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樓詞話》論詞要義
2019-12-16新加坡嚴壽澂
[新加坡]嚴壽澂
内容提要 蟄存施夫子精於詞學,一空依傍。臺灣學者林玫儀教授,旁搜遠紹,纂成《北山樓詞話》,都九十餘萬言,有功學界非淺。兹不揣淺陋,就其論詞要義,略作闡釋。夫子以爲,唐五代曲子詞乃俗文學,《雲謡集》者,民間俗文學,《花間集》者,文人之俗文學也。故陸輔之所謂,詞當近雅而不遠俗者,詞之本質也。本此見解,以《花間集》爲宗,撰成《宋花間集》及《清花間集》,總題爲《花間新集》,示後學以準則。
關鍵詞 施蟄存 北山樓詞話 花間新集 温庭筠 李後主
業師施蟄存夫子,精於詞學,論詞一空依傍。臺灣學者林枚儀教授,旁搜遠紹,纂成《北山樓詞話》,都九十餘萬言,有功學界非淺。〔一〕兹不揣鄙陋,就其論詞要義,略加闡釋,或於師説稍有闡揚之功,是爲至願。
一 詞的本質:近雅而又不遠俗
宋元之際的陸輔之有《詞旨》一書,是書雖爲「輔之早年師事張玉田時筆録師説以述其論詞之旨者,然「詞之矩範,大抵不出所論」〔二〕。玉田著《詞源》,以「雅」爲歸。而輔之則曰;「夫詞亦難言矣,正取近雅而又不遠俗。」〔三〕蟄存師就此指出;「這一段話大可注意」;「『近雅』,意味著還不是詩的句法;『不遠俗』,它還是民間文學。我以爲陸輔之是了解詞的本質的。無奈歷代以來,詞家都怕沾俗氣,一味追求高雅,斫傷了詞的元氣,唐五代詞的風格,不再能見到了。」〔四〕又曰;「此言最爲精闢,與〔五〕宋人論詞多主於雅,不知詞固俗文學也。尚雅則宜爲詩,輔之揭『近雅不俗』之旨,實得詞學真諦。近雅,非詩也;不俗,非南北曲也,斯乃詞也。」〔六〕雅者是詩,「近雅」,只是近乎雅而已,並非即是雅。俗者爲南北曲,不俗,則意謂不當入南北曲。這就是詞的本質。
所謂詞的本質,是從詞的發展歷程而言的;
詞本來是流行於民間的通俗歌詞,使用的都是人民大衆的口語。《雲謡集》是我們現在可以見到的一部流行於三隴一帶的民間曲子詞集,這裏所保存的三十首曲子詞,可以代表民間詞的思想、感情和語言。這種歌詞,漸漸爲士大夫的交際宴會所採用,有些文人偶爾也依照歌曲的腔調另作一首歌詞,交給妓女去唱,以適應他們的宴會。這種歌詞所用的語言文字,雖然比民間曲子爲文雅,但在士大夫的生活中,它們還是接近口語的。《花間集》裏所收録的五百首詞,就代表了早期士大夫所作曲子詞。我們可以説,《雲謡集》是民間的俗文學,《花間集》是知識分子的俗文學。〔七〕
《花間集》既然是「文人間的俗文學」,其作用,「是爲歌女供應唱詞,内容是要適應當時的情况,要取悦於聽歌的對象」。那些士大夫們在寫作此類作品之時,不可避免地會表現「自己的某些思想情緒」,然而這是「自然流露」,不是有意爲之。「因此,唐五代詞的創作方法,純是賦體,没有比興。文人要言志載道,他就去做詩文。詞的地位,在民間是高雅的歌曲,在文人間是與詩人分疆域的的抒情形式。從蘇東坡開始,詞變了質,成爲詩的新興形式,因而出現了『詩餘』這個名詞。又變了量,因而衍爲引、近、慢詞。我們很難説,蘇東坡是唐五代詞的功臣呢,還是罪人?」〔八〕
