蜮生南越:传统博物学的南方想象
2019-12-15于沁可刘宗迪
于沁可 刘宗迪
《诗经》作为华夏历史上第一部诗歌总集,记录了大量动物、植物的名称和古人的博物学知识,因此,根据《诗经》不仅可以了解古人的思想感情、社会生活,而且还可以了解古人的博物知识,实际上,孔子就已经将《诗经》当成博物学教科书来看待了,《论语·阳货》载孔子教导弟子说:“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注]杨伯峻:《论语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85页。在先秦典籍中,除了《山海经》,《诗经》无疑是记载草木鸟兽之名最为丰富的一部古书,可视为华夏先民自然博物知识的宝典。因此,自三国学者陆玑撰《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历代不乏继踵者,关于《诗经》名物训诂成了一门专门的学问,不妨称之为经学博物学或儒家博物学。
古代博物学是现代生物分类学的前身,但古代博物学与作为纯粹自然科学的现代分类学不同,古代博物学并非对于自然事物纯粹的描写、记载和分类,而往往与文化、道德、宗教等意识形态因素密不可分。由于在《诗经》中,草木鸟兽虫鱼之名多用于诗歌的起兴,更加之《诗经》被古人视为五经之一,《诗经》的阐释属于儒家经学的范畴,因此,《诗经》名物的阐释也不可避免地被经学家置于儒家意识形态的语境中,用来微言大义,赋予其强烈的儒家伦理教化的寓意,甚至会有意无意地曲解,使原本司空见惯的平凡之物变得面目全非,凭空造出在自然界中并不存在的神秘生灵。《诗经》提到一种自然界中司空见惯的生物,却被经学博物学一步步误解、渲染成可怕的怪物,前人却鲜有言及,此即《小雅·何人斯》中提到的蜮。蜮的名物阐释史所折射出来的意识形态十分耐人寻味,为我们观照传统博物学的文化底蕴提供了一个绝好的案例,本文即试图以对《诗经》阐释学发端的古人关于蜮这种动物的认识史为例,对古代名物之学背后的意识形态意蕴略作阐述。
一、蜮:南方淫气所生
“蜮”见于《诗经·小雅·何人斯》,其末章云:“为鬼为蜮,则不可得。有腼面目,视人罔极。作此好歌,以极反侧。”[注]程俊英:《诗经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336页。关于“蜮”,毛传云:“蜮,短弧也。”[注](清)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714页。
“蜮”又见于《春秋》,庄公十八年载:“秋,有蜮。”[注]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206页。《春秋》此条,三传皆有说,《左传》云:“秋,有蜮为灾也。”[注]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208页。《公羊传》云:“秋,有蜮。何以书?记异也。”[注](汉)何休注、(唐)徐彦疏:《春秋公羊传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阮刻《十三经注疏》本,第2235页。《谷梁传》云:“秋,有蜮。一有一亡曰有。蜮,射人者也。”[注](晋)范宁注、(唐)杨士勋疏:《春秋谷梁传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阮刻《十三经注疏》本,第2384页。春秋多记灾异,故《左传》、《公羊传》认为庄公十八年“有蜮”的记载是表示灾异,但二传均不言“蜮”为何物。至《谷梁传》则说:“蜮,射人者也”,透露出关于蜮的新信息,那么,“蜮,射人者”是什么意思呢?《谷梁传》语焉不详,对其详细解说出现在汉代学者刘向的《洪范五行传论》中。
《汉书·五行志》云:
严公(即鲁庄公)十八年:“秋,有蜮。”刘向以为蜮生南越,越地多妇人,男女同川,淫女为主,乱气所生,故圣人名之曰蜮。蜮犹惑也,在水旁,能射人,射人有处,甚者至死。南方谓之短弧,近射妖,死亡之象也。时严(鲁庄公)将取齐之淫女,故蜮至。天戒若曰:勿取齐女,将生淫惑篡弒之祸。严不寤,遂取之。入后淫于二叔,二叔以死,两子见弒,夫人亦诛。刘歆以为蜮,盛暑所生,非自越来也。京房易传曰:“忠臣进善君不试,厥咎国生蜮。”[注](汉)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462页。
《五行志》引刘向之说,出自刘向《洪范五行传论》,《汉书·楚元王传》云:“(刘)向乃集合上古以来历春秋六国至秦汉符瑞灾异之记,推迹行事,连传祸福,着其占验,比类相从,各有条目,凡十一篇,号曰《洪范五行传论》,奏之。”[注](汉)班固:《汉书》,第1950页。刘向认为,蜮是一种生于南越的动物,越地男少女多,民风放荡淫乱,男女同川而浴,受淫乱之气著物感化,在水边生出一种害虫,能射人为害,因其生于男女惑乱,故名之曰“蜮”,因其能射人,故南方人谓之“短弧”,“弧”即指弓箭。人如果被此物射中,轻则生病,重则死亡。刘向认为,《春秋》庄公十八年记载的异象“有蜮”,即预示庄公所娶齐国女子哀姜将会淫乱公室,导致鲁国政治混乱。
刘向认为蜮为南越男女淫乱之气所生的射人之虫,这种说法前不见记载,但刘向博学多识,看他说的头头是道,肯定不是他的瞎编乱造,那么,刘向此说有何来历呢?
