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东汉人的寿命观
——以东汉人对颜回之死的讨论为中心
2019-12-16李文涛
李 文 涛
(海南热带海洋学院 民族学院, 海南 三亚 572022)
古人对寿命问题的看法,黄克剑曾有比较详细的探讨,但主要讨论先秦时期人的寿命观,对秦汉时期涉及不多[1]。余英时在《东汉生死观》中讨论了两汉时期人们渴望延长寿命的现象,但对东汉时期人们对寿命的认识并没有讨论[2]。笔者认为,所谓寿命问题,应该包括人可以活多少岁;人的寿命受到哪些因素的影响、如何活得更长久些等相关问题。东汉人对颜回早逝问题的讨论,就包含了对人的寿命问题的多重探索,从中可以看出东汉时期社会观念的变化,以及知识阶层对于人的寿命问题的考量和对生命意义的思考。
一、 东汉时期对颜回早逝问题讨论的主题及频率
对颜回早逝的讨论,王春华先生在《颜回资料辑考》中有比较详细的收集[3]。根据他的考证,我们可以对从春秋到东汉这一时段有关颜回早逝的讨论梳理如下。
春秋时期,对于颜回早逝的讨论有3次,主要见于孔子的言论。《论语·雍也》和《论语·先进》中都认为,颜回早逝是“不幸短命死矣”; 《孔子家语·在厄》中则说:“且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穷困而败节。为之者人也,生死者命也。” 这里虽然没有直接探讨颜回的早逝,但颜回属于“穷困”之列,也可以说是间接讨论了颜回早逝问题。总的来说,这些言论主要表达了对颜回早亡的痛惜之情,也体现了对生命无常的慨叹。但战国时期,对颜回早逝的问题未见讨论。
西汉时期,对颜回早逝的讨论有4次,主要讨论了颜回之死的原因,并从“命”与“德”两个方面来解释颜回之死,反映了西汉人对人的寿命已有了初步思考。《淮南子·精神训》认为其早逝是“迫性拂情,而不得其和也”。《淮南子》认为,颜回过度压抑了自己的合理欲望,违背了自然之理,导致早逝。《春秋繁露·随本消息》中认为:“天命成败,圣人知之,有所不能救,命矣夫。”《春秋繁露》认为,颜回早逝是由其命运决定的。《法言·问明》则说:“以其无避也,若立岩墙之下,动而征病,行而招死,命乎!命乎!”《法言·君子》记载:“或问:‘寿可益乎?’曰:‘德。’曰:‘回、牛之行德矣,昌寿之不益也?’ 曰:‘德,故尔。如回之残,牛之贼也,焉得尔?’曰:‘残、贼或寿。’曰:‘彼妄也,君子不妄。’”《法言》认为,颜回道德中有缺陷,导致其不能长寿。颜回道德中的缺陷,或许是《淮南子》中所认为的压抑自己、不能顺其自然的结果。
东汉时期,对颜回早逝的讨论至少有16次,而且多集中在东汉中后期。《新论·祛蔽》认为:“颜渊所以命短,慕孔子,所以殇其年也……如庸马与良马相追街尾,至暮共列宿所,良马鸣食如故,庸马垂头不复食;何异颜渊与孔子优劣。”《新论》认为颜回因为要赶上甚至超越孔子,由于天资有限,精力不济而早逝。《列子·力命篇》认为,“自寿自天”,寿命由上天注定,非人力所能为。《论衡》中有大量篇幅讨论了颜回的早逝,《论衡·幸偶》《论衡·命义》《论衡·偶会》《论衡·刺孟》《论衡·对作》等篇章中都涉及颜回早逝的问题。此外《论衡·祸虚》两次涉及颜回早逝问题;《论衡·问孔》中3次提及颜回早逝问题。《论衡》一书中共有10次提及颜回的早逝。《申鉴·俗嫌》在解释“或问仁者寿何谓也”时指出,寿命是由天命决定的。