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整體觀照下的《涉江詞》
2019-12-16馬大勇
馬大勇
内容提要 「再世易安」、「學人典範」等殊榮集於一身的沈祖棻,是二十世紀詩詞研究界域「現代」、「女性」標籤之下獲得最高關注度的一位。本文試圖對當前沈祖棻研究中尚未及解决的重要問題作一探索,即以詩詞雙重觀照爲敘事立場,對沈氏心靈軌迹與文學創作進行整體性闡發。
關鍵詞 涉江詩 涉江詞 沈祖棻
正如王國維、納蘭性德异軍突起爲清詞研究中的「异數」〔一〕,沈祖棻(一九〇九—一九七七)也是遭遇嚴重漠視的二十世紀詩詞研究中一個莫大的「异數」。與年輩相近的夏承燾、詹安泰、龍榆生等耆宿名家相比,沈祖棻得到的研究關注有過之而無不及。即使縱目整部女性詞史,亦僅弱於李清照、朱淑真、顧太清等少數享譽千百載的大名家而位列前席〔二〕。近二十年間,沈氏别集、論著一再重版,年譜、傳記不斷問世,更有「專享」的研究著作,甚至成立有「沈祖棻詩詞研究會」,出版專題會刊多至二十期〔三〕。女詞家之得此殊榮者,誠是易安之後所僅見者!
雖然,沈祖棻研究並不能説就已經搞得很清楚了。盡管前賢時彦獻替多端,有些重要問題還是並没有得到很好的解釋——比如,對沈祖棻之類體量的大家,以社會—歷史批評手段「知人論世,以意逆志」不僅必不可少,而且首當其衝。然而,只就《涉江詞》而談「涉江詞人」恐怕只能讀懂「半截子」沈祖棻。必須將《涉江詩》、《涉江詞》融匯一處整體觀照,這是理解其人/其詞心的關鍵性鎖鑰。
一 《涉江詩》與《涉江詞》
詩詞分集整理刊刻當然極爲常見,一般作者大扺呈同步雁行格局。只解讀詞集或稍加參考詩作即不難辨知其心靈軌迹。沈祖棻的情况則比較特殊;其《涉江詞》基本終止於一九四九年,共和國時期僅存詞四首,程千帆且以爲收入《外集》之舉「子苾如存,未必以爲然也」〔四〕,可見並非其真實心態的表呈。然而一向不爲學界重視的《涉江詩》則反是,其四百零二篇中作於民國時期的僅二十三而已,其餘三百七十九篇作於一九五五至去世之年的一九七七。沈祖棻爲何在晚年「自解包纏,舍詞而詩」〔五〕?據其一九四九年春呈請汪東審定詞集的信中云;「近一年來,疾病淹纏,久已輟業,近以大局丕變,文學亦不能不受政治之影響,標準既不相同,解人亦愈來愈少,深有會於古微先生晚年所謂理屈詞窮之戲言,因欲斷手不復更作」〔六〕。
沈祖棻是敏感的,她已經預知到「大局丕變,文學亦不能不受政治之影響,標準既不相同,解人亦愈來愈少」的未來,詩也是在「斷手」後很久的一九五五年才逐漸「撿回來」的。這其中的曲折還有待於進一步探察,但有一點很明顯——《涉江詞》只能呈現中年之前/民國的沈祖棻,而在共和國逐步走向晚境的沈祖棻,她的波折,她的哀痛,她的感愴‥‥‥‥一切的一切都收納記録在《涉江詩》當中。是的,只有細讀《涉江詩》,纔可能解析出「全部」、「立體」的沈祖棻。
