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抱香詞》到《五厄集》
——楊鐵夫詞體創作考論
2019-12-16歐陽明亮
歐陽明亮
内容提要 作爲民國詞壇「夢窗熱」的積極參與者與推動者,楊鐵夫在夢窗詞研究上取得了不小的成就,但他的詞體創作卻因爲過於步趨夢窗、缺乏個人面目而較少爲今人關注。事實上,楊鐵夫的創作道路在民國詞壇具有一定的典型性。通過對《抱香詞》、《雙樹居詞》、《五厄詞集稿》等諸部詞集的相關版本以及所收詞作的考察、比對,我們可以看到楊鐵夫是如何向他的詞壇師友討教請益,又是如何不憚其煩地修改、完善自己的作品,從而一步步向「恍惚迷離、曲折炫幻」的夢窗詞風靠近,同時也可以看到時局的紛亂動蕩、境遇的窘迫逼仄是如何被暮年的楊鐵夫一一攝入詞中,并最終爲其幽拗深澀的詞境帶來些許鬆動。
關鍵詞 抱香詞 雙樹居詞 五厄詞集稿 楊鐵夫
在民國詞壇,楊鐵夫是「夢窗熱」的積極參與者與推動者,他不但以夢窗詞箋釋蜚聲詞林,被譽爲「夢窗千載之子雲」〔一〕,在詞體創作上也以夢窗爲圭臬,極力營造七寶樓臺般的炫幻迷離之境。不過縱觀楊氏一生,他的詞學道路起步較晚,五十歲之後才開始填詞,而他真正升堂入室,並在主流詞壇嶄露頭角,則更是在一九二七年拜朱祖謀爲師之後,此時他已年過六旬。在人生的最後十餘年裏,楊鐵夫以極大的熱情投入到詞學研究與創作之中,他不但三易其稿,撰寫《吴夢窗詞箋釋》,成爲首位注解吴文英全部詞作的學者,同時也不遺餘力地從事詞體創作,先後結集、刊印了《抱香詞》、《雙樹居詞》、《五厄詞集稿》等多部詞集。目前學界對楊鐵夫在夢窗詞研究上的成績與貢獻已有較多探討,但對其自身的詞體創作情况則頗少屬意。有鑒於此,本文以楊鐵夫留下的諸部詞集爲綫索,勾勒楊鐵夫十餘年間的詞體創作景況,以期通過諸多細節的梳理與考察,還原楊鐵夫詞風形成、發展的具體軌跡,以及時代環境與家國命運對楊鐵夫創作心理與創作實踐的種種影響。
一 油印與鉛印:兩部《抱香詞》的不同面貌
楊鐵夫最早印行於世的詞集是油印本《抱香詞》(亦名《抱香室詞》),時間大致在一九三二年前後。這部油印本《抱香詞》今人有少題及,畢竟無論是從收詞數量還是刊印方式來看,它都只能算是一部正式刊印之前的試印本,楊鐵夫没有請人爲之題簽,書中也没有任何序跋。當時楊鐵夫拜朱祖謀爲師不久,又身處民國詞壇中心之一的上海,他的初版《夢窗詞選箋釋》也差不多是在同一時間問世。因此,油印本《抱香詞》與初版《夢窗詞選箋釋》一起,可以看成是嶺南詞人楊鐵夫在主流詞壇的首次亮相。
油印本《抱香詞》收詞不多,僅有三十六首,主要是一九二七年至一九三一年間的作品,它們顯然只是楊鐵夫當時所填詞作的一小部分,這反映出楊鐵夫較爲謹慎的態度。楊鐵夫當時雖然已年過六旬,但正式拜入彊邨門下,躋身主流詞壇卻不過數年,如果一次性不加甄别地刊行大量詞作,未免略顯冒失。楊鐵夫印行這部油印本的目的,主要是希望得到詞壇師友的指點,從而有針對性地修改、完善自己的詞作,爲將來正式刊印詞集做好準備。
例如在廣東省中山圖書館所藏的一部油印本《抱香詞》中,我們可以看到少量的毛筆批改,如《石州慢·吷庵以詞集見寄並索題其填詞圖和韻代柬》一詞末句「有人長相憶」中「人長」二字被圈改爲「南雲」。很明顯,此處圈改並非是對詞作藝術的潤色,而是出於按譜合律的要求。《石州慢》一調結句例作「上一下四」,如《欽定詞譜》就强調;「此詞前後段兩結句,例作上一下四句法,填者辨之。」〔二〕楊鐵夫原句「有人長相憶」顯然於譜不合,因此被圈改爲「有南雲相憶」。
我們雖然無法考知此處批改出自誰手,但應該是楊鐵夫當時所分贈的詞友所爲,在筆者經眼的其他油印本《抱香詞》中,也存在類似的批改和圈注,如孔夫子舊書網曾上拍過一部油印本,從賣家上傳的書影中也可以見到毛筆批點的痕跡,其中針對《掃花遊》(買春紫陌)中「飛花戲玉」一句中的「玉」字,天頭批云;「應用魚部上去聲韻。」這也是從格律上指出詞作的問題,因爲該詞所叶的是「麌」、「遇」部韻,而「玉」字屬入聲「沃」部,顯然出韻,因此被批者指出,强調應該用「魚」部上去聲韻。以上毛筆批改都清楚的説明油印本《抱香詞》的印行目的,我們由此也可以大致了解楊鐵夫初期的創作情形;雖然楊鐵夫當時已經在朱祖謀門下學詞,但在實際創作中對詞律還不甚熟稔,不時犯下一些比較明顯的格律錯誤。
