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唐宋詞空間建構的身份意義
2019-12-16王曉驪
王曉驪
内容提要 穩定而親己的個人空間,是安全感和生命價值獲得的重要來源,同時又與自我身份體認和目標定位有密切的關係。唐宋詞的空間建構從一開始就體現出鮮明的性别色彩和身份指向。隨着文人詞的發展,空間本身的身份意義越來越突出;一方面,詞人的現實身份決定了其所表現的空間;另一方面,文學空間也在一定程度上映射出詞人對自己理想身份的認定。當詞人現實身份認同發生危機時,就會對現有空間産生陌生感和排斥情緒,而詞人的身份重構也往往伴隨着空間的再造。
關鍵詞 唐宋詞 空間 身份
衆所周知,個體生命的獲得和展開總是建立在對一定空間的佔有之上,空間不但是個人活動的尺度,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個體存在的確證。在心理學家看來,個人空間不僅指個人在生命活動、日常生活、勞動生産中使用的物理空間,而且也包括了人際交往所需的社會空間和「認知、情意的思維、心理活動等」創造的知覺空間〔一〕。包括了物理空間、社會空間和知覺空間在内的個人空間的營造,不僅是自我安全感和生命價值體認的重要手段,同時也是社會地位和人際關係的某種體現。個體對空間的需求,既與日常活動、社會活動相匹配,也與自我身份體認和目標定位有密切關係。也就是説,「空間」本身不同於「地方」或「場所」,而是一種與認知主體身份緊密相關的集合體。從這一意義而言,唐宋詞的空間表現和建構毫無疑問與詞人——即敘事者的身份體認緊密相關,一方面,詞人的現實身份決定了其所表現的空間形態;另一方面,文學空間也在一定程度上映射出詞人對自己理想身份的認定。詞人的身份認同、身份危機和身份重構,都直接影響他們在創作中的空間建構。
一 空間表現與身份指向
空間,既建立在「場景」、「地方」的基礎上,是敘事的關鍵要素之一,同時又兼具身份表徵作用。换而言之,不同身份對於相同場域的感知是完全不同的。就像同樣是初進榮國府的林黛玉和劉姥姥,他們作爲敘事者對榮國府空間的體認全然不同。同理,詞人對詞作空間的營造總是與其想要賦予故事主人公的身份有關。最早的文人詞總集《花間集》,在空間營造上就已經體現出鮮明的性别色彩和身份指向。不管是帶有明確空間含義的「花間」之名,還是歐陽炯的《花間集敘》所謂「家家之香徑春風」、「處處之紅樓夜月」〔二〕的空間描述,都以衆所周知的方式暗示了故事主人公歌妓的身份。而詞作裏無所不在的閨房庭院也在不斷地印證這種身份。花間詞的文學空間不管是在物理上,還是在知覺上,都被刻意地打上了歌妓的專屬身份烙印。充斥於作品空間的是帷幕、重簾、妝臺、鏡子、屏風、衾枕等女性卧房用具,琴箏、歌扇、舞衣等與歌妓職業相關的器具,以及濃烈的脂香粉色,共同構建了具有身份意味的文學空間。
花間詞文學空間的特殊性不僅在於陳設物的女性化和裝飾化,而且也在於詞作的客觀性敘事視角。不同於比興體的作品,花間詞對女性空間的描寫並不是從女性角度,而是從男性角度來展開的,當女性深閨的私密性展現在男性的審視視野中時,空間的身份暗示作用就奏效了;
鶯語。花舞。春晝午。雨霏微。金帶枕。宫錦。鳳凰帷。柳弱蝶交飛。依依。遼陽音信稀。夢中歸。(温庭筠《訴衷情》)
鐘鼓寒,樓閣暝。月照古桐金井。深院閉,小庭空。落花香露紅。煙柳重,春霧薄。燈背水窗高閣。閑倚户,暗沾衣。待郎郎不歸。(韋莊《更漏子》)
月照玉樓春漏促。颯颯風摇庭砌竹。夢醒鴛被覺來時,何處管弦聲斷續。(顧敻《玉樓春》上闋)
