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饒兩大家圍繞敦煌歌詞的論爭 *
2019-12-16波多野太郎撰昕譯
[日]波多野太郎撰 樊 昕譯
譯者按;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末,任中敏與饒宗頤兩位先生就敦煌歌辭的版本、整理、校勘、斷代、作品歸屬及「詞」之名實解説等問題,進行了激烈的論爭,「竟成敦煌學一段公案」(見饒宗頤《敦煌曲續編》末附《水調歌頭》小序)。此間爭論文章,任先生有《敦煌歌辭總編》(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七)、《關於唐曲子問題商榷》(《文學遺産》一九八〇年第二期)、《堅決廢除「唐詞」意識》(《詞學》第六輯,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一九八八)等;饒先生則以香港《明報月刊》爲陣地,陸續發表《〈雲瑶集〉一些問題的探討》(一九八六年六月號)、《唐末的皇帝、軍閥與曲子詞——關於唐昭宗御製的〈楊柳枝〉及敦煌所出他所寫的〈菩薩蠻〉與他人的合作》(一九八九年八月號)、《〈雲瑶集〉的性質及其與歌筵樂舞的聯繫——論〈雲瑶集〉與〈花間集〉》(一九八九年十月號)、《爲「唐詞」進一解》(一九八九年十一月號)、《「唐詞」再辯》(一九九〇年十二月號),后諸種與《關於「斬春風」的出典》增訂合併爲《「唐詞」辯證》一文,發表於《九州學刊》一九九二年第四卷第四期,并收入《敦煌曲續編》一書。其中,兩位先生就P.三七一八卷子中歌辭問題的論爭,引起了海外學界如日本的波多野太郎、中國臺灣潘重規先生等的介入討論。
波多野太郎(一九一二—二〇〇三),生於日本神奈川縣中郡大磯田可西小磯,廣島大學文學博士,横濱市立大學教授,日本著名漢學家,以校勘訓詁之學名世,並對中國古典小説戲曲有精深研究。曾在《東方宗教》第五一、五三號連續撰文介紹任中敏、饒宗頤兩位先生關於敦煌歌辭的意見及其論爭,并在文中影印了往還信件,彌足可寶;第五五號中又翻譯刊載了潘重規教授的意見;關於兩位先生的學術見解與爭論要點,學界已有若干文章介紹,然翻譯日本學者關於這場爭論的文章,以「他者」的身份予以考量,并釋讀兩位先生當年的親筆信札,則有助於從别一側面或更多細節,賦予學術史場景的些許關照。適逢任中敏先生誕辰一百二十週年之際,聊譯此文,以志前賢。
先前本刊第五十一號介紹了前四川大學教授,現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任教授半塘老先生最近的研究成果,此後巴黎、香港、北京開展了激烈的討論,國際敦煌學由是出現了值得慶賀的現象。問題是由拙著《滿漢合璧子弟書尋夫曲校正》巴黎P.三七一八號卷子中的第四首引用了饒宗頤教授《敦煌曲》(二四二頁)成爲導火索,其校讀如左;
長城下,哭成憂,敢淹長城一朶推。里半酒樓千萬個,十方獸骨不空回。任教授在即將出版的《敦煌歌辭集》中校讀如左;
長城下,哭聲哀!感得長城一垜摧。裏畔髑髏千萬個,十方骸骨不敎回。任老先生關於此辭的詳細見解已載本刊第五十一號,不贅。對此,宗頤教授在寄給我的信中有所駁論,兹將其見解譯載如左〔一〕;
‥‥‥‥頃見《東方宗教》第五十一號先生譯介任老書札,似以爲唐代無「酒樓」之稱謂。考唐人詩中,「酒樓」二字屢見。李白《憶舊遊》詩;「憶昔洛陽董糟丘,爲余天津橋南造酒樓。」(黄山谷嘗書此詩,原卷不全,現藏貴國有鄰館。)杜牧《潤州》詩;「青苔寺裏無鳥迹,緑水橋邊多酒樓。」兹不遑一一多舉。湘潭曾鈞爲《涼州賦》有句云;「肆列奇嬴,儼若上國。酒沈醴而浮蟻,餚炰牛而爛羊。簾壚比户,嗜飲流觴,喧呼雜遝,日暮皆狂。」(文載《永登縣志》,永登,古莊浪也。)此描繪清時之涼州,若唐代當更有甚於此。邊城所在,驕將蕃估,胡姬壓酒,其事自至尋常也。
