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糊涂(外二篇)
2019-12-15赵明宇
◎赵明宇
小时候,二糊涂在家门口的太阳底下一边晒暖,一边看书。有人在街上走,问他早饭吃的啥,他摸摸脑门嘿嘿笑,然后摇着脑袋说不记得了。
人们就说,这孩子,吃的什么饭也记不得,你真是看书看糊涂了。
还有一次,父母去田里干活儿,把他留在家里看门,他就趴在院子里的大青石上写字。有人来他家里借东西,他连头也没抬。父母回家一看东西不见了,就问他,是谁把东西借走了。他眨巴着眼睛说,记不得了。父母就觉着又好笑又可恨,指着他的脑袋说,你这孩子,就是个书呆子,干脆叫你二糊涂吧。
这诨号就叫开了。
二糊涂在学校的成绩却是第一,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县政府工作,跟着县长做秘书。
半夜里,县长忽然发现白天爬山的时候把鞋磨坏了。明天还要去市里开会呢,这可咋整?就给办公室打电话,让秘书帮着去买鞋。正好是二糊涂值夜班,一听县长要买鞋,放下电话跑出去了。县长有些生气,心说,我还没说穿多大的尺码呢,真是冒失鬼,糊涂蛋。
过一会儿,二糊涂提着一双新皮鞋进来。县长的气还没消,绷着脸一穿,正合适,不由得笑了,说我没告诉你多大的尺码啊。二糊涂也笑了,说我要是不知道县长穿多大的鞋,就不配做秘书了。
再后来,二糊涂到卫生局担任副局长。卫生局不团结,分为两大派,工作总是做不好。有一次研究精简机构,分流一部分人。让谁下岗呢?领导班子研究这事儿的时候,二糊涂打起了瞌睡。该他发言了,他揉着眼睛说,我昨晚熬夜了,你们看着弄吧。说完,又合上了眼睛。下岗名单定下来了,他却不瞌睡了,鼓掌说,同意,我没意见。大家无奈,说不知道他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班子成员之间相互告状,却没有人告他。县领导任命他做一把手,大家都没有意见,他就很轻松地捡到了一顶乌纱帽。
新官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制定财务制度和廉政制度。他把局领导班子、中层科室负责人召集在一起,说大家尽管发言,各项工作怎么做,大家说了算。你一言、我一语,他却靠着椅子打瞌睡。秘书把大家的发言记录下来,整理了一个样稿让他看。他揉揉眼睛,猛一拍桌子说,这些规章制度都是你们自己制定的,谁不照章办事就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大家被镇住了。局里的纠纷和矛盾逐渐减少,到年底还受到上级表彰。
局里搞硬件建设,筹建办公大楼。有个工程队的经理来找他,提包里面装了10万元。他说,我这人爱忘事,今天收了你的钱,明天就想不起来是谁送的了,耽搁你的事,你还是拿走吧。经理不相信他是铁板一块,死缠硬磨,泡在他家里。二糊涂靠在沙发上睡了一觉,发现经理还在家里不走,就做委屈状说,我求求你了,你就饶了我吧。
经理说,这工程谁做不是做?这钱给谁不是给?
二糊涂扳着手指说,咱俩来算一笔账。我今年才40岁,最少还能活20年吧?我的月薪是5000元,共产党还要给我120万元呢,我咋能不好好跟着共产党呢?我收了你这10万块钱,就得住进去,蹲监狱,我那120万就没了。这笔账,我这么糊涂的人也算得清。
经理说,你是说我送的少了?把工程揽下来,我给你120万。
二糊涂一拍大腿说,那我就进去得更快了。蹲监狱的滋味不好受啊,你宰了我吧。
经理怔了怔,站起身,夹着皮包悻悻而去。二糊涂望着经理的背影说,老婆啊,今天太累了,给我打盆开水,泡泡脚,舒舒服服睡一觉。
别把我向悬崖上推
年前,他被任命为公安分局局长,辖区内积压了好多涉黑性质的上访案件,决定扬起打黑的利剑。分局干警分头行动,一个个犯罪嫌疑人浮出水面。
可是,来说情的人不断,有领导,也有朋友。
他像一块油盐不进的铁板。说情的人临走,哼一声,骂他六亲不认。
处理这几个案子,他天天躲避着说情的人,从不出席任何宴会,甚至不去公开场合。
夜里刚睡着,家中的电话响了,说你再查下去,小心你的孩子老婆。他正要回答对方,对方却挂断了电话。他再也睡不着了,默默地坐在床上抽烟。
妻子说,咱别当公安局长了,我和孩子跟着你担惊受怕。他安慰妻子说,不要怕,要相信邪不压正。
第二天晚上,又一个电话说,你当局长不就是为了钱?我给你50万,你不要再追究了。他说,你不要跟我说这些。对方说,80万怎么样?
他急了,我是在执法,不是在做交易。
一连几个晚上睡不好,他的眼睛红红的。周末,他还在琢磨着如何抽丝剥茧,理清这团乱麻。手机响起悦耳的铃声,他心里一震,不会又是恐吓电话吧。他一看,原来是老同学打来的。老同学是他高中时的同桌,俩人在一个床上睡了三年。他摁了接听键,老同学熟悉的声音传进他的耳膜:我的局长老弟,你总是忙,咱们好多日子没见面了,早就该出来聚聚了。
他说,你是不是找我有什么事儿?