詞壇同道對油印本《抱香詞》的指瑕糾謬,想必令楊鐵夫頗爲警醒,並促使他努力修改、完善自己的作品,因此當兩年後楊鐵夫正式推出鉛印本《抱香詞》時,《油印本》中的上述問題都已一一糾正。
鉛印本《抱香詞》刊行於一九三四年,此時楊鐵夫的第二版《夢窗詞選箋釋》也已問世,憑藉對夢窗詞的研究,楊鐵夫在詞壇已經獲得廣泛聲譽,因此他在此時將自己的詞集正式推出顯然頗爲適宜。與之前試印的油印本相較,鉛印本《抱香詞》除了刊印方式不同外,還有以下差異;
一是廣泛徵求題辭。與油印本既無題序也無題詞不同,鉛印本《抱香詞》卷首列有「抱香室填詞圖題辭」,其中收録的諸家題詞有;洪汝闓《六幺令》(海風吹雨)、陳衍《浣溪沙》(北宋詞壇最擅場)、夏敬觀《浣溪沙》(獨抱幽香倚枕吟)、郭則澐《天香》(天外憑欄)、林葆恒《轆轤金井》(子規聲裏)、夏承燾《減蘭》(荒秦冘柳)、關賡麟《齊天樂》(幾曾傳了空中恨)、姚亶素《蝶戀花》(滿院温馨花似霧)、潘飛聲《浪淘沙》(村落寂無人)、譚祖壬《燭影摇紅》(清絶幽姿)、謝掄元《卜算子》(獨自抱孤芳)、崔師貫《石州慢》(又惹紅樓)、高拱元《鷓鴣天》(冷後名心鬢已蒼)、周慶雲《天香》(疏蝶驚秋)、張荃《金縷曲》(邃閣爐煙嫋)。此外還附有洪汝闓的一則評語與夏承燾的一篇題序。其中夏承燾所撰題序記録了楊鐵夫的論詞主張;「(楊鐵夫)雲嘗選古今三家詞,前人主問途碧山,由覺翁入清真者,今可祧碧山而奉彊翁。」〔三〕從中可見楊鐵夫對朱祖謀的極力推崇,同時他在創作上也是緊隨彊邨步伐,取法夢窗,因此夏承燾在題序中稱楊鐵夫爲「彊邨法嗣」〔四〕,而陳衍在題詞中也將楊鐵夫視爲「彊邨衣缽」〔五〕的繼承者。
二是詞作的精心修改。將鉛印本與油印本對校,我們可以發現,鉛印本雖然將油印本中的三十六首詞作全部收入,但詞作内容已有大幅修改,這種修改不僅僅是個别字句的潤色,也包括整體面目的改動,乃至改寫。如《掃花遊》一詞,油印本爲;
買春紫陌,聽緑樹啼鴣,欲行還住。飛花戲玉,似盈車擲果,埋輪歧路。浪渺雲沈,塞外音書又誤。放鐙處。奈一霎海風,昏到庭户。 天醉誰可語。怪春色無多,更愁蠻雨。惱人半霽。望西北高樓,柳條輕蔽。剗地飛紅,怕惹啼鵑更苦。送宵鼓。黯羈魂、滿城風雨。
鉛印本爲;
買春紫陌,擁萬馬濤來,弄潮人喜。問津那處,怪支機贈石,漢槎楫艤。浪杳雲沈,爲恁鱗鴻又誤。放燈裏。怕蜃霧幻樓,昏到庭户。 天醉誰與語。任蝶浪蜂狂,恣情飛舞。待風唤去。奈園林遍緑,亂鶯無主。剗地殘紅,恐惹啼鵑更苦。正延佇。碎羈魂、暮鐘零杵。又如《無悶》一詞,油印本爲;
清絶湖山,蒼翠四合,中有幽人獨語。傍御道官槐,怯臨高處。驛路秋山日薄。莫誤認、淒涼陽關譜。正翛然塵外,斜陽古柳,説風談露。 偷訴。髩也妒。縱臨風響繁,别枝羞度。算曾蜕初衣,尚安緌素。憶昔齊宫夢短,問誰和、尊前黄金縷。終不似、都了塵緣,準備桂橈浦醑。
鉛印本爲;
一棹西泠,蒼翠四合,中有幽人獨語。怯御道官槐,咽寒高處。日暮秋山驛路。莫認是、臨歧陽關譜。抱故宫紅葉,尋消問息,幾經風露。 誰訴。甚悽楚。豈懊惱西風,盡情傾吐。算曾蜕初衣,也緌冠素。自怨齊宫鬢薄,奈還有、歌聲招人妒。算絶調、弦譜中郎,畢竟知音遲暮。
通過比對可以看出,楊鐵夫對詞作的修改,主要在於煉意,努力使詞作内容緊扣題意,而避免情思的空泛與平庸。例如《掃花遊》一詞,油印本並無詞題,通篇讀來,不過是較爲常見的風雨惜春之作,而鉛印本則標有詞題「丁卯孟春海上坐雨作」,整首詞,尤其是上闋,緊扣「海上坐雨」四字,如「擁萬馬濤來,弄潮人喜」、「問津那處,怪支機贈石,漢槎楫艤」、「怕蜃霧幻樓,昏到庭户」等,遂使詞作意境一洗慣常,以一片天風海雨、光怪陸離之景奪人眼目,也正應了夏敬觀對楊鐵夫詞「力避凡近」〔六〕的評價。同樣,《無悶》一詞以「西湖聞蟬」爲題,較之油印本,鉛印本更注重圍繞「蟬聲」進行刻畫、申説,例如結句由「終不似、都了塵緣,準備桂橈浦醑」改爲「算絶調、弦譜中郎,畢竟知音遲暮」,便與詞題中的「聞」字關合更爲緊密。另外,通篇讀來,油印本《無悶》立意稍顯蕪雜,既有娥眉傷妒之情,又含高蹈塵外之想,而鉛印本則摒除後一綫索,遣辭用典,惟於淒苦之情專力抒發,騷人之意也因此更爲濃烈深沉。