法京所藏伯希和敦煌中文卷列三七一八號,原爲一極長寫卷,最可寶貴者,爲保存若干歸義軍時代人物之貌真贊,并記「清泰」、「天成」、「同光」、「天福」等年號,蓋出五代末年邊陲人士之手。其卷背有兵馬使宋慈順、押衙吴賢信名字,筆跡甚佳。末尾忽抄「曲子名目」雲如盞一首,書寫則十分潦草,别字滿紙,不易句讀。任老述此卷,頗多失實;「曲子名目」四字,抄在卷背,任老有所不知,一也。是卷之中「曲子名目」只有一首,并無所謂第四首,二也。《敦煌曲》原作「十方」,函中〔二〕誤爲「六方」,三也。原卷「樓」字極明顯,其下一字偏旁是水,黄文弼《高昌塼集》「滔」字,其形略近,故暫疑爲「酒」,並非「滔」字,四也。初疑該二句寓意,或指一里半以外,人家醉生夢死,以酒樓林立爲喻;而長城則白骨成堆。(上句如「朱門酒肉臭」,下句如「路有凍死骨」,兩相對比。)「千萬」則誇張之辭,言酒肆之多耳,此爲比方,非不可解。「里半」二字可照原文,不必改讀爲「裏畔」。
《敦煌曲》僅據原形謄録,以括號注一「酒」字,即示不敢十分確定,亦無其他説明,何來「長城之内有酒樓千萬間之設計」乎?「曲子名目」標題,與文字内容,不甚符合,詞句多在可解不可解之間,試披讀原卷,定有同感。且舉世只有此一寫本,别無他卷可以參校。從校勘規律言,未可爲求通順,而輕意改易原文。拙録〔三〕爲初次提供資料,尚是嘗試工作。前此楊聯陞教授書評(載《清華學報》)對此首亦感興趣,嘗提供一些新鮮意見。敦煌卷子中,同音借用,讀卷者見仁見智,非一時所能遽定,必待反覆推勘,此中甘苦,衆所共喻。
任老所校改,讀「樓」爲「髏」,説自較佳。惜上字右旁非是「蜀」字。假如是「濁樓」,讀爲「髑髏」,即怡然理順;且上句曰「髑髏」,下句曰「骸骨」,頗病重複,原卷此字仍須細究,徑以爲「髑」亦有未安。「哭成憂」句,讀「成」爲「聲」可也;「憂」字則不必改爲「哀」。白傅《新豐折臂翁》詩「萬人塚上哭呦呦」,「憂」或借爲「呦」。 公於孟姜女故事,極有心得,而尋繹再四,杞梁妻哭城,可出於《琴操》。「不見長城下尸骸相支柱」民謡,出自楊泉《物理論》。酈道元《水經注》所述,前者次於河水注(九原縣下),後者列於沭水注(莒縣下),皆與敦煌無關。惟此故事傳播極廣,至今閩粤佛、道唱本,仍作爲喪樂之節目,「送寒衣」尤爲普遍,其主題反與敦煌曲「對白綿,貳丈長,財(裁)衣長來尺上良(量)」類相近,殊覺有趣。治學貴虚衷,惟實事求是,不斷修訂,譬如積薪,後來居上,事所必然。戴密微先生後來爲神父,幸留意及之。覼縷雜陳,聊當面覿。‥‥‥‥
想著有《敦煌雲謡集新書》、《敦煌俗字譜》等鴻著的香港潘重規〔四〕教授若批覽此番論爭,不知會有何種意見?亦係舊知之故,書稿殺青即奉臺端。巴黎左景權氏亦欲奉上。學術爲天下之公器。愚見以爲,不僅爲互通感情,且應和氣靄靄,共同切磋提高。承宗頤教授信中大教多有,誼高情深,感泐靡名,耑肅鳴謝。
饒教授宗頤號選堂,潮州人。今年六十五歲。據聞出身地主人家,幼自嗜學,獨學自任,其學問之深廣非常人可企及。其治學手段求徹底詳盡、欲開闢一全新境界。於詞曲然,音樂、梵學、敦煌學亦然;兼勝詩詞散曲之創作,能書擅畫之藝事。所畫有在羅慷烈教授會客室所展開的大幅山水、慷烈教授香港大學研究室墻壁上的花卉、宗頤中文大學主任教授室的大字書卷,我所寓目,大飽眼福,不遑枚舉。其學藝堪稱鬼才。我曾持一難以識讀的漢人草體詩卷請教授判讀,經其一見即行讀出,使我驚歎不已。值一九六九年受聘赴新加坡大學講學之際,香港諸教授刊行《饒宗頤教授南遊贈别論文集》,惜於去年去世的原香港大學教授、珠海學院中國文化研究所所長羅香林教授有序一節録左,如實描述了宗頤教授交口稱讚的名聲;
蓋余稔知饒子於學靡有不觀,語其深,則鑿險縋幽,若潛行大洪巖嶂,莫知其極;言其廣,則涵蓋籠罩,若灝氣之無所弗幬。而戛戛獨造,不循恒徯。沈乙庵謂詩界中有開埠頭本領者,饒子恣焉。復邃於簿録,凡舉一事,必極其詳覈,於殷商貞卜人物典章,歷代倚聲述作纂録,咸以斯術治之。而楚學之鑽研,琴史之考察,尤别開新境,多所創獲。其書流佈海内外,無待余述。饒子喜遊,所至必紀以詩,若佛國、白山、黑湖諸什是已。又耽情梵學,嘗踰西海極身毒者,蓋冀於華梵文化有所溝通,贊其先德之遺緒。(其今先君 鈍盦府君著有法顯《佛國記疏證》,今佚。)非姝暖於一學派一先生者可比,其志遠矣!
