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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齊風·東方未明》新釋

2019-12-15劉洪濤

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 2019年0期
关键词:蟋蟀

劉洪濤

《詩經·齊風》中有一篇《東方未明》,一共三章,每章四句,内容比較簡短。但是這首詩的主旨,二千多年來一直都没有研究清楚。究其原因,是對第三章的一些關鍵字詞没有正確理解,導致對文義的整體把握出現偏差。故本文先詳細疏通文義,然後在此基礎上來探討這首詩的主旨。

爲讀者閲讀方便,我們先把《東方未明》全詩抄寫於下,再詳細討論其字詞。

東方未明,顛倒衣裳。顛之倒之,自公召之。

東方未晞,顛倒裳衣。倒之顛之,自公令之。

折柳樊圃,狂夫瞿瞿。不能辰夜,不夙則莫。

第一章“東方未明,顛倒衣裳”,鄭玄箋:“挈壺氏失漏刻之節,東方未明而以爲明,故群臣促遽,顛倒衣裳。群臣之朝,别色始入。”按鄭箋本自《詩序》:“《東方未明》,刺無節也。朝廷興居無節,號令不時,挈壺氏不能掌其職焉。”所謂“挈壺氏失漏刻之節”“挈壺氏不能掌其職焉”,大概是因爲誤解第三章“不能辰夜”一句的含義而有此説,不可信。説詳下文。如果單看字面意思,這兩句詩其實只描繪了一個場景,即在天還没有亮的時候,一個人因爲急於起床而穿錯了衣裳。鄭箋點出“促遽”二字,是非常準確到位的。至於爲什麽如此“促遽”,則在下兩句詩中給出答案。

“顛之倒之,自公召之”,鄭箋:“自,從也。群臣顛倒衣裳而朝,人又從君所來而召之。漏刻失節,君又早興。”“自”字在此當爲表示原因之介詞,應該翻譯爲“因爲、由於”,鄭箋誤。這種用法在古書中很常見。《易·需·象傳》“需於泥,災在外也。自我致寇,敬慎不敗也”,孔穎達疏:“自,由也。”《史記·鄭世家》:“自晋文公之過無禮,故背晋助楚。”“公”,鄭箋訓爲君,其實應該訓爲官府。《詩·召南·羔羊》“退食自公,委蛇委蛇”,毛傳:“公,公門也。”這兩句詩是説這個人之所以如此促遽,以致穿錯了衣裳,是因爲官府召唤他,有公事要辦。由此可知,詩人所描述的很可能是一位官吏。鄭箋因爲誤解“自”字含義,遂誤認爲“顛之倒之”與“自公召之”所述爲二事,是不正確的。朱熹《詩集傳》:“或曰: 所以然者,以有自公所而召之者故也。”或説得之。

《荀子·大略》:“諸侯召其臣,臣不俟駕,顛倒衣裳而走,禮也。《詩》曰:‘顛之倒之,自公召之。’”古人引《詩》多斷章取義,此即其一例,不能據此認爲“公”指諸侯。這位官吏着急忙慌,以致穿錯衣裳,本是極其不合禮儀的事情,但《荀子》却説“禮也”,是因爲這是勤勞公事的表現,值得肯定。由此可以看出,詩人所持很可能是肯定和稱贊的態度,而非《詩序》所説的“刺”。

第二章“東方未晞,顛倒裳衣。倒之顛之,自公令之”,毛傳:“晞,明之始升。令,告也。”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晞者,昕之假借。《説文》:‘昕,旦明(段玉裁謂當作“且明”)日將出也。讀若希。’昕與晞一聲之轉,故通用。《廣雅》:‘昕,明也。’《小爾雅》:‘焮,晞也。’昕猶焮也。傳知晞即昕,故以爲明之始升。”馬説是。此章與上章同義,只是把“明”“召”换作同義之“晞”“令”,又變换詞序,以求變韻。