《涉江詩》中最值一讀的是「鵑啼猿嘯不堪聽」、「黄壚冷落笛聲哀」的《歲暮懷人》組詩四十二首〔七〕。這組詩不僅是沈氏個人晚年的心靈歷史,更是「夜思師友淚滂沱,光影猶存急網羅」的人文網絡之展呈〔八〕,從而完全可以上昇成爲某一層面知識群體命運軌迹的寫照。先讀其《序》;
癸丑玄冬,閒居屬疾。慨交親之零落,感時序之遷流。偶傍孤檠,聊成小律;續有賦咏,隨而録之。嗟乎!九原不作,論心已絶於今生;千里非遥,執手方期於來日。遠書宜達,天末長吟;逝者何堪,秋墳咽唱。忘其鄙倍,抒我離衷雲爾。甲寅九月。
癸丑、甲寅,即一九七三、一九七四年,祖棻逝世前三四年。無論是寄望存者「千裏非遥」、「遠書宜達」,還是悲悼殁者「九原不作」、「逝者何堪」,組詩中那股穿透人心的悲凉感都遠勝王漁洋、黄仲則的同題名作〔九〕。顯然的,那不僅是自然的「時序之遷流」所帶來,更是人事代變所導致,令人欲告無門、欲哭無淚!篇幅所限,姑再讀其四、九、十三、二十六、三十一、三十八諸篇;
湖邊携手詩成誦,座上論心酒滿觴。腸斷當年靈谷寺,崔巍孤塔對殘陽。曾子雍
悲風颯颯起高臺,雲鬢凋殘劇可哀。空與故人留後約,江南魂斷不歸來。杭淑娟
情親童稚更誰同,聚散無端類轉蓬。一曲池塘清淺水,白楊蕭瑟起悲風。楊白樺
長吟獨自醉高樓,遲日園林記俊游。剩有旅魂終不返,那堪重聽大刀頭。徐銘延
名花奇石每相邀,一夕離魂不可招。長記驛亭相送處,秋風吹袂雨瀟瀟。陸仰蘇
當日曾夸屬對能,清詞漱玉有傳燈。浣花箋紙無顔色,一幅鮫綃淚似冰。宋元誼
「湖邊」一首繫懷曾昭燏(一九〇九—一九六四)者。昭燏字子雍,曾國藩堂曾孫女,以主持發掘南唐二陵的考古學家身份入主南京博物院。「位高心寂‥‥‥‥幽憂憔悴」〔一〇〕,一九六四年底不堪政治運動壓力在靈谷寺跳塔自盡。對於這位中央大學中文系的老同學,祖棻早有「空説高文傳海徼,身名荏苒總成塵」的悼念語〔一一〕,本篇更直接點出絶命之地,「腸斷」二字可謂倍極凄惻。曾子雍是大名人,至於其餘篇章中所懷者,如「文革」中被薙光頭、終以瘐死的杭淑娟,在句容自沉的楊白樺,神經錯亂、以菜刀自殺的徐銘延,爲狂童所毆、傷一目、卒以冤死的陸仰蘇,尤工屬對、被辱自縊的宋育仁女孫元誼等大扺名不見經傳,成爲横暴時代無辜犧牲品的命運則並無二致。出於性情與生存策略的原因,沈祖棻並没有髮上指冠,直言怒斥,但這些低沉壓抑的懷想難道不是一種可貴的勇氣與清醒?從中我們是能够很好辨識涉江詞人的心地、品格與流動的生命感的。
記録下晚年真實心迹的還有《憶昔》五律一組,讀一、三、四、六;
憶昔移居日,山空少四鄰。道途絶燈火,蛇蝮伏荆榛。昏夜寂如死,暗林疑有人。中宵歸路遠,隻影往來頻。
載物車難借,猶欣釜甑存。青蠅飛蔽碗,雄虺卧當門。草長遮殘砌,泥深漫短垣。相看惟老弱,三户不成村。
市遠多艱阻,平居生事微。鄰翁分菜與,弱息負薪歸。挑水晨炊飯,臨湖曉浣衣。班行常夜值,誰與守空扉?
