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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夢窗詞單字領之運用

2019-12-16臺北普義南

词学 2019年1期

(臺北)普義南

内容提要 「領字」是詞體獨有的一種用語方式,在調式上具有領起下文、疏通字句之效用。本文爬梳夢窗詞三百四十首作品,統計、分析其單字領之運用方式,進而歸結其單字領詞性虚實相兼、多元靈活之特色,以及疏通句組前後文、造成時空轉折、意義層深之結構作用。

關鍵詞 夢窗 吴文英 領字 單字領

吴文英(約一二〇五—一二六八後),字君特,號夢窗,又號覺翁,南宋末年江湖詞人。在世疑有自編《霜花腴》詞集,但早已失傳。今所見者蓋以明末清初毛晉所刻《六十家詞》中《夢窗甲乙稿》、《夢窗丙丁稿》爲主,後經清末王鵬運、朱祖謀校勘,得詞三百四十首爲通行版本。夢窗詞風鮮明,在南宋典雅詞派中與姜夔分庭抗禮〔一〕。

「領字」是詞體獨有的一種用語方式,其意涵由宋元之際沈義父、張炎、陸輔之等揭櫫,至清代名稱漸固定下來。近來蔣哲倫《論「領字」及其與詞體建構的關係》、王偉勇與趙福勇合撰《詞體「領字」之義界與運用》,關於領字的源起、呈現方式、結構效用等説明甚詳。羅鳳珠、曹偉政《唐宋詞單字領字研究》甚至利用電腦輔助程式對唐宋詞中單字領字做全面性的統計分析。蔣、王、趙等人對領字的義界如下;

領字的概念經歷了不斷探討和逐步明確的過程。歸結起來,大致有如下幾點結論;㊀它起源於詞樂聲腔的需要,是按譜填詞的産物;㊁它有單字領、雙字領、三字領諸種型態,可以由副詞、介詞、連詞、動詞以及詞組分别充當;㊂它位置於一個或一組句子的開頭,通常起著轉接過渡、提挈下文的作用。〔二〕

「領字」乃詞句發端之字詞,於詞意而言,通常無絶對明確實指之意象或動作,主要用以領起下文,並可疏通字句;至於吟詠諷誦之時,領字應與其下之字句逗開,稍事停頓,成一單獨之節奏點,以帶動下文。〔三〕

此處無意重複領字歷程性研究,但上述兩則領字義界,其實還是不夠完整,可再整理如下;

(一)領字是根據詞樂聲腔的需要,在詞調中特定句首位置形成短促音節停頓,與慢詞的發展有密切的關係。

(二)領字要配合音節停頓,不宜過長,以單字領爲主,雙字領、三字領應視爲單字領的衍伸。

(三)領字主要用以領起下文,並可疏通字句,通常以無絶對明確實指之意象或動作之虚字爲主,但也不能排斥使用實字。

領字使用與句子長短有關,一般以爲領字有單字領、雙字領、三字領諸種型態,但夢窗詞中諸詞調中雙字領、三字領,没有固定的位置。正如施蟄存所言;

領字的作用,在單字用法最爲明確。因爲單字不成一個概念,它的作用只是領起下文。二字、三字,本身就具有一個概念,使用這一類語詞,有時可以認爲句中的一部分。它們非但不是領字,甚至也還不能説是虚字。〔四〕基本上大多數雙字領、三字領,只是單字領的衍伸。舉單字領「漫」字來看,漫有徒然、空之意,單獨使用如;

漫瘦卻東陽,燈前無夢到得。(《秋思》(堆枕香鬟)下片末韻)〔五〕

蠹損歌紈人去久,漫淚沾、香蘭如笑。(《珍珠簾》(蜜沈燼暖)下片韻三)讀時應於「漫」字後停頓,如「漫/瘦卻東陽」、「漫/淚沾」。如果把「漫瘦」視作二字領、「漫淚沾」視作三字領,一來泯没領字在音樂上特殊的停頓節奏,二來如施氏如云概念已完足,只能視爲句子一部份,而缺少帶領下文的轉折功用。所以「漫」再衍伸爲雙字領如;

漫省淺溪月夜,暗浮花氣。(《天香》(珠絡玲瓏)下片韻三)漫憶橋扉,倚竹袖寒日暮。(《古香慢》(怨娥墜柳)上片韻二)衍伸爲三字領如;

漫道有、巫山洛浦。(《巫山第一枝》(傾國傾城)上片韻四)漫細將、茱萸看。(《霜葉飛》(斷煙離緒)下片韻末)漫幾度、吴船回首。(《賀新郎》(浪影龜紋)下片韻四)都可以視作句首「漫」此一副詞,去修飾下面「省」、「憶」、「道有」、「細將」、「幾度」等字詞。而且同調他作,也没發現同韻位置使用雙字領、三字領的一致性。所以雙領字、三字領此處暫不討論,而以單字領爲主。

二 虚實相兼—夢窗詞單字領之詞性運用

依前所述,領字出現與慢詞特殊拗句停頓有關,意即領字的性質首在聲情節奏,其次才是詞性。所以論者常將領字與虚詞畫上等號,此點猶待商榷。古人所言虚字(詞),是與實字(詞)相對,並非現在語言學所用的虚字(詞)。蔣哲倫對此説明甚詳;

其中有副詞如更、正、甚,有連詞如況,但也有動詞如料、想、嗟,甚至還有詞組如莫是、那堪、更能消、最無端。把這些都稱作「虚字」,大概因爲它們在一首詞裏主要起著關合上下文的結構作用,而别有於句子裏那些表達明確意象的「實字」。换句話説,「虚」、「實」是就其藝術職能而非詞性而言的。所以,「虚字」只限於句首,其作用在於承上啟下,領起一組意象,於是也就成爲了領字的别名。〔六〕

