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建立乡村传统建筑文化档案的思考*
2019-12-16朱贺琴
朱贺琴
(新疆大学西北少数民族研究中心 新疆乌鲁木齐 830049)
乡镇农村新民居建设已经成为地方县镇实施惠民工程、德政工程的重要举措。各个乡镇一排排整齐划一的民居大院、宽阔笔直的乡镇公路既是农村安居工程的量化考核指标,也是网站、报纸上宣传报道的重点。为了让老百姓早日摆脱危房住进更安全敞亮的新居,各省市更是耗费巨资为乡镇村民谋划发展、规划未来。一时间,由新农村到新科技、新气象、新风貌、新梦想,弃旧迎新似乎已经成为各地新农村建设的主导意识,农民们也卯足了干劲走在奔小康的新道路上。
一、乡镇传统建筑文化档案缺失带来的问题
近几年在中国各地的田野调研中,当看到干栏式、帐篷式、窑洞式、芭墙式等各式传统民居的快速消失时,笔者认为大面积拆旧建新,过度毁损极富地域特色的老民居建筑群,不及时建立相应的文化档案,会带来一系列隐性问题,如村民集体记忆淡化、乡镇文化空间破坏、文化传承链缺失等,这些问题对特色小镇与美丽乡村的改造与发展极为不利。
(一)村民们集体社会记忆淡化
由于“集体记忆具有双重性质,既是一种物质客体、物质现实,比如一尊塑像、一座纪念碑、空间中的一个地点;又是一种象征符号,或某种具有精神涵义的东西、某种附着于并被强加在这种物质现实之上的为群体共享的东西。”[1]故而集体记忆的强化需要借助老物件、老民居与周围世界保持联系。在对新疆W县上百户村民的入户调查中,当笔者问及迁入新居的感受时,村民们都会侃侃而谈,但问及对过去的回忆时,大多数村民们都会说,记不起来了,老房子都拆了,反正现在比过去要好。的确现在的物质条件比过去好,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但是在继续的深度访谈中,村民们也透露出一些隐隐的担忧。他们普遍反映,现在的孩子怕吃苦、不勤快、好逸恶劳,不像过去的人那么听长辈的话,对老一辈的经验教训置若罔闻。没有对比便不会发现差距,忆苦才能思甜,从在小蜜罐里泡大的孩子,如何能明白老一辈创业的艰辛?旧建筑、老民居的拆除不仅快速抹平了过去的痕迹,也把埋藏在村民内心深处的集体共同记忆抹去了。“当某物与我们过去的记忆相联结时,因物的‘存在’及其‘可见性’,它不仅能唤起相关记忆,更能让‘过去’更真实。……而‘过去’又不断地强化着民众的集体记忆。”[2]可是,在现代生活中由于“过去”的缺场,社会记忆的传递只能在想象的复制中完成,而这种被复制出的所谓“老物件”已经完全丧失了原真性的光晕,其内所携带失真的社会记忆便失去了唤起村民们共同经验记忆的功能。同时,社会借“老物象”塑造民众共同记忆的社会教育也失去了最有力的物证。于是,村民们没有睹物思人回顾的忧思,没有教育子女的旧物证,只能眼见着父辈与子辈间的代沟不断加深。
(二)乡镇传统文化空间被破坏导致文化资源流失
在中国乡村振兴飞跃式发展的过程中,有些乡镇领导忽然发现,大范围的拆迁为乡镇旅游开发造成了极大的损失。以新疆W县发展农家乐旅游为例,游客们在领略了壮美风景、淳厚美味后便打道回府,匆匆往返式的一日游给农家乐的回头客留下了不少遗憾,很多游客抱怨道,跑了那么多回,好像除了吃,对那个地方还是不了解,对风土人情、地方掌故还是不知道。在对W县SX镇DM村、DG村、SX村等地的调研过程中,笔者发现村民们对过度拆迁也颇有微词,他们说老市场废弃了,老工具、老家具都扔了,现在谁还讲民间传说、唱民歌、听故事,各家各户搬了新房,换了邻居,都不来往了。其实旧屋的拆迁改造已经严重破坏了乡镇传统的文化空间,当村民们脱离了熟悉的生存空间时,一些具有周期性、反复性、仪典性的文化事象也随之消失了,甚至连一个可供寻找复原的空壳都无处寻觅。正如DM村中破败的娘娘庙一样,在屠宰牲畜的污迹旁,关于娘娘庙所有的故事传说都已无迹可寻;DG村上世纪60年代建造的大礼堂,也只剩下颓垣断壁,其将近8米的无柱拱形跨度和舞台上未脱落的精美花纹无声的讲述着昔日的繁华。由于这两处活动场所既没有人的在场,也没有文化的在场,时间的静止、住户的搬迁使原本充满生活气息的活态文化空间变成了寂静的建筑物,于是场所精神中所携带的丰富文化记忆便悄悄消失了。