客子常多畏,群兒來近村。怒嘩朝繞户,飛石夜敲門。斫樹崩檐瓦,偷繩墮曝禈。秋風茅屋感,難共杜公論。
此組詩程千帆箋曰;「‥‥‥‥皆紀實之作,朋輩讀之,莫不傷懷。蓋「文化大革命」既起,余家被迫自武漢大學特二區遷至小碼頭九區,其地乃舊蘇聯專家汽車司機所住之臨時建築,廢棄已久。遷移期限既促,又不許約人相助,且新居褊狹,亦難盡容舊有什物,輒思贈人,而無敢受者,無已,乃棄之門外,一夕皆盡。其可悲可笑如此。」〔一二〕比起朋輩死於非命的慘烈,小小遷居似乎微不足道,可是它所折射的荒誕迷亂哪有什麽兩樣?「群兒來近村」、「秋風茅屋感」云云似乎是走了「杜公」的老路,但又何嘗是追摹仿擬之作呢?至於「文章新變疾飈輪‥‥‥‥賣盡藏書豈爲貧」、「春風詞筆都忘却,白髮携孫一阿婆」、「歷歷悲歡沉萬念,堂堂歲月付三餐」、「肉食難謀聊去鄙,菜根能咬豈爲廉」、「回顧時流成僥幸,相看同輩得優遊」等句〔一三〕,不是能讀出一些我們這個時代「專享」的沉鬱悲憤麽?
還應提到被朱光潜、荒蕪、舒蕪等名輩激賞的《早早》詩。沈祖棻以九百餘言的家常「淺語」寄寓「童心」,曲達「深衷」〔一四〕。舒蕪説得對,其「深衷」並不在於抒述天倫之樂,而是「用童心的燈火照亮了苦難和屈辱的靈魂的暗隅」〔一五〕。由此而言,荒蕪説它「絶勝《驕兒》《嬌女》詩」也是很精準的判斷〔一六〕。
以上花篇幅略説《涉江詩》應不是越界或者贅疣之謂,相反地,這是辨知沈氏詞心的必由之路。不能領略沈祖棻身上那些澎湃激宕的生命感受,而只陷在《涉江詞》就事論事,那就難免陳陳相因,得出低效的或偏狹的結論。
二 「涉江」意象與「詞境一變」
沈祖棻將詩詞集皆命名爲「涉江」,其語源或可追溯到屈原《涉江》,或可追溯到《古詩十九首》「涉江採芙蓉」一章。此乃常識,不必贅説,問題在於,「涉江」意象到底表達了怎樣的情懷呢?
衆所熟知,屈詩「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雲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寶璐,世溷濁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馳而不顧」等句所塑造的乃是「佩服殊异,抗志高遠」、「寧甘愁苦以終身,而終不能變心以從俗」的男性士大夫形象〔一七〕,這應該是祖棻一代「闖入」新天地的民國女性最爲心儀之處。至於「涉江採芙蓉,蘭澤多芳草。採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則是「十九首」中寫鄉愁離憂最凄婉委曲的一章,恰也與祖棻心迹行迹相合。那麽,這兩個語源就比較明確地指向了詞人企慕的男性/中性氣質,由此出發必然要擺落脂香粉膩的「雌聲」,凝鑄出剛柔並濟的美學風格。當然,還有對楚騷以來曼衍汪洋的古典詩歌傳統的禮敬。