諸如非名詞之外的副詞、連詞、動詞,古人都稱作「虚字」〔七〕。虚字又可分句首虚字、句中虚字、句尾虚字,在詞中可「疏通字句」,善用虚字可産生「妥溜而不板實」〔八〕的效用。一般以爲夢窗詞運用疏通字句、呼唤下文的虚字較少,其中關鍵可專篇討論,此處暫不細論。觀夢窗詞有將虚字用於句中頓讀處,如;

滿城但、風雨淒涼。(《惜黄花慢》(粉靨金裳)下片韻四)敗紅趁、一葉寒濤。(《惜黄花慢》(送客吴皋)下片韻四)比起田爲〈惜黄花慢〉作「謾老盡、悲秋情味」、楊無咎〈惜黄花慢〉「對佳節、惟應歡醉」,夢窗此處作上二下三,「但」、「趁」二虚字夾雜其中,使得聲情較爲奇崛。亦有運用句尾虚字者,如;

情如之何,暮塗爲客,忍堪送君。(《沁園春》(情如之何)上片韻首)緩酒銷更,移燈傍影,淨洗芭蕉耳。(《永遇樂》(風拂塵徽)上片韻二〉像「情如之何」、「淨洗芭蕉耳」類散文的詞句,稼軒詞較多,夢窗詞只是偶一出現而已。比較麻煩的「句首虚字」與「領字」的關係,學界未有充分的討論,吾人重申領字頓讀應視爲與詞調音樂節奏有緊密的關聯,若夢窗同調二作以上或者孤調上下片互校中,發現句首没有出現一致性的領字頓讀,只能當作普通的句首虚字運用。比如;

纔近西窗燈火,旋收殘夜琴書。(《朝中措》(殷雲彫葉)韻末)

惟有别時難忘,冷煙疏雨秋深。(《朝中措》(海東明月)韻末)

粉字情深題葉,紅波香染浮萍。(《朝中措》(吴山相對)韻末)同樣《朝中措》調,夢窗第一首連用「纔近」、「旋收」句首虚字,形成對偶。但第二首僅用「惟有」。第三首同樣是對偶句,卻没有任何句首虚字。因此這裏的「纔近」、「旋收」、「惟有」都僅能視作句首虚字,卻非固定之領字。諸如此類,調例甚多,這也是很難倚靠電腦程式檢查得出。

所以領字是由詞調決定〔九〕,而非由詞性決定。現存領字大部分屬虚字,但非全爲虚字。爬梳夢窗詞三百四十首,得使用單字領共八百七十七次,使用超過兩次者,有一百一十七種,依使用次數多寡排列如下(括弧内爲使用次數);

正(四十四)、問(二十八)、記(二十七)、又(二十七)、歎(二十一)、向(十九)、料(十八)、恨(十八)、念(十七)、算(十五)、但(十四)、更(十三)、似(十三)、聽(十二)、漫(十二)、看(十二)、待(十二)、便(十二)、有(十二)、試(十一)、想(十一)、悵(十一)、早(十一)、漸(十)、傍(十)、倩(十)、怕(十)、夢(九)、笑(九)、弄(八)、共(八)、應(七)、對(七)、趁(七)、帶(七)、爲(七)、見(七)、任(七)、最(六)、旋(六)、到(六)、步(六)、舊(五)、醉(五)、認(五)、幾(五)、掩(五)、送(五)、映(五)、空(五)、自(五)、引(五)、斷(四)、還(四)、蕩(四)、燕(四)、駐(四)、暗(四)、渺(四)、望(四)、半(四)、乍(四)、小(四)、驟(三)、願(三)、轉(三)、縱(三)、瞰(三)、慣(三)、過(三)、亂(三)、買(三)、曾(三)、被(三)、莫(三)、敘(三)、寄(三)、度(三)、放(三)、黯(二)、總(二)、翦(二)、殢(二)、寫(二)、酹(二)、遣(二)、誤(二)、舞(二)、背(二)、甚(二)、指(二)、與(二)、信(二)、翠(二)、奈(二)、夜(二)、解(二)、和(二)、愛(二)、把(二)、愁(二)、忍(二)、惹(二)、雁(二)、伴(二)、老(二)、就(二)、印(二)、訪(二)、去(二)、捲(二)、比(二)、峭(二)、欠(二)、倚(二)、幻(二)、要(二)。

僅出現一次者,有一百三十種,依筆畫次序如下;

入、下、也、分、占、古、打、未、生、休、吐、在、曳、此、汎、何、别、吹、妙、秀、來、兩、宜、尚、岸、怪、抱、泣、知、迎、近、促、卻、奏、春、是、染、洗、洞、省、計、重、面、飛、香、倒、展、恐、悔、效、眩、能(恁)、送、鬥、偏、做、停、動、情、牽、猛、竟、細、荷(負荷)、許、透、逗、連、勝、唤、尋、换、棹、減、渡、渾、猶、視、訴、賀、飲、傷、嗟、嫋、煙、照、碎、腸、萬、鼓、漬、疑、盡、種、稱、障、鳳、墜、慰、數、暮、潤、瘦、調、賜、賦、駟、凝、憑、憶、擁、整、澹、霑、歛、燦、翳、點、濺、鎖、懷、競、繼、爛、露、襯、攪、驚、攬、艷。

其中不乏如「燕」、「夢(名詞用)」、「春」、「情」等實字,只是出現次數不多。兹先將夢窗詞較常出現的句首虚詞之領字,用現在語法分類簡示如下;

(一)用動詞領

蘸/平煙、青紅半溼,枕溪窗牖。(《金縷歌》(浪影龜紋)上片韻二)

照/晴波明眸,暮雲秋髻。(《三姝媚》(酣春青鏡)上片韻二)

把/殘雲賸水萬頃,暗熏冷麝淒苦。(《古香慢》(怨娥墜柳)上片韻末)

駟/蒼虯萬里,笙吹鳳女,驂飛乘、天風嫋。(《水龍吟》(有人獨立)上片末韻)以上幾例語意較爲平直,「駟」轉品作動詞駕馭之義,從《離騷》「駟玉虯以乘鷖兮」句來,不算冷僻。但以下幾例就必須倒裝來看;

