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好人
——纪念李征先生逝世三十周年
2019-12-16黄纪苏
黄纪苏
李征先生是我的父执辈。1950年代,他还是位中青年,在新疆从事考古工作,跟我祖父时有书信切磋西域文史,一直持续到祖父去世的1966年。1970年代,林彪事件、尼克松访华之后,中国社会开始松动,北京的街名店名纷纷从“反帝”“工农”改回到“翠华”“百草”,李叔叔也跟着学术界最早“复员”的文物与考古,借调到国家文物局及文物出版社所在的沙滩红楼整理吐鲁番文书,并由历史所我父亲的同事马雍叔叔领来我家。红楼离东厂没几步路,他以后时常登门来坐坐。我对李叔叔很有限的记忆集中在这几年时间,八十年代他应该也来,只是那时众声喧哗,印象不深了①这次翻阅父亲日记,1983年李征曾来访,送了一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地名录》。这本书十六开本、酱红封面,我日后英译新疆地名,没少仰仗其中的拉丁转写。又据另一则日记,“中午请李征在萃华楼分店吃了一顿,三人花了十二元”,三人应包括我,隐约有些印象。1970年代前期,父亲也曾在萃华楼请江西来的老朋友吃饭,加我也是三位,一共花了三块多钱。京城物价的走势可见一斑。。九十年代跟父亲在饭桌上每说到他,只剩了摇头叹惋。
文革把“四旧”一扫而光,“四新”却落实不了,留下一间或亿万间空屋子。屋子不会老空着,工人开始干私活打家具往里摆,读书人又在那儿上下古今。记得有一回,在院子最深处的我家最里间,好像李征也在,马雍叔叔聊起当时在北京举办的外国展览会,说现在的翻译人员口语还行笔头不行,能读文言却写不了文言,这些话听着和当时满世界的“批林批孔”“斗私批修”已不在一个时空了。马叔叔五十年代患肺病,跟我父亲一样切除了一叶肺,但父亲外表看不出来,他却只剩了半边身子。我坐一边旁听旁观,有时会感觉恍惚:那苍白的面容、残疾的身躯,和这洪亮的声音、酣畅的谈兴,究竟哪个更真实些呢?听父亲说他涉猎广泛,从当时传说般的马王堆帛书到天外一样的中西交通史他都研究,还会多种外文。可惜老病根到八十年代中期恶变,人生刚盛放就凋谢了。最近偶然读到他五十年代初也就是二十来岁时作的歌行体《后圆明园词》,笔意俊秀,文采斑斓,末四句“歌梁舞席今何在,俯仰蜃楼化沧海,莫言民力总无穷,民力穷时市朝改”,真是浑然古今,只可惜红颜薄命,英才天妒。
李叔叔一副厚厚的眼镜,酱色呢大氅,围巾很平展地掖在衣领内,相对于那个年代那个年龄的知识分子,这不止是利落,应该算讲究了。不过他给我最突出的印象是极度的黑瘦,仿佛被西域的火焰山烘干、烤焦了似的。李叔叔声音低哑,语调缓慢,头微低,像是在词典里翻找更精准的用语。不记得他谈些什么话题了,但总听他“黄老”“黄老”的。“黄老”是我祖父,那会儿已去世七八年了。后来读到李叔叔的同事说他谨慎、胆小,感到与我当年的印象既契合,又不尽然。记得有回他和我们父子一桌吃饭,我年少轻狂好像妄议了什么,作为客人兼长辈,遇这种情况一般会一笑了之,顶多也就是迂回式批评或启发式教学,他却严正指出我说话无根据,还说他读书时,老师教导他们每句话都要有根有据。这谨慎背后的刚直,当时让我感到有点冷,还有点逗——因为联想到也不知在哪儿读到的“小子读书不用心”。但日子长了,尤其是有了孩子之后,回想起来却很暖。听人说,“胆小”的人讲原则,我觉得很有道理。
李征先生穿戴体面,但生活显然不宽裕,有时会来我家借点钱,还钱的时候总会带上点礼物,有回竟拎了热腾腾一大包约二十个羊肉饼,应该是沙滩一带回民饭馆买的。听新疆的同志回忆,他们当年出差来京,常驻在此的李征总是嘘寒问暖、热情接济,还曾拿卤肉招待他们。那时短缺经济,肉类北京虽也限量,但比外地要宽松很多。听三姐说,卤肉很可能是我母亲做了送给李征,他舍不得吃,留给了年轻同事。从呢大氅到面折小子到羊肉饼再到卤肉,很像考古遗址的地层,由浅入深次第展开了一个正直善良书生的为人之道。李叔叔好像是旗人,可能汉军旗,是也罢不是也罢,他都是位——用老北京话说——“有里有面”的“讲究”人。