對傳統的虔誠禮敬勢必造成一定程度的「詞流又見步清真」、「漱玉清詞萬古情」一類擬古傾向〔一八〕,從而導致古典意象遮蔽下的隔膜涣散。不僅《涉江詞外集》中的很多篇什如此,就是「正集」五卷也不乏其例。如《甲稿》中《菩薩蠻》四首;
羅衣塵涴難頻换,鬢雲幾度臨風亂。何處繫征車,滿街煙柳斜。 危樓欹水上,杯酒愁相向。孤燭影成雙,驛庭秋夜長。
熏香綉閣垂羅帶,門前山色供眉黛。生小住江南,横塘春水藍。 倉皇臨間道,茅店愁昏曉。歸夢趁寒潮,轉憐京國遥。
鈿蟬金鳳誰收拾,烟塵澒洞音書隔。回首望長安,暮雲山復山。 徘徊鸞鏡下,愁極眉難畫。何日得還鄉,倚樓空斷腸。
長安一夜西風近,玳樑雙燕栖難穩。愁憶舊簾鈎,夕陽何處樓。 溪山清可語,且作從容住。
珍重故人心,門前江水深。
組詞小序有云;「丁五之秋,倭禍既作,南京震動,避地屯溪,遂與千帆結縭逆旅。適印唐先在,讓舍以居。驚魂少定,賦兹四闋」,這本是書寫家國離亂極具價值的場景題材,豈不「正應該放縱心思,大張懷抱,以激盪恣肆、悲慨淋灕之筆把這場大事變尖鋭切實地記録反映出來麽」〔一九〕?然而「羅衣」、「熏香」、「鈿蟬金鳳」、「玳樑」等「韋馮遺響」的高頻次震盪無疑是將那種真切感大大冲淡了的。汪東説這一組矣」〔二〇〕,風「格」云云誠然有之總,評則未免擬古心理定勢的作怪二〔一〕。與蝶《戀花》 塞(迥洲荒)、臨《江仙》 昨(夜西風)等皆風「格高華,聲韵沉咽‥‥‥‥一千年無此作
汪東的眼光是很敏鋭的,在《涉江詞乙稿》之《點絳唇》(近水明窗)一首下他有批語云;「自此以下,詞境又一變矣。大扺如幽蘭翠筱,洗净鉛華,彌淡彌雅,幾於無下圈點處,境界高絶。然再過一步,恐成枯槁,故宜慎加調節耳」〔二二〕。這裏所説的「詞境一變」其實乃是「環境一變」直至「心境一變」,也就是我們一直强調的時世人心調整的必然結果。在「變」的向度上,沈祖棻比之前輩的《庚子秋詞》創作顯然要高明得多,生命感也濃鬱得多。所以《西河》(天盡處)下汪東又按語曰;「此以下格又變,易綿麗爲清剛,蓋心情境界醖釀如是乎」〔二三〕。不妨看看這些「變格」;
近水明窗,烟波長愛江干路。亂笳聲苦,移向山頭住。 徑曲林深,惟有雲來去。商量處,屋茅須補,莫做連宵雨。
—— 點《絳唇》
燈窗乍曉,警報無端驚夢早。多少人家,才疊羅衾未煮茶。 斷魂誰管,付與輕雷天外轉。蓬户重歸,又是疏簾卷落暉。
——《减字木蘭花》
描花綉鳳,不比年時空。針綫欲拈還未動,綻盡羅衣金縫。 如今忍鬥新妝,休憐響屟回廊。自製平頭鞋子,何妨緑野尋芳。
——《清平樂》