第三章“折柳樊圃,狂夫瞿瞿”,毛傳:“柳,柔脆之木。樊,藩也。圃,菜園也。折柳以爲藩園,無益於禁矣。瞿瞿,無守之貌。古者有挈壺氏以水火分日夜,以告時於朝。”鄭箋:“柳木之不可以爲藩,猶是狂夫不任挈壺氏之事。”孔穎達疏:“此言折柳木以爲藩菜果之圃,則柳木柔脆,無益於圃之禁,以喻用狂夫以爲挈壺之官,則狂夫瞿瞿然不任於官之職。”朱熹《詩集傳》:“比也。瞿瞿,驚顧之貌。折柳樊圃,雖不足恃,然狂夫見之,猶驚顧而不敢越。以比辰夜之限甚明,人所易知,今乃不能知,而不失之早則失之莫矣。”毛傳、鄭箋、孔疏認爲“折柳樊圃”一句是比,而朱熹認爲“折柳樊圃,狂夫瞿瞿”兩句都是比,恐怕都是不正確的。這兩句詩應該都是賦。要真正弄清楚這兩句詩的原意,關鍵在於要正確理解“瞿瞿”和“狂夫”二詞的含義。

“瞿瞿”一詞也見於《詩·唐風·蟋蟀》,一共三章,章八句。全詩内容如下:

蟋蟀在堂,歲聿其莫。今我不樂,日月其除。無已大康,職思其居。好樂無荒,良士瞿瞿。

蟋蟀在堂,歲聿其逝。今我不樂,日月其邁。無已大康,職思其外。好樂無荒,良士蹶蹶。

蟋蟀在堂,役車其休。今我不樂,日月其慆。無已大康,職思其憂。好樂無荒,良士休休。

毛傳把“瞿瞿”“蹶蹶”和“休休”分别解釋爲“瞿瞿然顧禮義也”“動而敏於事”和“樂道之心”。但是三者爲對文,根據訓詁學對文同義的原理,它們的意思應該相同或相近,毛傳失之。聞一多認爲三者都是敏疾之義:“《爾雅·釋訓》:‘瞿瞿、休休,儉也。’多案:‘儉’與‘嬐’通。《説文》:‘嬐,敏疾也。’瞿瞿、休休爲敏疾,與‘蹶蹶’訓敏正同。”(1)聞一多: 《詩經通義乙》,《聞一多全集》第四册,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248頁。按聞説甚是。這裏再略作一點補充。

第一,《爾雅》本身就是《詩》《書》等故訓資料的彙編,所以上揭《釋訓》文實際上就是《蟋蟀》詩的故訓。郭璞《爾雅》注説“皆良士節儉”,把“儉”解釋爲節儉雖然不對,但其“良士”二字足以説明二者的淵源關係。《詩序》曰:“《蟋蟀》,刺晋僖公也。儉不中禮,故作是詩以閔之,欲其及時以禮自虞樂也。”疑《詩序》所説是根據上揭《爾雅·釋訓》文,而又把“儉”誤解爲節儉,因節儉不合於禮,故曰“儉不中禮”。如果此説可信,可證把“瞿瞿”訓爲義爲敏疾之“儉”是源自上古的通行舊説,毛傳等因不能正確理解這一舊説,才另立新説,實不可信。

第二,《蟋蟀》詩每章前四句都是勸人及時行樂,但後四句話鋒一轉,又告誡人不可過分享樂,荒廢正事。清人方玉潤對此有較好的概括,其説曰:“其人素本勤儉,强作曠達,而不敢過放其懷,恐耽逸樂,致荒本業。故方以日月之舍我而逝不復回者爲樂不可緩,又更以職業之當修勿忘其本業者爲志不可荒。”(2)方玉潤: 《詩經原始》,中華書局,1986年,第252頁。跟《蟋蟀》詩同名且有淵源關係的另一首《蟋蟀》詩見於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耆夜》,(3)李學勤主編: 《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壹)》,中西書局,2010年,第63~71、149~154頁。是西周初年殲滅黎國後在文太室舉行飲致禮時周公所作的詩,有學者認爲其主旨是告誡百官要勤勉無逸,跟《尚書·無逸》一樣,反映的是周公的無逸思想。(4)吴新勇: 《清華簡〈蟋蟀〉及其所見周公無逸思想》,《史學月刊》2012年第4期,第129~131頁。據此,把“瞿瞿”等訓爲敏疾或其引申義勤勉,在文義上都是非常合適的。