這篇名文,將來編「新文選」時必將收入。姚莘農氏序《詞學叢刊》稱教授「淹通殫洽,邃於詞學」,堪爲的評。宗頤教授的論著、論文最初多收於家刻的《詞樂叢刊》(一九五八年,坐忘齋),《詞籍考》(一九六三年,香港大學出版社)、《敦煌舞譜與琵琶譜》及近作《中國史學上之正統論》(一九七七年,龍門書店)尤爲出色。特别是《詞學叢刊》所載《白石旁譜新詮》、《魏氏樂譜管窺》等大作,以日本傳抄的《魏氏樂譜》爲基礎,闡釋白石之詞譜,洵爲曠世奇功。《詞籍考》則沿波討源,導河積石,探本溯源,九流匯具區,實膺「曲海詞山」之譽。現香港《選堂文集》出版計劃正在進行之中,教授論文多匯集於此,當翹首以待。宗頤教授曾執教香港大學、中文大學,一九七八年退職,現任索邦大學客員教授。今日之香港爲中國傳統文化之中樞,學問藝術名流之淵藪,宗頤教授錚錚鐵骨,瑶章曰「治學貴虚衷,惟實事求是」,所言甚佳。我曾數度面晤教授,念及前歲歲杪,與饒宗頤、馬蒙、羅慷烈諸教授及中文大學講師梁沛錦等於陸羽茶室晚宴之時,宗頤教授以「波老」稱予,并承諸位同意。不知何日再得趨謁請教。務乞真跡一幅爲盼,以紓渴念,宗頤教授萬勿食言。
一九七九年二月十日
於横濱本牧滿坂望湖樓實事求是室
附記;
今兹一九七九年三月上旬某日,筆者在王利器教授、周雷、胡文彬三位帶領下,於北京東城鑼鼓巷探訪半塘老先生寓所,不遇,老友利器推測無誤,得赴北京圖書館拜見老先生,并傳達宗頤教授信旨。翌晨老先生特約於民族飯店與我暢談。老先生對於饒教授的駁論絶非感情用事,而實是針對文學史上「曲子」、「大曲」這些唐代歌辭改稱爲「唐詞」、抹殺唐代的「曲子」等名稱、衡量敦煌詞、宋詞等一系列問題上,對饒先生的見解進行了激烈的譴責與批判。今年北京早春先到,楊柳枝頭已青,我已初感温暖。總之,老先生關於文學史上的敦煌詞與散曲、音樂文藝、演藝史的研究尚未停歇,見於宗教史上的《行路難》、《無心律》的校箋仍在擴大。詳參本刊五一號。另《優語集》據云已殺青。現在先生身體頗爲硬朗,每日凌晨三點便起床,讀書通宵達旦。明年(一九八〇年)先生將返鄉揚州。我十分渴望再見到先生,聆聽先生的揚州鄉音。
附任中敏先生致波多野太郎教授函兩篇〔五〕
(一)一九七六年任中敏先生成都信
波多野太郎先生文席;
六月十一日奉五日手教,謙沖太過,使敏難當,悚愧無似!承許郵惠大著,驚幸莫名!爰緩復以俟。七月廿日,果由郵使,奉大宗卷帙至,檢識甚詳,計有《中國方志所録方言匯編》一至九册,《子弟書集》一册,《尋夫曲校證》一册,《子弟書螃蠏段兒》三册,《杭州四季風俗圖考》一册;共一十五册。煌煌巨製,滿室生輝,榮寵之至!近滇蜀間地震形勢已展,而測報時張時馳,文物掩護,煞費周章,心緒不寧。致稽馳謝,恐勞企竚,死罪死罪!從敝國省縣志書中,裒集方言,會通口語,用釋隋唐以來述作中之詞彙,此路前人所未蹈;而於盛業之中,首先創獲,乃一奇蹟!張君相(獻之)、蔣君禮鴻(雲從)瞠乎後矣!顧古今方志數量可觀,他日採擷周詳,貫通遠近,其爲用之宏,將不可限量。宜有較大組合,群策而衆擎,庶能即世觀成,不致久曠。未卜高瞻碩畫爲如何耳。