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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古漢語-ps>-ts音變在戰國文字中的反映

2019-01-04張富海

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 2019年0期
关键词:古音大雅上古

張富海

中古去聲源於上古-s韻尾,是迄今關於去聲來源的最合理的解釋,而去聲字中跟入聲字關係密切的那一部分(即王力先生所謂長入字),其上古音則是塞音加-s的複韻尾。(1)參看潘悟雲: 《漢語歷史音韻學》,上海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76~184頁。例如: 否定詞“莫”是入聲-k韻尾,去聲字“暮”“墓”“慕”就是-ks韻尾;“弋”“式”是入聲-k韻尾,去聲字“代”“試”就是-ks韻尾;“谷”是入聲-k韻尾,去聲字“裕”就是-ks韻尾;“壹”是入聲-t韻尾,去聲字“曀”“殪”就是-ts韻尾;“察”是入聲-t韻尾,去聲字“祭”就是-ts韻尾;言説之“説”是入聲-t韻尾,去聲字遊説之“説”就是-ts韻尾。以上是-ks和-ts韻尾的例子,這兩類字比較多,而後者尤多。既然有-ks和-ts韻尾,那麽從音系結構考慮,應該也有-ps韻尾。如果去聲字跟收-p尾的入聲字諧聲假借或有語言上的同源關係,則這些去聲字就是-ps韻尾。俞敏和張清常先生有專文討論這類字,(2)俞敏: 《論古韻合怗屑没曷五部之通轉》,《燕京學報》第34期,1948年,第29~48頁。張清常: 《中國上古*-b聲尾的遺迹》,《清華學報》第15卷第1期,1948年;收入氏著《語言學論文集》,商務印書館,1993年,第1~35頁。下面列出其中比較可靠的例子:

世,是“枼(葉)”的分化字,語源上也相關,“葉”是入聲-p韻尾,故去聲字“世”是-ps韻尾。

蓋,从“盍”聲,“盍”亦“蓋”之初文,“盍”是入聲-p韻尾,故去聲字“蓋”是-ps韻尾。“蓋”又音胡臘切,則與“盍”同音。

内,與“入”“納”同源,“入”“納”是入聲-p韻尾,故去聲字“内”是-ps韻尾。从“内”聲的去聲字“芮”“汭”“枘”“蚋”也應該是-ps韻尾。“退”字的《説文》古文从“内”聲,是否應據此歸入-ps韻尾之類,尚有疑問。

瘞,从“夾”聲,“夾”是入聲-p韻尾,故去聲字“瘞”是-ps韻尾。“瘱”字同。

對,與“答”有同源關係,“答”是入聲-p韻尾,故去聲字“對”是-ps韻尾。从“對”聲的“懟”也可以是-ps韻尾。

位、蒞,與“立”有同源關係,“立”是入聲-p韻尾,故去聲字“位”“蒞”是-ps韻尾。

摯、贄,與“執”有同源關係,“執”是入聲-p韻尾,故去聲字“摯”“贄”是-ps韻尾。从“執”聲的“鷙”“”“”等字也可以歸入-ps韻尾之類。

介,與入聲-p韻尾的“甲”和“夾”當有同源關係,又東周石磬銘文律名“夾鐘”作“介鍾”,(4)胡小石: 《考商氏所藏古夾鐘磬》,《胡小石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201~202頁。故去聲字“介”是-ps韻尾。

廢,从“發”聲,“發”是收-t韻尾的月部字,故“廢”字一般歸入月部;但商周金文均假借“灋”字來表示“廢”這個詞,“灋”是入聲-p韻尾,所以去聲字“廢”是-ps韻尾。

暨,从“既”聲,“既”是收-ts韻尾的物部字,故“暨”字一般歸物部;但早期古文字中用“泣”的初文“眔”表示連詞“暨”,(5)《説文》有“臮”字,音義皆同“暨”,是“眔”之訛體。參郭沫若: 《郭沫若全集·考古編》第五卷,科學出版社,2002年,第678頁。“眔”是入聲-p韻尾,所以去聲字“暨”是-ps韻尾。

上舉這些字的中古音已經跟來自上古-ts韻尾質、物、月部的字完全合流,如“蓋”“丐”無别,“摯”“至”同音。自段玉裁以來,學者多把這些字歸入乙類韻質、物、月部,而不歸入丙類韻緝、葉部。這麽做,除了根據中古音(這個理由實際上不能成立),大概依據的主要是《詩經》押韻。這些字在《詩經》中入韻的很少,兹參考段玉裁《六書音均表·詩經韻分十七部表》,列出相關韻段如下:

《小雅·雨無正》:“戎成不退,飢成不遂。曾我暬御,憯憯日瘁。凡百君子,莫肯用訊;聽言則答,譖言則退。”訊,當作“誶”;(6)馬瑞辰: 《毛詩傳箋通釋》,中華書局,1989年,第626頁。答,當讀作“對”,《新序》《漢書》皆引作“對”,(7)同上注,第626~627頁。《大雅·桑柔》“聽言則對,誦言如醉”作“對”。