先秦古书中,“蜮”字除见于《诗经》《春秋》之外,还见于《大戴礼记》和《山海经》。《大戴礼记·夏小正》云:“四月,……鸣蜮。”[注](清)王聘珍:《大戴礼记解诂》,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35-36页。《山海经·大荒南经》云:“有蜮山者,有蜮民之国,桑姓,食黍,射蜮是食。有人方扜弓射黄蛇,名曰蜮人。”[注]袁珂:《山海经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373页。《夏小正》是记时之书,“四月鸣蜮”,意思是说蜮在四月开始鸣叫,是以蜮的叫声作为物候,而《山海经》则被古人视为地理之书,古人认为其中《海外经》、《大荒经》两部分是记述四裔海外的地理、博物、方国等内容,刘向曾领教群书,必定对《山海经》的内容十分熟悉。刘向关于蜮的说法,可以归纳为三项,即生于南越、射人、为男女淫乱之气所生,其中至少有两项可以在《山海经》的记载中得以落实,其一,蜮出现于《大荒南经》,则当是生活于南方边裔的一种动物,西汉时南越(今广东、广西、越南一带)为中国南裔之地,其二,《大荒南经》称蜮为“射蜮”,顾名思义,此物具有射击的能力,蜮能射人为害的说法,盖即由此而来。
按照刘向的说法,蜮之所以能对人造成伤害,是因为蜮是男女同川沐浴的淫乱之气所生。男女淫乱无别,同川而浴,是汉代人对于南裔的普遍想象。《汉书·严朱吾丘主父徐严终王贾传》载贾捐之说:“骆越之人父子同川而浴,相习以鼻饮,与禽兽无异,本不足郡县置也。颛颛独居一海之中,雾露气湿,多毒草虫蛇水土之害,人未见虏,战士自死。”[注](汉)班固:《汉书》,第2834页。贾捐之与刘向为同时代人。《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云:“《礼记》称‘南方曰蛮,雕题交趾。’其俗男女同川而浴,故曰交趾。”[注](南朝宋)范晔:《后汉书》,北京: 中华书局1962 年,第2834页。可见南方人男女同川而浴,男女无别,是汉代人对南方人的普遍想象。然而,此种风俗经汉人之口说出,则不再是单纯的事实,实际上已成为汉代人对于南方的一种刻板想象,此种想象在汉代以后的地理风土话语中不断再现。在中原儒生学者的心目中,南方男女放荡的风气,有悖于礼教,实属歪风邪气,沐浴于此种风气的南方事物,也必然感染此种风气而有害于人。在刘向看来,因南方淫荡风气而生的有害之物,不仅蜮之一种而已,《汉书·五行志》中还引了刘向对《春秋》庄公二十九年“秋,有蜚”一条记载的解释:
严公(鲁庄公)二十九年“有蜚”。刘歆以为负蠜也,性不食谷,食谷为灾,介虫之孽。刘向以为蜚色青,近青眚也,非中国所有。南越盛暑,男女同川泽,淫风所生,为虫臭恶。是时严公取齐淫女为夫人,既入,淫于两叔,故蜚至。天戒若曰:今诛绝之尚及,不将生臭恶,闻于四方。严不寤,其后夫人与两叔作乱,二嗣以杀,卒皆被辜。[注](汉)班固:《汉书》,第1431-1432页。。
刘歆认为蜚是一种叫负蠜的害虫,刘向则认为蜚这种害虫出现于庄公二十九年,跟《春秋》庄公十八年的“多蜮”一样,也与庄公之妻哀姜的淫乱公室有关,而且,在他看来,这种象征淫乱的害虫,也是来自南方,跟蜮一样,也是南方男女同川而浴的淫风所生的一种气味臭恶的毒虫。《五行志》在援引刘向之说后,接着说:“董仲舒指略同。”[注](汉)班固:《汉书》,第1432页。意为董仲舒的说法与刘向类似,可见,用南方男女淫乱解释害虫的象征意义,当由董仲舒所创。
董仲舒、刘向倡言天人感应学说,用阴阳五行观解释各种反常的自然和政治现象,此种学说风靡汉代知识界,也对此后言地理、博物和风土者造成深远影响。正是在此思想背景下,刘向关于蜮生于祸乱、能射人的解释,被后人广泛接受,确立为权威性解释,《说文》云:“蜮,短狐也。似鳖,三足,以气射害人。”[注](汉)许慎:《说文解字》,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第282页。《广雅》云:“射工,短狐,蜮也。”[注](清)王念孙:《广雅疏证》,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372页。皆本乎其说。此后的学者在解释《诗经》《春秋》《山海经》等书关于蜮的记载时,无不沿袭刘向的说法,如:
《春秋》庄公十八年“秋,有蜮”。何休《公羊传》解诂云:“蜮之犹言惑也,其毒害伤人形体不可见,象鲁为郑瞻所惑,其毒害伤人,将以大乱而不能见也。”[注](汉)何休注、(唐)徐彦疏:《春秋公羊传注疏》,第2235页。服虔《左传》注云:“短狐,南方盛暑所生,其状如鳖,古无今有,含沙射人,入皮肉中,其疮如疥,遍身中濩濩蜮蜮,故曰灾。”(《周礼·秋官司徒·蝈氏》贾疏引)[注](汉)郑玄注、(唐)贾公彦疏:《周礼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阮刻《十三经注疏》本,第231页。杜预《左传》注云:“蜮,短狐也。盖以含沙射人为灾。”[注](晋)杜预注、(唐)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阮刻《十三经注疏》本,第1773页。
《诗经·何人斯》:“为鬼为蜮”。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云:“蜮,短狐也。一名射影,如龟三足,江淮水滨皆有之。人在岸上,影见水中,投人影则杀之,故曰射影也。南方人将入水,先以瓦石投水中,令水浊,然后入。或曰含细沙射人入人肌,其疮如疥。”[注](三国)陆玑:《毛诗草木鸟兽鱼虫疏》,丛书集成初编本,北京: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63页。
《山海经·大荒南经》:“有蜮山者,有蜮民之国,桑姓,食黍,射蜮是食。”郭璞注:“音惑。蜮,短狐也,似鳖,含沙射人,中之则病死。此山出之,亦以名云。”[注]袁珂:《山海经校注》,第373页。
这些说法中,除沿袭刘向的蜮生于男女惑乱、能以气射人之说外,又添枝加叶,生出了新说,将蜮的形象进一步具体化了,比如刘向没有说明蜮的长相,而服虔、郭璞说其状如鳖,许慎、陆玑则说蜮形如三足鳖或龟,刘向只是说蜮能射人,但没有说明蜮是如何射人的,许慎说蜮是以气射人,而服虔、郭璞、陆玑则说蜮是含沙射人,服虔说蜮能将沙射入人的皮肉之中,被射处如生疥疮,陆玑说的更吓人,蜮潜伏于水中,只要射中人投在水中的影子,就能致人于死命,“含沙射影”这个成语就由此而来。在这些学者添枝加叶的解释下,蜮的生物学形态日益丰满了。
蜮何以能害人?刘向之说以为蜮为南方男女淫乱之气所生,服虔则认为蜮为南方盛暑之气所生,那么,盛暑之气所生何以就能害人?东汉学者王充对此有一番颇具“科学”意味的解释,王充《论衡·言毒》篇认为万物之生,皆禀元气,毒虫亦禀自然之气而生,毒虫蜇人,感觉像被火灼烧一样,说明毒属阳气,故王充说“夫毒,太阳之热气也。”[注]黄晖:《论衡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949页。因此不仅南方多毒虫,甚至连南方的人口舌之中都含有毒气,“太阳火气,常为毒蛰,气热也。太阳之地,人民促急,促急之人,口舌为毒。故楚、越之人,促急捷疾,与人谈言,口唾射人,则人脤胎肿而为创。南郡极热之地,其人祝树树枯,唾鸟鸟坠。巫咸能以祝延延人之疾、愈人之祸者,生于江南,含烈气也。”[注]黄晖:《论衡校释》,第949-950页。蜮生于南方,蜮或短狐(弧)射人就是阳气激发的结果,“南道名毒曰短狐。……阳气因而激,激而射,故其中人象弓矢之形。”[注]黄晖:《论衡校释》,第952-953页。在王充看来,蜮就是南方阳气或毒气的代名词。在汉代学者笔下,毒气、阳气、南方经由阴阳五行说相结合,被赋予了宇宙论的意义,从此以后,南方与毒之间的关系,就永远难分难解了,而蜮或短弧这种早在《诗经》就被与“鬼”相提并论的害人之物,也因此成为南方之毒的象征。
二、四月鸣蜮:蜮的真相
那么,蜮或短弧这种神秘莫测、令人闻风丧胆的南方毒虫,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呢?
