《开拓满蒙》杂志促使“大陆花嫁”移民“满洲”的宣传效果
2019-12-16孟书琪
序言
1931年“九一八”事变之后,日本在中国东北地区建立傀儡政权,至1945年战争结束,日本政府打着“满洲开拓”、“满洲建设”的旗号,向“满洲”(本文指日本在中国东北建立的“伪满洲国”所辖地区,下同。)送出了多达27万的农业移民。“满洲移民”是日本作为国策实施的,是日本企图将中国东北地区变成其永久殖民地而采取的关键措施。在移民“满洲”人群中,有不少日本年轻女性,她们自愿前往“满洲国”,与日本男性移民结婚,或被作为满蒙开拓青少年义勇军的配偶(或候补者)送出,被当时的日本社会称为“大陆花嫁”。在中日两国学者的研究中,整个移民政策、实施、送出过程以及殖民侵略对中国东北地区造成的危害情况已经比较清晰了。而具体到移民活动主体移民者的动机分析,尤其是从媒体宣传的视角对女性移民动机形成的分析还有研究的空间。
《开拓满蒙》——移民宣传的专门性杂志
杂志《开拓满蒙》是满洲移住协会的机关刊物。发行机关刊物,是移民宣传活动的一个重要环节。《开拓满蒙》于1936年开始发行,在这一年的夏天,广田弘毅内阁将“满洲移民”定为国策,拓务省制定了“二十年百万户送出计划”。刚刚创刊不久的《开拓满蒙》即背负起了推进移民的大量送出这一重要使命。杂志每期都会刊登全国“花嫁”养成、送出的相关的活动、实践及座谈会等相关报道,介绍各项进展,是研究移民问题的重要史料。
《开拓满蒙》于1936年4月创刊后,1939年4月更名为《新满洲》、1941年1月更名为《开拓》,发行至1945年1月。最初不定期发行,1937年9月开始作为月刊持续发行。(1944年1月至4月休刊)。关于杂志的发行量,1939年4月号的编后记中写道:1937年9月发行2万册,到1938年12月的6万册,半年左右增加了三倍。此外,还指出杂志不仅在日本国内,在“满洲”也拥有多达数万名的读者,且不仅有农业生产者,还有城市居民。《开拓满蒙》具有多样的发行渠道,除了在一般书店贩卖以外,杂志社组织读者协会“新满洲会”,以此达到将读者固定化的目的。《开拓满蒙》也被团体购入,放置于图书室,如果是女子青年团的团员,则直接接触到杂志的机会更多。此外,相关的当局人员和官吏,通过村落共同体的人脉(熟人),在说服女性赴满时,劝诱的一方拿着相关资料前往,无疑比起空手前往更具说服力。因此,作为一种宣传工具,《开拓满蒙》被大大地利用,直接成为日本移民侵略政策的吹鼓手,在移民动员和宣传鼓动方面起到了巨大的作用。
《开拓满蒙》的移民宣传视角
二十世纪30、40年代,电视、收音机等其他获取信息的渠道还没有普及,纸质读物(报纸、杂志)在人们心中的地位远比今天要高得多。杂志理所当然地具备了“教育的机能”,尤其在铅字还比较稀少的农村,它所提供的信息对读者来说具有权威性,这是当时杂志传媒的优势所在。《开拓满蒙》围绕“大陆花嫁”形象以及生活方式的相关言论,通过杂志特有的生动活泼的图文传播方式,成功诱导了城乡大量的女性移民远赴“满洲”充当“花嫁”。
激发女性参与 “大陆建设”的成就动机
日本政府制定的移民政策本质上是为了缓解日本国内人口过剩和土地缺乏的矛盾。日本当局大力鼓吹移民是为了进行“满洲开拓”、促进“民族协和”、建立“王道乐土”,参与移民事业是为了“大日本帝国”的利益,是极其光荣的事情。中国东北农村地区,气候、风土、饮食和日本不同,生活设施、交通条件也不完善,对于移民者来说,想要适应还是有一定困难的。《开拓满蒙》杂志并没有隐瞒这样的事实,而是强调“大陆花嫁”正是在种种困难之中“大显身手”,旨在激发起女性移民者“报效国家”的深深使命感和光荣感。