第三,“瞿瞿”可訓爲勤勉,是敏疾的引申義,因爲積極方面的行事敏疾實際上就是勤勉無逸,二義相通。《素問·靈蘭秘典論》“消者瞿瞿”,王冰注:“瞿瞿,勤勤也。”《新唐書·吴湊傳》:“湊爲人强力,劬儉瞿瞿,未嘗擾民。”“劬”“儉”和“瞿瞿”都是勤勉之義。上古音“劬”屬群母侯部,“休”屬曉母幽部,二字音近古通。《考工記·工人》“夫角之末,蹙於而休於氣”,鄭玄注:“休,讀爲煦。”“煦”與“劬”都從“句”聲。疑表敏疾、勤勉義之“休”“劬”二字很可能記録的是同一個詞。如果此説可信,則《新唐書》“劬儉瞿瞿”一句很可能就是化用上揭《爾雅·釋訓》文。

由以上論述可知,《蟋蟀》詩之“瞿瞿”確實是敏疾或勤勉之義。弄清楚《蟋蟀》詩“瞿瞿”的含義,《東方未明》詩“瞿瞿”的含義也就能迎刃而解了。孔穎達疏:“《蟋蟀》云‘良士瞿瞿’,瞿爲良士貌,故傳云‘瞿瞿然顧禮義’。此言‘狂夫瞿瞿’,謂狂愚之夫,故言‘瞿瞿,無守之貌’,爲精神不立,志無所守,故不任居官也。”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説文》:‘瞿,鷹隼之視也。’非詩意。瞿瞿蓋之假借。《説文》:‘,又視也。從二目。讀若拘,又若“良士瞿瞿”。’又:‘,舉目驚然也。’又:‘,走顧貌。’音義並與相近。《荀子·非十二子》‘瞿瞿然’,楊倞注:‘瞿瞿,瞪視之貌。’亦當爲之假借。凡人自驚顧皆曰,借作瞿瞿,故《唐風》言良士之顧禮義曰‘瞿瞿’,此詩言狂夫之無守亦曰‘瞿瞿’。”二説雖然不同,但都認爲兩個“瞿瞿”意思相同,應該是可信的。《蟋蟀》《東方未明》二詩主旨相近,後者首章、二章所述前人以“促遽”二字概括之,非常準確。此可證《東方未明》詩之“瞿瞿”也是敏疾之義。