(三)传统文化传承被中断致使乡村旅游扶贫工作延滞
乡镇文化空间的破坏也使传统文化的传承面临不小的冲击。那些对过去的记忆想象与记忆传承由于只能在特定的时间地点才能被讲述、被操作。因而老工具的丢弃、原真性的丧失使老艺人们三缄其口、不愿授徒,他们觉得自己是老古董,早晚会像这些旧房子一样被社会抛弃。在调查中,当我们问及XL村的老村民们会什么手艺时,他们忙说,这些手艺早就用不着了,已经完全不会了。在对自己能力的彻底否定中,老村民们完全没有昔日的自尊与自信,更不要说传艺授徒,他们自己都不齿于自己的技艺,觉得那些是落后的东西。同样,远在Y县KA乡文化站站长指着自己搜集的一屋子书籍、集体奖状、老照片、老服饰时说,自己也只能尽力去保存这些了,乡里的老传统丢失的太快了。Y县KK乡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乡党委书记无奈地告诉笔者,为了恢复传统文化,乡里已经派人去学习取经了,希望学回来的人能为乡旅游事业的发展提供一些新思路。M县DN乡文化站的站长说,本地的传统民俗很多都被遗忘了,一些有头脑的年轻人为了开发当地的特色旅游业,已经学成归来并开办了民俗风情园,效益可观。W县旅游局局长也认为,挖掘传统文化,重塑当地旅游文化圈形象,打造国际型旅游基地,以旅游促经济,带动村民一同致富是当务之急。可是,面对传统文化资源的快速流失,寻找特色成了乡村旅游扶贫方案的最大掣肘。
二、建设乡镇传统建筑文化档案的措施
针对上述问题,笔者认为应采取如下措施,即加大文化普查力度建立传统建筑的普查档案,保护传统文化空间设定合理的拆建方案,开发特色乡村旅游提升乡镇文化软实力。
(一)加大文化普查力度建立传统建筑的普查档案
由于传统建筑的价值与其所历经的年代有关,随着时光的流逝,自然的消减,传统建筑会因存世量的锐减而出现历史价值的提升。当然,很多乡镇农户家的老民居、老建筑因其大部分不足50年的存在史,远远达不到文物的保护要求。在对W县FT乡、BF乡的调研中,由于当地的两居建设与乡村建设提升工程的限期,很多农户不得不拆除老屋。在对村民杨某家的访谈中,笔者得知,去年刚刚拆除了其老屋的四间厢房,看着百余年前修建的四合院只剩3间正堂孤零零的立在高台阶上,笔者心里很不是滋味。当对更多的村民访谈后,笔者得到一个几乎一致的答案,“你们早一年来就好了,我家的老房子去年才拆完”。村里的老磨坊、老油坊已经拆了,老井也被填了,老桥由于年代太久不安全已经建成新桥了,老渠道没水了,现在修的是U型防渗渠,老涝坝有的被填,有的专门作为牲畜的饮水源,老土窖长时间不用已经塌了,老杨树大部分都枯死了。在对W县41个村的村长、村书记与村委会委员进行采访时,很多人对村子里老建筑的记忆已经非常模糊了。当调研组逐个采访那些80-90岁的高龄村民时,老村民们非常配合调查,他们纷纷表示希望把封尘的记忆全部告诉儿孙们,要让居住在村子里的村民知道村子的老家底。为此,面对传统建筑的快速消失,笔者参加的调研组认为,成立专业人员的评估小组,进行乡镇文化的摸底普查工作势在必行。目前,调研组已经完成W县41个村传统建筑、老物品的拍摄、摸底调查表的填写工作,争取为每个村做一份详细的传统文化普查档案。
(二)保护传统文化空间设定合理的拆建方案