一般以爲,蘇軾變伶工之詞爲士大夫之詞,爲詞學大功臣。蟄存師的看法,則與此不同,認爲東坡「突破了前人的局限,開創了一種與傳統曲子詞迥然不同的風貌,即雄邁豪放的風格‥‥‥‥王灼所謂東坡詞『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筆者始知自振』(《碧鷄漫志》),則明確道出了蘇軾對於詞風轉變的意義」。〔九〕然而自此以後,詞成了「詩餘」,詞之所以爲詞的本質卻不可見了。蟄存師説道;「基於這樣的認識,我在一九六三年,用《花間集》曲子詞的規格體制,選了一部宋人小令集,名曰《宋花間集》。一九六四年,又選了一部《清花間集》,使埋没隱晦已久的《花間》傳統,在這兩個選本中再現它的風格,在歷代諸家的詞選中,這兩個選本,可以説是别開蹊徑的了。這兩本選稿,我保存了二十多年,作爲自己欣賞詞的一份私有財産,僅在少數友好中傳閲過,因爲怕它不合於當今的文學規格。」一九八七年,始應浙江古籍出版社之請,「同意把這部書稿印出來,爲古典文學愛好者開闢一個視野,爲我自己留下一個文學巡禮的蹤跡」。〔一〇〕
此書所選宋、清二代詞,皆爲蟄存師「自出手眼,凡幾經進退而後寫定,絶不依傍舊有選本。凡有詞集傳世之詞家,皆從其全集中最録。志在紹述《花間》,自以《花間》祖集爲歸。唐、五代詞,惟有令曲,入宋始有引、近、衍及慢詞。故此編所選,亦專取小令」。又,《花間》所選詞「皆無題,讀其詞,即知其志,無需題目。此編所選,亦從先例。原有題目,亦削去之。若題畫之詞,酬答之作,去其題便不可解,詞雖佳妙,在所不取。然清詞有一二可録者,仍附注原題」。北宋小令,尚有「《花間》遺韻」,「佳作隨手可擷」。而「南宋晚期,詞家所作慢詞,其令曲輒有散文氣,故於南宋諸家,選之尤嚴」。至於清代,詞家雖衆,而「卓犖可傳者,不逮十一」。選清詞,「閲詞集幾三百本」,入録者僅數十人而已。雖滄海遺珠,在所不免,然佳作「在人耳目者,大致已入網羅」。又,小令字數不過四、五十,而清人一字,乃至二字、三字重出者,「雖名家猶或不免」。此雖爲小疵,「不掩其美,今爲隨宜改易,並附注原文,請讀者參定之」。〔一一〕可見此書旨在發揚《花間》傳統,示人以準則。
蟄存師以爲,《花間》傳統之可貴,正在於發乎情的自然之致;
風,諷也。十五國風,皆有所諷喻。或以賦體爲諷,或以比興爲諷。賦發乎情,故其辭潤;比興出乎理,故其辭枯。唐詩人純用賦體,白居易標舉諷喻,有根情苗言之論,其所作亦皆賦也。自宋儒言理不言情,遂尊比興而薄賦。自宋詩人下筆,便思有所刺譏,一肚皮君子文人,沅蘭湘芷,使讀者一望而知其有所爲而作,於是按詩騷詞類以求之,真是猜謎射覆耳。此等詩豈復有涵泳之樂乎?於詞亦然。唐五代北宋初詞人,多用賦體。自鮦陽居士以《考槃》之義釋東坡《卜算子》,而比興之説大行於詞流。雖有高手如碧山、玉田,名作如「龍涎」、「白蓮」,組織非不工致,終如霧裏看花,當以理致物色,而不可以情趣體會也。