其三,鉛印本《抱香詞》收詞一百二十三首(其中《減字木蘭花·題關穎人司長焦山枕雨圖》一闋重出),較油印本多出數倍,其中新增的詞作大部分寫於油印本印行之後,即一九三二年至一九三四年間。通過比較前後兩期的詞作,我們可以發現一個顯著的變化,即在後期的詞作中,步韻夢窗的作品所占比重大爲增加,如在油印本所收三十六首詞作中,步韻宋人的詞作共三首,其中和白石詞兩首,和夢窗詞一首,而在鉛印本所收近八十首後期詞作中,步韻宋人的詞作共八首,其中和白石詞一首,和清真詞二首,而和夢窗詞最多,共有五首。
顯然,這種變化與楊鐵夫對夢窗詞的進一步沉潛研析有直接關係。楊鐵夫在第二版《夢窗詞選箋釋》序言中寫道;「去年旅香江,僻陋在夷,無可與語,因以讀夢窗詞之所得,選其一百六十七首而箋釋之。‥‥‥‥今者又閒居,天予以補過之餘閒,爰取舊選箋釋之錯誤者,重加厘訂,又加選佳詞之遺漏者,共成二百零四闋,蓋夢窗詞之精華,畢萃於此。余對夢窗之心得,亦抉發無遺矣。」〔七〕在二版刊印之後,楊鐵夫並没有停下箋釋夢窗詞的工作,而是繼續研習,很快在一九三五年出版了第三版;「予箋《夢窗詞》,於今爲三版,實與初版同。因第一次所箋止一百六十八闋,且洋紙洋裝,求便於學生,反見嗤於大雅。第二次所箋增至二百零四闋,自以爲夢窗佳構,盡萃於此。‥‥‥‥爰決意取全集通加箋釋,前之誤者正之,略者詳之,不止缺者補之已也。」〔八〕從第一版的「選釋」到第三版的「通釋」,楊鐵夫對夢窗詞的認識在逐步深入,對夢窗詞的藝術風格和詞作特點也愈發熟悉,而這也必然會在自己的實際創作中體現出來,如鉛印本中兩首《鶯啼序》(春老洞深寒在)、(東溝舊愁未洗),都是步韻夢窗之作。前首自述平生,自幼時説到老年,後闋雖題詠史,但處處關聯現實,兩詞情境錯綜疊映,語句新生奇奥,尤其結構上跌宕跳躍,於開合之中勾連頓轉。楊鐵夫曾稱自己研析夢窗詞的最大用心,便是尋繹其中脈絡貫通、前後照應的「順逆、提頓、轉折諸法」,力破前人「七寶樓臺,不成片斷」之説,〔九〕而從鉛印本《抱香詞》所新收的作品中可以看出,此時的楊鐵夫已漸得夢窗三昧。
總之,鉛印本《抱香詞》中的詞作無論是在藝術水準上,還是在聲律句法上,都較油印本更爲純熟老練。油印本中所犯的出韻之失和句法問題,在鉛印本中都得到避免,而鉛印本中的詞作往往主題更爲凝練,意象更爲鮮明,脈絡勾連也更爲深曲。可見楊鐵夫已將自己從夢窗詞中悟得的「順逆、提頓、轉折諸法」較爲自如地運用到自身的創作之中,故葉恭綽稱「鐵夫校釋夢窗詞至於再三,可謂覺翁功臣,所作亦日趨渾成,七寶樓臺,拆之可成片段」〔一〇〕,雖不免過譽,但也并非虚言。
二 集内與集外:《抱香室詞存》、《集外稿》的諸多細節
除油印本與鉛印本外,楊鐵夫還有兩部以「抱香」爲題的詞稿,生前未曾刊行;一是稿鈔本《抱香室詞存》,現藏澳大利亞國家圖書館;一是《抱香室詞集外稿》,一直存於楊鐵夫行篋,直到一九七六年楊鐵夫長子楊兆燾編《楊鐵夫先生遺稿》,才於篋中搜得,遂加以排印,編入《遺稿》之中。
澳大利亞國家圖書館所藏《抱香室詞存》以朵雲軒紅格稿紙鈔寫,封面題「抱香室詞存」,款署「香山楊玉銜鐵夫稿」,爲楊鐵夫本人手鈔,不過值得注意的是,這部詞稿雖然以「抱香」爲名,但其中收録的八十六首詞作中只有十八首見於鉛印本《抱香詞》,而這十八首詞作在内容文字上較鉛印本與油印本又多有差異。
如上文《掃花遊》一詞,鉛印本的詞題爲「丁卯孟春海上坐雨作」,而稿鈔本的詞題則是「書滬上丁巳三月事」,兩個詞題無論是時間還是主題都差異頗大。又如《驀山溪·寄題聽楓園和彊師酬叔問韻》一詞,稿鈔本、油印本、鉛印本文字分别如下;
詞仙窟宅,例遠塵囂市。吟罷古藤陰,下滄洲、琴携緑綺。北溟游倦,南徙化潛虯,樵風徑,蕙風天,空谷跫然喜。 吴江高閣,楓落霜殷地。一曲折紅梅,和陽春、瓣香遥繼。連檣過酒,夢斷鷺鷗盟,五柳側,四橋邊,獨聽辦秋計。(稿鈔本)
詞仙窟宅,例遠塵囂市。吟罷古藤陰,下滄洲、琴携緑綺。白鷗波暖,集湘燕江鴻,樵風徑,蕙風天,空谷跫然喜。 吴門楓冷,慣泊霜蓬地。一曲折紅梅,和陽春、徵聲能繼。聽風聽水,卸卻素馨帆,五柳側,四橋邊,早辦聽秋計。(油印本)
詞仙卜築,例遠塵囂市。吟罷古藤陰,下滄洲、琴携緑綺。白漚波暖,吟侣集江鷗,樵風徑,蕙風天,空谷跫然喜。 霜虹鐘訊,慣泊楓檣地。唱到折紅梅,滿吟壺、楚聲能繼。聽風聽水,卸卻素馨帆,五柳側,四橋邊,又辦聽秋計。(鉛印本)