《中论·夭寿》提到了东汉末年时人对此的解释:“或问孔子称仁者寿,而颜渊早夭。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而比干、子胥身陷大祸。岂圣人之言不信而欺后人耶?”对此,荀爽的解释是,寿命分为两种,一种是精神上的长寿,一种是肉体上的长寿。颜回早逝,只是肉体上未能长寿,由于其立德导致精神上的长寿:“寿与不寿,不过数十岁。德义立与不立,差数千岁。岂可同日言也哉!颜渊时有百年之人,今宁复知其姓名耶?”而孙翱的解释是:“死生有命,非他人之所致也。若积善有庆行仁得寿,乃教化之义,诱人而纳于善之理也。”《中论》作者徐干的解释是,仁者寿,“行仁之寿也,孔子云尔者。以仁者寿利养万物,万物亦受利矣,故必寿也”,而颜回早逝是个特例,不能否认“仁者寿”。此外,《汉书·叙传》中还提到:“中和为庶几兮,颜与冉又不得。”
由上述可知,东汉时期,讨论颜回早逝的学者和频率逐渐增多,且以东汉中后期表现尤为明显,这表明当时的社会观念出现了较大的变化,这种变化的核心就是影响寿命的因素及其应对措施。
二、 东汉人对最低寿命的认识
人的寿命长短问题,古人很早就有讨论。《左传·僖公三十二年》记载,秦穆公准备攻打滑国,秦国两个老臣百里奚和蹇叔反对,秦穆公派人对蹇叔说:“尔何知?中寿,尔墓之木拱矣。”从“中寿”可以推断,当时人们已经形成了上寿、中寿、下寿的概念。中寿是多少呢?据《史记·秦本纪》记载,秦穆公(《史记》为秦缪公)五年,秦国用五张公羊皮向楚国赎回百里奚,此时百里奚已经是七十余岁,百里奚说:“臣不及臣友蹇叔,蹇叔贤而世莫知。”在百里奚的建议下,秦穆公“使人厚币迎蹇叔,以为上大夫”。可知蹇叔年纪和百里奚差不多,秦穆公三十二年攻打滑国时,蹇叔应该是八九十岁的老人了,可知在春秋时期,中寿的年龄应该在70岁左右。这一时期由于缺乏文献记载,我们还不知道上寿与下寿的年龄。
战国末期的《吕氏春秋 ·孟冬纪·安死》记载:“夫死,其视万岁犹一瞬也。人之寿,久之不过百,中寿不过六十。”可知在战国晚期,人们认为人的寿命极限应该是100岁左右,中寿的年纪大概是60岁。比起春秋时期,中寿的年龄降低,可能与战国时期长期战乱导致人们的寿命普遍不长有关。西汉中期的《淮南子·原道训》中记载:“凡人中寿七十岁,然而趋舍指凑,日以月悔也,以至于死。”中寿七十,是两汉人的一个共识,东汉时期的博士任敏说过:“凡人中寿七十,视父同侪亡,可制服也。子方在远,人指其处,不可验也。罪不可加焉。”[4]587既然存在“中寿”的概念,也应有上寿和下寿的观念,但直到东汉中、后期,下寿为多少,并没有比较明确的文献记载。到了东汉末年,《太平经》提出了比较完整的上寿、中寿和下寿的概念,“凡人有三寿,应三气,太阳太阴中和之命也。上寿一百二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5]23。不过《太平经》又提及:“天受人命,自有格法。天地所私者三十岁,比若天地日月相推,有余闰也,故为私命。过此者,应为仙人。天命:上寿百二十为度,地寿百岁为度,人寿八十岁为度,霸寿以六十岁为度,仵寿五十岁为度。”[5]464不管是下寿60岁还是仵寿50岁,都明确提出了人可以达到的一个最低寿命问题。
三、东汉人对寿命决定者的认知