再來看“瞿瞿”之主語“狂夫”。根據“瞿瞿”爲敏疾、勤勉之義,我們認爲“狂”也應訓爲疾。《楚辭·九章·抽思》“狂顧南行,聊以娱心兮”,王逸注:“狂,猶遽也。”重言曰“狂狂”。《集韻》入聲藥韻局縛切戄小韻:“狂狂,犬走皃。”又作“俇俇”。《廣雅·釋訓》:“俇俇,勮也。”王念孫疏證:“《楚辭·九歎》‘魂俇俇而南行兮’,王逸注云:‘俇俇,惶遽之貌。’司馬相如《長門賦》‘魂迋迋若有亡’,‘迋’與‘俇’通。梁鴻《適吴》詩‘嗟恇恇兮誰留’,‘恇’與‘俇’亦聲近義同。”(6)王念孫: 《廣雅疏證》,中華書局影印,1983年,第181頁。《論語·子路》:“子曰: 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爲也。”何晏《集解》引包咸曰:“狂者進取於善道,狷者守節無爲,欲得此二人者,以時多進退,取其恒一。”由此可知,“狂夫”是指行事急疾、恒定專一之人。詩人大概看到主人公爲勤勞公事而行事急疾、恒定專一,所以才取名曰“狂夫”,並非貶義。舊説多以貶義解之,例如孔疏解爲愚癡之人,認爲指挈壺氏;宋人朱熹、楊簡解爲輕狂之人,前者認爲是泛指,後者認爲指公即君;(7)楊簡: 《慈湖詩傳》,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本,迪志文化出版有限公司,2001年,卷七,第7~8頁。余冠英、高亨、晁福林等解爲狂妄之人,前二者認爲指監工,後者認爲指公使;(8)余冠英: 《詩經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第101頁。高亨: 《詩經今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32頁。晁福林: 《從上博簡〈詩論〉看〈詩·齊風·東方未明〉的“利詞”》,河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編: 《史學新論: 祝賀朱紹侯先生八十華誕》,河南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219~228頁;收入氏著: 《上博簡〈詩論〉研究》,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763~772頁。下文所引晁説皆出該文,不再出注。黄懷信解爲瘋狂之人,因解“公”爲主人,所以認爲“狂夫”指農夫或奴隸;(9)黄懷信: 《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詩論〉解義》,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4年,第94~96頁。皆不能正確理解“狂”字的意思,又受到《詩序》的影響,都是不正確的。