明朗的花嫁将对日本民族的大陆建设发挥出巨大的作用。对于远离遥远的故乡,在北满的土地上一面企盼未来的东洋和平之光,一面勇往直前的开拓者们来说,明朗、美丽而崇高的贤内助是不可或缺的。在长时期的建设中直面困难的开拓者们日渐显露出疲惫,作为统率者的团长也开始有所忧虑,这时,一名新参与进来的年轻花嫁的身影如电流般刺激了全体团员的神经,苏醒的团员们再度奋起、迈进。困难的建设任务也出色地完成,一齐发出欢呼之声——这样的例子是实际存在的。大陆花嫁就是健康明朗之美的象征。
这篇文章赞誉“大陆花嫁”在“开拓团”中发挥出巨大作用,同时评价“大陆花嫁”为“健康明朗之美的象征”。这样的女性形象很容易给希望找到自身价值的年轻女性带来美好的幻想,迎合了她们自我实现的需求。
再比如,1943年8月号里有一篇名为《女性的力量》的文章中写道:
“花嫁们”以雄赳赳的姿态为了建设村庄而流下了高贵的汗水,带给看见这一景象的人由衷的溢美之词和发自内心的强大力量。…真正的满洲开拓应该是永久的。既然是永久的,唯有男女两性互相结合、协作,才能产生稳定性。这种永久的稳定性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开拓。总之,现在的兴亚义勇团由于四位花嫁的迁入,所有成员获得了安定感和活力,这是不争的事实。
同样也是高度评价“花嫁”的作用,旨在唤起女性读者的使命感和主动性。正是“花嫁”的迁入,才带来了“开拓事业的永久安定”,进而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开拓”。不仅如此,指出仅仅四名“花嫁”,就给开拓团带来了巨大的改变。这种参与所谓的“大陆建设”的巨大成就感,是在农村女性们的日常生活环境中难以找到的。文字里的“花嫁”形象洋溢着浓浓的自豪感。
激发女性追求“平等”“尊重”人生价值的精神动机
“满洲”农村是一片人人平等、懂得尊重女性的土地,这是杂志社提示给读者的另一条重要信息。《开拓满蒙》1938年10月号里有一篇名为《大嗓门的移民妻子们》的文章,里面写道:
移民的妻子们,个个大嗓门,心直口快。…她们一个个都精神焕发什么都愿意说给我听。这究竟是为什么呢?…因为在这里,一切都是平等的,人人都是共同体的一员走在前进的道路上,谁的生活都没有秘密,秘密也没有存在的必要。在内地(日本),即使同样是农民,有人是村长家出身,像这样的差别是存在的。但是,一旦到了这里,就都统一涂上了国策移民的色彩,移民团长也好其他的指挥者也好,都与被指挥者一样从同样的生活条件起步。…生活上没有什么感到勉强的地方,无论谁都心直口快,自然形成了移民妻子们的风格。
传统的日本农村社会不仅存在着阶层差异,而且在一个大家庭的内部,也有等级之分,“主妇”地位处于最底层。昭和前期很多农村地区,主妇仍然“不能和客人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有营养的食物,首先给年长的男人,然后是小孩,妇女排在最后。”“男人的威严,反映在生活的每个角落。时刻注意看丈夫的脸色、揣测其心情行事成了一种美德被发扬光大,夫妻难以实现对等的交谈”。 “男尊女卑”的思想根深蒂固,尤其是很多上了年纪的人更是暗地里拥护这种所谓的“规矩”,因而女性地位难以得到改善。而文字中的“满洲农业移民”家庭,则迎合了农村年轻女性希望获得尊重的愿望。在一个《开拓满蒙》杂志社召集的座谈会上,由日本女学生组成的“勤劳奉公队”成员,基于在“满洲”的所见所闻表达了如下感想。
记者:大家来到开拓团工作,尤其是作为女性,有没有什么特别感慨的事情?