結論是;「是故理學興而賦學絶,貫道之説出而抒情之才盡。此唐五代詞之所以不可復、不可學也。」〔一二〕這一大段話,不僅是夫子論詞要義,更可視爲其對整個文學傳統的看法,即文學當尚情而不尚理。
二 文人詞鼻祖温庭筠
《雲謡集雜曲子》寫本,出於敦煌石室,爲今存最早的詞總集。集中「諸曲子,文字雅俗不一,可見非一人所作,惟題材皆不外乎閨怨艷情,與《花間集》諸詞無異」。〔一三〕集中《菩薩蠻》一首,文字頗雅;
霏霏點點迴塘雨。雙雙隻隻鴛鴦語。灼灼野花香。依依金柳黄。 盈盈江上女。兩兩溪邊舞。皎皎綺羅光。輕輕雲粉妝。
《花間集》卷一所載温飛卿《菩薩蠻》其二(《四部叢刊初編》本);水精簾裏頗梨枕。暖香惹夢鴛鴦頸。江上柳如烟。雁飛殘月天。 藕絲秋色淺。人勝參差剪。雙鬢隔香紅。玉釵頭上風。
二首意境固相似,然兩相比較,《雲謡》雅詞,終不及飛卿之藴藉。
蟄存師的結論是;「唐詞不始於温飛卿,然至飛卿而詞始爲文人之文學。飛卿以前,文人爲樂曲撰歌辭,多是聲詩,或曰歌詩,即有依聲爲長短句者,如李白之《清平樂》、杜牧之《八六子》、劉禹錫之《瀟湘神》、白居易之《憶江南》之類,殆皆視爲偶爾從俗,無關風雅,故不編入詩集。」飛卿「《金荃》一卷,實爲有唐詞集之始,亦詞爲士大夫文學形式之始」。又曰;「向使世無温飛卿,則唐詞猶爲民間俚曲,不入文人之手。」〔一四〕
「唐五代人爲詞,初無比興之義,大多賦敘閨情而已。讀詞者亦不求其言外之意,但當歌對酒,陶情風月而已。」飛卿詞作,「《菩薩蠻》最多最佳」,當時大爲流行,内容不過閨情宫怨。而清人張皋文(惠言)以温詞《菩薩蠻》十四首「爲不可分割之一篇,比之爲屈原之《離騷》,一篇之中,三復致意」,於是以比興寄託説飛卿詞,蔚爲一時風氣。蟄存師以爲,如此説詞,固「亦足助人神思,然此乃讀者之感應,所謂『比物連類,以三隅反』是也。若謂飛卿下筆之時,即有此物此志,則失之矣」。〔一五〕
葉嘉瑩教授指出,以比興寄託説飛卿詞,「蓋亦並非無故」。原因有三點;(一)「温詞多寫精美之物象,而精美之物象則極易引人生託喻之聯想」。(二)温詞所寫「閨閣婦女之情態」,與中國詩歌中以「女子爲託喻之傳統有暗合之處」。(三)温詞往往「不作明白之敘述,而但以物象之錯綜排比與音聲之抑揚長短而增加直覺之美感」。凡此諸端,使飛卿詞較之《花間集》中他作「别饒深遠含藴之致」。〔一六〕然而如蟄存師所指出;
飛卿詞亦有深有淺。《南歌子》、《更漏子》、《夢江南》諸作,其淺者也。《菩薩蠻》、《酒泉子》諸作,其深者也。淺者直露,幸不至野。深者婉約而不晦,情真語麗,辭不盡其意。其深處易學,可得貌似,其淺處不易學,學之多墮入南北曲。〔一七〕温詞可以比興説者,爲其深者,畢竟易學,如清代常州詞派中人。而欲學其淺者,則不免如明人,墮入南北曲矣。
譚獻《復堂詞録敘》云,詞之「爲體,固不必與莊語也。而後側出其言,旁通其情,觸類以感,充類以盡。甚且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讀者之用心何必不然」。〔一八〕言之頗能成理,與現代讀者反應理論若合符節。然而若以爲温詞本意如是,則「飛卿有知,如此高論,恐亦不敢承受」。〔一九〕