根據三段文字的異同比較,稿鈔本《驀山溪》應當是該詞最初的樣式,油印本《驀山溪》是在此基礎上的修改之作,鉛印本《驀山溪》則是最後定稿。再如《雙雙燕》一詞上闋末句,稿鈔本爲「依然守歲,家家幾見年華曾住」,油印本爲「蕭然四壁,琴書影被青燈留住」,鉛印本爲「蕭然斗室,琴書獨被牢愁羈住」,三者相較,修改、打磨之跡清晰可見。根據以上綫索,我們雖然無法確定《抱香室詞存》的具體鈔寫年份,但基本可斷定是在油印本《抱香詞》刊行之前。
正是由於稿鈔本《抱香室詞存》的存在,讓我們能夠於楊鐵夫正式刊印的詞集之外,看到其創作的最初面目,其中就包括他二十年代初寓居香港,任教中學期間的詞作,如《慶春宫·棉絮和崔伯樾韻》、《渡江雲·題高氏玉笥山房壁和伯樾韻》、《壽千秋·祝鄭君烈母壽》、《芙蓉月·中秋月夜集北山亭分賦》、《賀新涼·北山亭登高和後村韻》、《霜花腴·北山堂賞菊用夢窗韻》等,這些詞作中頻頻提及的北山雅集,指的是上世紀二十年代中期香港北山詩社的社集活動。一九二四年,香港商人利希慎借出渣甸洋行二班行樓宇,以供莫鶴鳴、蔡哲夫爲首的香港文人雅集之用,並將樓宇改名北山堂,由此結成北山詩社,港地文士每於佳節良宵或古人生辰集於北山堂上,賦詩作詞,聽戲賞曲,先後參與者有崔伯樾、鄧爾雅、潘蘭泉、鄒靜泉、楊輝山、劉伯端、陳菊衣、何冰甫等百餘人。當時在香港執教中學的楊鐵夫曾多次參加北山社集,不但應課填詞,還登臺表演爲社集助興。楊鐵夫在日後所作《長亭怨慢》(野風聚)一詞的題序中曾追憶其事;「讀慈博詞,因憶查顛山初掘鑿時,主人欲以風雅爲商業倡,余亦狗虱戲中演員之一,地既幽曠,酒肴亦豐腆,及聲氣既開,主人意倦,局以屢變,而竟至於散。」
《抱香室詞存》中的這些早期詞作大都没有選入油印本或鉛印本《抱香詞》中,因爲在楊鐵夫看來,它們都是自己師事彊邨、得窺夢窗門徑之前的作品,因此不免略顯幼稚,如他在《吴夢窗詞箋釋序》中説;「憶十年前課徒香島中始學爲詞,偶有所作,有取以充南社文集篇幅者,黠者戲之曰;詞也,詞也。鐵夫亦遂自以爲詞矣。」〔一一〕事實也確如楊鐵夫所言,如《霜花腴·北山堂賞菊用夢窗韻》一詞;
繞籬皓月,射冷光、爲人洗滌塵冠。南浦行帆,北山逋屐,飄零聚首應難。酒腸盡寬。況晚花、黄到尊前。拚今宵、判白批紅,詩肩絲鬢兩禁寒。 漫詡傲霜枝在,只辭香病蝶、黏葉苦蟬。芳圃煙腴,疏簾風瘦,會須分付蠻箋。酈溪放船。伴幽人、此豸娟娟。折歸來、水半秋壺,留將醒後看。(《抱香室詞存》)
此詞雖然是步韻吴文英之作(按「籬」原作月,當爲筆誤,按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二日《華字日報》載有此詞,作「籬」,據改。),但通篇語義顯露,意脈淺直,遣詞造語缺乏夢窗詞獨特的澀味與質感,章法佈局也少有順逆提頓、勾連交織,與夢窗詞境相隔夐遠。我們不妨拿鉛印本《抱香詞》中作於一九三三年的
《丁香結·除夕和夢窗》來進行對比;
辭臘鼉寒,供朝盤暖,婪尾婆娑曾醉。憶剪釵紅膩。茸爛嚼、唾碧沾人衣袂。緑窗梅盞呪,團圓會、故園夢裏。宜男羞舞,尚會好語,年鶯深意。 今似。守歲拚孤單,路數屏山未睡。祭餒詩魂,占遲鏡聽,擁燈人背。山靜猶是太古,悄立無春地。文君曾見否,留問南來燕子。(《丁香結·除夕和夢窗》)很明顯,與一九三三年比起來,一九二七年前的楊鐵夫對夢窗詞是較爲生疏的,由此我們也能明白,爲何楊鐵夫初到上海,將自己早期詞作呈送朱祖謀閲覽時,朱氏會「無褒語,止以多讀夢窗爲勖」,而楊鐵夫也爲何會在初讀夢窗詞時,産生「如入迷樓,如航斷港」〔一二〕的驚駭之感。
與《抱香室詞存》一直深藏館中不同,《抱香室詞集外稿》雖然在楊鐵夫生前一直藏於行篋,但在一九七六被其長子楊兆燾發現,遂得以排印行世。
《抱香詞集外稿》共收録五十一首詞作,其中包括兩個部分,一是一九二六年遊歷西湖時所作的《木蘭花慢·丙寅暮春遊西湖,寓武林僧房將十日,客居無俚,取草窗西湖十景詞和之,得其八,臨行爲僧寺書之》八首,這八首詞作也見於稿鈔本《抱香室詞存》,但詞題僅爲「和草窗」。此外,《抱香室詞集外稿》中不但有題序寫明這八首詞作的創作緣起,而且詞後還增加了一段文字,記載了朱祖謀對這八首詞作的指點與批閲;