悵/斷魂送遠,九辯難招。(《惜黄花慢》(送客吴皋)下片韻二)

奈/南牆冷落,竹煙槐雨。(《惜秋華》(數日西風)下片韻二)

渡/倦客晚潮,傷頭俱雪。(《喜遷鶯》(冬分人别)上片韻二)

度/一曲新蟬,韻秋堪聽。(《齊天樂》(芙蓉心上)上片韻四)解讀時應整理詞序,將領字還原如「斷魂送遠,九辯難招(令人)悵」、「南牆冷落,竹煙槐雨(令人)奈(無可奈何)」、「倦客晚渡潮,傷頭俱雪」、「蟬新度一曲,韻秋堪聽」。

(二)用副詞領

斷/江樓望睫,雁飛無極。(《解連環》(思和雲結)上片韻二)

漸/風雨西城,暗攲客帽。(《齊天樂》(竹深不放)下片韻三)

驟/玉驄過處,千嬌凝睇。(《惜秋華》(路遠仙城)下片韻二)

半/蜃起玲瓏,樓閣畔、縹緲鴻去絶。(《惜秋華》(夢仙到)次疊韻二)副詞移到句首作領字,詞序絶對是倒裝〔一〇〕。如「斷江樓望睫」是「江樓睫望斷」的倒裝;「漸風雨西城」是「西城漸風雨」的倒裝;「驟玉驄過處」是「玉驄驟過處」的倒裝,「驟」夾在前韻「長記斷橋外」與後韻「昨夢頓醒」中,不僅修飾「玉驄驟過」,更有往事驟逝如夢的味道,如此一字千鈞,在脈絡意義上有著重要地位的虚字,是夢窗領字特色之一。最後「半蜃起玲瓏」是「玲瓏(樓閣)半蜃起」之倒裝。

(三)用連詞領

便/寫意濺波,傳愁蹙岫。(《探芳新》(九街頭)上片韻二)

旋/解纓濯翠,臨流撫菱鏡。(《探芳信》(轉芳徑)上片韻三)

繼/菊井嘉名相與傳。(《沁園春》(澄碧西湖)下片韻二)

又/一聲、欸乃過前巖,移釣篷。(《滿江紅》(雲氣樓臺)下片韻末)

共/追遊處,凌波翠陌,連棹横塘。(《夜合花》(柳暝河橋)上片韻末)

領字本爲帶領下文,所以用連詞非常普遍。可是有些看似連詞,實際卻非,比如詩文中的「但」,作「但是‥‥‥‥⋮所以」的連詞解釋非常少,多用「僅、只」之義,或後面有省略動詞,爲「但(見)」,判斷時要特别注意。

銀河萬古秋聲,但(只)/望中、嫠星清潤。(《惜秋華》(露罥蛛絲)下片韻四)

但(見)/東閣、官梅清瘦。(《賀新郎》(浪影龜紋皺)下片韻四)

(四)用形容詞領

小/黄昏,紺雲暮合,不見征鴻。(《新雁過妝樓》(夢醒芙蓉)上片韻末)

竟/路障空雲幕,冰壺浸霞色。(《應天長》(麗花鬥靨)上片韻二)

峭/石帆收,歸期差,林沼年銷紅碧。(《大酺》(峭石帆收)上片韻首)

十里東風,嫋/垂楊、長似舞時腰瘦。(《花心動》(十里東風)上片韻首)

花隘春濃,猛/熏透、霜綃細摺。(《淒涼犯》(空江浪闊)下片韻三)

用形容詞作領字,最可呈顯夢窗研鍊之工,以上諸字作領字用,皆僅一、二次,卻都非常精妙。如「小」字,吴蓓解釋爲「將近、不到」〔一一〕,但「紺雲暮合」本就黄昏景色,夢窗詞斷無此平直。孫虹、譚學純解釋爲「黄昏紺雲暮合,不見征鴻小」之倒文〔一二〕,認爲翻用江淹《休上人怨别》「日暮碧雲合,佳人殊未來」意,不見征鴻更不見佳人,加一倍寫遥望悵惘之情,其説甚當;如「竟」有滿、全之意,不僅修飾元宵夜,錦障滿路遮滿天空,亦將明月(冰壺)被人間元宵燈節(霞色)所包圍盈滿,一字領五言單句對,其用意也貫穿兩句;「峭」是孤峭,用以形容石帆(山)勢,暗用陸游《步至湖上寓小舟還舍》五首之三「湖平天靜曉,山峭石帆收」句,亦能點出隱居在石帆山裏的友人毛荷塘不諧俗世之姿態。去聲響亮,尤能振起全篇;此外詠物用「嫋」字寫垂楊貌、用「猛」字寫水仙香氣强,摹寫視覺、嗅覺,亦非常到位。又如《八聲甘州·陪庾幕諸公遊靈巖》的「幻」字;

渺空煙四遠,是何年、青天墜長星。幻蒼崖雲樹,名娃金屋,殘霸宫城。箭徑酸風射眼,膩水染花腥。時靸雙鴛響,廊葉秋聲。 宫裏吴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獨釣醒醒。問蒼波無語,華髮奈山青。水涵空、闌干高處,送亂鴉、斜日落漁汀。連呼酒,上琴臺去,秋與雲平。

「幻」字既承「青天墜長星」隕石成山的遥想、虚想,更將下文一切弔古傷今、嗟老惜秋之情,一字打盡。善用領字如此,一字千鈞,是心思縝密,語卻清空,非凡子所能企及。

(五)用介詞領

向/沙頭更續,殘陽一醉。(《西河》(春乍霽)下片韻三)

自/香消紅臂,舊情都别。(《滿江紅》(結束蕭仙)下片韻三)

就/中決銀河,冷涵空翠。(《齊天樂》(餘香纔潤)上片韻末)

