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焦虑分子!
2019-12-16毛晨钰陈光
文_毛晨钰 陈光
被子外面好危险!
卡尔·弗农希望自己的世界越小越好——有卧室四面墙和一条盖过头顶的毯子就够了。一旦走出这个世界,他就觉得自己会溺毙在焦虑中。
在长达15年里,这位英国作家都被焦虑折磨。尝试过理疗、吃药、看励志书等各种方法后,他终于认清:焦虑不存在治愈方法,焦虑不可能根除。事实上,人们永远无法像关一盏灯、一个水龙头那样“关掉”焦虑。焦虑无处不在。
“天使的信号”
为了生存,人们天生会焦虑。
心理咨询师李松蔚认为“被自然演化选择的人类身上本来就有焦虑的基因”。
1996年11月,一种与焦虑成因有关的基因登上了《纽约时报》头版。权威杂志《科学》刊登了一篇关于位于染色体17q12上的SLC6A4基因的文章。研究显示,在容易焦虑、容易具有悲观情绪和产生负面想法的主体身上,这种基因会更短。
同时,在大脑中有一个跟杏仁差不多大小、形状的结构叫“杏仁核”。它专门负责情绪反应和记忆处理,一旦认为存在潜在危险,就会在你脑中响起警铃。而“焦虑”就是它的其中一款“警铃”,另外还包括恐惧。
为了更好地生存,每个人都在不断对周围环境进行评估,以便及时调整自身,得以存活并发展。北京大学临床心理学博土刘丹谈到,焦虑情绪是帮助生命体能够更好生存的基本情绪之一”。她打了个比方:“焦虑就像一个雷达,在探测到环境有潜在危险的时候发出信号,让人准备战斗或是逃离危险之地。”
情绪就像天气,随着社会变革,未来充满“不确定性”,焦虑也配套升级。
北京林业大学心理系教授朱建军解释:“在现代化的过程中,每个成员都会担心自己能不能跟上社会的发展,适应变化。更何况我们国家、社会的变化特别地快,近几十年的发展可能是其他国家上百年甚至几百年的发展。过去熟悉的生活方式在很短的时间内就会改变,这就导致焦虑增加。”他认为“焦虑仿佛是当代中国人的背景音乐一样”。
人无法将它一键消音。
正如卡尔·弗农在《我是如何摆平焦虑的》一书中所写:“在感到悲伤或愤怒时,我们的正常反应不应是完全根除悲伤和愤怒的情绪,而是接受它是生活的一部分,承认愤怒和悲伤是健康的情绪。如果我们承认前者是健康的,那么焦虑也只是另一种健康的情绪表达罢了,我们又为什么认为它应该被‘根除’呢?”
有位重症监护病房(ICU)的护士曾找到情绪管理与幸福专家海蓝,由于工作需要上夜班,这位护士长期有失眠、焦虑的困扰,上班时,整个人的状态也很恐慌,生怕因自己工作硫忽导致病人出事,精神紧绷,甚至觉得在ICU工作“生不如死”。
海蓝了解后发现,其实从内心来讲,这位护士并不喜欢这份工作,就连医院本身对她来讲都是个很危险的环境,因为“充满病毒细菌、放射线等”。潜意识里,医院就是个“对身体有害的环境”,她内心是非常抗拒的,但是她妈又说这家医院很有名,LCU护土很“牛”,挣钱也多。
经过分析,她意识到自己70%的焦虑是因为进医院本身,这其实并不是一份适合她的工作。而且她也是个爱追求完美的人,老想努力在所有地方都做得比别人厉害。但一个人不可能在所有地方都当第一,她也需要调整对自我的要求。
“我觉得焦虑不仅不是问题,还是我们生命当中的卫土和天使,告诉我们人生大概需要做出调整,是一个天使的信号。”海蓝说,“就像我们有时候讨厌发烧、疼痛一样,这些其实都是身体的保护信号。”
焦虑是生命力
生活中,焦虑有很多伪装形式。
朱建军介绍,绝大多数易怒的人都是焦虑导致的。当一个人感到很焦虑时,他会把情绪变成一种愤怒,对别人发泄出来。这会给他带来一种掌控感,就觉得好像自已对事物还没有完全失控,以发怒这种方式去应对自己的焦虑。
焦虑的另一特点是目标容易转移。“如果一个人对某个具体事情特别担心,以至于他不敢面对时,他有时会无意中让自己把焦虑放在另一件事上,以回避对真正最焦虑事情的思考,或减轻焦虑。这种方法实际上是无效的,但人可能会试图这么做。” 朱建军举例说,比如,一位母亲如果跟孩子的学习成绩过于较劲,多数情况下夫妻关系中也有很多潜在的风险,这让她焦虑地把注意力放在孩子上。育儿焦虑几乎是悬在每一位父母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人们试图摆脱焦虑的把控。
这两年很流行“佛系”这一概念。佛系的人看起来无忧无虑、随遇而安。但在朱建军看来,事实也许恰恰相反:“可能正是因为他们更加焦虑,才不敢追求成功,不敢去努力,甚至不敢去结婚,更不敢去生孩子。这说明他们应对焦虑的能力已经低到一定程度了。”
人们未必要对“焦虑”避如蛇蝎。海蓝说:“不要把它们视作洪水猛兽。它们都是我们忠实的朋友,所有负面情绪都等待着被转化成智慧、勇气和爱的能量,是通向自己内心世界的一个窗口。”
美剧《逍遥法外》中有这样一句台词:焦虑让人心力交瘁,也让人功成名就。