温飛卿爲文人詞鼻祖,自有其淵源。近源爲李長吉(賀),遠源則爲梁、陳宫體詩;
苕溪漁隱謂「飛卿工於造語,極爲綺靡」,黄花庵亦云「飛卿詞極流麗」。然飛卿綺語實自李長吉得來。唐詩自陳子昂至韓愈已日趨平淡質直,長吉以幽峭昳麗振之,使天下耳目一新。李義山、温飛卿承流而起,遂下開「西昆」一派。飛卿以此道施於曲子詞,風氣所被,西蜀南唐並衍餘緒,遂開「花間」、「陽春」一派‥‥‥‥世無李長吉,則李義山未必能爲《無題》、《錦瑟》之篇,温飛卿亦未必能爲《金荃》、《握蘭》之句,唐詞面目必不有《雲謡》、《花間》之縟麗。試取《雲謡集》以外之敦煌詞觀之,此中消息可以體會。故温飛卿於唐五代詞實關係一代風會,而其運詞琢句之風格,又李長吉有以啟發之也。王國維云;「讀《花間》、《尊前》集,令人回想徐陵《玉臺新詠》。」此言甚可尋味,蓋唐詞之興起,其軌跡與梁、陳宫體詩固宛然一體也。〔二〇〕
這是文學史上一個大判斷,源源本本,言簡意賅。
繆彦威(鉞)先生論李義山受長吉影響曰;「李賀詩出於楚《騷》,想象豐富,喜用象徵,造境瑰奇,摛採艷發。義山才情蓋與李賀相近,故慕其爲人,曾爲賀作小傳,義山集中亦多倣李賀體之作。」至於義
山詩的成就,不在其能學李賀,而在其能「移用李賀古詩中象徵之法作律詩,變奇詭爲淒美,爲律詩開闢一新境界」。〔二一〕
清人吴江葉燮論義山七絶,謂其「寄託深而措辭婉」。蟄存師以爲,葉氏此語「不妨理解爲三個特徵;其一是寄託既深,措辭又婉的詩。其二是寄託深的詩,措辭不一定婉。其三是措辭婉的詩,不一定有很深的寄託。」〔二二〕温飛卿詞有深有淺,其深者可謂措辭婉,而實無寄託。蟄存師又謂;「蓋飛卿遣辭琢句,誠極精工飛動之致,麗而不俗,穩而不滯。又且不落言詮,不著跡象,體物緣情,所得甚深,此實賦家神化之境也。若謂其詞意在比興,别有寄託,此則飛卿殆未夢見。温飛卿詞之爲一代龍象,固不必援比興以爲高」。〔二三〕
三 李後主詞:自然真情與温柔敦厚
日本漢學家内藤湖南(虎次郎)提出著名的唐宋變革説,以爲唐代是中世的結束,而宋代則是近世的開始,貴族衰落,平民崛起,乃宋代以降的特徵。其間包含了唐末至五代的一段過渡期。「這一時期在學術文藝的性質上,也發生了顯著的變化」。在文學上,「從唐中期開始,韓、柳諸家起,復興了所謂古文體」,「即由重形式的文體改變爲自由表達的文體」。「從唐末起,在詩之外,又發展起『詩餘』,即詞。打破了原來五言、七言的形式,變成頗爲自由的形式,在音調韻律上特别得到充分的發展」。〔二四〕要而言之,質浮於文,裝飾讓位於自然。
蟄存師論李後主在文學史上的地位,正是從此文學變遷著眼,曰;