介詞可用以指涉時間、地點,善用介詞可造成空際轉身,造成詞中抒情敘事之時地變化。如「自」是自從之意,《滿江紅》寫於端午,與心愛女自長命縷繫等美好回憶,在此韻打回寂寞;此外「向沙頭更續」是與吴泳遊袁園後,移景歸舟。「就中決銀河」也是從姜石帚所居住在外景,切回内部景色,幻寫其隱居處旁河水,是從天上銀河流下,造虚實相生之妙境。

(六)用疑問詞領

甚/年年、鬥草心期,探花時候?(《探芳訊》(爲春瘦)上片韻末)

歎滄波、路長夢短,甚/時到得。(《解連環》(思和雲結)下片韻末)

問/誰調玉髓,暗補香瘢。(《高陽臺》(宫粉雕痕)下片韻二)

念聚散,幾/楓丹霜渚,蓴緑春洲。(《聲聲慢》(旋移輕鷁)上片韻末)詞中設問多是自問,有問無答,造成語意上的餘波盪漾。如兩處「甚」不當副詞用,而當爲何之意。「鬬草心期」「探花時候」是春天人情、景色美好的濃縮,但加進「甚(爲何)年年」的問句,波瀾陡起,前承「寂寞收燈後」,詞人那個美好春天、美好情人、美好回憶,一去不回了,留下的只有一年年沉溺過去美好的寂寞。一年年季節重來,一年年惆悵更深,一個「甚」字問天自問,無限惘然;「甚時到得」是留别之作,詞人告别姜石帚遠行他去,一份真誠的友誼,從此要隔著現實的漫長「滄波」、隔著短暫虚幻的重聚的「夢」,不知何時才能重聚,於闋末用此問句,友情繾綣,不言可喻;「問」字是反問,用以詠落梅,化用宋庠《落花》詩;「淚眼補痕煩獺髓」句,梅已落盡,再也没人可以拿梅裝飾或掩蓋美人臉上香瘢;最後「幾」是幾番、幾次之意,送别友人時,對景傷情,「楓丹霜渚」是秋景、「蓴緑春洲」是春景,幾番在此處共賞共度,雖是問句,但答案已在春秋遞换之中,次數如此頻繁、情誼如此綿長。

(七)用名詞領

印/蘚跡雙鴛,記穿林窈。(《三姝媚》(吹笙池上)下片韻二)

夢/不濕行雲,漫沾殘淚。(《齊天樂》(煙波桃葉)下片韻三)

夢/凝白闌干,化爲飛霧。(《齊天樂》(淩朝一片)下片韻三)

翠/參差、澹月平芳砌。(《拜新月慢》(絳雪生涼)下片韻首)

洞/鑰啟,時見流鶯迎。(《尉遲杯》(垂楊徑)韻二)

最後我們來看最爲特殊的名詞領字,名詞即實字、靜字,一般不用於領字上。但夢窗這幾個去聲名詞,不僅在起到音節引領效用,而且意在言外,名詞指涉的概念,豐富又虚實相兼。如「印」即足印,「雙鴛」是女子鞋子,與心愛女子曾經的雙鴛足印,如今已佈滿苔蘚,五個字中今昔疊合,是夢窗詞慣用手法。所以一個「印」字非是舊地重遊的實景,而是詞人心中愛情記憶的永恆印記;兩個「夢」皆作夢境解,動詞在「濕」、「凝」字上,「夢不濕行雲」似夢非夢,行雲暗用宋玉《神女賦》朝雲暮雨之意,陳文華詮評甚詳;「不濕,則行雨無蹤矣,故曰無夢。夢既與雲雨相關,則無夢者,謂縱在夢中,亦難成歡會也。非真謂難成睡夢也」〔一三〕與後韻「可惜秋宵,亂蛩疏雨裏」合看,美夢不成,空留夢憶,殘淚與疏雨,互相呼應;「夢凝白闌干」,劉永濟作「夢/凝白/闌干」,吴蓓作「夢凝/白闌干」,當以劉永濟説爲主〔一四〕。劉氏云「『夢凝白』二句又入幻想。『凝白』字出李長吉詩『空山凝雲頽不流』。『闌干』而曰『凝白』,亦齊雲也。」〔一五〕詞詠「齊雲樓」,「夢凝白闌干」一句前承「卧笛長吟」「憑虚醉舞」、後啟「驟飛滄海雨」,樓高參天,不寫白雲凝闌干,而寫夢凝,亦化用巫山一夢、朝雲暮雨典故,虚實相兼,而今日齊雲樓友朋歡聚,亦歸好夢;最後「翠參差」,詞題爲「姜石帚以盆蓮數十置中庭宴客其中」,此處「翠」字借代盆蓮數十,參差寫其多、寫其茂盛,月光澹澹灑落中庭盆蓮之上,承接上片最後「眼眩魂迷」,若有若無,月光昏黄下只見一片翠緑盎然而已;「洞鑰啟」詞詠楊伯巖居地「小蓬萊」,則「洞」不僅實寫小蓬萊之園門,兼有「洞天仙府」之意,以呼應「小蓬萊」之名。由此可知,夢窗就算以名詞作領字挺接,實字偏要虚寫,以少總多,用筆雋深,真有飛天騰淵之妙。

三 曲折轉深——夢窗詞單字領之結構作用

論領字在全首結構作用前,先要了解慢詞中的領字,很少是獨立一句使用,通常出現於句組中,句子與句組的差别,見羅鳳珠、曹偉政的説解;

歷來詞家爲領字下定義時,雖然詳略各有不同,大致上都認爲領字是「詞」書寫的修辭技巧,用於一句(以逗號及韻腳之句號爲分界點,以下稱爲「句子」)或一組句子之首(以韻腳之句號爲分界點,以下稱爲「句組」),扮演「語意轉折與承接上文,提起下文的作用,並兼及詞的音樂性需求」。〔一六〕