茅屋、警報、平頭鞋子,這才是漂流在抗戰後方的真實生態,也就是「洗净鉛華,彌淡彌雅」的「境界高絶」處。其實「境界高絶」哪有什麽玄奥?不過是把那些流血的傷口不涂抹、不僞飾地撕開給人看罷了!「心情」既已不再「綿麗」,「境界」自然會轉向「清剛」。敵機肆虐,一夕數驚,病痛纏身,夫婦仳離,如此離亂世界,個人的苦難感受勢必放大到江山故國層面,聲調必然調整到悲亢勁直的頻率,「韋馮遺響」也將漸被「咖啡」、「播音」、「霓虹」、「檸檬」、「銀幕」、「爵士」等現實意象所「侵入」;
碧檻瓊廊月影中,一杯香雪凍檸檬。新歌争播電流空。 風扇凉翻鬟浪緑,霓燈光閃酒波紅。當時真悔太匆匆。
——《浣溪沙》
沈沈銀幕新歌起,容易重門閉。繁燈似雪鈿車馳,正是萬人空巷乍凉時。 相携紅袖夸眉萼,年少當行樂。千家野哭百城傾,渾把十年戰伐當承平。
地衣乍卷初涂蠟,宛轉開歌匣。朱嬌粉膩晚妝妍,依舊新聲爵士似當年。 回鸞對鳳相偎抱,恰愛凉秋好。玉樓香暖舞衫單,誰念玉關霜冷鐵衣寒。
咖啡乳酪香初透,紫漾葡萄酒。市招金字作横行,更有參軍蠻語舌如簧。 并刀如水森成列,晶盞明霜雪。朝朝暮暮宴嘉賓,應憶天南多少遠征人。
——《虞美人·成都秋詞之一、二、四》
電炬流輝望裏賒,昇平同慶按紅牙。長衢冠帶走鈿車。 一代廟堂新製作,六朝煙水舊豪華。干霄野哭動千家。
——《浣溪沙》
並不是説摻入了幾個新名詞就一定多麽傑出,祖棻也大有不借新詞擅場的佳篇,問題在於,新名詞的「拿來主義」本質上表達了對於現實世界,以及詞體與其關係的立場——沈祖棻正在從「韋馮遺響」中蟬蜕出來,更有力、明確地書寫着自己的生命體驗。
三 「相思灰篆字,微命托詞箋」
祖棻一九四〇年病中《上汪方湖、汪寄庵兩先生書》云;「偶自問,設人與詞稿分在二地,而二處必有一處遭劫,則寧願人亡乎?詞亡乎?初猶不能决,繼則毅然願人亡而詞留也」〔二四〕。又有《臨江仙》云;「如此江山如此世,十年意比冰寒。蛾眉容易鏡中殘。相思灰篆字,微命托詞箋。 獨抱清商彈古調,琴心會得應難。幾時相會在人間?平生剛制淚,一夕灑君前。」她前半生的生命體驗的確是托寄交付給輕薄纖微的「詞箋」的。汪東在己丑年(一九四九)撰《涉江詞稿序》中將祖棻十餘年創作歸納爲「三變」;
方其肄業上庠,覃思多暇,摹繪景物,才情妍妙,故其辭窈然以舒。迨遭世板蕩,奔竄殊域,骨肉凋謝之痛,思婦離别之感,國憂家恤,萃此一身。言之則觸忌諱,茹之則有未甘,憔悴呻吟,唯取自喻,故其辭沈咽而多風。寇難旋夷,杼軸益匱。政治日壞,民生日艱。向所冀望於恢復之後者,悉爲泡幻。加以弱質善病,意氣不揚,靈襟綺思,都成灰槁,故其辭淡而彌哀〔二五〕。
「覃思多暇」,所以「窈然以舒」;「憔悴呻吟」,所以「沈咽而多風」;「靈襟綺思,都成灰槁」,所以「淡而彌哀」。汪東在這一段話裏將「微命」與「詞箋」的關聯揭示得不能再清楚了。在「詞箋」裏沈祖棻如此記述自己的「微命」;