先秦至西汉时期,人们追求长生、成仙或者不死,成仙的追求甚至出现世俗化的趋势[2]22-45,到了东汉时期,人们虽然还认为成仙是有可能的,但普遍认为成仙只是少数人通过特殊的手段才能实现,普通人的寿命是有限的,而且是注定的。
东汉初年的《白虎通义》卷八《寿命》中记载:“命者,何谓也?人之寿也,天命己使生者也。命有三科以记验:有寿命以保度,有遭命以遇暴,有随命以应行。”由此可知,在东汉时期,人们已经形成了上天决定寿命的认识。
一般认为,泰山之神也主管人的寿命,“俗说:岱宗上有金箧玉策,能知人年寿修短”[5]65。《孝经援神契》记载:“太山天帝孙,主召人魂。东方万物始,故主人生命之长短。”[6]961《搜神记》中也记载:“汉献帝建安中,南阳贾偶,字文合,得病而亡。时有吏将诣太山,司命阅簿,谓吏曰:‘当召某郡文合,何以召此人,可速遣之。’”[7]180可知人的寿命是注定的,受到泰山之神的管理。
此外,南斗与北斗也被也认为是主生死。《史记·天官书》记载:“北斗七星……斗为帝车,运于中央,临制四乡。分阴阳,建四时,均五行,移节度,定诸纪,皆系于斗。”北斗诸星中,“斗魁戴匡六星曰文昌宫:一曰上将,二曰次将,三曰贵相,四曰司命,五曰司中,六曰司禄”。可见在西汉早期,已经出现北斗“司命”的观念。到了东汉末年,出现了北斗主死、南斗主生的观念。史书记载:“管辂至平原,见颜超貌主夭亡,颜父乃求辂延命。辂曰:‘子归,觅清酒一榼,鹿脯一斤,卯日,刈麦地南大桑树下,有二人围棋次。但酌酒置脯,饮尽更斟,以尽为度。若问汝,汝但拜之,勿言。必合有人救汝。’颜依言而往,果见二人围棋。颜置脯斟酒于前。其人贪戏,但饮酒食脯,不顾。数巡,北边坐者忽见颜在,叱曰:‘何故在此?’颜唯拜之。南边坐者语曰:‘适来饮他酒脯,宁无情乎?’北坐者曰:‘文书已定。’南坐者曰:‘借文书看之。’见超寿止可十九岁。乃取笔挑上,语曰:‘救汝至九十活。’颜拜而回。管语颜曰:‘大助子,且喜得增寿。北边坐人是北斗,南边坐人是南斗。南斗注生,北斗注死。凡人受胎,皆从南斗过北斗。所有祈求,皆向北斗。’”[7]34
也有认为司命神主管人的寿命,《太平经》认为:“籍系星宿,命在天曹……系命上下,各有长短。司侯在房,记著录籍,不可有忘。命在子午,其命自长。命乙丑之年,不离乡土。寿小簿,不宜有恶,使付乡土。寿未尽,籍记在旁……”[4]547《太平经》认为,寿命是由上天决定的,如果出生在子午年,其寿命比较长;出生在乙丑年,其寿命比较短。《太平经》也认为:“凡天下之名命所属,皆以类相从,故知其命所属。故含五性多者象阳而仁,含六情多者象阴而贪,受阳施多者为男,受阴施多者为女,受王相气多者为尊贵则寿,受休废囚气多者数病而早死,又贫极也。”[4]424也就是说人出生时,受到当时星宿的影响,决定了其将来的寿命。
寿命长短是由上天决定的,普通人预定的寿命基本上是一致的,“黄帝曰:凡人生一日,天帝赐算三万六千,又赐纪二千,圣人得三万六千七百二十,凡人得三万六千。一纪主一岁,圣人加七百二十”[6]1213。即人出生时,上天给人预定的寿命,普通人都是三万六千纪;圣人比普通人多七百二十纪。人的预定寿命是一样的,但现实生活中的寿命长短,是受到了各种条件的影响。
四、 东汉人认为影响寿命的因素
人的预期寿命虽然是由上天决定,但也有诸多因素影响人的实际寿命。