以一韻爲單位的句子,短則兩句,最長如《西平樂慢》末韻多達六句。一首慢詞本以句組與句組作脈絡意義的推進,因此句組中出現領字,其領字不僅有疏通句組前後文之用,還有與引領該句組與其他句組串聯成首的積極意義。簡單來看領字在句組的位置,可以居於句組之前,引領下文如;

念/羇情遊蕩,隨風化爲輕絮。(《鶯啼序》(殘寒正欺)首疊韻末)

怕/雲槎來晚,流紅信杳,縈斷秋魂。(《夜飛鵲》(金規印遙)下片末韻)

歎/廢緑平煙帶苑,幽渚塵香蕩晚,當時燕子,無言對立斜暉。(《西平樂慢》(岸壓郵亭)上片韻三)

依序分别領兩句、領三句、領四句。《西平樂慢》僅有一處領字,領四句亦是夢窗詞領字組句最長者,「歎」字下「廢緑平煙帶苑」、「幽渚塵香蕩晚」是一組六言對。領字句居於句組中者,具承上啟下之用。如;

片紅都飛盡,正/陰陰潤緑,暗裏啼鴉。(《憶舊遊》(送人猶未)上片韻二)

又客長安,歎/斷襟零袂,涴塵誰浣。(《三姝媚》(涴塵誰浣)上片韻三)兩例在句組中都是承一領二。「正」引起「陰陰潤緑,暗裏啼鴉」之夏景,也是春季結束「片紅都飛盡」的補述,與題目「别黄澹翁」遥遥呼應;「歎」是「斷襟零袂,涴塵誰浣」,是舊地重遊,既感慨當初爲我補衣洗衣之人已不在,更是落實「又客長安」的客旅之感。最後領字居於句組末句者,則具有托上總結的功用〔一七〕;

窗隙流光,冉冉迅羽,訴/空梁燕子。(《鶯啼序》(横塘棹穿)次疊韻首)

年少時,偏愛輕憐,和/酒香宜睡。(《解語花》(檐花舊滴)下片韻末)兩例在句組中都是承二領一。前者是總結,後者是陡轉。「訴空梁燕子」的「訴」是告訴之意,燕子訴空樑,是舊巢已失,無所傍依之感,總結前兩句「窗隙流光,冉冉迅羽」,「窗隙」説明人在室内,寂寥地望著窗外,又不敢把窗户全開,透過微微的縫隙,時光仍是一年年無情地轉换流逝。所以「訴空梁燕子」是賦也是比,托出人事全非;而「和酒香宜睡」一闋,詞題「立春雨中餞處靜」,實際上是寬慰翁處靜(翁元龍,字處靜,爲夢窗親弟)失去愛姬,此處承上韻「應翦斷、紅情緑意」,所以「年少時,偏愛輕憐」是年輕歡愛「紅情緑意」的補述,而「應翦斷」與「和酒香宜睡」前後打紮,勉其抛去綺念,不如以酒以睡,排遣悲思。陳洵(海綃翁)故稱;「『輕憐』、『宜睡』,復拗轉作收。筆力之大,無堅不破。」〔一八〕其説可信。

領字引領句組,句組串聯成片,連片成闋。王偉勇、趙福勇在《詞體「領字」之義界與運用》最後提出領字的三大作用;條暢靈動、題挈貫穿、層深轉折。〔一九〕此處單就夢窗詞中時空轉折、意義層深來談。

(一)空中設景,今昔交錯

高友工《小令在傳統詩中的地位》曾比較近體詩與詞在時空經營的體式差異;

自五言詩出現以來,中國抒情美典便開始對詩人在詩中的出現有一種很複雜的心態。一方面詩人成爲抒情詩的整個間架,一個抒情的自我既是整個活動的發源,又是這個活動的内容;另一方面,由於自我之無所不在,在詩的本身,詩人反而逐漸退隱到詩外,只剩下詩人内在的心境出現詩中。這是一種主觀的客觀化。其結果是詩的結構是從詩人的心眼「」i n( nereye)出發來觀察一個内「景」(interior landscpae)。其時間的幅度也必然緊縮在此時此刻即,如過去的種種也必投射到此一現時的瞬間上。〔二〇〕

又《詞體之美典》;

領字大體屬於兩類;一爲個人之動止,且多爲心理生理之活動意圖,如「看」、「念」、「料」、「問」之類,一爲對此整個活動之修飾,如「漸」、「正」、「卻」之類。其實二者實爲一事之兩面。即詩人個人與自然現象之接觸之瞬間所激發之在人、在物之反應,在人者爲詞人作詞之創造活動;在物者爲自然於詞人心中所成之印象效果。是以領字之運用實爲建立詞中間架之基礎。由此詞之美感經驗不再限於此時地,而可以詞人之想像爲其疆域。小令已介入時間因素,然二闋之際只限於今昔或此地他地之對比,偶或有未來之想像。然長調八韻可有八種不同時地,凡此種皆賴領字結構之。〔二一〕

换言之近體詩是時空當下的呈顯,但詞卻可透過領字引導的句組層進變化,達到詩所不能達到的敘事時空變化,而領字就是引領句組時空推移的重要關鍵。如夢窗《夢芙蓉·趙昌芙蓉圖梅津所藏》;

西風摇步綺。記/長隄驟過,紫騮十里。斷橋南岸,人在晚霞外。錦温花共醉。當時曾共秋被。自别霓裳,應/紅銷翠冷,霜枕正慵起。 慘澹西湖柳底。摇蕩秋魂,夜月歸環佩。畫圖重展,驚認舊梳洗。去來雙翡翠。難傳眼恨眉意。夢斷瓊娘,仙雲深路杳,城影蘸流水。