從詞面來看,這三首詞都只有一個故事主人公,詞作展開的是以「她」爲中心的敘事空間。但實際上,其中還存在着另一個敘事主人公——「他」,所有聽覺的、視覺的、嗅覺的、觸覺的感受都來自這個隱形的卻無所不在的他者視角。這三首詞有一個相同的空間意象——樓閣,與其他地理空間不同,樓閣以其高聳的特徵具有很强的區隔功能,樓閣内和樓閣外形成了無法打通的兩個世界。但是,敘事者卻可以自由地進入樓閣内,自由地行走在這一私密性的空間之内。因此,空間描述越是細膩,就越能揭示其中的奥秘;正常的女性空間不具備開放性,而男性視角卻能實現展示女性空間的功能,這證實了敘事者對這一空間的掌控,他們之間的身份關係也就昭然若揭了。
從更深層次而言,詞作空間特徵還受到敘事者身份的影響,當然,這種影響有時候甚至是詞人(敘事者)無意識的體現。我們且看下面這組詞;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温庭筠《菩薩蠻》)
金風細細。葉葉梧桐墜。緑酒初嘗人易醉。一枕小窗濃睡。紫薇朱槿花殘。斜陽卻照闌干。雙燕欲歸時節,銀屏昨夜微寒。(晏殊《清平樂》)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消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東籬把酒黄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黄花瘦。(李清照《醉花陰》)
這三首詞的故事主人公均爲女性,她們的動作行爲基本相同,詞作展開的生活場景大抵相同,甚至連室内陳設也有相似之處,如枕頭、屏風、簾幕等,然而敘事者,即詞人的身份卻決定了他們在作品中展開的空間不盡相同;温詞展現的空間具有很强的封閉性,與室外空間没有任何相通之處;詞作一開始就以重筆描寫具有很强裝飾性的空間意象「小山重疊」,色彩濃艷的屏風,使有限的室内空間變得更加狹小;鏡子映照出的室内擺設更爲繁複,也增加了空間的逼仄感。不難接受,這樣的空間體驗來自一個沉溺於閨房之樂、想要獨享私密空間的浪子詞人。晏詞以小窗外「金風細細。葉葉梧桐墜」的聽覺體驗和欄干外「紫薇朱槿花殘」的視覺延伸,實現了室内空間與室外空間的融合,形成了雖然有限但是較爲寬鬆的知覺體驗;而減少色彩濃烈或大體積的靜止物象,同樣在視覺上帶來空間的通透感。由此,晏詞雖然没有改變以閨房爲主的敘事場域,但卻通過空間的改造,展現了與「太平宰相」相匹配的從容氣度。李詞空間的獨特性來自體感「涼」和嗅覺「香」,這種細膩的體驗賦予空間多維度的知覺特徵;而「東籬」這一來自陶淵明的空間意象,讓讀者聯想起「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田園自然空間,與前者相結合,凸現了細膩而不失優雅的閨秀特徵。由此可見,詞作的空間形態往往映射了敘事者的社會身份和自我身份體認。
當詞人以現實身份進行敘事時,文學空間的身份指認功能就更爲清晰,而且還在此基礎上承擔了表達情志的作用;
長憶西湖,盡日憑欄樓上望。三三兩兩釣魚舟。島嶼正清秋。笛聲依約蘆花裏。白鳥成行忽驚起。别來閑整釣魚竿。思入水雲寒。(潘閬《酒泉子》)
荷花開後西湖好,載酒來時。不用旌旗。前後紅幢緑蓋隨。畫船撑入花深處,香泛金卮。煙雨微微。一片笙歌醉裏歸。(歐陽修《采桑子》)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秦觀《踏莎行》)
隱居者白鳥成行、笛聲依約的悠遠空間,父母官笙歌相隨、幢蓋相隨的熱鬧空間和貶謫客孤館春寒、杜鵑聲聲的迷離空間,不僅具有場所指示和身份暗示的作用,而且也分别表現出閒適、歡欣和彷徨的情緒特徵。唐宋詞空間的身份暗示作用由此獲得了敘事上的多重意義。
二 身份危機與空間隔膜