聞一多認爲指女子的丈夫,全詩是以女子的口吻寫的。(10)聞一多: 《詩經通義乙》,又《風詩類鈔乙》,俱見《聞一多全集》第四册,第225、505頁。其説有理。《列女傳·辯通傳·楚野辯女》:“大夫曰:‘盍從我於鄭乎?’對曰:‘既有狂夫昭氏在内矣。’此“狂夫”是女子對其丈夫之稱。《詩·鄭風·褰裳》“狂童之狂也且”,狂童是女子對情人之稱。因爲急疾恒一,故稱爲狂;因爲未婚,故稱爲童。《東方未明》詩指已婚之丈夫,故稱爲狂夫。下文所引上海博物館藏戰國竹簡《孔子詩論》喜歡把同類之詩放在一起評論,《東方未明》和《將仲子》是放在一起評論的,《將仲子》是以女子的口吻寫的情詩,則《東方未明》也可能是以女子的口吻寫的詩。這兩點對聞一多的説法都是有利的。(11)黄康斌、何江鳳: 《從〈孔子詩論〉探討〈齊風·東方未明〉之本義》,《廣西師範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4期,第84~85頁。

再回過頭來看“折柳樊圃”。舊説一般把“樊”看作動詞,讀爲“藩”,認爲“折柳”與“樊圃”是手段與目的的關係,之所以折柳,是爲了藩圃。至於“折柳藩圃”的原因,則有不同的解釋。例如聞一多認爲是“防閑其妻”,“有不放心之意”,(12)聞一多: 《風詩類鈔乙》,《聞一多全集》第四册,第506頁。張啟成認爲是盡到做丈夫的一些責任和心意。(13)張啟成: 《〈東方未明〉本義述評》,《貴州教育學院學報(社科版)》1998年第4期,第70頁。也有人把“樊圃”看作名詞,作“折柳”的地點補語,相當於“折柳於藩圃”。例如晁福林認爲,這兩句詩意思是“狂夫大睜兩眼却不管不顧地弄折了樊籬上的柳”,並解釋周代小官“住宅當以藩籬爲牆,而藩牆裏面可以種些菜,其院落亦即菜圃。到其室屋之前要入藩過圃方可”,“召令之使急於傳達命令,急忙入藩籬,將以柳紮編的樊都弄折了,還瞪着眼睛大聲喊叫”。晁氏此説有兩點需要糾正。一是從詩人叙事視角的統一性來考慮,“折柳樊圃”動作的發出者應該是主人公,而非公使。晁氏因爲誤解“狂夫”爲公使,所以誤認爲“折柳樊圃”動作的發出者是公使。二是古人住宅有牆籬,裏邊會種些樹作爲藩屏,所謂藩牆,再裏邊才是菜園。詩中之柳就是指作爲藩牆的柳樹。晁氏説“樊籬上的柳”,不誤;但又説“以柳紮編的樊”,則誤甚。藩牆有時很高,需要翻越才能通過。《詩·鄭風·將仲子》三章:“將仲子兮,無逾我園,無折我樹檀。”仲子偷會情人,不能從大門走,只能翻牆進去,以致弄折了檀樹枝,與此相似。該詩表現的也是急切的心情,可以互證。《東方未明》詩的主人公當然不會翻牆而出,他應該從大門出去,可是因爲太着急了,或者心裏在想着公事,以致誤入菜園,直到撞斷了柳樹枝,才發現走錯路。上文説主人公急於起床應公家之召,以致穿錯了衣裳。這裏又説他急於出門辦公,以致走錯路。二者所記前後相承,都是爲勤勞公事而行事急疾。晁氏雖没能正確理解文義,但是已經看出其中的“急忙”,還是很有見地的。

