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胡厚宣先生
2019-12-16沈建華
沈建華
(清華大學)
突然接到鎮豪先生來信,今年正值甲骨發現120周年,希望我撰稿寫一點回憶。因家父和我與胡先生有着二代世交,一時真有些不知所措,該從哪寫起。往事一下子涌現在腦海裏,仿佛時光倒流,把我又推到了那個難忘的70年代歲月裏。
在我少年時代的記憶中,父親有一位朋友是研究甲骨文的著名學者胡厚宣先生。1990年11月父親去世後,我從胡先生那裏才知道,父親和他最初是在解放初期上海美術考古學社相識的。1990年12月胡先生在給我的信中説,他和我父親是“將近50多年的好朋友”。解放後胡先生在上海復旦大學任教期間,由於同在一個城市,胡先生和父親結下很深的友誼。在飯桌上父親曾給我講起那個戰争年代,胡先生夫人桂瓊英阿姨爲支持胡先生研究甲骨文,不惜變賣首飾購買甲骨的故事。這個故事給我留下印象極深,從那以後我一直很期待見到胡先生。可没過多少年,聽父親説周總理應郭沫若的請求,將胡先生調到北京中科院編纂一部大型《甲骨文合集》,離開了復旦大學。
接着1966年“文化大革命”運動開始,父親被隔離審查批鬥,我再也没有聽到胡先生的消息,直到“四人幫”倒台,父親恢復了上海博物館的工作,也恢復了與胡先生的通信往來。我第一次見到胡先生是在1978年11月的長春第一届古文字研究會上,剛報到那天,胡先生看到我的名字,露出驚喜的目光説:“原來就是你呀!”在此之前,父親與胡先生通信時,曾介紹過我有學習甲骨文的願望。我也先後接到胡先生和商承祚先生來信鼓勵,遺憾的是當時工作調動,錯過了報考胡先生研究生的機會。
1979年春,我被借調到中華書局。在此期間,我便有機會經常去乾麵胡同走訪胡先生。這是一座社科院老式的公寓。每次走進胡先生的家,都會被滿屋子的書籍深深吸引,客三人沙發對面有一排古銅色多寶格式的書架,放着一套二十四史,隔壁書房除了四面靠牆的書架外,中間空地就按圖書館的格局置放着兩大排書架,幾乎接近天花板,整個書房都被書架擋住了光綫,屋子顯得昏暗幽深,就像置身來到圖書館一樣。看着滿屋書架的書,我心裏充滿疑惑不解,胡先生您是怎麽躲過“文革”一劫的?居然還能保存這麽多書?胡先生看出我一臉疑惑,於是向我講述了那段難忘的“文革”經歷。
胡先生用很平緩凝重的語氣説:“‘文革’開始,舉國上下開展了一場自下而上大革命運動,各級領導被打倒,學校停課,學生抄家,不斷傳出揪鬥教授的消息,聽説上海復旦搞得很厲害,周谷城也没有幸免被學生揪鬥在校園勞動。我有幸在1966年之前調到北京中國社科院,如果還在復旦就不堪設想了,不要説書不保,恐怕連人也難保住呀!雖説社科院也有運動,由於院裏聚集了全國著名的知識分子,比起學校的運動要温和多了。有一天,突然來了一批外單位的紅衛兵到來抄家,讓我把外屋存放的書籍資料都移入集中在裏面書房裏,什麽也没有動,貼了封條就走人了。我一直很納悶。後來我才知道,運動初期北京各院校有許多著名教授被學生抄家,學術資料被洗劫一空,周總理擔心中科院老專家也會遭到不測,就搶先一步派人先把顧頡剛和我家的書和資料保護起來,貼上封條,就不再有人敢上門隨便拆封了。就這樣,書是被封存了,但近在咫尺的書,你却無法靠近,心情也是很不好受的。”直到今天,當胡振宇回憶起兒時的境况説:“那時我只知道書房不能進去,只能在鑰匙孔中偷偷看一眼屋裏的書在那裏静静地躺着。”
如果當年没有周總理的指示關懷,我想胡先生的珍貴書籍恐怕後果也很難説,我爲胡先生在亂世中能躲過一劫感到慶幸,也被總理的人性光輝深深感動。
胡先生接着又説起“‘文革’那時人心惶惶,今天不知明天事,當時凡海外來的郵件都被人拆封目驗,那時社科院的學者人人猶如驚弓之鳥。早前海外學者給我的信,我總覺得會遭到不測,便忍痛都燒了。‘文革’期間日本著名甲骨學者島邦男給我寄來他剛剛出版的《殷墟卜辭綜類》一書,當時我看到島邦男窮十年功力,編著這本甲骨大工具書,很震驚,感觸也很大呀,想想我們這邊却搞了一場‘文化大革命’,整整耽誤了十年呀!毁了幾代人!”。
胡先生用波瀾不驚的平静口氣講述,和我相視沉默了許久,眼睛裏飽含着痛心疾首的神情。不難想象,曾與胡先生有過朝夕相處的甲骨書籍資料,一夜之間被封於自家門内而不得進入,每天要面對一牆之隔的書房,而這一封就是十年,内心該是何等煎熬和折磨。凡經歷“文革”歲月的人,那個特殊的年代,都能體會到活下來的滋味是什麽,可日子不就是這樣一點點用心熬出來的嗎?