由于农村各项政策的制定实施大都与民生工程有关,而老屋改造、公共设施的建造又首当其冲,随着外来人口、新增人口的增多,许多村子人均耕地不到两亩,有的村为了缓解住房压力,为了不占用耕地,房屋的改造大都在旧屋址上拆旧建新;为了能及时拿到建造新房的政府补贴,许多五十年以上的老房子在短短一两年内便被彻底拆除。新建房由于没有考虑到牲口圈、草料堆、菜园子、果树园等规划,四方平整的格局虽然整齐,但对农户来说并不实用。独门独户的院墙,封闭隔离的单元,不仅形成了一个封闭的空间,村民们的交往似乎也被这一堵堵高大的院墙隔离了。据村民们讲述,以前院墙矮小,视线不受阻碍,谁家来客,村民们都知道,走门串户很平常,下方旗的、唱小曲的、拉家常的、帮忙干活的,一个村的人大都认识。现在各家忙各家的,来往少了,很多新面孔都不认识了,随着老人的离世,一些老手艺、老游戏也都失传了。因此,笔者认为,农村作为乡土传统文化的最后一块阵地,拆除旧屋一定要谨慎对待,要注重文化空间的保护,尤其是有地方特色的老民居建筑群更应制定一个详细的拆建方案,不能盲目搞一刀切式的拆建。如村里在对老房屋统计普查的基础上,对上了年头并有保存价值的房屋应以保护性的修旧如旧为主;对那些危旧房、不符合抗震要求的自建房可拆建新屋;对那些本地有代表性的可继续使用并且抗震的坚固旧居,应规划保留一片老民居建筑群。因为老建筑所形成的文化场会随着建筑物的损毁快速消失,而成片的老民居无疑是民间文化活动的集中场地,是传统文化继续生存的表现场所。当“文化场所的文化空间一旦失去标志性典型与独特的文化活动”[3]时,便会无形中丧失部分活态的文化旅游资源。
(三)开发特色乡村旅游提升乡镇文化软实力
在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乡村振兴战略规划(2018-2022年)》中亦提到如何保护利用乡村传统文化的具体措施。如“划定乡村建设的历史文化保护线,保护好文物古迹、传统村落、民族村寨、传统建筑、农业遗迹、灌溉工程遗产。传承传统建筑文化,使历史记忆、地域特色、民族特点融入乡村建设与维护”等[4]。以自然景区为依托是很多乡村旅游规划的重点,由于很多乡镇都有相似的自然资源,因此那些有着交通优势、传统建筑文化优势、农业遗迹的乡镇很快会以独特的文化资源带动全村的旅游发展。在对很多乡镇村落的文化普查中,笔者所在的调研团队发现,开发特色民俗资源,可极大地提升乡镇文化旅游的软实力。如摸清了村里的文化资源后,便可根据现有资源规划重设旅游线路。以GS村为例,游客们绕过一座老庙,来到一片老树林,转出老树林,来到老泉沟,在泉水渗出的沼泽湿地驻足观景,沿着旧渠坝,游客们可看到土坡上开凿的成片老土窖,并顺势体验一把在老土窖中堆土豆的艰辛。当游人们回到一片保留完好的老民居处,另一番热闹的场景呈现在大家眼前,有传统的方旗、濒临失传的牛角牌游戏、训走马的技艺、钉马掌的手艺等,游人还可在农户家买到传统的布绣和毡绣,芨芨草编制的工艺品,吃到当地特有的小肥羊。当一天的文化之旅结束时,游客们便不会发出旅游只是吃的遗憾。在对W县乡镇文化摸底的普查工作中,当参加调研活动的大学生们看到上世纪50-60年代的鸳鸯犁、导水坝、兔儿条编制的笊篱、哈萨克族绣制的花毡、加工奶子的皮桶、接羔袋、皮质马鞍、土墙木顶房时,也非常惊讶,老百姓简陋的民居中竟然有如此丰富的“藏品”。
传统民居是城市与乡村中各个时代人民生活状态、民生习俗的直接载体[5],是集体记忆与文化空间的重要组成部分。虽然新旧更替是不可避免的自然选择,但是人为加快新旧更替的速度,尤其是过度拆除村镇中的一些有意义的建筑标识物,对以怀旧内容为主的乡村旅游产业开发是无可挽回的损失,而那些“真实的过去”又是村民们乡愁记忆的变迁反映。当社会记忆淡化,传统文化空间消失时,传统文化的传承链必然面临中断的危险。正如雨果在1832年《向拆房者宣战》中所呼吁的“为了记忆,为了人类智慧的伟大结晶,为了先人集体创作的作品,为了历史,为了制止摧毁永不可再生的,为了给未来留下一个民族最神圣的东西……”[6]加大乡镇文化普查的力度,设立村镇文化资源档案,保留一片承载着当地村民记忆的老民居、老建筑,制定合理的拆建措施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