“不能辰夜,不夙則莫”,毛傳:“辰,時。夙,早。莫,晚也。”鄭箋:“此言不任其事者恒失節數也。”孔疏:“由不任其事,恒失節度,不能時節此夜之漏刻,不太早則太晚,常失其宜,故令起居無節。以君任非其人,故刺之。”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廣雅·釋言》:‘時,伺也。’伺、候同義,伺即司也。《周禮·媒氏》注:‘司,猶察也。’辰訓時,有二義。《爾雅》‘不辰,不時也’,當爲時運之時;此傳‘辰,時也’,當爲時伺之時。‘不能辰夜’即不能伺夜也。《説文》:‘候,司望也。’‘伺,候望也。’伺古止作司。辰與晨通。《周語》‘農祥晨正’,謂以房星爲農事之候也。《説文》辱字注云:‘辰者,農之時也。故房星爲辰,田候也。’《莊子·齊物論》‘見卵而求時夜’,《釋文》引崔注云:‘時夜,司夜。’《淮南子·説山訓》作‘見卵而求晨夜’,此正晨訓時伺之證。又《論語》‘晨門’亦謂候門,漢時所謂城門候也,義與《詩》辰夜正同。”把“辰”訓爲伺望,於文獻有據,故毛傳、鄭箋之説二千多年來一直爲人所信從,懷疑者較少。不過也有能指出其錯誤者。楊簡《慈湖詩傳》卷七:“晨夜,謂早夜也。不能晨夜,言全不識早夜,若非太早而夙,則太遲而莫矣。大抵狂躁輕妄之人,忽急忽緩,忽早忽夜,皆不可測。”根據楊氏之説,“辰”應該讀爲“晨”。敦煌《詩經》殘卷伯2529號、伯2669號即作“晨”,(14)張涌泉主編: 《敦煌經部文獻集成》第二册,中華書局,2008年,第582頁。可以爲證。“不能晨”即下文之“夙”,指爲工作而起得太早,楊氏以爲“急”,甚是。“不能夜”即下文之“莫(暮)”,指爲工作而睡得太晚,楊氏以爲“緩”,大概理解爲去工作太晚,非是,此亦爲“急”。古人很重視作息的時間,所謂“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其中“日出”“日落”就是指“晨”和“夜”。若迫不得已而打破作息規律,則用“侵”“犯”等不好的字眼。《史記·貨殖列傳》:“弋射漁獵,犯晨夜,冒霜雪,馳阬谷,不避猛獸之害,爲得味也。”《禮記·曾子問》“夫柩不蚤(早)出,不莫(暮)宿”鄭玄注:“侵晨夜則近奸寇。”當然,如果是爲正當目的,則不但不認爲不好,而且還要大加贊揚,因爲這是勤奮的表現。例如《詩·大雅·烝民》“夙夜匪解,以事一人”,《周頌·昊天有成命》“成王不敢康,夙夜基命宥密”,《國語·魯語下》“朝夕處事,猶恐忘(荒)先人之業”,西周金文追簋“虔夙夕恤厥尸事”,牧簋“敬夙夕勿廢朕命”,(15)張亞初: 《殷周金文集成引得》,中華書局,2001年,第1462~1465頁。上海博物館藏戰國竹書《姑成家父》1、6號簡“躬舉士處官,旦夕治之,使有君臣之節”,(16)馬承源主編: 《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五)》,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69、74頁。包山楚簡58號簡“執事人早暮求適”,(17)湖北省荆沙鐵路考古隊: 《包山楚簡》,文物出版社,1991年,圖版二六。參劉雲: 《讀楚簡劄記二則》,《簡帛》第6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331~333頁。北大漢簡《蒼頡篇》62號簡“偃(晏)鼌(朝)運糧”,(18)北京大學出土文獻研究所編: 《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壹)》,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33頁。其中“夙夜”“朝夕”“夙夕”“旦夕”“早暮”“晏朝”等都是由表示早晨和晚上兩段時間之詞組成的複詞,作狀語,一般都表示勤勉的意思。(19)劉洪濤: 《上博竹書〈民之父母〉研究》,北京大學碩士學位論文(指導教師: 李家浩教授),2008年,第26~27頁。劉洪濤: 《古代中國研究需重視語法知識》,澎湃新聞·私家歷史,2016年5月14日,https: / /www.thepaper.cn /newsDetail_forward_1467299_1。有時這種結構的複詞也可以作謂語,同樣表示勤勉的意思。《詩·小雅·雨無正》“三事大夫,莫肯夙夜。邦君諸侯,莫肯朝夕”,孔穎達疏:“三事大夫無肯早起夜卧以勤國事者。”《東方未明》“不夙則莫”一句如果把連詞“不……則……”去掉,則“夙莫(暮)”同样是由表示早晨和晚上兩段時間之詞組成的複詞作謂語,可以表示勤勉的意思。《詩·衛風·氓》“夙興夜寐,靡有朝矣”,此二句舊有不同解釋,皆有誤。我們認爲,“夙興夜寐”跟“不夙則莫”相當,意思是勤勉從事;“靡有朝矣”跟“不能辰夜”之“不能辰(晨)”相當,意思是没有一個正常的早晨,“朝”在這裏用的是本字本義;二者之結構和意思都極相近,可以互證。由此可見,《東方未明》這兩句詩所描述的也是主人公勤勞公事,總是没白天没黑夜地工作。