《霜葉飛》序云;「歲次己卯,余卧疾巴縣界石場,由春歷秋。時千帆方於役西陲,間關來視,因共西上,過渝州止宿。寇機肆虐,一夕數驚。久病之軀不任步履,艱苦備嘗,幸免於難,詞以紀之。」
《宴清都》序云;「庚辰四月,余以腹中生瘤,自雅州移成都割治。未痊而醫院午夜忽告失慎。奔命瀕危,僅乃獲免。千帆方由旅館馳赴火場,四覓不獲,迨曉始知余尚在,相見持泣,經過似夢,不可無詞。」
《尉遲杯》序云;「醫院被灾,余衣物盡毁於火。素秋、天白先後有綈袍之贈,賦此爲謝。」
《水龍吟》(十年留命)序云;「丁亥之冬,余在武昌分娩,庸醫陳某誤診爲難産,勸令破腹取胎,乃奏刀之際,復遺手術巾一方於餘腹中,遂致卧疾經年,迄今不愈。淹纏歲月,黮暗河山,聊賦此篇,以申幽憤」。
「寧做太平犬,不做亂離人」,如此紛亂的世道,生命會加倍地微賤渺小。沈祖棻的這些個體的「骨肉凋謝之痛,思婦離别之感」又必然會「推而廣之」,促使她去感知「國憂」、「政治」、「民生」之類的大概念,這既是「天以百兇成就一詞人」的古老命題〔二六〕,也是跨入「現代」的女性應有的意識與視野。那麽我們才能讀懂她那些「言之則觸忌諱,茹之則有未甘」的「憔悴呻吟」;
莫向西川問杜鵑,繁華争説小長安。漲波脂水自年年。 筝笛高樓春酒暖,兵戈遠塞鐵衣寒。尊前空唱念家山。
——《浣溪沙·客有以渝州近事見告者,感成小詞》
釀淚成歡,埋愁入夢,尊前歌哭都難。恩怨尋常,賦情空費吟箋。斷蓬長逐驚烽轉,算而今、易遣華年。但傷心,無限斜陽,有限江山。 殊鄉漸忘飄零苦,奈秋燈夜雨,春月啼鵑。縱數歸期,舊游是處堪憐。酒杯争得狂重理,伴茶煙、付與閑眠。怕黄昏,風急高樓,更聽哀弦。
——《高陽臺·歲暮枕江樓酒集,座間石齋狂談,君惠痛哭‥‥‥‥余近值流離,早傷哀樂,飽經憂患,轉類冥頑,既感二君悲喜不能自已之情,因成此闋》
腸枯眼澀,斗米千言難换得。久病長貧,差幸憐才有美人。 體夸妙手,憎命文章供覆瓿。細步纖纖,一夕翩翾值萬錢。
——《减字木蘭花·成渝紀聞》
平生何事,寂寞人間差一死。天地悠悠,獨立蒼茫涕泗流。 蓼蟲辛苦,風雨挑燈誰可語。塊壘難平,异代同悲阮步兵!
——《减字木蘭花》
程千帆箋《减字木蘭花·成渝紀聞》一首曰;「抗日戰争後期,大後方國事日非,民生貧困,以寫稿爲生、無固定收入之作家處境尤艱,甚至以貧病致死,則或有貴婦名媛爲之舉行舞會,以所得之款從事救濟。時人遂謔云;先生們的手不如小姐的脚」,窺豹一斑,從中是不難領略《涉江詞》的詞史品格的。對《浣溪沙》一首程氏也有箋曰;「臺靜農先生嘗書此詞,並跋云;『此沈祖棻抗戰時所作,李易安身值南渡,却未見有此感懷也。』」這一評價的意義在於指出了沈氏特具的「現代性」,她與李清照原本就是「蕭條异代不同時」的。如果千年以後女詞人仍畫地爲牢,完全躲在易安居士的陰影裏,我們的文學史還有書寫、存在的必要麽?
