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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侯视工簋盖铭“㗘氒众”考*

2019-12-16凯白于蓝

考古与文物 2019年1期
关键词:古文字典籍铭文

段 凯白于蓝

(1. 浙江大学人文学院;2. 华东师范大学中国文字研究与应用中心)

近出应侯视工簋盖铭[1](以下简称“本铭”)中有如下一段文字:

这段文字大意比较清楚,即周王对应侯视工讲淮南夷人兴兵叛乱,而且叛军横扫南国,因此周王命令应侯视工征讨平叛。但是,其中“㗘氒(厥)众”颇难解,据笔者统计,对该句进行过解释的先后有雪桥、王龙正、高佑仁、鄢国盛、李学勤、李零、赵莹、赵燕娇和陈斯鹏等。以上诸家从断句到具体字词的释读均存在一定程度的差异,兹分述如下:

雪桥首先指出本铭可以和应侯视工鼎铭对读,铭文用词也可以和师㝨簋铭比较。其文读“㗘”为“薄”,训为“止”。将“”隶定为“”,释为“鲁”,认为“‘鲁’从目,乃是受前面‘众’的类化所致”。指出本铭“我淮南夷敢㗘(薄)氒(厥)众(鲁),敢加兴乍(作)戎”是与应侯视工鼎“用南夷敢乍(作)非良”对应。“‘良’与‘鲁’不仅声音相近,意义也相因”,都有“善”义,“薄厥众鲁”即“止厥众善”之意,与鼎铭“乍(作)非良”意义也相因。师㝨簋“㗘氒(厥)众叚”之“博”亦当读作“薄”,“叚”当读作“嘏”,“鲁”、“嘏”音义皆近。师㝨簋铭之“博(薄)氒(厥)众叚(嘏)”即本铭之“㗘(薄)氒(厥)众(鲁)”[3]。

鄢国盛读“㗘”为“搏”,训作“击”,“有战斗的意思”。本铭之“博”是“使动用法,可以理解为发动战争的意思”。释“”为“鲁”,读作“旅”,训作“军旅”,指军队。“‘搏厥众鲁’的意思就是发动众师旅”。“‘加兴作戎’是指大肆兴兵作乱”[5]。

陈斯鹏读“㗘”为“敷”,训为“陈也”,指出“李零先生读‘布’,近之。‘敷’、‘布’音义俱通”。将“”读作“旅”,认为“‘旅’即‘师旅、‘众’也可指‘师旅”。“众旅”一词“实为同义连用”。本铭之“敷其众旅”“即陈列其军队师旅”,疑师㝨簋“博厥众叚”亦当同本铭读作“敷其众旅”[10]。

可以看出,金文中“鳏”字所从“眾”旁从未简省,且其所从皆为“鱼”旁,而本铭“”字实从“鲁”旁。因此,从字形上来讲,将“”释为“鳏”亦存在问题。笔新认为,该字从目从鲁,雪桥隶定为“”要更准确一些,但不必一定要释为“鲁”。该字上部所从之“目”旁,雪桥认为是涉前“众”字类化的说法固不可取,高佑仁认为是“鱼”之眼睛独立出来并且替换成“目”旁的说法亦难以令人信服。金文中“鱼”字和“鱼”旁叠出繁见[13],何以就这几例“鲁”字上部的鱼眼独立出来并且替换成了“目”字了呢?很令人费解。

用南夷屰,敢作非良,广伐南国,王命应侯视工曰:“政(征)伐淮南尸(夷)屰。” (应侯视工鼎)

比较可知,本铭与应侯视工鼎铭所述当是一事。本铭之“淮南尸(夷)屰,敢㗘氒(厥)众,敢加兴乍(作)戎,广伐南国”与应侯视工鼎铭之“用南夷屰,敢作非良,广伐南国”的确关系密切。但是,我们很难认可本铭“敢㗘氒(厥)众”就是应侯视工鼎铭之“敢作非良”。首先,两者的字数就不相等。其次,本铭之“㗘氒(厥)众”与应侯视工鼎铭之“作非”显然也不存在对应关系。因此,前引雪桥文认为本铭之“”字与应侯视工鼎铭之“良”字对应,失之武断。

2009年,随州文峰塔M1曾侯与墓出土带铭编钟[16]。整理者依照器型特征及铭文将编钟分为A、B、C三组,其中A组M1∶1号编钟铭文完整,有一段铭文跟本铭文辞相似,现将相关文句引录如下:

钟铭最后一句是讲述吴国依仗其众庶,行乱而西征南伐[18],祸及楚国。这段文字在句式和文义上与本铭以及师㝨簋铭的相关文字十分近似。

比较可知,钟铭之“吴”是与本铭之“淮南尸(夷)屰”以及师㝨簋之“淮夷”对应,钟铭之“恃有众庶”则与本铭之“㗘氒(厥)众”以及师㝨簋之“博毕(厥)众叚”关系十分密切。据钟铭,笔者认为本铭之“㗘”以及师簋之“博”均当读作“怙”。