主張《東方未明》的主旨是刺或怨的學者,大都以這兩句詩爲據,以爲不能正常作息,不是太早就是太晚,即使不是刺也是怨。之所以會産生這種觀點,關鍵在於没有理解“能”字的含義。王力主編《古代漢語》曾對“能”與“得”這兩個同義詞作過辨析,我們把它抄在下面:

“能”和“得”,古代都表示可能的意義,都用作助動詞,但它們的使用條件有所不同。“能”字用於表示能力所及,《論語·八佾》:“夏禮,吾能言之。”“得”字則表示客觀條件的容許,《論語·微子》:“孔子下,欲與之言,趨而避之,不得與之言。”這兩個句子裏,“能”與“得”不能互换。我們閲讀古書,要注意同義詞間這種細微的差别;否則,對古漢語的理解,就會比較膚淺。(20)王力主編: 《古代漢語》第一册,中華書局,2004年修訂本,第92頁。

根據上面的分析,可以知道“不能辰夜”與“不得辰夜”的意思有很大的差别。“不能辰夜”是主觀上不想休息,因爲有重要的公事未完成。“不得辰夜”則是客觀條件上辦不到,是自己實在不想幹而又不得不幹。後者可以説是怨是刺,但前者絶對不是,試想做這些事情的態度是“虔”,是“敬”,是“匪解”,是“不敢”,又怎麽會是怨或刺呢?前人大概没有注意到“能”與“得”這兩個同義詞之間的細微差别,所以才導致對《東方未明》詩的理解“比較膚淺”。(21)文章在第五届《中國語文》青年學者論壇宣讀後,汪維輝先生指出,《詩·唐風·鴇羽》“王事靡盬,不能蓺稷黍”之“不能”應該理解爲“不得”,應該全面考察《詩經》中的相關用例再下結論。其説甚是。查《詩經》中有“不能”加動詞的用例,共計13例,但未見“不得”加動詞的用例。“不能”既可以表示主觀上不想,也可以表示客觀上不得,兼有這兩種用法。後者的例子如上揭《唐風·鴇羽》,前者的例子如《鄭風·狡童》:“彼狡童兮,不與我言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彼狡童兮,不與我食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詩中女子“不能餐”“不能息”,當然不是客觀條件的不具備而導致無法吃飯、無法安睡,而是主觀上的憂思而使她不想吃飯、不能安睡。因此,《東方未明》“不能辰夜”仍能理解爲主觀上不想休息,與《狡童》“使我不能息兮”義近。

上海博物館藏戰國竹書《孔子詩論》有評論《東方未明》的内容,見於17號簡,現在把相關内容抄寫於下:

《東方未明》有利詞,《將中》之言不可不畏也,《揚之水》其愛婦烈,《采葛》之愛婦……(22)馬承源主編: 《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9、146頁。

這一評論比較簡短,文義不容易把握,所以研究者有很多種解讀。一種是破讀“利”字,如王志平讀爲訓罪之“戾”,(23)王志平: 《〈詩論〉箋疏》,朱淵清、廖名春主編: 《上博館藏戰國楚竹書研究》,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第219頁。張金良讀爲訓恨之“”,謂指怨言。(24)張金良: 《上博簡〈孔子詩論〉釋解》,簡帛研究網,2007年10月12日發表,http: / /www.jianbo.org /admin3 /2007 /zhangjinliang001.htm。一種是破讀“詞”字,如李零讀爲“始”,謂指天未明。(25)李零: 《上博楚簡三篇校讀記》,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25頁。也有不破讀者,如劉信芳説“利”之本義爲鋒利,“利詞”是對《東方未明》語言風格的準確概括;(26)劉信芳: 《孔子詩論述學》,安徽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199頁。董蓮池認爲是指其詩中有苛諷之詞;(27)董連池: 《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一)·孔子詩論〉解詁(二)》,《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02年第2期,第14頁。晁福林認爲即巧言利辭之“利辭”,《韓非子·詭使》:“巧言利辭行奸軌以幸偷世者數御。”連劭名謂“利”指合於禮,《易·乾·文言》:“利者,義之和也。”(28)連劭名: 《楚竹書〈孔子詩論〉疏證》,《出土文獻研究》第7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8頁。基本上都是往怨或刺的方向考慮。我們認爲,“利”應該讀如本字,訓爲疾。《荀子·修身》“齊給便利”,楊倞注:“齊、給、便、利,皆捷速也。”《淮南子·地形》“輕土多利”,高誘注:“利,疾也。”“利”的本義是鋒利,疾速是鋒利的引申義。這跟“快”既有鋒利義又引申有疾速義,是相同的語言現象。所謂“《東方未明》有利詞”,是指詩中所描述的三個場景都表現出急疾之義。一是“東方未明,顛倒衣裳”,表現爲急於起床應召;二是“折柳樊圃,狂夫瞿瞿”,表現爲急於出門辦公;三是“不能辰夜,不夙則莫”,表現爲急急勤政。《孔子詩論》用一個“利”字,把這三個場景的精髓都點出,是十分準確的。

根據以上的論述,可以知道《東方未明》全詩采用賦的手法,以女子的視角,通過三個場景,描繪了主人公的行事急疾、勤勞公事,褒揚他是一位勤勉行事、一心爲公的好官吏。因此,這首詩的態度是積極的,其主旨是褒揚和贊頌,而非《詩序》等所説的怨或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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