在《涉江詞外集》之《浣溪沙》(飛絮蒙矇)一首下汪東評云;「在他人集中仍是佳詞,於作者則常語矣。」〔二七〕確乎如此。《涉江詞外集》佳作已經不少,正集五卷當然更是滿目琳琅,難以枚舉。如此前提下我們還不得不集中表彰她的幾首《鷓鴣天》;
傾淚成河洗夢痕,忍尋絮影認萍根。自憐久病惟差死,但許相忘便是恩。 蓮作寸,麝成塵,寒灰心字總難温。人間猶有殘書在,風雨江山獨閉門。
蜀國千山泣杜鵑,江潭倦柳不吹綿。多生哀樂空銷骨,終古興亡忍問天。 春似夢,夜如年,久拚沈醉向花前。人間别有難忘處,滿目關河落照邊。
長夜漫漫忍獨醒,八荒風雨咽鷄鳴。從來天意知難問,如此人間悔有情。 歌倦聽,酒愁傾,文章只恐近浮名。却憐年命如朝露,適俗逃禪兩未能。
驚見戈矛逼講筵,青山碧血夜如年。何須文字方成獄,始信頭顱不值錢。 愁偶語,泣殘編,
難從故紙覓桃源。無端留命供刀俎,真悔懵騰盼凱旋。
祖棻嘗有「一生低首小山詞」之句及「情願給晏叔原當丫頭」之語〔二八〕,可我以爲没大必要揪住不放,不遺餘力渲染演繹之。周嘯天説得不錯;「沈祖棻的創作實踐,有一半與她的這個美學理想擰着。」〔二九〕其實不「擰着」反而不對。晏小山「古之傷心人」,「高華綺麗之外表,不能掩其蒼凉寂寞之内心。傷感文學,此爲上品」〔三〇〕,但他畢竟是承平公子,儘自「磊隗權奇,疏於顧忌」〔三一〕,那也是能見「昇平氣象」的〔三二〕。相比之下,沈祖棻所經歷是怎樣的「滿目關河」、「風雨江山」?「蓮作寸,麝成塵」、「久拚沈醉向花前」,這樣的句子誠然是小晏聲口,然而「自憐久病惟差死,但許相忘便是恩」、「多生哀樂空銷骨,終古興亡忍問天」、「從來天意知難問,如此人間悔有情」之句又豈是小晏寫得出來的?
更值得一説的是「驚見戈矛」一首。一九四七年六月一日,國民黨政府軍事委員會委員長武漢行轅及武漢警備司令部糾集軍警特務數千人包圍武漢大學,槍殺學生三人,重傷三人,逮捕教師員工二十人,即震驚中外的「六一慘案」。直面暴行,祖棻一反似水的柔情與傷感,戟指怒向屠刀,「何須文字方成獄,始信頭顱不值錢‥‥‥‥無端留命供刀俎,真悔懵騰盼凱旋」的凌厲蒼勁、精悍剴切,又怎麽可能不「與她的這個美學理想擰着」呢?
辯説這些當然不是要推翻沈祖棻的美學理想,也不是要否認小晏對她的重要影響。這裏我們想説的是——只要你「相思灰篆字,微命托詞箋」,想把自己感知到的特定時空中的特定生命感濃鬱真切地書寫出來,那就不能不「變」,不能不「擰着」,不能不形成自己卓特無法替代的樣貌面目。這一點,厠身「民國四大詞人」之列的沈祖棻當然是清楚的,她也是做得極其出色的〔三三〕。
〔一〕據黄文吉主編《詞學研究書目》,二十世紀八十年間(一九一二—一九九二)的詞學研究論著共一萬二千五百零二項中(論文與著作、論文集、校注、選本等均作一項統計),清詞研究論著計一千四百四十六項,王國維獨得四百五十八項,納蘭性德一百七十一項,居第二位。
〔二〕在「中國知網」檢索一九八〇至二〇一六年中相關學術文章,篇名包含「李清照」者計三千零四十三篇、朱淑真二百五十二篇、顧太清一百零六篇、沈祖棻八十篇。秋瑾、吕碧城研究成果亦夥,但較難剔除文學以外成分,未劃進比較範圍。
〔三〕沈氏年譜有馬興榮《沈祖棻年譜》(《詞學》二〇〇六年第十七輯)、徐有富《程千帆沈祖棻年譜長編》(南京大學出版社二〇一三年版);傳記有鞏本棟《程千帆沈祖棻學記》(貴州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七年版)、章子仲《易安而後見斯人》(當代中國出版社二〇一四年版)。研究專著有黄阿莎《沈祖棻詞學與詞作研究》(華中師範大學出版社二〇一六年版)。沈祖棻詩詞研究會於上世紀九十年代在浙江海鹽建立,現有會員千餘人。