“㗘”、“博”俱从“専”声,“専”从“甫”声,“甫”又从“父”声。“怙”从“古”声。上古音“父”为并母鱼部字,“古”为见母鱼部字。两字叠韵。声母一为唇音,一为喉音,声母看似远隔,但典籍中多有唇音与喉牙音相通的例证,刘钊曾就相关问题做过深入探讨[19]。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出土文献中还有很多从“古”声之字与从“父”声之字直接相通的例证。如李家浩曾举“”与“浦”以及“故”与“父”等数个相通例证[20]。再如上博简《禹王天下》篇有“百汌(川)皆道(导),赛(塞)専九十,夬(决)渎三百”语,陈剑读“専”为“湖”[21]。似亦可从。总之,就字音和出土文献用字情况而言,将本铭和师㝨簋之“㗘”、“博”读作“怙”,应该没有问题。

“怙”字之训为“恃”乃典籍常训。《说文》∶“怙,恃也。”《尔雅·释言》:“怙,恃也。”《诗·唐风·鸨羽》∶“父母何怙。”毛《传》:“怙,恃也。”《玉篇·心部》:“怙,恃也。”《后汉书·郑太传》:“若恃众怙力。”李贤《注》:“怙,亦恃也。”均其例。典籍中“恃”字亦可训为“怙”。《楚辞·离骚》:“余以兰为可恃兮。”王逸《注》:“恃,怙也。”《楚辞·九章》:“君可思而不可恃。”王逸《注》:“恃,怙也。”可见,“估”、“恃”同义,可以互训。甚至“怙恃”、“恃怙”亦为典籍常见词汇。《左传·襄公十八年》:“齐环怙恃其险,负其众庶,弃好背盟,陵虐神主。”《吕氏春秋·审分》:“不知乘物而自怙恃,夺其智能,多其教诏,而好自以。”均其例。“怙恃”、“恃怙”当为同义复词。可见,本铭和师㝨簋之“㗘(怙)”、“博(怙)”与曾侯与墓A组M1∶1号钟铭之“恃”字同义。

第一种可能即前引鄢国盛与陈斯鹏的看法,读作“旅”,指军队“众旅”一词见于典籍。《晋书·石勒载记下》:“先帝旧臣皆已斥外,众旅不复由人,宫殿之内无所措筹。”《晋书·慕容德载记》:“彼千里馈粮,野无所掠,久则三军靡资,攻则众旅多毙,师老衅生,详而图之,可以捷矣。”均其例。

第二种可能即前引赵莹的看法,读作“虏”,是“对敌方兵卒的蔑称”[23]。

第三种可能是当从曾侯与墓A组M1∶1号钟铭读作“庶”。“”从“鲁”声,“庶”从“石”声[24]。“庶”为书母铎部字,“石”为禅母铎部字,与“鲁”声母同为舌音,韵部则阴入对转,古音很近。“鲁”从“鱼”声,典籍中“鱼”与“予”音近可通。《庄子·达生》:“居,予语女。”《列子·黄帝》予作鱼。而从“予”声之“序”字亦可与从“石”声之“席”字相通[25]。《仪礼·乡饮酒礼》:“司正升,立于席端。”《唐石经》席作序。可见,“”可读作“庶”。至于“叚”字,何琳仪曾指出“叚”字本从“石”声[26],徐在国亦就相关问题做过补充论证[27]。若此说不误,则“叚”与“庶”倶从“石”声,自可相通。又,典籍中从“叚”声之字常可与从“各”声之字相通[28]。而从“各”声之字亦可与从“石”声之字相通。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路”字下云∶“假借为硕。《尔雅·释话》:‘路,大也。’《诗·生民》:‘厥声载路。’《皇矣》:‘串矣载路。,《传》:‘大也。’”亦可证。可见,“叚”亦可读作“庶”。

典籍中“众庶”一词十分常见,尤其是在先秦文献中已经大量出现。《尚书·汤誓》:“格尔众庶,悉听朕言。”《左传·定公九年》:“上下犹和,众庶犹睦。”《国语·吴语》:“身自约也,裕其众庶,其民殷众,以多甲兵。”均其例。

以上三种可能,若以读音而言,当以第一、二两种说法为优,毕竟“”、“叚”二字与“旅”、“虏”二字的读音显然要比“庶”字更为近密,而且典籍中“鲁”和“旅”、“虏”二字的通假例证也更为充分。但若以典籍用字的实际情况而论,则当以第三种说法为是。“众庶”一词在先秦文献中即已大量使用,“众旅”、“众虏”似均不见于目前所见之先秦乃至秦汉文献。而且诚如赵文所言,“虏”“多指战俘、敌人、仆役,还可指对北方外族的蔑称”,而“淮夷”则显然地处南方,本铭明言其“广伐南国”更是明证。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典籍还见有“负其众庶”语。

《左传·襄公十八年》:“齐环怙恃其险,负其众庶,弃好背盟,陵虐神主。曾臣彪将率诸侯以讨焉。”

《新书·匈奴》:“匈奴不敬,辞言不顺,负其众庶,时为寇盗,挠边境,扰中国,数行不义。”

“负”字之训为“恃”亦为典籍常训[29]。笔者认为,本铭之“㗘(怙)氒(厥)众(庶)”、师㝨簋之“博(怙)氒(厥)众叚(庶)”以及曾侯与墓A组M1∶1号钟铭之“恃有众庶”与上引典籍中所见之“负其众庶”关系十分密切,正可相互参证。

[1] 首阳斋,上海博物馆,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 首阳吉金一一胡盈莹、范季融藏中国古代青铜器[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112.图版见114.