李叔叔的祖父做过晚清的地方大员,查到的;岳父是蒙古王爷,听到的。这层关系在时间线上若能往前调一调,或往后错一错,都能让他的人生离地三尺。可不凑巧,这样的“家庭出身”和“社会关系”在那些年却是副重镣。在变相的种姓制即“阶级”制下,“成分不好”的无毛直立动物只能“夹着尾巴做人”,谁想进步他就是台阶,谁想积极他就是沙袋。他们整日屈着、终年缩着,但混沌的眼神和苍茫的面色却藏不住幽深的惶惧。我母亲一位特别漂亮的同事屠阿姨,宝贝儿子生得、穿得就像个儿童商店里的洋娃娃,可单位开大会她带头喊口号,没留神把万岁喊成了打倒,于是“畏罪自杀”。母亲每次叹息时都说:提醒过小屠,像咱们这样出身不好的,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当然也有例外,我住那片一家兄弟,弟弟是我平生遇见到的第一位煽侃达人,自己虽是资本家出身,文革时哥俩弄个红卫兵袖箍胳膊上一套,大摇大摆地把一胡同资本家全抄了。
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父亲参与郭沫若著作编委会的工作,负责《全集·历史编》那摊事。在此之前,学界私下已有人议论“坎曼尔诗笺”(我这次才发现“小子读书不用心,不知书中有黄金,早知书中黄金贵,高招明灯念五更”原来出自那里)的真伪①如杨镰提到的历史所张政烺先生,再有下页注2李征《关于“坎曼尔诗签”的问题》提到当时中国历史博物馆的史树青先生似也有疑问。。“诗笺”据称1950年代末发现于新疆米兰古城遗址,是新疆博物馆的藏品,1971年北京举办“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期间出土文物展览”,经李征和其他工作人员拣选送展的。郭老当年参观展览时盛赞“诗笺”为国宝,随后写出了《〈坎曼尔诗笺〉试探》。1980年11月《光明日报》发表肖之兴《关于〈坎曼尔诗笺〉年代的疑问》,质疑浮出水面,此文虽不长,但在学术界引起的震动不小②《夏鼐日记》1981年2月5日记新疆维族学者库尔班来拜年,“(库)谈到《坎曼尔诗笺》,他说仍不能确定为何处征集来之物,并非若羌所出土(他即参加若羌发掘),原仅有察合台文字,汉文乃一位施惠昌同志(原在博物馆)所写,他承认他描过使字体更清楚。据说原有淡墨文字,此说未必可靠。李征拿去在火旁烤过,使变旧,有些地方被烤焦,后拿到北京,给郭老看,郭老即写文章,实则原物仍有问题。”其中“此说未必可靠”及“使”字,不知是否隐指一文物造假过程。。于是郭老那篇文章是否应收入全集就成了问题。照理说,既然“全”集而非选集尤非自选集,《诗笺》伪也好不伪也好,只要《试探》不伪收就是了①后收入《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三卷,1984年出版。。但当年的郭老不仅是郭老,他还是国家级历史文化标牌,编委会出于慎重,曾委派我父亲与历史所的周自强叔叔专程去新疆了解情况,回来的结论好像是尚难遽断《诗笺》为赝品②父亲此行有可能在1981年,我去拜访周自强叔叔,他也记不清了。这次没有找到父亲1980及81年的日记,却找到一大信封,上面标着“坎曼尔诗笺问题”。内有1981年12月10日新疆社会科学院致中国社科院历史所所长尹达公函一纸的原件,称:“遵谷苞(新疆社会科学院院长——纪苏注)同志信嘱,送上我院民族研究所钱伯泉同志写的文章《〈坎曼尔诗笺〉新探》、考古研究所李征同志写的材料《关于“坎曼尔诗签”的问题》(写于1981年3月2日——纪苏注),请审阅”。