蜮被汉人渲染的如此怪异而可怖,口含烈毒,杀人于无形之中,其实,究其根本,蜮本是一种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的生物,而且根本不可怕,它不是别的,就是青蛙或蛤蟆。
“蜮”除见于《诗经》《春秋》《山海经》之外,还见于《大戴礼记》和《周礼》。《大戴礼记·夏小正》云:“四月,……鸣蜮。”[注](清)王聘珍:《大戴礼记解诂》,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35-36页。传云:“蜮也者,或曰屈造之属也。”[注](清)王聘珍:《大戴礼记解诂》,第36页。屈造就是蛤蟆,《淮南子·说林训》:“鼓造辟兵,寿尽五月之望。”高诱注云:“鼓造盖谓枭,一曰虾蟆。”[注](汉)刘安著、高诱注:《淮南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浙江书局《二十二子》本,第1185页。《夏小正》为农时之书,书中记载了很多物候现象,“四月鸣蜮”的意思是说到了四月蛤蟆开始聒噪了。据高诱《淮南子》注,汉人称蛤蟆为鼓造,鼓造即鼓噪、聒噪,一到夏天,池塘、河边青蛙蛤蟆即叫成一片,故古人称之为“鼓造”。其实,“蜮”又作“蝈”,“蝈”音通“鼓”、“聒”,也是鼓噪、喧闹的意思,《说文》“蜮”字或体即作“蝈”,《礼记·月令》言孟夏之月(四月)物候云:“蝼蝈鸣,蚯螾出,王瓜生,苦菜秀。”[注](清)孙希旦:《礼记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441页。蝼蝈即蛤蟆,也是说蛤蟆在四月开始鸣叫,正与《夏小正》所说相吻合。
实际上,“蜮”字指蛤蟆,汉代有些学者还是知道的。《周礼·秋官司寇》“蝈氏掌去蛙黾,焚牡蘜,以灰洒之,则死,以其烟被之,则凡水虫无声。”[注](汉)郑玄注、(唐)贾公彦疏:《周礼注疏》,第889页。郑司农(众)注云:“蝈读为蜮,蜮,虾蟆也。《月令》曰:‘蝼蝈鸣’,故曰掌去蛙黾。蛙黾,虾蟆属。”[注](汉)郑玄注、(唐)贾公彦疏:《周礼注疏》,第889页。据段玉裁《说文》注考证,《周礼》蝈氏本或作“蜮氏”,郑玄注云:“牡菊,菊不华者。齐鲁之间谓蛙为蝈黾、耿黾也。蝈与耿黾尤怒鸣,为聒人耳,去之。”[注](汉)郑玄注、(唐)贾公彦疏:《周礼注疏》,第889页。蝈氏是主管清除蛙类的官员。现代人视青蛙为益虫,轻易不伤害青蛙,因为青蛙吃害虫,但古人却不这样看,青蛙繁殖力特别强大,每到夏天青蛙繁殖季节,青蛙泛滥成灾,叫成一片,昼夜聒噪令人难以安宁,故古人要用将牡菊烧成灰,投入水中毒杀青蛙,或者用牡菊烟熏驱赶青蛙。郑司农知道“蝈”“蜮”是同一字,《周礼》中的蜮氏或蝈氏就是专门负责清理青蛙的官职,而郑玄注既以蝈为蛙,又说:“蜮乃短狐与?”[注](汉)郑玄注、(唐)贾公彦疏:《周礼注疏》,第889页。表明他已不知道“蝈”与“蜮”原为同一个字,别之为二字,以“蜮”专指传说中射人的蜮了。
了解古人有在蛙类繁殖的夏天因其聒噪闹人而除之的做法,《山海经》中的“蜮人”也好理解了。《大荒南经》说:“有蜮民之国,桑姓,食黍,射蜮是食。有人方扜弓射黄蛇,名曰蜮人。”[注]袁珂:《山海经校注》,第373页。《大荒经》原本是对一幅图画的描绘,这幅图画描绘的是一些岁时活动和物候场景,图画的东、南、西、北四方对应于春、夏、秋、冬四时,《大荒南经》对应夏天,其中反映了夏季的岁时活动和物候场景。《大荒南经》说蜮民之国“射蜮是食”,“蜮”通“蝈”,射蜮即射蝈,这个场景正反映了古人在夏天用弓箭射杀蛙类的活动,青蛙可以食用,故曰“射蜮是食”。[注]刘宗迪:《失落的天书:〈山海经〉与古代华夏世界观》(增订版),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331-332页。《大荒南经》又说:“有人方扜弓射黄蛇,名曰蜮人。”[注]袁珂:《山海经校注》,第373页。《说文》云:“扜,指麾也。”[注](汉)许慎:《说文解字》,第257页。《大荒南经》这一记载描绘了一个正用弓箭指着黄蛇的人物,并称为“蜮人”,蜮人亦即蝈人,蝈人当即《周礼》所谓蝈氏。夏天不仅青蛙聒噪令人讨厌,同时也是毒蛇出没的时节,故负责清除害虫的蝈氏,同时还要兼顾消灭蛇类。