老同学说,没事儿,就是怕你累着,让你散散心。
真的没事儿?他还是不放心。老同学说,没事儿就是没事儿。
那好吧,周末了,咱们聚聚,找个小酒馆。他思忖一下说,就在百味饺子馆吧,那个小店虽然小,还算干净。
行,你总算答应了,请你出来见个面比参拜皇上还难。老同学很高兴。
他把一瓶酒揣进怀里。自己不喝酒,老同学可是爱喝酒。夜幕甫降,他跟妻子说晚上不在家吃饭了,径直出门来,直奔饺子馆。说心里话,他也很想念老同学,自从干上这一行,忙得不分昼夜,老同学之间的关系显得疏远了。年前组织同学聚会,他没参加,一是没时间,二是担心同学找自己办事儿。一旦陷入关系网,就难以脱身了。
跨进饺子馆,老同学迎过来,打量着他说,你瘦了。说完,指着身边的一个人说,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朋友。
他一愣,心里明白了八九分。他不漏声色地跟老同学的朋友寒暄着,点了几个菜,把酒瓶打开说,这瓶好酒一直给你留着呢,来,咱们干掉它!
菜上来了,他给老同学倒了一大杯说,你们先喝着,我去一下卫生间。
他到吧台买了单,急匆匆走出饺子馆。大街上霓虹交映,行人如织,车辆穿梭着在他身边呼啸而过。他感觉自己像一条鱼,在夜色的河流中游弋着,时刻警惕着迎面而来的钓饵。
手机响了,是老同学。老同学说,你怎么还不回来啊?
他有些生气了,老同学啊老同学,怎么你也给我设圈套?如我没猜错,你那个朋友是想通过你,找我说情的吧?告诉你,你这是把我向悬崖上推!
他挂断电话,大步流星向家里走。
抬头,望见了自己家,窗子亮亮的。
二纪委
王大明,元城徐街人,退休干部,人称“二纪委”。
这绰号是有来头的。
学校不接收吴老二的孩子,王大明来找刘校长问原因。刘校长塌蒙着眼皮说,吴老二的孩子调皮,难管教,成绩又差,不能让一块肉坏了满锅汤。王大明说,学校就是教育人的地方,孩子不是苹果,也不是梨,你咋能挑挑拣拣呢?
刘校长语塞,没好气地说,又不是你的孩子,你少管闲事。王大明说,咋成了闲事儿?孩子将来也许是科学家,也许还是教育局长呢。你不教育他,说不定他就会变成杀人犯。刘校长的脸拉长了说,反正这孩子我不收。
王大明碰了一鼻子灰,直接带孩子去县城,坐到教育局门口,说刘校长剥夺了孩子受教育的权利。结果刘校长挨了批评,差点被免职,只好收了孩子,还给王大明道歉。
村里划分宅基地的节骨眼上,村长王半斤要给老娘办周年。王大明心里纳闷,王半斤的娘才死两年零三个月,咋办起周年来了?这里面定有蹊跷。王大明坐在王半斤家门口,谁来送礼,都记在本上。
王半斤说,叔,你这是干啥?王大明说,我看看都有谁给你送礼。
闹得王半斤老娘的周年没办成。为这事儿,王半斤恨王大明,恨得牙根疼。
徐街通向乡政府的路两侧是高高大大的白杨。王半斤把树卖了,说要修路。后来路没修成,卖树的钱也不了了之,有群众到县里上访。王大明去找王半斤问这事,卖树的钱哪里去了?你得张榜公布,向群众解释清楚。王半斤生气地说,你是我叔,咋和他们一个鼻孔出气?王大明说,我这是在救你,你应该感谢我才是。王半斤不高兴了,说卖树的钱为了修路跑项目,请客送礼了。王大明说,账呢?王半斤说,没账,送礼的钱咋下账?
王大明说,你说不清,有说得清的地方。过几天,县里派人来查账。结果王半斤被撤职,退出了一部分钱。王半斤气得眼睛喷火,王大明,你不是我叔!你是王连举。
村里选举,王大明推荐王半斤做候选人。王大明说,虽然王半斤犯过迷糊,但他还是有魄力,也有威信,只要好好干,还是好领班。王大明话刚落音,大家齐声鼓掌,都投了王半斤的票。小黑板上记录票数,一张选票画一笔,五张选票画一个正字。选举完毕,王半斤名字下面一串长长的正字。
王半斤当选,感激地望着群众,望着王大明。
王大明走上主席台,指着小黑板问王半斤说,王半斤,你看这一串票数像什么?
像什么?王半斤心说你王大明在玩什么鬼把戏?王大明说,这一串正字就像一个小梯子,你是沿着这个小梯子爬上去的。再看这个小梯子,是一个个正字组成的。这一个个正字是一颗颗群众的心,是在警告你要走正路。
说完,王大明转身走下主席台。
王半斤望着王大明的背影,泪汪汪的,扯着嗓子大喊一声二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