此數詞乃初入朱門,寫呈改削者。得批示云;和韻易涉牽附,草窗十闋用韻稍雜,不可爲訓。又奉師面諭云;周詞已不佳,何可復和。八首中惟於「斷橋殘雪」中間韻作密圈,仍間以疏點;斑韻作疏點;「雷峰落照」門韻作疏點;「花港觀魚」歸韻作疏點,若簽韻三句、懨懨句、山陰句、存韻句、吴鉤句、清塵句、漫借句於單圈上復以一大點破之,其餘則以一圈斷句而已。得此示後,知作詞當有意,不能專以詞句勝也,和韻尤所不喜。此後略知詞中甘苦,故於此册不忍棄去,始終寶存。今再録此以見師承有自。
由是可知,《抱香室詞存》所録的八首《木蘭花慢》乃是初稿,而《抱香室詞集外稿》則是呈朱祖謀過目之後的改定稿,因此二者文字也多有不同,如「南屏晚鐘」一首,《抱香室詞存》作;
乍琴鳴蕉石,定香度,韻愔愔。看歡喜巖幽,淨慈刹古,圍障開屏。行雲。翠微響遏,倩鐘聲、促醒未歸人。半塔才收夕照,三潭已印初星。 嚴城。欲報鼉更。鷗夢峭,馬蹄輕。雜山光水色,扉煙掩紫,橋浪翻銀。催燈。泊船萬計,擬寒山、得句幾詩存。有客吟成飯後,逢人奢談山陰。《抱香室詞集外稿》作;
乍鳴琴蕉石,定香度,韻愔愔。看歡喜巖高,淨慈樹古,翡翠開屏。穿雲。金輪句就,未中秋、先有撞鐘人。空谷遲遲暮響,遊人落落晨星。 西城。續報鼉更。鷗夢峭,馬蹄輕。雜山容水態,扉煙染紫,橋浪翻銀。飄燈。客船夜半,比寒山、得句幾詩存。可是僧敲飯後,休疑路入山陰。
此外,《抱香室詞集外稿》於詞句下多有小注,如「韻愔愔」句下注「蕉石山與南屏對望,定香橋界其中,蕉石鳴琴亦一景也」、「看歡喜巖高」句下注「在南屏上」、「先有撞鐘人」句下注「《湖山録》;金輪寺僧謙夜半詠中秋月,得『此夜一輪滿,清光何處無』之句。喜,即起撞鐘,一城大驚」等。
《抱香室詞集外稿》中的另外四十三首詞作(其中《繞佛閣·别情依清真四韻》一詞只有三十七字,當是殘稿),則大都是一九三五年至一九三八年間的作品,也即鉛印本《抱香詞》刊印之後所撰。這段時間楊鐵夫曾任教無錫國專,講授詩詞,因此其中的部分詞作也曾發表於國專學生自治會主編的《國專月刊》,如《解語花·遊宜興善卷洞》發表於一九三五年第一卷第二期;《減字木蘭花·爲人題十年浪跡圖》發表於一九三五年第二卷第二期;《水調歌頭·游焦山和方回平仄通叶》發表於一九三五年第二卷第四期,但因字句多訛,又於一九三六年第三卷第一期重新登載。
這些發表的詞作較之《抱香室詞集外稿》中的原詞又有諸多不同,尤其是附有不少詞人的自注。如《解語花·遊宜興善卷洞》一詞,《國專月刊》中引用了一段典故作爲小序;「按《莊子》;舜以天下讓善卷,曰;余道逍遥於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爲哉。遂不受。於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處。」又如該詞末句「最堪憐,春壓樵肩,半杜鵑紅重」下注云;「粤樵得杜鵑一二,即可易米。今路上見樵婦擔中多插鵑花,訝其何以有如是閑情。迫而察之,始悟已將杜鵑樹本砍而爲薪,花從其樹之横枝見於外耳。物之不幸,獨此乎哉?」以上自注爲我們了解詞作的内容主旨提供了重要信息,而這一現象也反映出現代刊物的出現對詞作的傳播與保存所起到的作用;一些未能及時結集刊印的詞作可以通過發表的方式傳播出去,而詞集作品中的某些信息也有可能在發表的詞作中得以保存。
三 遁世與悲世:《雙樹居詞》、《五厄詞集稿》中的晚年心境
一九三六年前後,爲避人事的楊鐵夫遷居香港,在大嶼山鳳凰峰下築室,名「雙樹居」。他卜居大嶼山的目的是爲自己修佛誦經求一清淨之所,如葉恭綽在《百字令·題楊鐵夫畫像》詞序中即稱;「鐵夫近結茅大嶼山,專修淨業。」香港釋明慧在其所編《大嶼山志》中也將楊鐵夫列入《居士傳》;「民國二十五年,(楊鐵夫)時年七十,來大嶼山栴檀林,在東湧地塘仔買地建靜室一幢,初名桐廬,後改雙樹居。」〔一三〕楊鐵夫將室名改爲「雙樹居」,寓含佛家「娑羅雙樹,榮枯無常」之意,黄詠雩在《賀新郎·壬午重九懷鐵夫香山、玉虎申江、矍禪永嘉》中便稱楊鐵夫「娑羅雙樹孤棲久,念年時,鐵漢無心,也忘苕帚」,而楊鐵夫生前第二部正式刊印的詞集也正是以此爲名,即《雙樹居詞》。