《诗经·何人斯》云:“为鬼为蜮,则不可得。有腼面目,视人罔极。”[注]程俊英:《诗经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336页。蜮亦当指蛙类,诗的意思是指责对方尽管长着人的面目,但性情乖张,像鬼魅或虾蟆一样令人捉摸不定、让人厌恶。
《春秋》庄公十八年:“秋,有蜮。”[注]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206页。蛙类通常只有在夏天才会大量繁殖和出现,秋天大量出现,属反常现象,自然会引起人们的惊异,以为是不祥之兆,故《春秋》刻意加以记载。《谷梁传》云:“秋,有蜮。一有一亡曰有。”[注](晋)范宁注、(唐)杨士勋疏:《春秋谷梁传注疏》,第2384页。“一有一亡”即意味通常所无,而本年秋天突然出现。《公羊传》云:“秋,有蜮。何以书?记异也。”[注](汉)何休注、(唐)徐彦疏:《春秋公羊传注疏》,第2235页。《左传》云:“秋,有蜮,为灾也。”[注]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208页。为异为灾,都是说的“有蜮”这种现象,而不是指蜮这种动物,《左传》、《公羊传》的作者大概还都知道蜮即蛙类,故对蜮为何物,未加注释。至于《谷梁传》称“蜮,射人者也”[注](晋)范宁注、(唐)杨士勋疏:《春秋谷梁传注疏》,第2384页。,则开汉人奇谈怪论之先河。《谷梁传》成书较《左传》、《公羊传》为晚,很可能是出自汉代学者之手,其对于“蜮”的解说,也暗示了这一点。
先秦文献中,除上面提到的几本书提到“蜮”之外,“蜮”只见于《吕氏春秋》一书,其《任地》篇说:“五耕五耨,必审以尽。其深殖之度,阴土必得,大草不生,又无螟蜮。今兹美禾,来兹美麦。”[注]许维遹:《吕氏春秋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688页。《任地》是先秦农家之书,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只要土地耕耨得当,就不会生杂草,也不会生螟、蜮之类害虫,就会生长出好庄稼。此文将蜮与螟并举,《说文》曰:“螟,虫食谷心者。”螟是吃禾苗嫩心的害虫,则蜮也当是危害庄稼的生物,所指当即蛙类。蛙不会危害庄稼,相反,蛙以祸害庄稼的害虫为食,是庄稼的卫士。由于蛙类以昆虫为食,害虫爆发之处,也是蛙类麋集之地,古人也许不了解这一点,因见蛙类常与害虫一起出现,故把蛙也一并视为破坏农作物的害虫了。
综上所述,先秦文献中的“蜮”,皆指虾蟆,原本是一种人们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生物了,跟汉人心目中南方淫荡之气或盛夏之气所化的、含沙射影致人死地的短狐,完全不是一回事。不过,蜮从虾蟆演变为含沙射影的短狐,求其根本,正在《诗经·何人斯》之诗。此诗将“蜮”跟“鬼”相提并论,很容易让人把蜮误解为某种跟鬼一样神秘的生灵,而一旦后人不知道“蜮”字的本义,将蜮想象为某种跟鬼一样出没无常、危害人类的事物,可以说是顺理成章的。正因为在古书中蜮的最初登场就跟鬼出现于同一语境,所以蜮也就不可避免地跟鬼沾光,感染了一身的鬼气,再加之在《春秋》中,“多蜮”的记载出现于鲁庄公时期,而鲁庄公之妻哀姜以淫乱公室载于史册,因此,到了汉代,蜮就被董仲舒、刘向一干喜欢奇谈怪论的经师打入射妖和淫乱之气的行列了。
蜮或虾蟆被汉人称为短弧或短弧,后来又被称为射工、射影、水弩,归根究底,也在虾蟆身上。蛙类能突然将舌头从口腔探出捕获昆虫,这是因为蛙类的舌头舌本在前、舌尖在后,古人肯定观察过虾蟆的捕食的动作,但对其机制却缺乏了解,由于虾蟆捕食昆虫时舌头动作速度很快,昆虫仿佛被从其口中射出的看不见的东西所射中,因此古人想象其口腔里藏着一把神秘的弓,故谓之短弧或射工。至于“短狐”,则是由“短弧”讹误而来,早期文献中皆作“短弧”,晚期文献中,“短狐”越来越多见,这自然是因为狐狸的形象较之弓箭的形象更符合人们对蜮这种神秘生灵的想象。
三、南方多物怪:蜮与华夏世界的南方想象