信封里除了装有信中所提到两份文件(均为复印件),尚有《光明日报》载肖之兴文章的复印件,以及我父亲手写的座谈会发言纪要原件五小页原件,惜乎未标注日期。发言者依次包括“李征同志”、“谷苞同志”、“钱(伯泉)”、“穆舜英同志”、“陈宛仪”五位。从这些文件的内容看,大家似都对肖的质疑有所质疑,但倾向于诗笺被人描过。李征回忆了有关诗笺的往事(其中提到上页注2所述烘烤残纸的情况),并对进一步鉴定诗笺的真伪提出了六点很具体的技术性建议。。听父亲说,他到新疆去过李叔叔家,生活很清苦,而且神色郁郁,此番与我父亲的关系有些尴尬,似有回避之意。再后来,听说他身患癌症,1989年六十出头就过世了③查父亲1989年9月5日日记,其中云:“接到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函,李征同志于7月29日逝世,伤哉,故友又去一个。年仅62岁,尚小于我。”。此后不久,随着杨镰先生远赴乌市四次、前后调查八年而成的《〈坎曼尔诗笺〉辨伪》重磅发表,李征伪造《诗笺》的说法不胫而走。查父亲1991年6月5日日记,有“昨日雷仲平送来《坎曼尔诗笺辨伪》的复印件,登于文学评论91年3期,为杨镰作,指出L,即李征伪造,实出人意料。有S,库管股副股长作人证,系李授文字,S在古纸背抄录。这变成了政治问题,系副院长过问的,对明年郭百年纪念很有影响。”国家级文化标牌有了闪失会牵连大厦,于是成了“政治”问题。中国政治的攻守之战多围绕符号、标牌展开,今天浏览网上有关“诗笺”的信息,淡淡的硝烟中仍能闻出时代大战的气息。其中的小人物,上下场多为一过性,身影也是一次定格,至于是非曲直究竟如何,通常没有“下回分解”。
我最近找到些相关辩论文章浏览了一遍④网上其他文章多次提到高嵩先生发表在1991年第4期《塞上文谈》上的长文《对〈“坎曼尔诗笺”辨伪〉的疑问》,可惜遍觅不得。。平心说,无论证伪还是证实《诗笺》,双方都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诗笺”是否真是伪作,恐怕最终需要对纸张尤其是墨迹做科学的年代鉴定。杨镰先生的文章广搜博求、用力甚勤,他对相关历史文化问题的深入辨析令人赞佩,藉此公案反思前三十年的弊端、见证“一个时代的结束与另一个全新时代的开始”⑤杨镰:《〈坎曼尔诗笺〉辨伪》,《文学评论》1991年第3期。,用意也不可谓不美。但他在并无过硬证据的情况下断定李征为作伪者并广告天下,就不仅失之轻率,而是太不负责了。他给作伪者“拟设”的六个条件⑥同注5:“1.自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初,在新疆博物馆工作。2.世居新疆的汉族,对解放前新疆的民族关系有直观但粗浅的理解与感受。3.有大学文化程度。4.有旧学根基,最好上过几年私塾。5.是半路出家的文物考古事业的酷爱者。6.到博物馆后处境始终不好,一直未能做出成就,但切盼能有成就。”,且不说看着像是从李征真身“逆设”即“倒推”出来的,而且没有哪一个算得上必要条件,凑一块也不成其为充分条件。李征的笔迹杨镰见到了,与诗笺无关——这也是公安部门的鉴定结论⑦孤岛、梁越:《〈坎曼尔诗笺〉,真乎,伪乎?》,《丝绸之路》2000年学术专辑。其中记:“我们又找到了该博物馆保管部负责人涂勇先生。他说,是他亲自到北京找公安部鉴定的。所鉴定的东西不是文物,而是被有些人疑为造假第一当事人的‘L’的笔记,鉴定的结果是:‘坎曼尔诗笺’上的笔迹,非L的笔迹。”目前尚不清楚,鉴定是在哪一年做的。。此案迄今唯一的重要人证即新疆博物馆仓库保管员S,其说法前后不一:李征生前,也就是说在李征有可能作出回应的情况下,S未曾指李造假⑧杨镰:《〈坎曼尔诗笺〉辨伪》,《文学评论》1991年第3期。