《雙樹居詞》分上下兩卷,共收録一百一十四首詞作,從時間上看,這些詞作大致作於一九三五年至一九四〇年間(其中《解語花·遊宜興善卷洞》、《水調歌頭·游焦山,效方回平仄通叶體》等十四首詞作又見《抱香室詞集外稿》)。與鉛印本《抱香詞》一樣,《雙樹居詞》的卷首列有諸家題詞,其中尤以唐圭璋的《繞池遊》最能概括楊鐵夫晚年的心境與詞境;「歷紅羊劫,憔悴南天一老。傷晚景、寸心都灰了。深山孤隱,長侣幽花幽鳥。茅亭小小。翠陰圍繞。 光風高操。曾踏千崖舒嘯。承平事、一例煙雲杳。夜長難曉,誰識覺翁淒調。肝膽冰雪,月華自照。」詞中「傷晚景、寸心都灰了」一句,點明楊鐵夫晚年選擇棲隱山中的原因,而「夜長難曉,誰識覺翁淒調」一句,則道出楊鐵夫詞的藝術風格與夢窗詞的密切關係。
的確,與之前的作品相比,《雙樹居詞》流露出詞人更爲强烈的遁世之情,我們可以明顯感受到年近古稀的楊鐵夫尋求一塊塵世淨土的内心渴望,如集中收録的《引駕行·窮新界深阻處覓可居地,得之。用屯田韻》一詞,正是楊鐵夫晚年棲山之願的詩意注解;
溪痕添雨。山妝罨翠層巒暮。鷁孤飛,鸝三請,田田葉荷晴舉。遥睹。盡獸石嶙峋,蛇流宛轉赴前浦。漸天黯、蒼茫一片,没人家,止煙樹。 爾許。流鶯引路。野鶴幽巢相遇。定十笏芟荒,團瓢結個,孰云孤負。環視如此雲山,不堪棲隱又何處。總勝似、殘蓬寸梗,逐風波去。楊鐵夫早年於廣西爲官時,一心希望有用於世,他積極主張革除舊制,實施新政,尤其重視發展教育,振興實業。楊鐵夫好友姚梓芳曾言;「梓芳時與君同有事桂林,君方佐西省大吏,擘畫新政,每治事之暇,縱談時變。」〔一四〕但時局的艱難與國事的動蕩讓生性耿介的楊鐵夫處處遇挫,乃至備受其辱,此後楊鐵夫雖棄政從教,究心詩詞,少涉時務,但國運之衰與時局之亂,無不一一攝入心底,幽咽成辭,如一九三二年上海
「一·二八事變」後,時居滬上的楊鐵夫曾作《錦帳春·吴淞和約成後作,用稼軒體》一詞,以諷喻時事,抒發内心感慨;
動地驚雷,欺花驟雨。正春困、鷓鴣庭户。霎時晴,殘醉醒,又燕鶯歌舞。有誰知苦。 送客
尊罍,割鮮刀俎。敲夢斷、鄰家砧杵。楚江皋,神女佩,抵陽關舊譜。有人堪語。此詞寄託遥深,用語隱晦,頗得「意内言外」之旨,若非詞題有所明示,恐怕很少有人能猜透詞人感慨的具體緣由與真正心曲。而這首詞作也表明,詞人當時已經意識到一九三二年上海的中日交兵只是更大風雨來臨的前奏,淞滬和約簽訂之後的「鶯歌燕舞」不過是「霎時晴,殘醉醒」而已。因此「傷晚景、寸心都灰了」的楊鐵夫才最終決定避地香港,爲自己尋覓一處深阻塵囂之所,希望暮年的自己能躲開將要到來的驚天風暴。
因此,《雙樹居詞》中的許多詞作都流露出詞人於塵世之外覓得心靈棲所的快慰。如《向湖邊·新築近泉源,策杖往聽,坐卧巨石上,衣袂爲濕,拂拂寒生毛髮間。擬作草亭覆之,一丘不可專,一壑居然我有矣》;
腹稿林巒,首丘雲水,彈指須臾即現。泉脈蜿蜒,費芒藤尋遍。喜霎逢、龍吻飛珠,蛇鱗赴萬,音韻琤縱千變。倦客臨流,比依松多健。 濯足風前,快慰扶桑願。休再惱,聽孺子、滄浪歌怨。狀譜清泠,灑肝腸寒戰。問出山、忙碌憑誰勸。暫留我、清滌可憐面。涼沁苔扃,勝淞圖分剪。
可見,雙樹居是楊鐵夫爲自己尋覓到的一片可以聊避風雨的淨土,在山水花竹之間避世棲隱、歌詠自適,或許是楊鐵夫對自己人生最後歲月的美好設定,他遍延友人爲自己描繪《雙樹居圖》,如集中《晝錦堂·六禾出贈冼玉清女教授詞相示,適求其作雙樹居圖未成,和以促之》一詞即是爲此而作,此外爲楊鐵夫繪製《雙樹居圖》的還有黄賓虹,中國嘉德二〇〇三年秋季拍賣會曾上拍黄賓虹所繪《雙樹居圖》手卷一件,上有黄賓虹題識;「鐵夫先生築雙樹居,棲隱山中,歌詠自適。近示大作,感佩尤深,因寫此圖寄博粲正。」楊鐵夫在畫後撰有跋語;「己卯夏,黄賓虹先生自舊都寄《雙樹居圖卷》南來。歐戰適起,速付裝池。」同時,他還將自己棲居雙樹居時所的填十餘首詞作題於畫後。
由於楊鐵夫深居海嶼,《雙樹居詞》是由遠在上海的夏承燾代爲删削校定,並付諸印行,前後歷時將近一年。夏承燾在《天風閣學詞日記》中對此有較詳細的記録,此處略舉數條;
一九四〇年六月十四日;鐵夫寄其雙樹居詞稿來,囑代删代印。
一九四〇年六月十五日;閲鐵夫雙樹詞,尚多可删者,念詩人割愛之難,删詩要有大英雄手膽。
一九四〇年六月十六日;閲完鐵夫詞,擬爲删去十餘首。