《大雅·文王》:“文王孫子,本支百世。凡周之士,不顯亦世。”“世”字自爲韻,無分析的價值。

《大雅·蕩》:“而秉義類,彊禦多懟。流言以對,寇攘式内。”

《大雅·蕩》:“人亦有言: 顛沛之揭,枝葉未有害,本實先撥。殷鑒不遠,在夏后之世。”“揭”“撥”兩字爲入聲,“害”“世”兩字爲去聲,也可以看作交韻。

《大雅·桑柔》:“大風有隧,貪人敗類。聽言則對,誦言如醉。匪用其良,覆俾我悖。”

《大雅·皇矣》:“帝作邦作對,自大伯王季。”

《大雅·假樂》:“不解于位,民之攸塈。”

《大雅·抑》:“肆皇天弗尚,如彼泉流,無淪胥以亡。夙興夜寐,洒掃庭内,維民之章。”此段“尚”“亡”“章”韻,“寐”與“内”當然也可以視作非韻,白一平即如此。(8)William H. Baxter(白一平): 《漢語上古音手册》A Handbook of Old Chinese Phonology, Berlin: Mouron de Gruyter,1992年,第714頁。

以上韻段中,據上文應爲-ps韻尾的“對”“懟”“世”“内”“位”五字,都與收-ts韻尾的去聲字押韻。這種押韻的性質,理論上存在兩種可能: 第一種可能是反映了語音的演變,即在這些詩寫作的時代,由於同化作用,-ps韻尾已經變成了-ts韻尾。包擬古認爲-ps和-ts在《詩經》時代已經合流。(9)包擬古著,潘悟雲、馮蒸譯: 《原始漢語與漢藏語》,中華書局,2009年,第53、71頁。蒲立本説:“同化*-ps>*-ts一定發生得很早,至少在一些主要的方言中是這樣,因爲在《詩經》中已經没有*-ps的迹象了。”(10)蒲立本著,潘悟雲、徐文堪譯: 《上古漢語的輔音系統》,中華書局,1999年,第154~155頁。鄭張尚芳先生大概也是持這種看法的。(11)鄭張尚芳: 《上古音系》(第二版),上海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31~32頁。第二種可能是當時這些字仍是-ps韻尾,但-ps韻尾的字太少,詩人創作時偶爾用到,又很難自相押韻,就采用了就近合韻的辦法,與-ts韻尾字通押。白一平《漢語上古音手册》附録中的詩韻分析,這些字都直接構擬爲-ps韻尾,也許白一平先生是看作合韻的。郭錫良先生在《漢字古音手册·增訂本前言》中説:“上面所舉‘位、内’押韻的三首詩,既可以看作-p尾韻異化爲-t尾韻的證據,也未嘗不可認爲是緝、物合韻的材料。”(12)郭錫良: 《漢字古音手册》(增訂本),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27頁。好像傾向於看作合韻。按緝、物合韻是可能的,如上博簡《李頌》簡1背:“胃(謂)羣衆鳥,敬而勿集可(兮)。索(素)府宫李,木異頪(類)可(兮)”,緝部字“集”與物部字“類”押韻。

總之,傳統將上列本收-ps韻尾的字直接歸入乙類韻質、物、月部是不妥當的,應從包擬古、蒲立本、鄭張尚芳、白一平、郭錫良等的新説,歸入丙類韻緝、葉部。但因此産生的新問題是,上古-ps韻尾和-ts韻尾中古音已經合併,之前必定發生過-ps>-ts的語音演變,這種演變是何時發生的?如果認爲上舉《詩經》押韻不是合韻,則必定得出這種演變發生在西周時期甚至西周早期的結論。如果認爲上舉《詩經》押韻是合韻,則這種演變的時間要推後。

古文字材料未經後人改動,是可靠的原始材料,能真實傳達出當時的語音信息。通過考察古文字尤其是數量豐富的戰國竹簡中的諧聲假借,我們可以發現-ps>-ts音變的可靠證據。