「社會學領域中的身份認同意味着,主體對其身份或角色的合法性的確認,對身份或角色的共識及這種共識對社會關係的影響。」〔三〕主體的社會身份是否能與自我身份設定吻合,以及主體是否能完成心理層面對社會自我的認同,是其自我實現的關鍵環節。而當身份認同出現危機時,對空間的體認也會産生問題。簡而言之,就是個體對所處的空間産生隔膜,無法從中獲得安全感和支持。正是這個原因,在政治上失意的貶謫詞人往往顯示出更爲鮮明的空間陌生感甚至對立感。如黄庭堅被貶謫,從涪州、黔州、戎州,輾轉而至宜州。在黔中作《定風波》;「萬里黔中一綫天,屋居終日似乘舟。及至重陽天也霽,催醉,鬼門關外蜀江前」;至宜州作《青玉案》;「煙中一綫來時路。極目送、歸鴻去。第四陽關雲不度。山胡新囀,子規言語。正在人愁處。」黔中、宜州周遭山嶺綿延,唐宋人稱之爲「煙瘴之地」。從根本上説,貶謫詞人遭遇到的是來自最高政權的否定性評價,貶謫意味着對原有政治身份和社會地位的褫奪。空間的改變是羞辱性懲罰措施的一部分,因此空間的不適感很大程度上指向身份認同的危機。如果説黄山谷對空間的排斥還有地理和氣候等客觀因素的影響,那麼秦少游的情况就更加典型了,他在貶謫途中曾作《千秋歲》詞;
水邊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亂,鶯聲碎。飄零疏酒盞,離别寬衣帶。人不見,碧雲暮合空相對。憶昔西池會。鵷鷺同飛蓋。携手處,今誰在。日邊清夢斷,鏡裏朱顔改。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
秦觀作此詞時在處州(今浙江麗水)〔四〕,時值春天,春寒初退,花影迷離,鶯聲流麗,從客觀上説,不管是時間還是空間,應該都不讓人難受。然而,對於貶謫途中的詞人,這個空間充滿了陌生感;「人不見,碧雲暮合空相對」,他依然執念於作爲「蘇門學士」被尊重、推崇與被認可的身份和生活,由此無限留戀京城汴梁西池熟悉可親的空間。可見,秦觀對現有空間的强烈排斥並非來自於空間改變帶來的地理氣候不適,而直接來自於身份認同危機。
從另一個角度而言,空間轉换也會加劇身份認同危機,如南渡之際,女詞人李清照離開熟悉的故鄉,漂泊江南,産生了「北人南來」的錯位感,其《添字醜奴兒》云;「窗前誰種芭蕉樹,陰滿中庭。陰滿中庭。葉葉心心,舒卷有餘情。傷心枕上三更雨,點滴霖霪。點滴霖霪。愁損北人,不慣起來聽。」無獨有偶,這種「雖信美而非吾土」的空間認同抗拒在由北入南的詞人中殊爲普遍。如陳與義《點絳唇》;「不解鄉音,只怕人嫌我。愁無那。短歌誰和。風動梨花朵」;朱敦儒《浪淘沙》;「圓月又中秋。南海西頭。蠻雲瘴雨晚難收。北客相逢彈淚坐,合恨分愁」等,空間轉换帶來的語言、習俗、氣候的不適,加重了故鄉淪陷的悲傷情緒以及不得不曳裾異鄉的屈辱感〔五〕。甚至連英雄詞人辛棄疾在渡江以後,也一度産生過這種由空間轉换帶來的强烈不適。詞人作於隆興二年(一一六四)江陰簽判任上的《漢宫秋》就體現出這種不適應;
春已歸來,看美人頭上,嫋嫋春幡。無端風雨,未肯收盡餘寒。年時燕子,料今宵、夢到西園。渾未辦、黄柑薦酒,更傳青韭堆盤。卻笑東風從此,便薰梅染柳,更没些閑。閑時又來鏡裏,轉變朱顔。
清愁不斷,問何人、曾解連環。生怕見、花開花落,朝來塞雁先還。
不管是江南早春時節乍暖還寒、風雨無常的氣候;「無端風雨,未肯收盡餘寒」,還是不復存在的故鄉風俗;「渾未辦、黄柑薦酒,更傳青韭堆盤」,都讓來自山東的辛棄疾難以適應,由此而生思鄉之意;「生怕見、花開花落,朝來塞雁先還」。
對現有空間的排斥,讓詞人們停留在回憶的觀念空間中,而這種觀念空間無疑經過了美化,帶有濃厚的理想色彩。如南唐後主李煜在失國之後,寫過不少故國夢境,其《望江南》二首;
閑夢遠,南國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遠,蘆花深處泊孤舟。笛在月明樓。多少恨,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知龍。花月正春風。