終於到了1978年“四人幫”垮臺,被中斷的《甲骨文合集》的編輯工作又開始恢復了,爲配合這部大型書籍的整理編輯,國家文物局給各地博物館發了公函要求積極配合,當時父親請了館裏最好的技工墨拓館藏的甲骨實物,提供最好的拓片,一批一批寄給整理組。我於1978年調入安徽省博物館,被分配在書畫庫房工作,善本部的書庫也正好在隔壁,便經常去善本書庫溜達。有一天見到葉玉森的《鐵雲藏龜遺珠》拓本,即寫信給胡先生,詢問《合集》收不收,胡先生很快來信説:“憑印象一查,好像都在《鐵雲藏龜拾遺》一書中著録過,幾次同文物局聯繫,是項拓本尚未看到。實物現在上海博物館。現擬請您將所抄的那幾頁,連同序文抄給我一份。或者將您所抄録的寄給我一查,這樣最好,用後立即還。不知可否?”(1979年1月5日)事隔三日,胡先生又來信説:“《鐵雲藏龜遺珠》拓本仍尚未見到。”可見他當時急切的心情。後來聽説經國家文物局出面協調,此書被借調走了。我第一次爲胡先生做了這件事,心裏很是高興。
1983年隨着國内改革開放,與海外及香港學術交流開始有了互動,那年我應饒宗頤先生邀請在香港中文大學訪問一年,正好胡先生出席中文系舉辦的古文字研討會,會議結束後,胡先生被常宗豪教授邀請留下來一周,使我有機會隨同胡先生一起走訪香港大學馮平山博物館和香港博物館及中文大學新亞書院收藏甲骨的實物,胡先生對每一片,都看得極其仔細,不時地臨摹作記録。在饒先生家做客時,兩位久别相逢的學者相談甚歡,接着饒先生把我們帶到了她女兒家中取出一摞巨大的發黄了的稿子,上面貼滿了被剪下的甲骨圖版,饒先生告知60年代他曾嘗試想編甲骨文合集,後來發現個人精力無法勝任,於是就放棄了。饒先生説:“當時我家地板都鋪滿了甲骨圖片,人都無法踏進來。”胡先生看着厚厚的稿子,特别震驚,感佩饒先生的精神。我在一旁看着這兩位老人進入談話佳境,此時此刻,突然明白甲骨文的魅力,是什麽可以讓兩位相隔千里的老人惺惺相惜,彼此放懷大笑,彼此有傾訴不完的心中故事。每每回想此景,不由地黯然傷感,洹河猶流,兩位斯人離去,今日天堂話語。
1991年我從日本再次來到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與饒先生合作編撰《甲骨文通檢》一書。1993年中文大學中文系舉辦第二届國際古文字研討會,胡先生應邀出席,會後胡先生留下兩周在中國文化研究所訪問演講,由饒先生主持,胡先生演講當日整個會議室擠滿了人,走廊裏還有站着聽的,除了本校師生外,還有從外面趕來的學者。胡先生從甲骨的發現談到各地研究機構的公私收藏,對甲骨片的來源和數字統計都十分熟悉、精準,用饒先生的話來説,在這個世界上没有其他人能像胡厚宣先生那樣對甲骨的收藏如數家珍了。演講中給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當年由於戰事買不到飛機票,最後胡先生没能如約趕到與董作賓老師見面,没想到這一别就是三十年。師生戀情切切,胡先生會上連連説“我對不起董先生呀!”,“是我對不起董先生呀!”,在座的師生被胡先生的深情所打動。三十年間,兩岸分離,不僅是親人,也包括學術研究和師生情誼都被政治的高牆殘酷隔斷,没有經歷那個年代的人,很難體會到這一代人心中留下的那份傷痛和悔恨。
從20世紀60年代起,胡先生開始致力於《甲骨文合集》大型圖録的籌備工作,奔走於各地調查采集甲骨資料,從整理挑選版本到最後編輯,孜孜矻矻傾注了人生最寶貴的二十多個年華,付出了大量的心血,犧牲了許多本屬於自己可以用來研究學術的時間,但胡先生却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甲骨文合集》的編纂工作中,通過編《甲骨文合集》,培養了歷史所一批優秀的甲骨學者,使他們成爲今天甲骨學界的精英。
自甲骨文發現120年以來,甲骨文研究至今天已經成爲一門顯學。前輩們前赴後繼不斷探索研究,嚴謹治學,爲完成一部巨作,花費了整整20多年的心血,是今天年輕學者很難想象的。他給我們留下的豈止是學問,展示了那個時代學者的風範與魅力,中國傳統文化的綿延,不正是靠一代代宗師薪火相傳嗎?他們猶如荒漠中虔誠的朝聖者,點燃了最後一支蠟燭,照亮了别人,也燃燒了自己。
胡先生一生情繫甲骨文,直到生命最後。記得美國一位著名記者彼德·海德勒曾説:“把甲骨文比成音樂中的音符——在對的人手裏會化身成音樂。”我喜歡他的比喻,用在寫照胡先生這一生很合適,君不見,甲骨四方風名音符已化成最美的四季樂譜旋律,穿過三千年時光隧道,每每在我心中唱響,讓我們永遠懷念您胡先生。
2019年3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