[2] “屰”字从李学勤.《首阳吉金》应侯簋考释[C](通向文明之路.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189)—文释。

[3] 雪桥. 攻研杂志(四)——读“首阳吉金”札记之一[J].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网,2008年10月23日 .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 ? Src_ID=530.需要说明的是,雪桥文章中通篇误认“应侯视工簋”是“鼎”,失于查检。

[4] 王龙正.新见应侯视工簋铭文考释[J]. 中原文物,2009(5)∶55.

[5] 鄢国盛.西周淮夷综考[D]. 南开大学硕士论文,2009∶21.

[6] 同 [2]∶189-190.

[7] 李零. 读《首阳吉金》[C]//中国古代青铜器国际研讨会论文集. 上海,香港:上海博物馆,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2010∶297-298.

[8] 赵莹.读金札记二则[C]//古文字研究(28).北京:中华书局,2010∶262-263.

[9] 赵燕娇.应侯见工簋铭文补释[C]//新出金文与西周历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294.陈絜的意见,见该文注释(5)。

[10]陈斯鹏.新见金文释读商补[C]//古文字研究(29).北京:中华书局,2012∶269-270,

[11]高佑仁.从《首阳吉金》之雁侯簋看金文“鲁”字的一种特殊写法[J]. 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网,2009年2月11日. 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src_id=6910

[12]董莲池. 新金文编[M]. 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1857-1858.

[13]同 [12]∶1555-1563.

[14]参a. 丁福保.说文解字诂林[M](北京:中华书局,1988∶3925-3926)所引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王筠《说文句读》的看法。另可参b.季旭升. 说文新证(上册)[M].台北:艺文印书馆,2002∶263. c. 董莲池. 说文解字考证[M]. 北京:作家出版社,2005∶137.

[15]徐中舒. 金文嘏词释例[C]//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6).北京:中华书局,2009∶31.

[16]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随州市博物馆.随州文峰塔M1(曾侯与墓)、M2发掘简报[J]. 江汉考古,2014(4).

[17]“岙(沃)”字从陈剑释读,见董珊. 随州文峰塔M1出土三种曾侯与编钟铭文考释[0B/EL](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网,2014年10月4日,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 一文下的评论。

[18]《尚书·汤誓》:“非台小子,敢行称乱。”伪孔《传》:“称,举也。”《史记·殷本纪》引此文为“匪台小子,敢行举乱。”铭文“行乱”似即此“行称乱”。

[19]刘钊. 谈新公布的牛距骨刻辞[0B/EL]. 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网站,2013年8月14日.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Src_ID=2094.

[20]李家浩. 读《郭店楚墓竹简》琐议[C]//中国哲学(20).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9∶353—355,除了正文所引数例出土文献中从“古”声之字与从“父”声之字的相通例证,李家浩在其文中还举了“脤”与“脯”、“胡”与“簋”等数个传世文献中的通假例证。

[21]见蔡伟,释“百丩旨身魿䱜”[0B/EL](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中心网,2013年1月16日,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Src_ID=1993)注释【2】所引。

[22]同[5]、[10].

[23]同[8].

[24]《说文》:“庶,屋下众也,从广、炗,炗古文光字。”林义光(文源[M]. 上海:中西书局,2012∶393)指出“按光字诸彝器皆不作炗。庶,众也。古作⑧,从火石声”。又,于省吾,陈世辉(释庶[J]. 考古,1959(10))分析甲骨文之“庶”字字形为“从火燃石,石亦声。”亦可信。

[25]《说文》:“序,东西墙也。从广予声。”至于“席”字,大徐本《说文》:“籍也。《礼》:天子诸侯席有黼绣纯饰。从巾庶省。,古文席从石省。”小徐本《说文解字系传》:“籍也。《礼》:天子诸侯席有黼黻纯饰。从巾庶省声。,古文从石省。”刘钊. 古文字构形学[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180)据出土古文字材料指出“席”字当分析为从巾石声。可信。

[26]何琳仪. 战国古文字典一一战国文字声系[M].北京:中华书局,1998∶547,

[27]徐在国. 说楚简“叚”兼及相关字[J]. 武汉大学简帛网,2009年 7月 15日 .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11130

[28]参见a.高亨. 古字通假会典[M]. 济南:齐鲁书社,1983869.b. 宗福邦,陈世铙,萧海波. 故训汇纂[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1102.c. 王辉. 古文字通假字典[M].北京:中华书局,2008∶71.d. 白于蓝. 战国秦汉简帛古书通假字汇纂[M]. 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2∶468.

[29]同 [28]b∶21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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