或閑淡,或繁華,充滿詩意和生機,毫無疑問這是詞人熟悉而且舒適的生活空間。不管是千里江山,還是車水馬龍,詞人都是其中的主宰者,所以不管是春風還是寒色,這一空間都是詞人熟悉的、享有自主權和統治權的舒適空間,是其帝王身份的空間證明。
再來看辛棄疾的例子。辛棄疾以詞馳名古今,但就自我身份認同而言,他從未將自己定位爲詞人,甚至没有把自己列入一般文人行列之中。從其詩詞文等自我表述綜合來看,他以氣節自負,以功業自許,對自己的定位是非常清晰的,即名將加能臣。這一身份疊加,註定了他對空間的體認和需求具有常人所無法企及的廣度,或者可以説,辛棄疾的雄才大略,需要有足夠的表現空間。所以,辛詞對空間的描述常常有「千里」、「萬頃」等詞,也常以「東南」「西北」對舉,空間想像不僅超越了個人的視聽知覺,而且也超出了大多數文人的生活經驗。辛詞的空間營造,是其瑰麗雄壯詞風的重要來源。然而,從紹興三十二年(一一六二)南渡直至開禧三年(一二〇七)去世的四十五年中,他的隱居生活長達將近二十年。詞人正值壯年,卻不得不以隱士身份避居山中,這一社會身份明顯與詞人的自我體認有巨大的落差。辛詞有大量建立於回憶之上的與其將領身份相符的空間描述,如其《破陣子》;
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
辛棄疾的夢境展示的是一個軍營戰場空間,以連營和沙場爲基本空間載體,在聽覺上集中了號角聲、鼓瑟聲、馬蹄聲、弓箭聲等各種專屬於這一空間的聲音,爲這一空間增添了質性内容,使之更爲真實可感。有意思的是,詞人所用「八百里」牛的典故,在客觀上給予讀者開闊的空間感。如此具有真實質感的空間,顯示出詞人對戰將身份的高度認可和留戀,而這恰恰與他被迫隱居的現實身份形成鮮明對比,從而導致了詞人極度的焦慮感;「可憐白髮生。」與此相類似的還有陸游;
羽箭雕弓,憶呼鷹古壘,截虎平川。吹笳暮歸,野帳雪壓青氈。淋灕醉墨,看龍蛇、飛落蠻箋。人誤許,詩情將略,一時才氣超然。何事又作南來,看重陽藥市,元夕燈山。花時萬人樂處,欹帽垂鞭。聞歌感舊,尚時時、流涕尊前。君記取、封侯事在。功名不信由天。(《漢宫春》)
從生活的舒適度來看,上闋之古壘平川、野帳青氈遠不如下闋之藥市燈山、萬人樂處,然而,詞人對此卻並不認可,因爲前者是詞人作爲儒將(詩情將略)實現其封侯事業的空間保障。由此可見,詞人們對回憶空間越是執着,就越説明他們對自我身份認同存在着深刻的危機,身份與空間對抗的焦慮形成了詞作的内在張力。
三 身份重構與空間再造
從本質上説,身份認同危機帶來的空間排斥感來自於自我不被他人承認的焦慮。衆所周知,自我認同總要經由他者的反觀才能實現,按照海德格爾的觀點,只有當自我以常人的狀態存在時,才是唯一安全和穩定的方式。但是在這種狀態下,主體不能從自身出發,没有自主性,一切外在於此在的公衆意見主宰着它〔六〕。也就是説,自我身份要獲得他者的認同,必須掩蓋甚至泯滅自我的獨特性,而這種獨特性又恰恰是個體身份獲得的關鍵因素。這意味着越是具有獨特性的個體,就越是難以取得自我身份感知和社會身份認同的一致。自我身份的重構如果不能依賴作爲他人以及由他人締造的空間而獲得,就只能依賴於自我對空間的再造。空間轉换既能加劇身份認同危機,這一危機同樣也能通過空間再造得到緩解。當然這種再造既包括物理空間,也包括想像空間。