此首僅有兩處用領字「記」、「應」,都是明示敘事時間轉换的關鍵。題目是詠圖中芙蓉,但上片全由下片「畫圖重展,驚認舊梳洗」兩景空中設景而來,上片不寫圖中假花,而寫實花,實花又扣緊自身情事,寫花亦寫人。展開圖畫,先用一個「記」寫往昔,好像又回到長堤縱馬、湖上同遊的歡情過去。結束卻用「應」字,扣回現今,勾勒一片芙蓉已枯、佳人已逝的霜寒蕭瑟。於情是實,於圖是虚,整個上片與芙蓉圖若即若離,皆是題外生題、空中設景。

再看《霜葉飛·重九》;

斷煙離緒。關心事,斜陽紅隱霜樹。半壺秋水薦黄花,香噀西風雨。縱/玉勒、輕飛迅羽。淒涼誰弔荒臺古。記/醉蹋南屏,綵扇咽、寒蟬倦夢,不知蠻素。 聊對舊節傳杯,塵牋蠹管,斷闋經歲慵賦。小蟾斜影轉東籬,夜冷殘蛩語。早/白髮、緣愁萬縷。驚飆從捲烏紗去。漫/細將、茱萸看,但約明年,翠微高處。

詞中用領字四處「縱」、「記」、「早」、「漫」。先看上片「縱」、「記」處,整首扣緊「關心事」來寫,雖是重陽佳節,卻無心出遊,從「聊對舊節傳杯」句可知,則上片自「縱」字以下,全非今日重陽家居之景,盡爲空中設景。虚寫古人承興登高,發思古之幽情,以對應己身之無聊,「縱玉勒、輕飛迅羽」是虚筆,「淒涼誰弔荒臺古」是實情。而襯起自己最關心、最難割捨其實是「記醉蹋南屏」一段。「記」字領起下文,帶入回憶,憶舊是夢窗情詞的主題,通常詞中寫到憶舊的内容,是爲全篇情意最纏綿處,因此多放在上下闋結句,造成一種重重落下的跌宕感。此處醉蹋,醉字引領起種種朦朧的回憶片段,至於當時究竟是登臨後歡筵而醉,或是扶醉登蹋南屏,此處似乎兩説皆可,語義脈落似以前説爲佳。夢窗扶醉登山,醉而倦,倦而夢,亦充分享受歌舞筵中的悠閒情致,其登臨之意不在弔古望遠,是以回應上韻。南屏山,見夢窗《定風坡》「密約偷香□蹋青。小車隨馬過南屏。」知爲夢窗居杭常遊之地,或清明而登蹋,或重九而登蹋,歡筵慶節,不只一回,正好對應今日佳節重來,而風雨晚色,一片蕭瑟,無以爲歡,孤獨感受躍然紙上。記憶中再把蠻素彩扇的美麗與寒蟬哽咽的鳴聲,用錯綜的筆法連接起來,昔日的歌聲已咽,今日的寒蟬仍悲鳴不已,夢窗落入回憶的同時,耳旁亦彷彿再度迴響昔日歌聲,是咽而非咽、是鳴而非鳴,强烈感覺到現實的反差,一切如秋水黄花般精神清醒,亦如斜陽紅隱霜樹般痛切模糊,而將今昔感觸,同歸之於倦夢作結。由上兩首,可略窺夢窗利用領字,提示或引領文意,作時間的推移。

(二)空際轉身,另起新境

夢窗除了利用領字,在回憶中穿梭。也常常在脈絡主綫中,看似無所傍依中,空中轉身,另起新境,作空間的轉移,如前面《霜葉飛》「縱玉勒、輕飛迅羽」就是如此。此外如《高陽臺·落梅》;

宫粉雕痕,仙雲墮影,無人野水荒灣。古石埋香,金沙鎖骨連環。南樓不恨吹横笛,恨/曉風、千里關山。半飄零,庭上黄昏,月冷闌干。 壽陽空理愁鸞。問/誰調玉髓,暗補香瘢。細雨歸鴻,孤山無限春寒。離魂難倩招清些,夢/縞衣、解佩溪邊。最/愁人,啼鳥晴明,葉底青圓。

此調「恨」、「問」、「夢」、「最」是領字。陳洵解説此詞;「『南樓』七字,空際轉身,是覺翁神力獨運處。」〔二二〕「南樓」句組前,寫「宫粉」,是梅花顔色。寫「仙雲」是梅花纖薄姿態。但成痕、影墮,則扣緊梅落來寫。梅落之地從「無人野水荒灣」,再經「古石埋香」的埋石,「金沙鎖骨連環」的埋沙。至此梅與落皆寫盡。「南樓」卻能另起一境,笛有「落梅曲」,南樓吹横笛本是寫落梅之恨,此處卻用先説「不恨」,已是驚人耳目,接下來空中再轉出「恨曉風、千里關山」,「恨」一領字呼應前句「不恨」,宕開又疊進,落梅縱然有恨,但更恨的是落梅隨風飄零,飄零到千里外、關山外,飄零到作者看不到的地方,連婉惜、撿拾的機會都没有。所以就詞中敘事來看,「荒灣」、「南樓」、「庭月」等空間是實存的,「千里關山」是虚擬出的。「南樓不恨吹横笛,恨/曉風、千里關山」此一領字句組,前者是意義脈絡上的空際轉身,後者是敘事空間的空際轉身,陳洵譽爲「神力獨運」,所言不誣。

又如《絳都春·爲李篔房量珠賀》上片;

情黏舞綫。悵/駐馬灞橋,天寒人遠。旋翦露痕,移得春嬌栽瓊苑。流鶯常語煙中怨。恨/三月、飛花零亂。艷陽歸後,紅藏翠掩,小坊幽院。李篔房即李彭老,「量珠」用石崇量珠買妾之意。此歡事、俗事,夢窗寫來卻十分空靈。上片如〈夢芙蓉·趙昌芙蓉圖梅津所藏〉上片全以物襯人。「情黏舞綫」、「移得春嬌栽瓊苑」、「紅藏翠掩」都是從正面來寫,春柳舞絲(綫),如此美好,移栽入院,好好賞玩。量珠之喻,意在言外。然「悵/駐馬灞橋,天寒人遠」、「恨/三月、飛花零亂」都是原本空間中,另起新意。如果今日不移栽瓊苑,此美麗的春柳,終究伴隨三月春盡飛花零落、終究伴隨折柳送别歡難再聚,留給人無限的惆悵、怨恨。因此兩個領字組句都是虚擬時空,但非無來由地穿梭,「悵」、「恨」兩個副詞領字,就是點醒讀者之處。