唐詩自王、孟、李、杜而至於昌黎、東野,六朝穠麗之辭,蕩滌無餘。詩學趨勢,質浮於文。其詩意不能高遠者,元輕白俗之病興焉。昌谷、玉谿,應運而起,致力於藻繢雕飾,齊、梁絶緒,於焉復振。歌詩面目,爲之一新。然其勢亦不能長久,温飛卿繼軌有作,已是强弩之末。遂乃移其技於長短句,居然自張一軍,大似虯髯之王扶餘。雲礽鼎盛,歷韋端己而至於《花間》諸家,蔚爲大國矣。南唐偏踞江東,《花間》影響,不甚濃重。然馮延巳猶未能盡祛穠華,不假雕飾,惟後主乃純用自然,從性情中遣辭琢句,長短句風格,至此又復一變而爲雅淡。是故後主之詞,於唐五代爲曲終奏雅,於兩宋蘇辛一流則可謂風氣之先。從來諸家評論後主詞者,雖取喻不同,大率不違此旨。〔二五〕如此論斷,可謂大處落墨,高屋建瓴。
明人胡應麟云;「後主樂府爲宋人一代開山。蓋温韋雖藻麗,而氣頗傷促,意不勝辭。至此君方是當行作家,清便宛轉,詞家王、孟。」蟄存師以爲;「此即謂温韋文彩雖饒,而内涵固甚貧乏;後主則情深辭清,方之於詩,猶王維、孟浩然也。」又引納蘭成德評云;「《花間》之詞,如古玉器,貴重而不適用;宋詞適用而少貴重。後主兼有其美,更饒烟水迷離之致。」詮釋道;「此言《花間》諸詞内容浮薄,於讀者無所感召,雖復絢麗温潤,僅堪把玩而已。宋詞之病則反是,意餘於辭,辭不飾義,惟後主能兼具二美,且其情志之表達,又極隱秀,不作直露之辭,故有烟水迷離之致。」〔二六〕
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云;「毛嬙、西施,天下美婦人也,嚴妝佳,淡妝亦佳。粗服亂頭,不掩國色。飛卿,嚴妝也;端己,淡妝也;後主則粗服亂頭矣。」蟄存師以爲;「此言温韋之間,雖有濃淡之别,要之皆事修飾;惟後主則國色天然,不施粉黛。此『粗服亂頭』,喻其天然,非貶辭也。」而王國維「乃以爲介存以嚴妝爲高境」,謂其「殊未喻介存之意」。王氏以自然真色論詞,於後主頗致推崇,其《人間詞話》云;「温飛卿之詞,句秀也;韋端己之詞,骨秀也;李重光之詞,神秀也。」蟄存師即此説道;「其言蓋謂温飛卿詞惟有秀麗之字句,韋端己詞則有思想内容,故其秀麗在骨。後主則有思想内容而不露圭角,故其秀麗在神。神者,精神也,風格也,亦即成德所謂『烟水迷離之致』也。」又曰;「以上諸家論後主詞,皆可與鄙見相參,故引述之,略加詮釋。「〔二七〕
譚復堂以後主詞比李太白詩,以爲「高奇無匹」。《介存齋論詞雜著》則曰;「李後主詞如生馬駒,不受控促。」蟄存師以爲;「後主詞風格非放逸者,亦未嘗高奇特異,比之李白,似非其倫。」陳廷焯著《白雨齋詞話》,以沈鬱頓挫、温柔敦厚爲宗,以温飛卿爲正聲,謂後主詞雖以情勝,終非正聲。吴瞿安(梅)則謂南唐中主「能哀而不傷,後主則近於傷矣」。蟄存師以爲,凡此見解,出於茗柯(張惠言),皆爲一偏之見;
夫後主之詞,情生文者也。飛卿詞高處,亦僅得文生情,況猶有文不及情者耶?後主有亡國失位之痛,入宋以後諸作,何嘗不沈鬱?何嘗不敦厚?「詩言志,歌永言」,論文當先觀其志。温飛卿詞,志實浮薄,徒有麗句,乃許以爲詞中正聲。中主無亡國之痛,其詞不過賦春恨秋悲,皆詞人恆有之情,其哀亦已甚淺,云何能傷?乃許以爲勝於後主。此二家之説,皆可議也。〔二八〕
温飛卿與李後主之别,在於文生情與情生文之異。而中主之詞,不過春恨秋悲,詞家之恆情而已,又何能勝於後主之至性真情之作?