;李征殁后不久,S对杨承认“诗笺”系李作他抄;2000年前后,在杨镰先生尚健在①杨镰先生2016年3月在新疆不幸遭遇车祸去世。,即有可能作出回应的情况下,S又对采访者推翻前供②同上页注7孤岛、梁越文,其中记施的原话:“杨镰来我家说是代表北京来的,说他们已经搞清楚了坎曼尔诗笺的内幕,现在找我,只是给我留一个说话的机会。我听后一下子想起文革时我因说了几句林彪、江青的大实话差一点被定案、判刑的往事——那时,有几个人证明就可断案。现在L 死了,我一个人说不清了。我害怕了,就写了那张字条。”,并说“李这个人胆小老实,绝不会作假”。究竟哪个说法更可信呢?我更相信最后那句话。杨镰先生的质疑工作和析疑工夫都很可贵,但他为什么不能对自己的证据链也有所质疑,对云遮雾掩的真相多些存疑呢?
杨镰先生对李征的作伪动机做了公、私两个角度的推测。其一,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李有可能被从博物馆下放,于是为自保出此下策——后半句杨文未明说,但显然是这意思。其二,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如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存在着“无私”的动机,他大概是指挫败“苏修新沙皇”对我国西部疆土的觊觎,有点类似今天老少粉红为反击“历史虚无主义”而杜撰李敖、蒋介石、奥巴马等对毛主席的讴歌吧。这样的“动机”听着太不靠谱。首先,“胆小老实”的李征1960年代初怕下放难道就不怕犯国法下大狱么?再说了,伪造了珍贵文物,那也是文物珍贵,功劳只能记在古人和发掘者名下,作伪者除了“做好事不留名”,实在想象不出他能怎么样申报个人成果。其次,由考古工作者伪造考古发掘品服务于反修斗争,就算“荒唐的年代”真有这事,那也应是上级领导布置下来的特殊政治任务,哪儿就轮到一个普通馆员和一个库房保管员自作主张,而且神神秘秘的就跟在苏联境内从事地下活动似的?若纯系个人行为,哪怕“动机是好的”,也极有可能被定“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罪”,枪毙都不在话下③记得1960年代末,北京海淀一带芦苇荡着火,竟是一战士想当英雄没机会于是自己创造机会,先偷偷纵火后英勇灭火。记不清怎么判的了,好像是枪毙。。顺便说一下,某个领导(军代表什么的)突发奇想、做此安排的可能性虽不能排除,但李征与闻此事或参与其中的可能性也不会太大。如果1970年代初的上级领导真向李征布置了这项任务,当十年后1980年代初的上级领导向李征询问有关情况时,李征在提交的《关于“坎曼尔诗签”的问题》中有什么理由不如实汇报呢?如果说怕原领导担责任,那担的是什么责任?若说政治责任,那会儿离中苏和解还差着近十年,警惕“社会帝国主义的野心”依然具有政治正确性④上页注2提到李征的情况说明和钱伯泉的文章,第一段都不约而同出现了“苏修”“新沙皇”之类字眼。,当年领导为国分忧、特事特办也没什么拿不出手的。若说道德责任,则起码自中国有了现代学术,作伪就成为学术、其实也包括其他公共生活领域的道德禁忌,文革之前、之后如此,文革之中也不例外,作伪者也要面临同样的、也许更严厉的形格势禁——因为那时道德问题很容易升级为政治问题。“荒唐的年代”也不会什么事都出。前一向翻检祖父遗物,得李征来函十一通,感觉越到后来越无拘谨。其中65年5月信中一段情不自禁地表白了心志:
我这几年来不断学习、努力,但感触也是很深的。新疆地下、地上遗址、遗物之富,可谓得天独厚。我有一个良好的愿望,只要老老实实工作,再作二十年,我将为国家抢救多少重要文物啊!