一九四〇年十月二十四日;爲鐵夫校雙樹居詞印樣,此翁學夢窗詞,嫌其存詞太多,予前爲删十餘首,猶未盡也。
一九四〇年十一月十三日;得鐵夫函,問詞集。
一九四一年一月六日;得鐵夫香港函,問詞集印成未。印局屢催無效,夜爲此瑣事失眠。一九四一年二月一日;接鐵夫信,怪予久不作復,恐其説文稿失落。
一九四一年三月二十七日;復鐵夫片,其詞集印本,仍屢催不來,印書真大苦事。一九四一年四
月十五日;發鐵夫片,告詞集已印成。〔一五〕
這些記録顯示,夏承燾對楊鐵夫的詞作進行了較大的删削,畢竟「素所不喜夢窗」的夏承燾更傾向於疏朗雋秀的詞境,對盛行當世詞壇的夢窗詞風頗有不滿,而晚年的楊鐵夫在摹習夢窗的道路上依然高馳不顧,於是作詞之人與讀詞之人在審美上存在齟齬,也並不奇怪。此外,楊鐵夫屢屢致信夏承燾,催問詞集情况,乃至令夏承燾倍感壓力,可見楊鐵夫對刊印《雙樹居詞》一事十分牽掛。楊鐵夫的牽掛是有原因的,他很可能是出於對時局的憂慮,當時的上海已經淪爲孤島,此時又正處在太平洋戰爭爆發前夜,局勢難以預料。一如他在黄賓虹所繪《雙樹居圖》的跋語中强調「歐戰適起,速付裝池」,楊鐵夫同樣擔心一旦局勢動蕩,自己的詞集不但無法順利刊印,甚至連詞稿也有遺失的可能。
《雙樹居詞》最終在一九四一年四月印出,但就在同年十二月,太平洋戰爭爆發,香港隨即淪陷,雙樹居中寧靜自適的生活被徹底打破,暮年的楊鐵夫最終没有躲過時代的震蕩。夏承燾在一九四二年三月三日的日記中記録了楊鐵夫的來信;「得鐵夫函,謂香港陷時日軍未到,家藏被匪人劫掠一空,且耳被刀傷。港食米大漲,二元一斤,且買不到。一月中僅食飯五頓,餘沽粥及豆粉充饑。隨難民疏散,以十二月十五日還中山縣故里。」〔一六〕不過,即便在如此窘迫的景況下,楊鐵夫對詞學的熱情依然没有減少,他在信中囑託夏承燾「爲買詞律,謂此書不可少」。〔一七〕同時,返回中山故里的楊鐵夫也開始著手整理自己生平最後一部詞集,即《五厄詞集稿》。
《五厄詞集稿》於一九四二年整理寫定,但楊鐵夫生前並没有機會刊行,直到一九六七年才被其長子匯入《楊鐵夫先生遺稿》,排印問世。與此前的《抱香詞》、《雙樹居詞》都没有詞人自序不同,《五厄詞集稿》卷前有楊鐵夫寫於一九四二年一月五日的一篇自序。這篇序文的内容較爲獨特,不同於我們通常所見的詞序,因爲它並非講述自己的學詞經歷,也没有闡發自己的詞學主張,而是以極其細膩的筆墨描寫了自己在亂世中的不幸遭遇;
辛巳秋,余任香江廣州大學、國民大學兩校國文課,僦居深水埗青山道一小店。十一月英日戰機漸迫,十八日晨興,機警報嗚嗚起,旋聞天空機聲軋軋然,繼以炸彈隆隆然,擾攘半日始已。如是者三日,廿一日有歹人來店索保護費,付以七十元始去。入暮,又聞打門聲急,店主人大嘩,知無幸。歹徒已分前後門蜂湧入。初入余室,余曰;余乃租客耳。即出,繼又一人入,搜余身,盡括紙幣時表去,繼换一人入,則傾箱倒篋,遍覓無所得,乃緊挈余胸,大聲索款。余曰;頃汝伴已搜去,又何存,不信,可問汝伴去。彼曰;不必問。乃以刀指余曰;汝不再拿款出,即刺汝。隨牽余出院中,交用拳腳加老雞肋上。一人曰;不必打他,隨拉余出廳中,刀加余頸,曰;無錢,即刺汝。余曰;既無錢矣,即刺死我亦無用處。時店主人已盡出所有買命,頗得自由旁坐,見余受困,乃曰;彼一老教書先生耳,安得有錢。彼即割耳邊,見流血及面,見余無乞憐色,復牽余入房,釋手去。未幾事完,即呼嘯去。〔一八〕
此外,楊鐵夫在自序中也歷數了自己的詞稿在亂世中所遭遇的各種劫難,這也是楊鐵夫將其名爲「五厄」的原因;「總而計之,匪也,火也,水也,雨也,加以人之揭去也,是爲五厄,今回鄉小暇,稍爲整理而録存之,即以五厄爲名,並述其經過如此。」〔一九〕
《五厄詞集稿》共收録九十二首詞作,基本上是一九四〇年至一九四二年間的作品,其中最具特色的,是寫於香港淪陷前後的詞作,雖然楊鐵夫依然努力延續一直以來的創作習慣,用意求晦,用辭務澀,極力營造深邃幽轉的詞境,但時代的罡風已不可阻擋地吹入楊鐵夫的詞作之中,如《惜紅衣·送中央在港考選海軍新生飛渝入學,和白石》一詞對海軍新生寄寓厚望;「樹木十年,桐材挺新碧。横汾下瀨,期有待、昆明池客。」《水龍吟·港地避難室四郊棋布,誠危急中一保障安全壁壘也,宜有以落之》一詞對香港亂局的無可奈何;「文場戰罷,兵間劫始,驚魂餘幾。廣厦千間在,何曾見、顔歡寒士。」也正因如此,《五厄詞集稿》中的不少詞作已然跳脱夢窗之外,表現出與之前頗不相同的風格面目。如《虞美人·許直臣縣長示我感時長歌,讀畢書後卻寄》一詞直抒胸臆,任憑心中怨悶傾瀉無端;