敏於近三年中,因得法京友人之助,重編《敦煌曲校録》。爲與《敦煌變文集》比肩連轡,已改名《敦煌歌辭集》。收辭千一百餘首,適舉舊編五百首者倍之。其中方音、方言、口語情况,遠出張、蔣兩家所繫之外。張未見大宗唐五代民間辭例,蔣於拙稿所增益者,亦未觸及。姑援小例,以博大雅一粲;「夫壻」一詞,敦煌曲中屢用;蔣釋另見「兒壻」,可取;張釋闕失,殆以爲空泛。倘使見法保羅·戴密微著法文《敦煌曲》(與饒宗頤之著合編。先生既見饒著〔六〕,必見戴著)譯「夫壻」竟曰;「丈夫女壻」,當知「夫壻」條在張釋中,有補例必要,有以啟法儒如戴者之閉塞,並不空泛也。及覩先生《尋夫曲校證》(一〇六頁)「夫壻」條之箋注,從樂府《陌上桑》至杜甫、王維詩,備焉,斯執牛耳,有以愧饒、戴。饒治此學,全無根底,膽大妄爲而已。近以阱,陷其師戴,遠以幕,蒙國際視聽。敏齒已耄,雖於此閲歷較深,亦應對人寬恕,今斥饒、戴,何至如此之激!蓋有故焉。試看尊著《尋夫曲校證》六葉引伯利三七一八「曲子名目」,弟四首饒訂曰;「長城下,哭成憂,敢淹長城一朶摧。里半酒樓千萬個,十方獸骨不空迴。」拙稿曰;「長城下,哭聲哀!感得長城一垜摧。裏畔髑髏千萬個,十方骸骨不敎回。」其中,「髑髏」本《孟姜女》變文,人人得而政之,毫不足矜。而饒訂爲「酒樓」,敢問古今社會建設,果有安置酒樓於長城腹中,至於千萬個之多歟?無論敝國於漢於唐兩代,又豈有千萬億酒徒,探長城腹,而登樓痛飲?即今日各國地下都市之豪華場景中,亦不容有如此幻妄之舉也。在饒氏訂「滔」爲「酒」時,對唐代作者,今代讀者,均不在眼下,而皆以可摶玩於伊掌中,無絲毫責任感可言,豈不可駭!顧戴編於自序中,竟揚譽其徒饒曰「具備研究詞史的有利條件,深通古文字學,善於校訂的行家」等等,豈非笑端乎?戴氏本人對於敦煌曲《搗練子》詠「孟姜女」一戲之前四章,次序顛倒;將孟姜送寒衣列在前,將杞梁别親赴邊列在後,造成更大之笑端。尊輯《尋夫曲》(五葉)録伯利二八〇九號内所見。「孟姜女」及「長城路」二首,乃後二首也,其前二首載在伯利同號及三九一一號。尊輯失之,可惜!王重民輯《敦煌曲子詞集》,拙輯《敦煌曲校録》,饒氏《敦煌曲》於此均收。戴氏竟誤指「長城路」一首之後二句「喫酒」云云,是公婆所唱,勸媳旅途中少喫酒,早還歸,完全不合身份。因各辭前後原有説白,敦煌曲内照例不載,致使辭旨不明。此辭在説白中,由孟姜婉諫公婆戒酒,在辭句中,由公婆答稱喫酒原爲治病,非貪杯,並祝願其媳送衣以後,早日還歸,戴氏未得辭旨。再查尊輯索引(五一五葉)有「燒張錢紙」條,敏未能查出此條是《尋夫曲》何處之原文。但在尊輯六葉右邊第三、四行,各有「月盡日校管黄至前」句,即謂「月盡日交管黄紙錢」也。《太平廣記》三八一裴齡條引《廣異記》,謂冥司『求金銀錢』⋮金錢者,是世間黄紙錢。」同書三三二唐暄條引《河東記》;「暄妻之鬼魂云;『必有相饗,但於月盡日黄昏時,於野田中,或於河畔,呼名字,兒盡得。」説明敏校訂「月盡日交管黄紙錢」,恰得原作之辭旨,無誤,而饒、戴均置不校。