1. 蓋*kaaps>*kaats

2. 廢*paps>*pats

商周金文均假借“灋”爲“廢”,“灋”是入聲葉部,讀*pap,證明去聲字“廢”本讀*paps。但在戰國文字中,除了沿襲舊的用字習慣外,還用“癹”和“癹”聲字來表示“廢”。如: 中山王鼎銘文:“於虖,語不(哉)”,“”讀爲“廢”。郭店簡《老子丙》簡2—3:“古(故)大道癹,(焉)又(有)(仁)義”,假借“癹”爲“廢”。上博簡《昔者君老》簡4:“各共(恭)尔(爾)事,癹命不夜(赦)”,“癹”讀爲“廢”。上博簡《弟子問》簡7:“(肩)毋癹”,“癹”讀爲“廢”。上博簡《競公瘧》簡5:“外内不癹”,“癹”讀爲“廢”。但在戰國竹簡中,假借“癹”爲“廢”的還是少數,多數仍是假借“灋”爲“廢”。(15)關於表示“廢”的字在出土文獻中的變化過程,參看邊田鋼: 《“灋”“廢”二字在表“廢棄”義上的歷時替换》,《中國語文》2015年第6期。假借“灋”爲“廢”是對傳統用字習慣的繼承,不能反映當時的實際語音,而新起的用“癹”爲“廢”的假借用法正是當時語音的反映。“癹”是入聲月部字,收-t韻尾。既然戰國文字假借“癹”和“癹”聲之字表示“廢”,則當時“廢”必定已經讀-ts韻尾,而非-ps韻尾。

楚簡多用“殜”爲“世”。清華簡《祭公之顧命》簡19:“我亦隹(惟)(以)没我”,“”對應今本之“世”,整理者云:“,從大聲,在定母月部,讀爲書母月部之‘世’,中山王方壺(《集成》九七三五)作‘’。”“”字顯然就是“”字改从“大”聲的異體。“大”是去聲月部字,收-ts韻尾,證明當時“世”已經由-ps韻尾變爲-ts韻尾。

4. 内*nuups>*nuuts

5. 位*wrps>*wrts

從西周金文直到秦漢簡帛都用“立”字表示名詞“位”(郭店簡有“位”字,但讀爲“蒞”)。中山王方壺銘文“述(遂)定君臣之(位)”,“”是加注“胃”聲的分化字(前文“臣主易立(位)”,仍用“立”),專門表示名詞“位”。“胃”是去聲物部字,收-ts韻尾,證明當時去聲字“位”已經由-ps韻尾變爲-ts韻尾。

6. 暨*ɡrps>*ɡrts

清華簡《祭公之顧命》簡5—6“我亦隹(惟)又(有)若且(祖)周公且(祖)卲(召)公”,“”讀爲連詞“暨”。“”是去聲物部字,收-ts韻尾,證明古文字中本用“眔”表示的連詞“暨”當時已經由-ps韻尾變爲-ts韻尾。

7. 介*kreeps>*kreets

8. 摯*tips>*tits

以上八字,戰國文字材料可以證明至晚在戰國時代就已經由本來的-ps韻尾演變爲-ts韻尾,即由緝、葉部去聲變爲質、物、月部去聲。其他本是-ps韻尾的字像“對”“會”“瘞”,也應該發生了同樣的音變。

“瘞”字从“夾”聲,無疑本屬葉部去聲,收-ps韻尾。清華簡《金縢》簡5“尔(爾)之(許)我=(我,我)則璧與珪”,“”即“厭”字,陳劍先生讀爲“瘞”,(16)陳劍: 《戰國竹書論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409頁。可信。“厭”字屬談部,也有葉部的讀音。戰國時代“瘞”應該已經由-ps韻尾變爲-ts韻尾,遂與“厭”字不同部,簡文假借“(厭)”爲“瘞”,只能解釋爲沿襲了舊的用字習慣,不反映當時的實際語音,跟戰國文字仍多假借“灋”爲“廢”的性質相同。

清華簡《耆夜》簡1—2“卲(召)公保睪(奭)爲夾”,整理者訓“夾”爲“介”,謂指助賓客行禮者。(17)李學勤主編: 《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壹)》,中西書局,2010年,第151頁注四。學者多直接讀“夾”爲“介”,(18)參看李家浩: 《清華竹簡〈耆夜〉的飲至禮》,《出土文獻》第4輯,中西書局,2013年,第20頁。可從。“夾”字象兩人夾扶一人形,引申而有輔助之義,但不能作名詞用。動詞“夾”是入聲,讀*kreep,通過加-s尾(即所謂去聲别義),變讀爲*kreeps,就轉化爲了名詞,(19)上古漢語-s尾的功能之一是名物化,即轉指動詞詞根所表示的動作行爲相關的事物。參看洪波: 《漢語歷史語法研究》,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152頁。而*kreeps正是“介”字的語音形式。助手義的名詞“介”,當即輔助義的動詞“夾”的派生詞。故簡文用“夾”爲“介”,並非假借,實際上是用了一個本字。這種用字習慣應當遠有所承,但在當時“介”已由*kreeps音變爲*kreets的情況下,反而不合實際語音。

以上兩個例子看似與-ps>-ts音變相矛盾,但可以用文字的存古來合理地解釋。

綜上所述,僅據《詩經》押韻,尚不足以證明西周時代發生了-ps>-ts的音變,而戰國文字中的諧聲假借,能有力説明此音變在戰國時代已經發生。在發現可靠的古文字證據之前,采取保守的態度,認爲-ps>-ts音變的發生不晚於戰國時代是比較適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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