〔四〕《涉江詞外集跋》,《沈祖棻詩詞集》,江蘇古籍出版社一九九四年版,第二三八頁。
〔五〕舒蕪《沈祖棻創作選集序》,《沈祖棻創作選集》第二頁,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八五年版。
〔六〕徐有富《程千帆沈祖棻年譜長編》,第一六一頁。
〔七〕組詩第四十、四十二首中句。
〔八〕龔自珍《己亥雜詩》第八十首。
〔九〕王士禎有同題絶句組詩六十首,黄景仁有同題絶句組詩三十首。
〔一〇〕程千帆箋注中語,《沈祖棻詩詞集》,江蘇古籍出版社一九九四年版,第二七六頁。
〔一一〕《屢得故人書問,因念子雍、淑娟之逝,悲不自勝》之三。
〔一二〕《沈祖棻詩詞集》第三〇六頁。
〔一三〕分别見《優詔》、《友人詩札每有涉及少年情事者,因賦》、《漫成》之二、《漫成》之五、《漫成》之六。
〔一四〕朱光潜題詩;「獨愛長篇題《早早》,深衷淺語見童心。」
〔一五〕《沈祖棻創作選集序》,《沈祖棻創作選集》第五頁。
〔一六〕對於《早早》詩,莫礪鋒有更精詳的解讀,見《我的兩位師母——沈祖棻與陶蕓》,《人民政協報》二〇〇一年四月十七日。
〔一七〕王逸《楚辭章句》、汪瑗《楚辭集解》。
〔一八〕章士釗《題涉江詞》、沈尹默《寄庵出示涉江詞稿‥‥‥‥》。
〔一九〕拙著《晚清民國詞史稿》論《庚子秋詞》部分語意。
〔二〇〕與「韋馮遺響」之語並見《沈祖棻詩詞集》第五八頁。
〔二一〕弟子趙鬱飛《晚清民國女性詞史稿》(時代文藝出版社二〇一九年版)對沈氏「青雀西飛」等《鷓鴣天》組詞八首、「蘭絮三生」等《浣溪沙》組詞十首有較多分析,並以我對《庚子秋詞》的有關分析爲基礎有如下評説;「沈詞中固然有一批直陳時事、質直剛健的作品,但在五百餘首的宏富體量中約僅占到百分之十弱的篇幅,效用被極大地稀釋了。總體來看,《涉江詞》那掩藏在柳色花光、烟霞幂雲之後若顯若晦的分明是一段個人化的『心史』,而遠非承載重大的『詞史』。但沈詞的價值也正在此,它是時代風雲映在心靈上的投影、是『大歷史』中私人化的『小書寫』,又何必强爲拔高」?總體觀點我不盡同意,但此語有見,值得深思。
〔二二〕《沈祖棻詩詞集》第八四頁。
〔二三〕《沈祖棻詩詞集》第九三頁。
〔二四〕徐有富《程千帆沈祖棻年譜長編》,第八二頁。
〔二五〕《沈祖棻詩詞集》第三頁。
〔二六〕王國維語。
〔二七〕《沈祖棻詩詞集》第二二九頁。
〔二八〕詞出《望江南·題樂府補亡》;「情不盡,愁緒繭抽絲。别有傷心人未會,一生低首小山詞。惆悵不同時」,語出程千帆箋。
〔二九〕周嘯天《一生低首小山詞——評沈祖棻詩詞》,《中華詩詞》二〇一三年第一〇期。
〔三〇〕馮煦《蒿庵論詞》、鄭騫《成府談詞》語,轉引自《唐宋詞彚評》第一册第三三二頁。
〔三一〕黄庭堅《小山詞序》,轉引自《唐宋詞彚評》第一册第三二八頁。
〔三二〕王铚《默記》;「賀方回‥‥‥‥不如晏叔原,盡見昇平氣象」,見《唐宋詞彚評》第一册第三三〇頁。
〔三三〕「民國四大詞人」之説最早由施議對提出,劉夢芙《五四以後詞壇點將録》也有推戴「四大詞人」之意,我心目中人選與施先生、劉先生有相同有不同,乃夏承燾、詹安泰、顧隨、沈祖棻四位。參見拙作《南中國士,嶺海詞宗;論詹安泰詞——兼論「民國四大詞人」》,《求是學刊》二〇一五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