虾蟆变而为南方淫气所生、含沙射人的神秘生灵短狐,根本动因不在虾蟆这种两栖动物的生物属性,而在于汉儒基于阴阳五行说和自我中心主义而来的对于南方的异域想象。广大的南方地区,在秦代统一天下后才纳入中原王朝的版图,南方尤其是岭南,远离中原文明中心,为儒家教化所不及,在中原人士的想象中,南方的人和物皆未得天地中正之气,其人必定放邪淫荡,其物亦必多有害于人的怪异之物。正是基于汉代儒生此种中原中心主义的世界观,蜮这种潜伏在隐秘之处而于无形中致人死命的可怕生物被一步步构想出来,并被安置于南方,成为蛮荒、神秘、处处暗藏杀机的南方的象征。归根到底,蜮或短弧,并非南方水土的产物,而纯粹是汉代儒生的符号建构,其生长之地不在南方的溪谷水滨,而在汉代儒生的内心世界,这种异形生物不是来自南方的深山穷谷,而是滋生于汉代儒生对于南方的想象和恐惧,在这种想象和恐惧背后则是汉代开始的对于南方的征讨和开发。
汉代以后,随着中原王朝的权力触角不断地向南方伸展,中原学者关于南方的知识也不断丰富,原本对于南方的纯属一厢情愿的抽象想象逐渐得到来自南方的实证知识的补充,因此,从魏晋开始,随着不断涌现的关于南方的地理志、博物志知识,蜮或短狐的形象也不断“进化”,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具体,越来越像是一种真正存在的南方生物。
对蜮或短狐的最生动的描写最早见于葛洪《抱朴子·登涉》篇,《登涉》篇讲述方士入山采药、修炼时可能遭遇的各种怪异事物及其危害和应对之策,其中专门谈及南方山中的毒恶之物:
或问曰:“江南山谷之间,多诸毒恶,辟之有道乎?”抱朴子答曰:“中州高原,土气清和,上国名山,了无此辈。今吴楚之野,暑湿郁蒸,虽衡霍正岳,犹多毒蠚也。又有短狐,一名蜮,一名射工,一名射影,其实水虫也。状如鸣蜩,大似三合杯,有翼能飞,无目而利耳,口中有横物,如闻人声,缘口中物如角弩,以气为矢,则因水而射人,中人身者即发疮,中影者亦病,而不即发疮,不晓治之者煞人。[注]王明:《抱朴子内篇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06-307页。
葛洪长期居于江南,精通医术,亲自入山采药,对于南方的动、植物十分了解,他在上引这段关于短狐的记述后,还有一长段关于沙虱的描述以及预防沙虱叮咬之法的记述,显然不是全出杜撰,尤其是其关于沙虱的细致描述,当是基于作者的实地观察,对沙虱之害的疗救之方,也当是源于葛洪在南方行医时行之有效的医术经验。不过,该段文字中关于短狐的记述,是否与其沙虱的描述同样是基于实证观察和实际的行医经验,却大可怀疑。短狐原为汉代经师的捏造,并非实有之物,葛洪自然也无缘目睹其物,故该段文字关于短狐的记述,大都因循前人关于蜮的想象之谈。但是,葛洪关于短狐的说法,却也出现了一些前所未有的内容,他说短狐“状如鸣蜩,大似三合杯,有翼能飞,无目而利耳,口中有横物”,说短狐的形状如蝉,有翼能飞,对短狐形态的描述,看起来确似出自目验,而非纯为捕风捉影之谈。不过,葛洪所描述的此种状如鸣蜩、有翼能飞的飞虫,即或果有其物,肯定也不是子虚乌有的短狐或蜮。葛洪因熟知古书中所说的短狐或蜮,并相信其为南方实有之物,故执名以责实,在现实中找到一种与古人所说短狐形态相似的水虫,将短狐、蜮、射工、射影一系列古书中的名字都对号入座地按到了此虫的头上。
葛洪这番关于蜮的记述中,关于南方的想象性偏见一目了然。葛洪身为南方人,且长期居于南方,却犹以中原中心主义解释南方山川多毒蛰之物的原因,可见中原中心主义教化的深入人心。中原得风土之正,故人杰地灵,而南方居地气之偏,故多毒恶之物,与此相似的论调也见于与葛洪差不多同时代的另一位学者干宝笔下。干宝《搜神记》卷十二云:“天有五气,万物化成。……中土多圣人,和气所交也;绝域多怪物,异气所生也。苟禀此气,必有此形,苟有此形,必生此性。”[注]贾二强校:《搜神记》,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84页。也是以中原得天之正气,而以怪异之物为偏气所生。《搜神记》卷十二即记述了十数种因禀气之偏而生的怪异之物,尽管按照干宝主张的五气之说,凡非中土的四方绝域当皆为怪物滋生之域,但他在该卷中收罗的十八种怪物,除贲羊、池阳小人、扶风雷兽、张小小、荥阳大蛇为中原所有外,其他十三种皆出自南方,蜮即名列:
汉光武中平中[注]东汉光武无“中平”年号,汉灵帝有此年号,但“灵帝”无由讹为“光武”,或以为“中平”为“中元”之讹,或以为“光武”二字衍,《法苑珠林》卷79引《搜神记》即无“光武”二字。,有物处于江水,其名曰蜮,一曰短狐。能含沙射人。所中者,则身体筋急,头痛,发热。剧者至死。江人以术方抑之,则得沙石于肉中。诗所谓“为鬼为蜮,则不可得”也。今俗谓之溪毒。先儒以为男女同川而浴,淫女,为主乱气所生也。[注]贾二强校:《搜神记》,第89页。
值得注意的是,《搜神记》卷十二还记述了两种与蜮类似的南方怪物,即刀劳鬼和鬼弹,刀劳鬼以气射人致死,鬼弹以毒气击人,二物皆不见其形,唯闻其声,令人防不胜防而身受其害,皆有似于含沙射影的短狐。诸如此类神秘莫测、杀人于无形之中的南方毒虫,自然纯属子虚乌有,无非都植根于中原人对于遥远、陌生、神秘、异物丛生的南方的恐惧与想象。
除在《抱朴子》一书中记述短狐和沙虱之外,葛洪在其所撰医书《肘后方》中也记载了辟除、治疗射工和沙虱之法,此书关于射工和沙虱之虫形态及危害的说法与《抱朴子》大同小异,关于人被射工中伤之后的症状则记述的十分详细,葛洪还记录了九种治疗射工毒疮的方子。[注](晋)葛洪:《肘后备急方》卷七,明正统道藏本。这些症状描述和治疗之方,显然有真实依据,说明江南确有此病,但时人并不知道病因所起,葛洪熟知射工之说,故将之归咎于射工。
含沙射影的蜮或射工、短狐出自汉人的想象,原属子虚乌有,而经葛洪这番发明,将蜮的想象与一系列实有的病症联系起来,蜮的存在越发被坐实了。因此,葛洪以后的医书和本草书中,如隋巢元方等撰《诸病源候总论》卷二十五、唐朝孙思邈《千金要方》卷七十六、王焘《外台秘要》卷二十八等,皆载治射工毒方,其关于射工的描述和医方大致沿袭葛洪《肘后方》而陈陈相因,甚少发明。
葛洪之后,关于蜮、短狐、射工的知识的再一次扩张,来自明代伟大的本草学家李时珍,李时珍《本草纲目》卷四十二“溪鬼虫”(又名射工、射影、水弩、抱枪、含沙、短狐、水狐、蜮)条,记录了自己对射工的实际观察:
时珍曰:射工长二、三寸,广寸许,形扁,前阔后狭,颇似蝉状,故《抱朴子》言其状如鸣蜩也。腹软背硬,如鳖负甲,黑色,故陆机言其形如鳖也。六、七月,甲下有翅能飞,作铋铋声。阔头尖喙,有二骨眼,其头目丑黑如狐如鬼,喙头有尖角如爪,长一、二分,有六足如蟹足,二足在喙下,大而一爪,四足在腹下,小而岐爪,或时双屈前足,抱拱其喙,正如横弩上矢之状。[注]刘衡如、刘山水校注:《本草纲目》,北京:华夏出版社1998年,第1574页。
李时珍这番关于射工的形态学描述,显然是依据亲眼所见的实物。他描述的这种甲虫,形状似蝉,头目丑黑,阔头尖喙,六足如鳖状,常在六、七月间出现,尤其是喙头有长一、二分的尖角,尖角如爪形,时常用两只前爪抱拱其尖喙,说的分明就是南方常见的独角仙甲虫,独角仙是金龟子之一种,中文学名双叉犀金龟,拉丁文学名Trypoxylus dichotomus,是一种体型较大的金龟子,身体红棕色或黑色,一般体长三至五公分,宽二、三公分,其典型特征是雄性的头部生有长长的额角,长达二、三公分,末端向上弯曲并分四叉或两叉,独角仙的名字即得名于其长长的额角。李时珍之所以会将独角仙指认为射工,由李时珍的描述即可看出,主要是因为独角仙长着一个末端生叉的额角,正好能跟射工口中生有弓弩的传说对上号。独角仙在我国南方的森林常见,以树木汁液、水果为食,对人无害,更不会含沙射人,现在很多人把他养为宠物,在一些地方的花鸟市场就能见到,当然与传说中的射工、短狐风马牛不相及。李时珍为撰写《本草纲目》,亲自访山采药,实地考察,澄清了古代医书中很多错误认识和奇谈怪论,但他毕竟无法摆脱一般古代读书人皆有的通病,对古书所载皆深信不疑。既然从汉代起,含气射人或含沙射影的射工、短狐就屡屡见于古书记载,那必定不会是子虚乌有,对于此种见于古书记载的怪异之物,一般学者只是重复前人的话头,而李时珍作为一位富有求实精神的药物学家,却不满足于人云亦云,必得为古书所记之物与实有之物对号入座,于是,头戴弓弩的独角仙就当仁不让地成为射工在现实中的替身。