杨镰先生追踪作伪者,我很纳闷他为什么没把李征先生的个性品行、待人之方、处世之道纳入其视野。除了学者这层身份,杨镰先生还是位文学家,创作过长篇小说——出版于八十年代初、以西部考古探险为题材的《千古之谜》对我祖父当年在新工作多有揄扬,作为后辈亲属而且同在社科院,无缘见到杨先生当面致谢,实属遗憾①查父亲1988年8月16日日记,有“杨镰来,询问坎曼尔诗笺事,他打算写一篇考证式的报告文学。”想必初次见面寒暄之际父亲表达了感激之意。但杨应该没对父亲透露他对李征作伪的锁定——也许当时还没锁定——否则父亲近两年后看到杨文时不会有“实出人意料”的惊诧。。在小人物与大社会之间,文学家往往能对前者有更丰满的观察、更细腻的体会、更同情的理解。可惜在李征这件事上,杨镰先生没有表现出文学家的气质。
杨镰的文章以及网上很多评述,字里行间都寄托了对上一个时代的反思。那个时代确实有诸多教训需要汲取,这其中就包括对个人权益的轻视或无视。当年很流行的一句套话是“不放过一个坏人,也决不冤枉一个好人”,但实际生活中,有太多好人蒙受了不白之冤。制度固然是重要原因,但不是唯一原因。其实,即便到了今天,当我们在街上网上围观某事、哄笑某人并争当福尔摩斯的时候,我们也很少想到公正的界限在哪儿,不大会意识到自己开心尽兴的同时,当事人及家庭可能正在出家和跳楼之间做艰难的选择。前些时网上热传邓董事长的舞蹈视频,我也觉得其乐融融,加入了转发的洪流。但借题发挥、指桑骂槐过后终感羞愧:对一位体型肥胖却喜欢跳舞的女性,这难道不过分、不残忍么?
几年前在乌鲁木齐,一个晚上,我同李征生前的同事及好友王炳华老先生(李征后调新疆考古研究所,与王同事,而王后调人民大学任教国学院)一起散步,谈起了李征。李征病重时曾对他讲:老王,此事一言难尽,等我病好了,会原原本本说给你。可惜,李征的病没好。又据王老先生讲,李征病危时住多人一间的病房,他怕影响别人休息,尽力忍住病痛不出声。我在想,以李征的善良和谨慎,他一生究竟忍了多少冤屈、吞了多少隐情,恐怕已不是我们这个维权意识觉醒、截访都成治安工作重点的时代可以想象的了。
在天旋地转、沸腾呼啸的1967年初,远在西陲的李征听说了我祖父去世的消息,特在祖父所著《吐鲁番考古记》上郑重写下了一段文字,列数我祖父的生平与事业。而十一年后我祖父平反追悼会上的悼词就像是它遥远的回音。我在朱玉麒教授文章见到这段话,已是五十二年之后,读至“余与先生相识多年,聊志数语,以志纪念、哀悼于塞上”,不禁泫然泪下。又从朱文得知,李征1979年曾将其珍藏的我祖父第一部考古专著《高昌砖集》携至北京做成精装“永志纪念”,其重情厚义的古君子之风,又让人肃然起敬。
李征先生的骨灰在单位库房里整整放了三十年,感谢相关机构和那些古道热肠的朋友,如今终于入土为安了。他在新疆考古尤其是吐鲁番学方面所做的“老老实实”的工作,也越来越得到同道的肯定,时间不会掩埋他。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此时李叔叔仍空坐在西部的一处沙丘旁,像棵干枯的胡杨,死了,却躺不下,好像还要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