李松蔚在多年工作经验中总结出:“适度的担心或紧张会让人表现得更好,可以提前准备多个方案应对潜在的坏的可能性。”这也是中国人常说的“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他曾经常跟国内一流学府的学生打交道,“这些学生中有很多是非常擅长焦虑的,只有焦虑到那个份儿上,才会达到最好的状态。”
法国精神分析医师阿兰·布拉克尼耶在《你好,焦虑分子!》一书中曾引用这样一个研究结论:学者在通过大量分析个体与生存焦虑的关系后,将性格分为四类。第一类“安全型”人格,指的是通常较为平静安详的主体,另外三类则被定义为焦虑或“非安全型”人格的性格:忧惧者、挂虑者和焦心者。焦虑在这些人身上也有不同的反映。
阿兰·布拉克尼耶认为“忧惧者”其实是“创造型焦虑者”,这些人往往对苍白的现实感到忧心,试图用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为世界着色。他们总是先行者,是寻找更好世界的冲锋队,勇于提出反对意见,树立鲜明的自我风格。阿兰·布拉克尼耶认为艺术家毕加索、安迪·沃霍尔都是这样的人。
习惯在《随笔集》中进行“蒙田-蒙田式”对话的蒙田则是“自省型焦虑者”。他拥有挂虑者人格,是个“爱操心”的人,这种人格对自己和他人的看法都很矛盾,时常陷入怀疑-肯定-推翻的循环。就像孟德斯鸠评价蒙田:“在大多数作品中,我看到了写书的人;而在蒙田的作品中,我却看到了一个思想者。”不过,这种“思考”在旁人看来,时常会被称为“优柔寡断”。
焦心者则是极具抗争意识的人,他们往往会将“焦虑”当做自己最大的敌人,每每要拼尽全力进行防御。这是一群“好胜型焦虑者”,他们热衷于一切的事物活动。哪怕内心极度不安,也要放手一搏,强烈需要所有人的认可和喜爱。而政治人物往往都是“好胜型焦虑者”。
朱建军认为:“焦虑实际上就是我们的生命力,只是我们的生命能量没能很好地用到该用的地方,就像汽车的轮子在空转但车走不动。人只要有所追求,有所希望,就不可能一点焦虑都没有。所以不太严重的焦虑情绪实际上是不需要紧张的。有时,一定程度的焦虑反而会使人更容易兴奋,更容易不怠惰,激发人的活力,促人去做更多有价值的事情。”
忘记焦虑
尽管焦虑不能被减少但至少可以“被忘记”。
李松蔚提及了一个专业术语——“对焦虑的焦虑”,即人们担心自己是焦虑的。这种认知会让焦虑形成递归,无限扩大,无法走出。这也完全符合“吸引力法则”的基本原理:越关注什么,就越能获得什么。
他从业经历中遇到过不少失眠的人。当睡不着的人向李松蔚寻求建议时,他会提议:既然睡不着,那就爬起来做点别的事,看书、写稿。事实上,当失眠者将注意力从“我睡不着觉”转到其他事情上时,他们往往就更容易犯困想睡。
卡尔·弗农发现他摆平焦虑的转折点也发生在“忘记焦虑”的那一刻。卡尔很害怕去超市,他不喜欢过于明亮的灯光和拥挤的人群。有一次他想为爱人准备一顿生日大餐,只能鼓起勇气走进超市。刚踏入超市,他就感觉双腿颤抖,头晕目眩。不过他打算咬牙坚持,将注意力放在要采买的食材上。5分钟后,他意识到:“我为什么不感到焦虑了?”
这个方法在24岁的摄影艺术家良秀身上同样奏效。14岁时,良秀经历了第一次有严重躯体反应的情绪发作。当时感觉“好像有个吸管抽干了体内的空气”,窄息感和颤抖持续了半天才好。此后她长期处于恐惧、焦虑、抑郁等情绪中。
“如果我的故障人格是一辆车,外界就是一棵树,当两者发生碰撞时,所冒出的火花即焦虑反应。”良秀说,“但是我并没把关注点放在焦虑。当出现事故后,我不把精力放在扑灭火花,而是去修车和树,以保证下次不会出现事故。”
在反复思考、尝试中,良秀意识到:“唯有我认定
被坏人对待不该由我来承担罪孽,才能成为一个手握该原谅还是该恨的力量的人,而不是成为一个被残害后还要自己给自己补刀的人 。”
后来在创作中,她将社会边缘群体作为自己关注的主要对象。良秀认为在不恶意伤害他人情况下,任何嗜好行为和生活方式以及特殊群体,都有其存在的意义,不该为此受人歧视、欺压。她希望通过照片把这个想法传达给看见的每一个人。她说:“我在边缘中生长,我曾是它的受虐者,现在是它的外交官。用呈现黑暗的方式来追求光明是我和它共同的希望,既然享受生活带来的欲望和美好,就要接受它的阴暗和差异。”
2017年,良秀成为第九届三影堂摄影奖大奖得主。当生活不再围绕着焦虑打转时,人的关注点和心态就会完全不同。
刘丹认为,人们没必要对焦虑情绪“过度忧虑”。她说“情绪就像天气,总是有好有坏”。每个人的生活中总有开心、忧愁、焦虑、喜悦。坏天气来了,没必要消灭掉,也不可能消灭掉,做好充分准备就行。
相比起步步为营,寄希望于用大把药物、形形色色心理疗法来减缓焦虑的做法,她建议,人们可以试着“理解焦虑并感谢焦虑”。“很多人以为可以通过努力,消除负性情绪,这既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必要的。要相信我们的躯体经过了亿万年演化,它是设计精妙的,功能强大的。我们要欣赏生命本身的能力和智慧。而现在,我们缺少的恰恰是对生命的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