明末广东文人邝露,曾长期居住广西,“遍历岑、蓝、胡、侯、盘五姓土司,因为猺女云亸娘留掌书记,归而述所见闻”[注](清)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633页。,撰《赤雅》一书,广泛记载广西的山川物产、民族人种、风土人情、奇闻异事,作者自然不会忘记大名鼎鼎的南越异物“短狐”:
短狐,人所生也。《诗》曰蜮,《书》曰射工,《骚》曰短狐。斑衣山子,插青衔弩,裸体兽交,遗精降于草木,岚蒸嶂结,盎然化生。狐长三寸,状若黄熊,口衘毒弩,巧伺人影,胎性使然也。……予游六磨,影落涧水,为短狐所射,毒中左足,适欲扑杀,有大蟾鼓腹踊跃,搤其喉而食之。未几,痛入骨髓,始如蚁卵,乍如蜂房,乍如盘涡,乍如蛇菌,一日一夜,其变百出。其大二寸,闻过三寸则死,毒大如狐则死,对时则死。遍走群医,命在呼吸。蘧然猛省,蟾能食之,必能制之。偶有八字丹蟾,跳跃草际,取向毒处一吸,支体立运,毒口出涎,滴石石烂,魂魄潮复,如坐冰壶。其口两月方合。闻鸳鸯鸑鷟皆能食之,脑可止痛,使我求之,恐为枯鱼所笑。[注](明)邝露:《赤雅》卷下,清知不足斋丛书本。
邝露这番记述,说自己在旅行时不慎被短狐射中左脚,毒性大发,差点丢掉性命,幸好急中生智,以蟾蜍吸出毒液,捡回一条性命,说得活灵活现,令人不由不信,但若将他的记述与古书中关于蜮或短狐、射工的记述相对比,不难看出他的说法无不在古书中有其来历,尤其是“斑衣山子,插青衔弩,裸体兽交,遗精降于草木,岚蒸嶂结,盎然化生”一句,说短狐是当地少数民族裸体交媾遗精于草木而生,显然是据《汉书·五行志》所记刘向之说而来。据邝露所言,他可能确在游历横州六磨山一带时偶被某种毒虫蜇伤,伤口感染发炎,两月方愈。毒虫蜇人,无论南北方,无处不有,司空见惯,但一般人不会将自己被蜇的经历与斑衣山子的习俗这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联系起来,邝露将自己被毒虫所蜇归因于斑衣山子的性风俗,应该是因为他熟读古书的缘故。
南方风俗靡荡,南方山川多毒虫、溪谷多瘴疠,这本是那些也许一生都未涉足南方的中原儒生对于作为华夏边缘的南方的“他者”想象,而邝露生于广东,居于广西,身为土生土长的南方人,熟知南越风物,自应不受儒家伦理的束缚,不落中原儒生南方想象的窠臼,用一种平常心看待和记述岭南风土,却依然身不由己地坠入华夏中心主义的话语陷阱[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邝露《赤雅》述明代广西事物却时见汉、唐故事,谓其“附会涂饰,不免文士之积习矣。”即已看破这一点。,将源自文化中心的他者想象承受为身居“边缘”者的自我想象,这一文化想象转换机制,正如置身于西方现代性之中的中国人不由自主的援用西方人的东方主义话语构建中国民族性的自我想象一样,足以表明,无论古今中外,与文功武治的强权沆瀣一气的强势文化具有高屋建瓴、摄人心魂的巨大力量,因强势文化潜移默化而形成的文化无意识,犹如无形之阵,令人深陷其中而难以自知,非但不自知,而且将自己变成这种文化无意识再生产进程中的一环,从汉代开始的关于蜮这种“神秘生物”的阐释史和知识史,仿佛一个文化肌体上的微小切口,为我们透过话语表象透视其背后的文化无意识提供了一个如同显微镜般具体而微的视角。
结 语
草木鸟兽生于山川,原与文化无关,但草木鸟兽一旦被认识、命名而进入语言、载于文献,就不再是单纯的自然之物,而是成为人类语言和文化的一部分,即所谓符号。一方面,符号作为人类语言世界和文化世界的一部分,不可避免地随着历史变迁、文化语境的变化,被赋予各种前所未有的意义,在人类思想的天幕上折射出种种光怪陆离的变相。正是在此意义上,传统博物学被称为名物之学,其所关注的与其说是物,不如说是词,即语词及其意义的变迁。另一方面,人类总是通过语言想象和认识事物,因此,语词的变迁又会反过来影响人们对事物的想象和认识,不仅将事物的本相变得面目全非,甚至还会凭空创造出各种自然界根本不存在的怪物。词与物、语言与世界、文化与自然,就这样难分难解地纠缠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蜮”的意义变迁和形象蜕变,就为我们理解词与物、语言与世界、文化与自然的关系,提供了一个意味深长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