第一,寿命与遗传因素有一定关系。王充在《论衡·命义篇》中认为:“故寿命修短,皆禀于天;骨法善恶,皆见于体。命当夭折,虽禀异行,终不得长;禄当贫贱,虽有善性,终不得遂……死生者,无象在天,以性为主。禀得坚强之性,则气渥厚而体坚强,坚强则寿命长,寿命长则不夭死。禀性软弱者,气少泊而性羸窳,羸窳则寿命短,短则早死。”在这里,王充一方面肯定人寿命的长短由上天决定,另一方面也认为人的遗传因素影响人的寿命。遗传因素好,则出生后身体健康,自然能获得长寿;如果遗传因素不好,出生之后身体虚弱,自然寿命就短,出现所谓早死的现象。
人的遗传因素有哪些呢?王充在《论衡·气寿篇》中写道:“人之禀气,或充实而坚强,或虚劣而软弱。充实坚强,其年寿;虚劣软弱,失弃其身……儿生,号啼之声鸿朗高畅者寿,嘶喝湿下者夭。何则?禀寿夭之命,以气多少为主性也。妇人疏字者子活,数乳者子死。何则?疏而气渥,子坚强;数而气薄,子软弱也。怀子而前已产子死,则谓所怀不活。名之曰怀,其意以为已产之子死,故感伤之子失其性矣。所产子死、所怀子凶者,字乳亟数,气薄不能成也;虽成人形体,则易感伤,独先疾病,病独不治。”也就是说,母亲生的孩子少,身体健康,所生的孩子遗传因素较好,自然能长寿;生的孩子多,母亲不健康,所生孩子自然遗传因素较差,寿命比较短。此外,如果此前有夭折的小孩,母亲怀孕时情绪不好,也影响胎儿,出生的小孩寿命也不长。
第二,寿命与承负也有密切关系。“承负说”是东汉《太平经》提出的善恶报应思想,其渊源可以上溯至商周时期。《殷墟卜辞》有:“……于受令。丐工方于受令。贞于受令丐。”《尚书·君奭》也提出:“天不庸释于文土受命。”《尚书·洪范》中还有“惟天阴骘下民”,说的就是上天依据个人行为善恶在冥冥中决定寿命。《易经·坤》中“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更明确地反映了善恶报应观念。《尚书·命训解》中记载:“天生民而成大命,命司德正之以祸福。立明王以顺之,曰:大命以常,小命日成。成则敬,有常则广。广以敬命,则度至于极。夫司德司义,而赐之福禄。福禄在人,能无惩乎?若征而悔过,则度至于极。夫或司不义,而降之祸;在人,能无惩乎?若惩而悔过,则度至于极。”《尚书》虽然记载的是上古时期的事件,但成书年代为战国至西汉初年,这种思想应该为西汉初年的思想。西汉末年刘向《说苑·说丛》中指出“贞良而亡,先人余殃;猖取而活,先人余烈”;此外还有“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恶之家,必有余殃”等。由此可以判断,善恶报应观念在西汉已经是普遍的社会意识了。《汉书·丙吉传》记载:“上忧(丙)吉疾不起,太子太傅夏侯胜曰:‘此未死也。臣闻有阴德者,必飨其乐以及子孙。今吉未获报而疾甚,非其死疾也。’后病果愈。”
东汉时期,承负之说流行。“人之行,或有力行善反常得恶,或有力行恶反得善,因自言为贤者非也。力行善反得恶者,是承负先人之过,流灾前后积,来害此人也;其行恶反得善者,是先人深有积畜大功,来流及此人也。能行大功,万万倍之,先人虽有余殃,不能及此人也,因复过去,流其后世,成承五祖,一小周十世,而一反初。或有小行善不能厌,囹圄其先人流恶承负之灾,中世灭绝无后,诚冤哉。”这表明,祖上积德,后代长寿;祖上积恶,后代早夭。“胞胎及未成人而死者,谓之无辜承负先人之过。”“过此已下,死生无复数者,悉被承负之灾责也。故诚冤乎!”[4]22-23