個中的關鍵,在於對「温柔敦厚」及「哀而不傷」之理解。「温柔敦厚」出於《禮記·經解》;「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爲人也,温柔敦厚,詩教也‥‥‥‥故詩之失愚‥‥‥‥温柔敦厚而不愚,則深於詩者也。」
蟄存師認爲,「温柔敦厚」乃指民風,而不是文藝作品的思想傾向,曰;
「温柔敦厚」,「哀而不傷」,皆孔氏論詩之旨。「温柔敦厚而不愚,則深於詩者也」,此其論詩教之言也。其意蓋謂一國之人民,性情温柔敦厚,而不墮於愚頑,則可知其爲深受文化教育之民也。「温柔敦厚」,謂民風也,非謂文藝之思想傾向也。且「温柔敦厚」亦必須以「不愚」爲限度。「温柔敦厚」而愚頑無知,亦不足取也。後世論文者,以「温柔敦厚」爲文藝作品思想傾向之要求,又削去
「而不愚」三字,遂使感情激切之作,悉歸屏棄。然則又何以解「可以群,可以怨」乎?〔二九〕所言至爲有理,與新出土《孔子詩論》所謂「詩無隱志」若合符節,惜此文獻蟄存師未及見。
《孔子詩論》第一簡,不少學者釋謂;「詩亡隱志,樂亡隱情,文亡隱言。」「亡」即「無」字。《論語·季氏》載孔子語「言及之而不言謂之隱」。孔安國釋「隱」字曰;「隱匿不盡情實。」可見所謂隱志,即指有志必須盡言,不可隱匿。饒宗頤釋此簡爲「詩亡吝志,樂亡吝情,文亡吝言」,謂「《玉篇》引《論語》『改過不吝』,陶潛《五柳先生傳》『曾不吝情去留。』亦使用『吝情』二字,語雖後出,亦可參證」。〔三〇〕所謂吝志,吝情,正指當直陳其志,直抒其情,不可吝惜。足見孔子所謂温柔敦厚,絶非反對感情激切之作。
《孟子·告子下》《小弁章》云;
公孫丑問曰;「高子曰;『《小弁》,小人之詩也。』」孟子曰;「何以言之?」曰;」怨。」曰;
「固哉,高叟之爲詩也!有人於此,越人關弓而射之,則己談笑而道之,無他,疏之也。其兄關弓而射之,則己垂涕泣而道之,無他,戚之也。《小弁》之怨,親親也。親親,仁也。固矣夫,高叟之位詩也!」曰;「《凱風》何以不怨?」曰;「《凱風》,親之過小者也;《小弁》,親之過大者也。親之過大而不怨,是愈疏也;親之過小而怨,是不可磯也。愈疏,不孝也;不可磯,亦不孝也。孔子曰;『舜其至孝矣,五十而慕。』」(趙岐注曰;「磯,激也。」)
孟子這段話明確説明;激切之作有其正當性。若遭家國之至痛,君父之大過,仍不哀不憤,不痛不切,那就是冷血動物之所爲了。故明人陶石簣(望齡)論此章曰;「怨也是好的。」〔三一〕
畔湖镇伴湖,像截旧裤脚丢在洞庭湖边。那条青石板路终日里湿漉漉的,洒满鱼腥味。两排旧木板房歪歪斜斜,瓦脊上这里那里粘着干枯的青苔藓。街虽古旧,却因船码头仗势,人气挺旺。终日里肩担穿插,人流不断。镇政府坐落在地势较高的街北头,那里从前是救捞局的地盘,有一幢气派的古建筑。后来拆了建了办公楼。
至於「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蟄存師解釋道;
「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孔氏評《關雎》之言也。《詩序》曰;「《關雎》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憂在進賢,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賢才,而無傷善之心焉,是《關雎》之義也。」此文即疏解孔氏之言。漢儒以《關雎》主題爲述「后妃之德」,故一切疏解,皆本此義。然此詩本文中,實未嘗見此義。從毛序所釋,則「樂而不淫」者,謂樂得淑女,乃愛其德,非淫其色也。「哀而不傷」者,謂哀慕窈窕,而不傷善道。可知所樂者與所淫者爲二事,所哀者與所傷者亦爲二事。而司馬遷論《離騷》,則云;