虹霓壯吐胸中氣。血淚斑斕字。哀弦變徵不成聲。莫認轉移别調學風箏。 雞長風雨天如晦。魑魅逢人侮。世間醒醉侭由他。奈我肝腸得酒露槎枒。
而《金縷曲(按當爲摸魚兒)·題陳炳權校長萬里封侯圖》一詞更是下筆奇壯,用語直白,滿紙慷慨之氣;
好男兒、崢嶸頭角。何甘窗下枯槁。横腰三尺青蛇劍,風雨欲來狂嘯。吟未了。起健者班生,商略從戎好。長門官道。是萬里初程,一鞭先路,忍戀棧邊草。 西陲事,天末狼烽正照。將軍度幕征剿。燕然麟閣真機會,休負錦旌牙纛。君莫笑。王尊馭、俳佪隴阪供憑眺。沿邊蕩掃。須腳踢黄龍,腰懸金印,尚及人年少。
總之,國家的不幸,時局的動蕩以及自身的遭際,讓歷經波劫的楊鐵夫不時將胸臆之語噴湧詞中。據《五厄詞集稿》自序,楊鐵夫曾將詞稿交付友人保存,但友人迫於形勢,「取詞稿之稍影響時忌者,大加揭去,而詞不全矣」。〔二〇〕可見楊鐵夫當時還有許多不加隱晦、直涉時忌的作品,但最終因爲險惡的政治環境而散佚無存。至於幸存的這些詞作能否度過劫難、留存後世,楊鐵夫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亦以知名山之藏,其傳與不傳,非人事之所可勉爲也。」〔二一〕
此外,在人生的最後階段,楊鐵夫對自己傾倒夢窗乃至入而不出的創作道路也有過思考,他在《百字令·自題七十五歲小像》一詞中寫道;「有涯生遣何憑,莊嚴七寶,傾倒修樓手。舉似蘇辛姜柳派,魚掌兩難兼有。」可見,楊鐵夫並非不知道自己偏執一端的局限。自清末以來,由王鵬運、朱祖謀所倡導的「夢窗熱」發展到民國中後期,已弊病叢生,漸行衰歇,朱祖謀自己在晚年也開始有意識地「融蘇入吴」,而夏敬觀、吴梅、夏承燾、龍榆生等一大批詞人更是對「夢窗熱」提出過直接的批評,楊鐵夫對此顯然有所了解。不過,楊鐵夫在這個問題上有自己的看法,他認爲,即便是推崇「蘇辛姜柳」的諸派詞人也未必没有各自的藩籬與局限,「魚掌兩難兼有」雖然是一種遺憾,但也常常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夢窗詞因其雕繢晦澀,被譏爲七寶樓臺,拆之不成片斷,然而蘇、辛、姜、柳也同樣爲後人留下過各種口實。任何一種獨具特點的藝術風格要得到所有人的認可、滿足所有人的喜好幾乎是不可能的。惟從心之所好、惟求性之所近,這才是楊鐵夫一生心追手摹、沉潛夢窗的真正原因。
〔一〕錢仲聯《吴夢窗詞箋釋序》,楊鐵夫《吴夢窗詞箋釋》,廣東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二年版,第三頁。
〔二〕王奕清《欽定詞譜》卷三十,中國書店二〇〇二年版,第五四五頁。
〔三〕〔四〕夏承燾《抱香詞題序》,楊鐵夫《抱香詞》卷首,一九三四年鉛印本,第四頁。
〔五〕陳衍《浣溪沙·題抱香詞》,楊鐵夫《抱香詞》卷首,一九三四年鉛印本,第四頁。
〔六〕夏敬觀《忍古樓詞話》,唐圭璋編《詞話叢編》第五册,中華書局一九八六年版,第四七八四頁。
〔七〕〔八〕〔九〕〔一一〕〔一二〕楊鐵夫《吴夢窗詞箋釋》,廣東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二年版,第一三頁、第六頁、第一〇頁至第一一頁、第一〇頁、第一〇頁。
〔一〇〕葉恭綽《廣篋中詞》,浙江古籍出版社一九九八年影印本,第七三二頁。
〔一三〕釋明慧《大嶼山志》,杜潔祥主編《中國佛寺史志彙刊第二輯》第〇六—二册,明文書局一九八〇年版,第一〇九頁。
〔一四〕姚梓芳《黎太恭人墓誌銘》,《秋園文鈔》,民國二十年鉛印本。
〔一五〕〔一六〕〔一七〕夏承燾《天風閣學詞日記》,《夏承燾集》第六册,浙江古籍出版社一九九七年版,第二〇八頁—第二九五頁、第三七四頁、第三七四頁。
〔一八〕〔一九〕〔二〇〕〔二一〕楊鐵夫《五厄詞集稿》,楊兆燾編《楊鐵夫先生遺稿》,楊百福堂一九七六年排印本,第四七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