第三,作恶过多,也会影响自身的寿命,《河图纪命符》记载:“天地有司过之神,随人所犯轻重,以夺其笇纪。恶事大者夺其纪(纪,一年也),过小者夺笇(笇,一日也)。随所犯轻重,所夺有多少也。人寿命得寿,自有本数,数本多者,纪笇难尽,故死迟。若所受禀本数以少,而所犯多者,则,纪笇速尽而死早也。又人身中有三尸,三尸之为物,实魂魄鬼神之属也。欲使人早死,此尸当作鬼自放,纵游行飨,食人祭醊。每到六甲穷日辄上天,白司命道人罪过。过大者夺人纪,小者夺人笇。故求仙之人,先去三尸,恬惔无欲,神静性明,积众算乃服药有益,乃成仙……天地有司过神,随人所犯轻重,以夺其算。”[6]1196这就是说,人的预期寿命是固定的,如果做坏事,上天会依据坏事的程度来剥夺一个人的寿命,坏事做多,自然短命。
那么,如何延长寿命呢?其一是行善。《太平经》指出:“此人生各得天算,有常法,今多不能尽其算者,天算积无訾,故人有善,得增算,皆此余算增之。欲知大效,比若一里有十户,户有千亩田,其九户为恶,尽死灭,独一户为善,并得九户田业,此之谓也。”[4]464人的预期寿命是固定的,所谓“有常法”。但如果自己行善,而别人为恶的话,恶人所减少的寿命会增加至善人的寿命中,善人自然能获得长寿。其二是孝顺。《孝经左契》中说:“孝顺二亲,得算二千,天司录所表事,赐算中功,祉福永来……不孝敬,痹在喉,寿命凶。人居世间,作孝善而得寿,子孙相续,复见尊官重禄,是不作善为孝所致邪?自无善而不顾后有患,此为大逆恶人,更为无等比不休息乎?”[6]997司命神认为一个人孝顺时,会再增加他的寿命二千纪,即所谓二千岁。其三是信奉道教。《太平经》指出:“守一明之法,长寿之根也”“今吾所教示真人书,悉皆可得大寿矣”;“真人言:‘然此道亦可学耶?’神人言:‘然,有天命者可学之,必得大度;中贤学之,亦可得大寿;下愚为之,可得小寿。’”[4]289
五、 东汉人对于早死的含义界定及其应对
一个人如果没有达到预期寿命,可以称之为早死。早死的概念在东汉时期开始流行。类似概念最早出现在西汉末年,《后汉书》卷八一《独行·李业传》记载:“会王莽居摄,(李)业以病去官,杜门不应州郡之命。太守刘咸强召之,业乃载病诣门。咸怒,出教曰:‘贤者不避害,譬犹彀弩射市,薄命者先死。闻业名称,故欲与之为治,而反托疾乎?’”不过,《后汉书》是刘宋时期的作品,难免包含后世的思想。东汉时期出土的镇墓文和解注文中,常常出现有类似“薄命早死”或者“薄命早终”的词语。比如,“延熹四年,钟仲游妻薄命早死”[8]355;“刘伯平,薄命早……医药不能治”[8]358。《史安国墓石》记载,史安国去世时,“禀寿卅四年……古圣所不勉,寿命不可诤。哀哉,早离父母三弟”[9]50。张叔敬墓中也有类似的说法:“但以死人张叔敬,薄命早死,当来下归丘墓”[9]202;“太原太守中山蒲阴县所里刘公……早死”[9]206;初平元年“死者河南□□□郭□□□,汝□薄早死”[9]210;“大吉日直除,天帝下□移别□□主凉自薄命早□,□□有□自随,□不得□□生人母弟□□□”[9]234。
值得注意的是,薄命早终并不是说去世时年龄不大,东汉后期的《芗他君石祠堂题记》记载:“家父主吏,年九十……母年八十六……旬年二亲,早去明世,弃离子孙,往而不返。”[9]46此外,《邓椽墓题记》也记载:“新广里邓季星年七十四,薄命早离明世,长入幽明。”[9]80这三人去世年龄在70岁以上,在古代可谓高寿。这种情况的出现,表明“薄命”观念比较流行。