「《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此即誤解孔氏之旨而妄爲演繹之也。「樂而不淫」,非「好色而不淫」也。「好色」則「婬」矣。「哀而不傷」,非「怨誹而不亂」也。既「怨」又「誹」,豈能不鼓「亂」乎?自此以後,文論家輒以「哀」與「傷」爲抒情之二度,可以「哀」,而不可極哀,極哀則「傷」矣。於是「哀而不傷」,是謂「温柔」,是謂「敦厚」,得中庸之道矣。於是二千年來,文藝作品之感情激切者,皆受貶斥。當代文論家或有以此爲儒家詩教之病毒而批判之,余則以爲此乃儒家詩論之被誤解者也。〔三二〕
以孟子論《小弁》之言相對照,可見蟄存師此一論斷,確是至當不易。
四 餘論
蟄存師論詞,重在生香真色,本此以論清詞,慧眼獨具,犁然有當於人心。論清末民初詞學宗師朱祖謀云;「彊村早年,政治文學,俱有英鋭氣,詞格猶在晏、歐、周、秦之間。《庚子秋詞》中數十闋,纏綿惻隱,耐人尋味。自後改轍二窗,多作慢詞,藴情設意,煉字排章,得神詣矣,已非生香真色。」(二窗,指夢窗[吴文英]、草窗[周密])論王國維云;「觀堂論詞,頗參新學。然其標舉意境,實即茗柯比興之旨。其懸格在「意境兩忘,物我一體」,亦猶是止庵[周濟]出入寄託之義。《蝶戀花》「昨夜」、「百尺」兩章,其自許爲能到此高格者,余讀之數過,然覺終有意在,未若温韋之初無意而可以意逆也。」〔三三〕
論王鵬運云;「朱古微[祖謀]敘《半塘定稿》,謂『君詞導源碧山,復歷稼軒、夢窗,以還清真之渾化。與周止庵説,契若針芥。』此强以半塘紹常州之薪傳,於半塘詞境之發展,不相應也。余觀半塘詞實自晏歐小令,進而爲蘇辛近慢。雖半塘亦自許爲『碧山家法』,氣韻終不似也。《庚子秋詞》中諸闋,尤爲深美閎約,取之特多。」論文廷式云;「清詞至王半塘、文蕓閣,氣壯神王,不復作呻吟騷屑語。會國事蜩螗,生民邦家之痛,藴無可泄,一發於詞。縱琢句尋章,猶未能忘情於玉田、夢窗,而意境氣韻,終已入蘇辛之壘。《雲起軒詞》令慢皆揭響五天,埋愁九地;無稼軒之廉悍,得清真之婉約。清詞至此,非浙西、常州所能籠絡矣。」〔三四〕
生香真色,不有意爲寄託,一以自然真情出之,且須敦厚惻隱,不作輕薄語,蟄存師論詞之所祈嚮,即此可見。所推崇的清初詞人,厥爲納蘭性德,謂其乃唐五代以來第一大家,云;「容若情真性厚,小詞聲色窈麗,哀樂無端,非晏歐所能限,況方回[賀鑄]乎?篇什既富,珠玉焜耀,亦不屈居李重光下。謂爲唐五代以來第一大家,可以無忝。雲間詞派,方當消歇之時,忽有滿清華胄,遠紹弓裘,陳卧子[子龍]地下有知,亦當蹙額。」〔三五〕有清一代滿洲詞家,與容若後先輝映者,則爲鄭文焯,云;「滿洲詞家以成德始,以叔問終,二百六十年漢化,成此二俊,勝金元矣。叔問才情、學問、聲律,俱臻絶詣。家國危亡之痛,王孫式微之感,盡託於長短句,其志哀,其情婉,其辭雅,其義隱,重光而後,不與易矣。」〔三六〕
對於清人考律、校讎之學,亦給與公允的評價。論況周頤云;「清季詞學四大家,叔問專考律定聲之學,半塘、彊村擅校讎結集之功,夔笙撰詞話,研精義理,津梁後學,皆足以邁越前修。清詞以此數子爲殿,有耿光焉。夔笙詞凡數刻,未能盡得。《蕙風詞》二卷,則晚年自定本,録其十闋,皆辛亥前後所作,琢句高古深隱,此公獨擅。」〔三七〕
論清詞,一空依傍,自具手眼,云;「清詞總雜,夜光與魚目並陳,雖一家之集,亦或瑕瑜霄壤。小詞佳者,邁越宋賢,而凡穢俚俗者,又非古人所敢出手。余選此編,懸高格以求菁英,自謂萃其狐白,温韋晏歐,風流斯在。然猶憾其有具《花間》之貌而神不及者,有神及而理欠者,此則時代使之然,才情使之然,奈之何哉。」〔三八〕這一段話,可謂夫子論詞之結穴。