當現實社會身份改變、尤其是被迫改變之後,重新建造與現有身份相符合的物理空間成爲消解焦慮的重要手段,其中造園無疑是最有效措施的之一。據學者統計,《全宋詞》中涉及的園林有將近三百處〔七〕,其中不少都是文人在貶謫或辭官後所建,如王安石的「半山園」、蘇軾的「東坡雪堂」、晁補之「歸去來園」、葉夢得「石林」、向子諲「薌林」等。王安石這樣描寫其「半山園」;「數間茅屋閑臨水。窄衫短帽垂楊裏。花是去年紅。吹開一夜風。梢梢新月偃。午醉醒來晚。何物最關情。黄鸝三兩聲。」(《菩薩蠻》)詞人卸任宰相,從變法洪流中被迫抽身,身份的巨大改變,讓他必須重構生活空間。如果説與宰相身份相匹配的是廟堂,那麼「數間茅屋閑臨水」的空間匹配的則是「窄衫短帽」的平民身份和「午醉醒來晚」的隱士生活。再比如,晁補之早年受知於蘇軾,哲宗親政後不斷被貶,最後「閑居濟州金鄉,葺東皋歸去來園,樓、觀、堂、亭,位置極蕭灑,盡用陶語名之,自畫爲大圖,書記其上,書尤妙」〔八〕,其《摸魚兒》詞云;
買陂塘、旋載楊柳,依稀淮岸江浦。東皋嘉雨新痕漲,沙嘴鷺來鷗聚。堪愛處最好是、一川夜月光流渚。無人獨舞。任翠幄張天,柔茵藉地,酒盡未能去。青綾被,莫憶金閨故步。儒冠曾把身誤。弓刀千騎成何事,荒了邵平瓜圃。君試覷。滿青鏡、星星鬢影今如許。功名浪語。便似得班超,封侯萬里,歸計恐遲暮。
詞人上下闋是兩種生活的對比,實際上是兩種身份和空間的對比,一種是金馬門、青綾被構成的朝廷近臣的生活空間,另一種則是陂塘、楊柳、沙嘴、月光等鄉野自然空間,前者對應其館職身份,後者則對應其隱士身份。晁補之用陶淵明詩一一命名園中建築,可見他急欲營造隱居空間來印證他像陶淵明這樣作爲隱者的身份改變,以緩解内心的焦慮。
比較特殊的是辛棄疾。一方面,詞人被迫隱居,同樣需要營造一個適合隱士身份的自我空間,像「五畝園中秀野,一水田將緑繞,䆉稏不勝秋。飯飽對花竹,可是便忘憂」(《水調歌頭》)、「一水西來,千丈晴虹,十裏翠屏。喜草堂經歲,重來杜老,斜川好景,不負淵明。老鶴高飛,一枝投宿,長笑蝸牛戴屋行。平章了,待十分佳處,著個茅亭」(《沁園春》),不斷强調自己與陶淵明、王維相似的隱者身份,並渲染與此相適應的空間氛圍。另一方面,他又難以捨棄或者説忘卻自己内心的身份定位,詞人營建的隱居空間並不純粹,一不小心便回到詞人魂牽夢縈的戰場軍營;
疊嶂西馳,萬馬迴旋,衆山欲東。正驚湍直下,跳珠倒濺,小橋横截,缺月初弓。老合投閑,天教多事,檢校長身十萬松。吾廬小,在龍蛇影外,風雨聲中。爭先見面重重。看爽氣朝來三數峰。似謝家子弟,衣冠磊落,相如庭户,車騎雍容。我覺其間,雄深雅健,如對文章太史公。新堤路,問偃湖何日,煙水濛濛。(《沁園春》)
他描寫的靈山一會兒是他的隱居之所,一會兒是跟隨他出生入死的「辛家軍」的檢校場,一會兒又是衣冠磊磊、車騎雍容的士大夫文人圈,多種身份的糾結、多種空間的套疊,形成了這首詞的獨特風格。
另一方面,不管是身份認同危機帶來的空間不適,還是空間轉换造成的身份危機,都刺激着文學想像空間的活躍。在文學的世界裏,作者可以通過空間想像,重新構建與自我身份體認相符的空間形態,由此獲得安全感和自我支持。比如女詞人李清照《漁家傲》;
天接雲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仿佛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謾有驚人句。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在常人眼裏,李清照伉儷相得,有一段難得的美滿婚姻。然而,即便如此,李清照依然受困於她作爲女性的性别身份,她的生活空間絶大多是由重簾、瑣窗、金猊、寶奩組成的閨中和庭院,對於才華横溢、心性高傲的清照來説,這並不能完全滿足她自我實現的人生需求。詞中的夢境,與她的現實空間迥然不同。她自由航行於雲濤連天、星河漫漫的空中,與天帝對語,希望得九萬里雄風之力,去到傳説中的三山仙境,這一空間開闊神奇,而且具有很强的開放性和延伸性。很明顯,李清照借此表達自己對逼仄狹隘的現實空間的厭棄,以及追求心靈自由和自我實現的强烈渴望。李清照以不倦求索的屈原、一飛萬里的大鵬自比,這些被男性文人所壟斷的假想身份,只有在想像的空間中才能得到實現。