如果是在60岁之前去世,应该属于早死的范畴,其原因,按照东汉流行的解释主要有两个:一是自己作恶,导致寿命减少;二是祖先作恶,影响寿命。东汉人认为,早死无论是对本人还是对后代都有重要的影响。按照“承负”之说的观点,如果一个人没有作恶而早死,说明他的祖先有作恶,牵涉自己,要自己用寿命来偿还祖先的罪恶;自己不能偿还,子孙也得偿还,也就是后代也出现早死或者夭折的现象。当然,因为自己作恶早死,子孙肯定受到牵连。
为了避免早死者将其所受的“承负”传递给生者,在东汉时期出现了镇墓文。罗振玉在《蒿里遗珍》中提出:“以传世诸券考之,殆有二种:一为买之于人,如建初、建宁二券是也;一为买之于鬼神,则术家假托之词。”《长安加氏镇墓文》(也有资料命名为“东流建和元年镇墓文”)中写道:“建和元年十一月丁未朔十四日解。天地使者谨为加氏之家别解,地下死后妇加亡,方年二十四,等汝名借(籍),或同岁月重复,钩挍(校)日死;或同日鸣重复,钩挍(校)日死。告上司命、下司录,子孙所属,告墓皇使者,转相告语。故以自代铅人,铅人池(迤)池(迤)能舂能炊,上车能御,把笔能书。告于中(嵩)高长、伯(陌)上游徼,千秋万岁,永无相坠。物与生人食□九人□□□。”[9]184加氏去世时,仅有24岁,属于早死的范畴。在墓葬中出现镇墓文,并陪葬有铅人,希望死者在地下世界安心生活,不要打扰生人,这表明人们对早死者一个主要的态度就是断绝与死者的联系,避免“承负”的传递。成桃椎去世后的年龄也不大,“今成氏之家,死者字桃椎,死日时重复年命,与家中生人相拘籍,到复其年命。削重复之文;解拘伍之籍,死生异籍,千秋万岁,不得复相求索。急急如律令”[9]188。死时年仅5岁的许阿瞿墓中镇墓文记载:“惟汉建宁,号政三年,三月戊午,甲寅中旬,痛哉可哀,许阿瞿□,年甫五岁,去离世荣,遂就长夜,不见日星,神灵独处,下归窃冥,永与家绝,岂复望颜。谒见先祖,念子营营,三增丈火,皆往吊亲,瞿不识之,啼泣东西,久乃随逐(逝),当时复迁。父之与母,感□□□,□王五月,不□晚甘。羸劣瘦□,投财连(联)篇(翩),冀子长哉,□□□□,□□□此,□□土尘,立起□妇,以快往人。”[10]许阿瞿死后,其鬼魂长期作怪,其父母花费大量钱财,给其营造死后的世界,希望他在地下世界中愉快生活,不要打扰生人。
由此可见,对早逝者,东汉采用隔离生者与死者联系的方式,这是由于害怕早逝者对生者不利,这种情况最开始出现在早期道教徒信仰者之中。随着时代的发展,这种信仰普遍流行,并影响到社会精英。在魏晋南北朝河西地区,也出土了大量的镇墓文,反映了人民的生命观、鬼神观等诸多内容[11]。
总之,东汉时期,是气候变冷的一个转折点,也是疫病流行的一个高峰时期[12-14]。气候的变化导致灾害频繁发生以及疫病的流行,特别是黄河流域,很多人死于非命。一部分人失去生命,但另一部分侥幸存活。存活的人进行了思考,为何自己能生存下来?在这思考过程之中,颜回的早逝,是绕不过的话题,我们可以发现,越是到东汉中后期,对颜回早逝的讨论越多,反映出东汉社会对寿命问题的思考日益深入。
颜回早逝的讨论,也表明了普通人的知识与信仰,逐渐进入精英阶层领域,必然会导致新的信仰或者理论体系的产生。肉体不免消逝,如何延续存在?荀爽在解释颜回早逝时已经提出了精神不朽的问题;到了曹丕,明确提出“三不朽”;从追求长寿到追求生命的意义,这或许是东汉社会精英对颜回早逝的进一步思考,也是社会精英对颜回早逝问题讨论的思想史上的积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