〔一〕林枚儀編《北山樓詞話》,劉凌、劉效禮編《施蟄存全集》第七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二〇一二年。
〔二〕見王熙元《歷代詞話敘録》,臺灣中華書局,一九七三年,頁三〇。
〔三〕王鵬運《四印齋》本作「而不遠俗」,張宗橚《詞林紀事》附録則作「而不俗」。
〔四〕《詞學名詞釋義·雅詞》,《北山樓詞話》,卷一《名義》,頁五。
〔五〕「與」字疑衍。
〔六〕《詞旨 詞旨歸》,《北山樓詞話》,卷二《詞籍》,頁二一一。
〔七〕《詞學名詞釋義·雅詞》,頁四。
〔八〕《〈花間新集〉序》,《北山樓詞話》,卷五《詞論》,頁二八三。
〔九〕《〈宋詞經典〉前言》,《北山樓詞話》,卷四《詞論》,頁二九〇。
〔一〇〕《〈花間新集〉序》,《北山樓詞話》,卷五《詞論》,頁二八三。
〔一一〕《〈花間新集〉凡例》,《北山樓詞話》,卷四《詞論》,頁二八四。
〔一二〕《唐五代詞總論》,《北山樓詞話》,卷六《詞評》,頁四六〇。
〔一三〕《雲謡集》,《北山樓詞話》,卷二《詞籍》,頁一三三。
〔一四〕《讀温飛卿詞札記》,《北山樓詞話》,卷六《詞評》,頁四四五—四四六。
〔一五〕同上,頁四四八—四四九。
〔一六〕葉嘉瑩《論温庭筠詞》,繆鉞、葉嘉瑩合撰《靈谿詞説》,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七年,頁三九—四二。
〔一七〕《讀温飛卿詞札記》,頁四五〇。
〔一八〕《譚仲修先生復堂詞話》,頁一,載徐柯編《心園叢刻一集》,民國乙丑(一九二五年)排印本,册上,頁一。
〔一九〕《讀温飛卿詞札記》,頁四四九。
〔二〇〕同上,頁四四六。
〔二一〕繆鉞《論李義山詩》,載其《詩詞散論》,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二年,頁三〇—三一,三三。
〔二二〕施蟄存《唐詩百話·李商隱·七言絶句四首》,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七年,頁五八六。
〔二三〕《讀温飛卿詞札記》,頁四四八。
〔二四〕内藤湖南《中國近世史》,載内藤湖南著,夏應元選編並監譯《中國史通論》,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二〇〇四年,上册,頁三三二,三三三。
〔二五〕《南唐二主詞敘論》,《北山樓詞話》,卷二《詞籍》,頁一八三。
〔二六〕同上,頁一八三。
〔二七〕同上,頁一八三—一八四。
〔二八〕同上,頁一八四。
〔二九〕同上,頁一八四。
〔三〇〕饒宗頤《竹書〈詩序〉小箋》,《上博館藏戰國楚竹簡研究》,上海書店出版社,二〇〇二年,頁二二八。
〔三一〕引自張岱《四書遇》,浙江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五年,頁五二二。
〔三二〕《南唐二主詞敘論》,頁一八四。
〔三三〕《花間新集·清花間集》,卷十,《北山樓詞話》,卷七《詞選》,頁六一一,六一三。
〔三四〕同上,卷九,頁六〇三,六〇五。
〔三五〕同上,卷四,頁五七四。
〔三六〕同上,卷十,頁六一〇。
〔三七〕同上,卷十,頁六一二。
〔三八〕同上,《敘引》,頁五五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