(三)欲斷還連,加深一層

清人沈祥龍《論詞隨筆》云;

詞之妙,在透過,在翻轉,在折進。「自是春心撩亂,非關春夢無憑。」透過也。「若説愁隨春至,可憐冤煞東風。」翻轉也。「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折進也。三者不外用意深,而用筆曲。〔二三〕

前引《高陽臺·落梅》「南樓不恨吹横笛,恨曉風、千里關山」,從不恨到恨,就是一種層深轉進。類似筆法又如《高陽臺·豐樂樓(分韻得如字)》的下片首韻;

修竹凝妝,垂楊駐馬,憑闌淺畫成圖。山色誰題,樓前有雁斜書。東風緊送斜陽下,弄/舊寒、晚酒醒餘。自/銷凝,能幾花前,頓老相如。 傷春不在高樓上,在/燈前敧枕,雨外熏鑪。怕/艤遊船,臨流可奈清臞。飛紅若到西湖底,攪/翠瀾、總是愁魚。莫/重來,吹盡香綿,淚滿平蕪。

明明是登杭州豐樂樓歡會分韻之作,夢窗卻從歡樂之景宕開,寫嗟老傷孤之感,「能幾花前,頓老相如」是全篇關鍵句,眼前歡樂能有幾番呢,歲月早就無聲無息地隨著「斜陽」(一日之盡)、「飛紅」(一春之盡)流逝,但下片首韻「傷春不在高樓上,在燈前敧枕,雨外熏鑪」,又轉深一層。如吴蓓箋評;

上片寫傷情已不堪,過片則言「傷春不在高樓上」,乃先宕開,再推進之筆法。詩人預言樓賞之時的情感觸動還不是最强烈的,最不堪的是心境是過後,在夜晚孤燈之下,望著嫋嫋鑪煙回味往事,

此時如果更兼檐雨,則簡直難以自處。〔二四〕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也云;「題是樓,偏説傷春不在高樓上,何等筆力。」類似的寫法還有如《瑞鶴仙》(晴絲牽緒亂)下片第四韻;「試/挑燈欲寫,還依不忍,牋幅偷和淚捲」,試者嘗試也,要打起精神寫信訴相思之苦,但又不忍下筆,最後將信紙和著眼淚捲收,陳洵故稱此韻「疑往而復,欲斷還連」〔二五〕。又《絳都春·燕亡久矣京口適見似人悵怨有感》下片第四、五韻;「便/祇作、梅花頻看。更/愁花變梨霙,又隨夢散。」連續兩句組用領字,「便‥‥‥‥更‥‥‥‥」産生意義上的折進,「燕」指夢窗特定情人,早先亡於杭州,夢窗在鎮江(江口)偶然機會又遇到一位長得相似之人,但就算長得再像,並竟不是同一人。「便/祇作、梅花頻看」,不要再思念已亡的情人,不妨去看梅花,梅花雖美卻易逝,就像生命中曾經出現的情人、情事。但又怕「更愁花變梨霙,又隨夢散」,梅花終將像雪花(梨霙)散落,終歸一場短暫美夢。從「燕」↓「似燕之人」↓「梅花」↓「梨霙」↓「夢」,情感層層轉進,但希望卻層層剥落,要歸虚無。

四 結論

夢窗除詞作,無詩文傳世,更遑論詞法著作,幸好南宋沈義父《樂府指迷》著書前曾與夢窗有所討論。《樂府指迷》論虚字云;

腔子多有句上合用虚字,如「嗟」字、「奈」字、「況」字、「更」字、「又」字、「料」字、「想」字、「正」字、「甚」字,用之不妨。如一詞中兩三次用之,便不好,謂之空頭字。不若徑用一靜字,頂上道下來,句法又健,然不可多用。〔二六〕

「句上合用虚字」亦即「句首虚字」,但前文已有説明,「句首虚字」不等同「領字」。領字是要配合詞調音樂節奏而使用,句首虚字則無此限制。首先,夢窗不僅虚詞領字,扣題發揮,鍛鍊嚴密。就算用名詞(靜字)作領字節奏點,一樣可以化實爲虚,虚實相生。真如夏靜觀所言;

(夢窗)實字能化作虚字之意使用,而又化虚爲實,化動爲靜,故能生動飛舞。是在筆有魄力,能運用耳。能運用,則不麗之字亦麗,非以艷麗之字,填塞其間也。密在字面,厚在意味。學得密處易,學得厚處難。密固近厚,欲其厚,不得專從密處求之。密而能疏宕,始能真厚也。〔二七〕

虚字實用,實字需用,重在作者縝密的寫作構思,縝密則厚,不單在字面意象之密麗而已。其次,夢窗用領字在結構産生時空移轉、意義加深的效果,不黏著單一主綫,在讀者意料不到,空際轉身、宕開疊深,便是「密而能疏宕,始能真厚也」的寫照,據此也可以對吴梅《詞學通論》「學夢窗,要於縝密中求清空」的説法,有更深一層的理解。

〔一〕清人陳鋭《袌碧齋詞話》云;「白石擬稼軒之豪快,而結體於虚。夢窗變美成之面貌,而練響於實。南渡以來,雙峰並峙,如盛唐之有李、杜矣。」唐圭璋編《詞話叢編》第一册,中華書局一九九六年版,第四二〇〇頁。

〔二〕蔣哲倫《論領字及其與詞體建構的關係》,蔣哲倫《詞别是一家》,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二〇〇五年版,第二十三-二十四頁。