——以上不離《尋夫曲》,瑣瑣陳情,正爲先生有高論曰;「孟姜女的故事綫索,大概是早已在唐代成了定型」;而敏近年所致力者,正在敦煌曲,故本其所真知者,聯類表現數點,均有異於饒、戴,不敢苟同,以就致於大雅耳。至於《同賢記》中由仲婆作孟姜化身,拙稿亦謹慎評議;期期以爲不能混者;仲婆乃富家女,而孟姜乃貧女。仲婆既與杞梁匹配,本可憑家財以免杞梁之徭役,或遣僮僕代勞送寒衣,全部故事都可不成立。《同賢記》所以仍照貧女身份演仲婆者,顯然不合階級規律,未卜先生以爲如何?敏於中年治宋詞元曲,僅於金元散曲一體,爲敝國文學史樹新標格。有《散曲叢刊》十餘種,及《新曲苑》三十餘種。中華人民共和國期間,始改治「唐代『音樂文藝』之全面」。除已印行有關敦煌曲者兩種外,兼有《教坊記箋訂》及《唐戲弄》二書。後者成就較著。恨目前已無餘帙,堪承郢政;他日此書重印,定不妄郵奉,微施蕪報。自此以後,倘讀大著,有所心得,或有所請益,當不揣譾陋,陸續奉聞。貴國田中謙二先生,曾從敦煌寫本伯利二一一五等《五臟論》内,發現「唱頌」體歌辭,論文載京都一九六四年印《東方研究學報》第三五期,蜀中久訪此書未得,倘荷賜借此册一用,(乞賜掛號之郵,以免遺失。)當於半月期間掛號郵還不誤。此間宿舍,在水井街七十三號,非「水平街」〔七〕,并問 敬頌
道安!
任中敏(時年八十)
一九七六年八月十五日
(二)一九七九年三月九日於北京任先生所交手信
敏在四川時,曾寫《正視六十年來國内外敦煌歌辭的研究》,來京後,又寫《敦煌歌辭向何處去》,均屬批判性的,甚至帶嚴厲譴責。因國内如王重民編《敦煌曲子詞集》、范文瀾編《中國通史簡編》「唐文苑、唐詩苑、唐詞苑」一章,均將唐五代三四二年的歌辭原稱「曲子」和「大曲」的,一概改稱「唐詞」,用宋代的「詞」兼併唐代的「曲子」,消滅「曲子」名目,歷史不許可。國外饒宗頤亦王、范一派,名之曰「唐詞派」。宋以來即有此派,積重難返。饒氏《敦煌曲》内第一章第一節,即以宋畫喻宋詞,以宋詞喻「唐詞」,他並用清代的詞韻部勒唐代帶西北方音的敦煌曲,當然格格不入。饒氏因此幻想出一個「大五代文化」,把初唐、盛唐、中唐的歌辭,統改爲晚唐五代所有。文學史面對這樣的紛亂,無法編下去,饒君至今不察。拙文《敦煌歌辭向何處去》倘能發表,可能掀起較大爭論。
譯後記;
本文復印件承南京大學金程宇教授賜贈,後在由中國唐代文學學會、揚州大學文學院於二〇一七年四月八日舉辦的「文學藝術高端對話;紀念任中敏先生誕辰一百二十週年學術論壇」上宣讀,并承人民文學出版社葛雲波編審指出録文的訛誤,匡我不逮,兹謹致謝忱。
〔一〕譯者按;此處用饒宗頤先生原件釋讀,原附文末。
〔二〕此處波多野太郎先生括注「任老先生」。
〔三〕此處波多野太郎先生括注「《敦煌曲》」。
〔四〕潘,波多野太郎誤作「範」,逕改。
〔五〕此二函附本文末,係原件影印,現據以釋讀。
〔六〕此處天頭有小字;敦煌曲内見「夫壻」處,有《洞仙歌》曰「少年夫壻」;有失調名辭曲曰「汝家夫壻」;有《臨江仙》曰「少年夫壻奉恩多」等。
〔七〕原件「貴國田中謙二先生‥‥‥‥非水平街」一段,爲任先生加綫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