坂本:在这里,似乎老婆比丈夫更有权利呢。毕竟老婆从那么远的地方嫁过来。这点肯定是有的吧。
记者:感觉这里流行“老婆说了算”啊!(笑声)
这则对话便是在提示读者,在 “满洲”农村,妻子得到了丈夫充分的尊重和爱护。
激发向往“二人世界”新型家庭模式的情感动机
1920年代起,都市“新中间层”家庭这一新兴的家庭形态开始兴起并经由大众传媒(以杂志为主)向全社会传播。在这种家庭模式中,男主外,女主内,维系家庭的关键不是传统大家族中的忠孝伦理观,而是夫妻之间,亲子间的“爱”,即家庭是“充满爱的小空间”。如果关注《开拓满蒙》中关于“满洲农业移家族”的相关言论则会发现,这里也在力图营造出这样家庭氛围。1939年6月号里有这样一段来自“花嫁”本人的自述:
孩子们开始寄宿生活后,我就没有了消除一天疲劳,放松的时间了。等我回家的时候,(我和丈夫)彼此都很累了,早上起的很早所以很快就睡了。晚上也没有时间为丈夫沏上他最爱的红茶,为此心里感到抱歉。但是他并没有抱怨什么,还是每天夜里以同样的姿态等着我回家。既挂念(学校的)孩子们又觉得委屈了丈夫。这样左右为难的心境一天天地过去。等到周六下午又会格外开心。和丈夫一起收拾马粪,把干草切成饲料,彼此满足于这样的和谐生活。
这篇自述里展示的正是小家庭的形态和洋溢着爱的场景,很容易使农村女性把对这种家庭形态的向往投射到其中。
这样说也许不太好,但是满洲花嫁身边没有烦人的婆婆和另人生畏的七大姑八大姨,很自在。如果是日本的农家,公公、婆婆、兄弟姐妹,在哪里都唠唠叨叨,让人费神。满洲家庭中只有年轻的夫妇二人,所以花嫁们自然愉快又开朗了。
文字中的“满洲农业移民”家庭就是以这样一种“充满爱的小空间”的画面进入读者视野的,农村女性向往的家庭模式在关于“满洲农业移民”家庭的描述中找到了依托。
激发寻求“亲如兄弟姐妹”关系的人际交往动机
《新满洲》1940年5月号刊登了一次邀请“大陆花嫁”参加的座谈会记录,其中一名女性是这样说的:
到了车站,大家就像接妹妹一样前来接我了。当时还没有巴士,让我和丈夫坐在马车上,男人们前后成群地走着回家。到了地方,女人们为我举办了欢迎会,大人孩子全体都前来参加,就像整个区的节日一般。最令我感到开心的地方是大家真的就是兄弟姐妹啊,我看到了在内地难以见到的和睦。
再比如在《弥荣村的回忆》这篇文章中,当问到满洲生活的魅力在哪里时,一名花嫁指出“近邻之间的交往不繁琐”。传统的农村社会有自己的一套“社交礼仪”,主妇和近邻的交往实际是比较复杂的。因而对农村主妇而言,疲劳不仅仅是肉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
在移民地区,周围的人既是旁人,又不是旁人。不,倒不如说比亲兄弟姐妹还要亲。在城市,严重的时候,疏远到邻里间都没怎么打过照面。没有明确的共同观念,浅薄的虚荣心却常常在发挥作用。
如上所述,杂志向读者们提供的另一条重要信息便是:在“开拓团”,大家“亲如兄弟姐妹”,邻里关系既没有农村社会这般繁琐,又不似城市这般疏离,可以说是相当“理想”了。《开拓满蒙》的宣传很好地迎合了年轻女性寻求理想的人际关系的交往动机。
日本政府期待的“大陆花嫁”的主要作用是为移民提供家庭温暖、生育与培养移民第二代,协助丈夫从事农耕,使其移民侵略“事业”得以稳步实施。借由《开拓满蒙》杂志,使原本生硬的政策变成了贴近人们生活的“宣传”,迎合了年轻女性多样的的愿望,进而调动了她们远赴“满洲”的积极性。
《开拓满蒙》移民宣传所选定的视角是成功的。“大陆花嫁”宣传要达到劝诱女性自觉、自愿前往“满洲”的目的,其内容必须迎合她们的内在需求。《开拓满蒙》中出现的“大陆花嫁”宣传,对于女性内心“大陆花嫁”美好形象的形成起到了极大的作用,从而引导她们对“满洲”生活产生强烈的向往。她们从媒体宣传中看到移民生活所带来的并非单一的“福利”,而是多重“美好”愿望的实现,这无疑强化了她们赴满的动机,坚定了赴满的决心,使她们最终走上了集战争加害者与被害者于一身的“大陆花嫁”之路,成为了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事实上的帮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