〔三〕王偉勇、趙福勇《詞體「領字」之義界與運用》,《成大中文學報》第十四期,第一一五頁。

〔四〕施蟄存《詞學名詞釋義》,中華書局一九八八年版,第九十頁。

〔五〕楊鐵夫《夢窗詞全集箋釋》,學海出版社一九九八年版,第二〇三頁-二〇四頁。爲省篇幅,以下領字示例,標明方式;〈詞調名稱〉+(詞調首句四字)+句組韻次。一組領字示例,相同詞調僅用一例,讀者可依此自行類推同詞調他作。又文中所徵引夢窗詞作亦同此版本,不另行開註。

〔六〕蔣哲倫《論領字及其與詞體建構的關係》,《詞别是一家》,第二十一頁。

〔七〕説見宋人張炎《詞源》;「詞與詩不同,詞之句語,有二字、三字、四字,至六字、七、八字者,若堆疊實字,讀且不通,況付之雪兒乎。合用虚字呼唤,單字如正、但、任、甚之類,兩字如莫是、還又、那堪之類,三字如更能消、最無端、又卻是之類,此等虚字,卻要用之得其所。若使盡用虚字,句語又俗,雖不質實,恐不無掩卷之誚。」《詞話叢編》第一册,中華書局一九九六年版,第二五九頁。

〔八〕清人沈祥龍《論詞隨筆》云;「詞中虚字,猶曲中襯字,前呼後應,仰承俯注,全賴虚字靈活,其詞始妥溜而不板實。不特句首虚字宜講,句中虚字亦當留意。如白石詞;『庾郎先自吟愁賦,淒淒更聞私語。』『先自』、『更聞』互相呼應,餘可類推。」《詞話叢編》第四册,中華書局一九九六年版,第四〇五二頁。

〔九〕前人校律對此多有討論,比如清人沈雄《古今詞話》引《柳塘詞話》曰;「五字句起結自有定法,如木蘭花慢首句,『拆桐花爛熳』,三奠子首句,『悵韶華流轉』,第一字必用虚字,一如襯字,謂之空頭句,不是一句五言詩可填也。如醉太平結句,『寫春風數聲』,好事近結句,『悟身非凡客』,可類推矣。」《詞話叢編》第一册,中華書局一九九六年版,第八四〇頁。

〔一〇〕王力;「詞的語法和近體詩的語法没有什麼分别。唯有『一字豆』爲近體詩所無,於是它所表現的語法也有特殊的地方。依普通語法,副詞總是置於主語之後及其所修飾的謂詞之前的,如『人漸老』、『花正開』等。在詞中,副詞卻可以提到主語的前面。」《詩詞曲作法》,宏業書局一九八五年版,第六五九頁。

〔一一〕説見吴蓓《夢窗詞彙校箋釋集評》,江蘇古籍出版社二〇〇七年版,第六八八頁。

〔一二〕説見孫虹、譚學純《夢窗詞集校箋》第五册,中華書局二〇一四年版,第一四四二頁。

〔一三〕陳文華《海綃翁夢窗詞説詮評》,里仁書局一九九六年版,第一〇五頁至一〇六頁。

〔一四〕吴蓓《夢窗詞彙校箋釋集評》引劉氏説法,自按云;「『夢凝』爲一意群,『白闌干』爲一意群,似未可以『凝白』相屬也。」説見吴蓓《夢窗詞彙校箋釋集評》,江蘇古籍出版社二〇〇七年版,第一六七頁。

〔一五〕劉永濟《微睇室説詞》,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七年版,第三十三頁。

〔一六〕羅鳳珠、曹偉政《唐宋詞單字領字研究》,《語言暨語言學》第九卷第二期,第一九三頁至一九四頁。

〔一七〕近代論領字者,如高友工、羅鳳珠常引吴世昌「領句」、「托句」的解釋;「駢文多偶句,慢詞則常以一二字或三字領下文兩個四字句、五字句,乃至六字句,或以二三字托上文兩個四字句,五六字托上文兩個三字句。這種句法,初看似雜論無章,細按則條理井然。就句法而言,我們可以説;慢詞是破五七言詩句,而又融合律賦的作法,加以泛聲補字的一種體裁。知道了這種演變軌跡,則慢詞中的領下或托上的散句,内向或平行的對句,均可了如指掌。」但吴世昌所論重在句不在字,除單字領、單字托外,其他三字領、四字領、五字領,或四字托、五字托、六字托,皆與領字無關,且偏重於詞中領、托對偶句。詳見吴世昌《詞的讀法》,《詩詞論叢》二〇〇〇年版,第五十七至六十六頁。

〔一八〕陳文華《海綃翁夢窗詞説詮評》,里仁書局一九九六年版,第三一六頁。

〔一九〕王偉勇、趙福勇在《詞體「領字」之義界與運用》,《成大中文學報》第十四期,第一三二至一三七頁。

〔二〇〕高友工《中國美典與文學研究論集》,臺大出版中心二〇一一年版,第二八〇頁。

〔二一〕高友工《中國美典與文學研究論集》,臺大出版中心二〇一一年版,第二九〇頁至二九一頁。

〔二二〕陳文華《海綃翁夢窗詞説詮評》,里仁書局一九九六年版,第三三五頁。

〔二三〕《詞話叢編》第五册,中華書局一九九六年版,第四〇五七頁。

〔二四〕吴蓓《夢窗詞彙校箋釋集評》,江蘇古籍出版社二〇〇七年版,第六二八頁。

〔二五〕陳文華《海綃翁夢窗詞説詮評》,里仁書局一九九六年版,第九十六頁。

〔二六〕《詞話叢編》第一册,中華書局一九九六年版,第二八一頁至二八二頁。

〔二七〕夏敬觀《蕙風詞話詮評》,《詞話叢編》第五册,中華書局一九九六年版,第四五九八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