有意思的是,在文學領域中,遊仙題材一直爲文人所青睞,除了求仙訪道的現實行爲外,很多文人都借此表達自己對理想空間的嚮往,如曹植、李白等。由前代文學不斷累積構建的「仙境」也爲宋代詞人所繼承,應該説,關於仙境的文化記憶,爲詞人衝破現實藩籬,獲得自我實現提供了想像的基礎。比如辛棄疾《水調歌頭》;
我志在寥闊,疇昔夢登天。摩挲素月,人世俯仰已千年。有客驂麟並鳳,云遇青山赤壁,相約上高寒。酌酒援北斗,我亦蝨其間。 少歌曰,神甚放,形則眠。鴻鵠一再高舉,天地睹方圓。欲重歌兮夢覺,推枕惘然獨念,人事底虧全。有美人可語,秋水隔嬋娟。
在詞作營造的理想仙境中,空間本身突破了任何現實約束,蒼茫寥廓,時間凝定,呈現出空間化的特徵。而在這樣的空間形態中,摩挲素月、驂鸞並鳳、相約高寒、酌酒北斗、俯瞰天地等非現實行爲,都昭示着詞人現實身份的突破和理想身份的獲得。從整體而言,個體的理想越是高尚、對自我的期許越是不同,在現實生活中的身份焦慮就突出,想像空間也就越發具有理想化色彩。當身份危機無法在現實中獲得解決時,傳説中的仙境就成爲文人詞中最具象的空間形態。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以後,隨着人文科學研究領域的「空間轉向」,敘事空間越來越爲學界所重視,「空間和時間共同構成敘事的組成成分;敘事作品在情節結構上所呈現出的時間性質,和故事内容的空間關係有着重要的聯繫」〔九〕。在對詞敘事性的研究中,學者已經意識到空間本身具有的敘事功能,並且指出這種功能往往是通過意境和意象實現的;「如果把意境敘事比作一個潛在的事場,那麼意象敘事就是一個個携事的單元。」〔一〇〕而唐宋詞空間的身份意義不僅具有敘事的功能,即對故事主人公身份進行指示和確認,而且還成爲連接敘事框架内外的重要紐帶。一方面,由敘事框架之内直接指向敘事框架之外,即影射敘事者本人(詞人)的現實身份;另一方面又將敘事框架之外的詞人身份體認危機及其應對方式反射回詞作内部空間的建構。從這一意義而言,唐宋詞空間與身份的關係也是研究宋詞敘事方式不可忽視的一個方面。
〔一〕周敦耀《個人空間芻議》,《廣西大學學報》一九九六年第一期,第十六頁。
〔二〕歐陽炯《花間集敘》,李一氓校《花間集校》,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五八年版,第一頁。
〔三〕張淑華、李海瑩、劉芳《身份認同研究綜述》,《心理研究》二〇一二年,第二一頁。
〔四〕參見徐培均《秦少游年譜長編》,中華書局二〇〇二年版,第五五二頁。
〔五〕參見王兆鵬《宋南渡詞人群體研究》,鳳凰出版社二〇〇九年版,第五六到五八頁。
〔六〕[德]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王慶節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二〇〇〇年版,第一五一頁。
〔七〕參見羅燕萍《宋詞與園林》第一章《還原歷史影像》,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二〇一二年版。
〔八〕陳鵠《西塘集耆舊續聞》卷三,中華書局二〇〇二年版,第三一一頁。
〔九〕董曉燁《文學空間與空間敘事理論》,《外國文學》二〇一二年第二期,第一一八頁。
〔一〇〕張海鷗《論詞的敘事性》,《中國社會科學》二〇〇四年第二期,第一五九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