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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古不泥古
——制香师许洺浩访谈录

2019-12-15采访人张耀匀受访人许洺浩

非遗传承研究 2019年1期
关键词:藏香手工文化

采访人:张耀匀 受访人:许洺浩

许洺浩,辽宁人,1987 年毕业于东北工学院(现东北大学),长期从事传统香文化的研究和实践工作,独创了“合香理论体系”,并在中国香“生活化”方面投入了大量精力,获得了二十多项各种专利,逐步实现了“向百姓推广,为百姓做香”的夙愿。

如今,许洺浩先生扎根江西婺源,建立了香文化实践基地,把三种非遗手工制香工艺集中起来,面向社会,免费教学,以期中国香文化能得到很好的弘扬。

我们有幸与许洺浩先生就中国香文化的传承问题进行了深入的交流,受益匪浅。经记录整理,以飨读者。

中国有哪些有关香文化的非遗项目?现状如何?

中国香文化伴随着中华民族的历史发展,走过了五千年的历程。她起源于先民的祭祀活动,从满足人们本性所需开始,逐渐融入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中。

历史上出现了很多制香的方法,香的形式也有很多,但被有效传承下来并被相关机构认可的只有三种,就是“手工挤香”“手搓香”和“淋香”。

“手工挤香”出现得比较早,不晚于南北朝时期。南朝诗人何楫在《班婕妤怨》中写道:“独卧销香炷,长啼费锦巾。”“香炷”是指一支或一束可以直立的香。这就说明那时的何楫即便不能断定班婕妤用这样的香,起码诗人自己是用过的。可见,这种香至少有一千六百年的历史了。当时,人们把香粉和粘粉混合好,加水和匀成香泥,通过不同材质做成的唧嘴手工挤出,晾干后就成了“炷香”。

三百多年后,吐蕃王朝的重臣吞弥·桑布扎发明了藏香,制作工艺与“炷香”如出一辙,是受到了远嫁吐蕃的文成公主的影响,还是从印度学过来的,或者是二者兼而有之,我们无法考证。后来,这种手工挤香方法在内地逐渐消失,倒是在西藏得到了发扬光大,成为藏香制作的唯一手段,被收入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手搓香”的发源地是广东新会的小冈,也叫小冈香,起源于明代。最初由小冈天台村妇戴氏就地取材,利用木屑、柑皮及当地称为“香叶树”的植物等香料,用竹条搓制。之后,村民纷纷效仿,并遍及整个小冈,形成了小冈特有的家族式制香手工作坊和具有小冈特色的“手搓香”制作技艺,并一代代传承下来。2013年,该制作技艺被收入广东省第五批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另外一种是“淋香”,发源于泉州永春,又叫永春篾香。唐宋时期,在泉州港拥有政商实力的蒲氏家族最大宗的生意就是进口各种名贵香料。到明末清初时,蒲氏家族衰弱,为了避难,他们分别移居至永春、德化、晋江等地,而移居永春达埔镇的蒲氏后裔,将祖先传下来的制香手艺世代相传,至今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2017 年被列入福建省级第五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随着现代工业的发展,机械制香早已占据了主导地位,加上化工香精和染料的应用,手工制香逐渐式微,即便是藏香也受到了冲击,甚至有些机构还在进行工业化转型,使这三个本来就先天不足的非遗项目岌岌可危。

听说您在江西建立了一个香文化实践基地,是出于什么考虑?

改革开放40 年,传统文化得到了复兴,尤其是近些年,中央更是明确了这个方向。作为传统文化表现形式之一的香文化,显现出了蓬勃发展的势头。在大中城市,各种香道培训班如雨后春笋,有的还用发结业证书的形式吸引学员。但情况不容乐观。一部分培训班以教授沉香常识为主,主要是通过品香的方法识别沉香,模仿“日本香道”的手法,最后达到售卖沉香的目的;另一部分培训班教授“传统香”,大部分照本宣科,老师都一知半解,学员的水平可想而知,最后就相当于“拿钱买证”。

问题主要出在大家对传统香文化的了解不够,很容易被误导,片面地理解香文化的“雅”,只注重各种形式化的“仪式感”,完全忽略了香的本质,忽略了成香过程中香与自然、香与人、人与自然的有机联系,一直飘在文化表面,而不能深入探究。真正做香的工厂和人少之又少,可供爱好者学习、实践的平台不多。所以,我要建基地,给那些喜欢香文化的有缘人提供更多实践的机会。几经周折,最后来到了中国最美乡村——婺源。

婺源,坐落在江西省东北部,属上饶市管辖。这里山清水秀、气候宜人,有茶乡、书乡之誉。婺源古属徽州,文风鼎盛,自唐开元年间建县至清末,出了五百多位进士。优越的自然环境与人文环境使我决定留下来,并开始了寻找“基地”的工作。离开县城四十多公里,我们来到了浙源乡周家山村。这里被称为“最后的人民公社”,连续13 年被省委、省政府授予“省级文明村”的称号。全村五十几户人家,常住五十几人,最年轻的劳动力五十几岁。

周家山村地处赣皖交界的高湖山山腰,很偏僻,既没有名胜古迹,也没有湖泊河流,因为闭塞所以“安全”,她几乎没有被开发,没有被整体搬迁的可能性,剩下的唯一问题就是年轻人越来越少。村民的主要收入来自绿茶和山茶油,剩余劳动力、剩余劳动时间充足。

我第一次走进周家山,就喜欢上了这里,中国香文化落地在此,再合适不过,这就是我向往已久的“基地”。我向村支部书记说明了来意,在征得乡领导、县委分管领导的同意后,我们很快达成了合作意向——打造中国“最美香村”。

我们租赁了村里闲置的耕地,尝试种植多种香料,结合婺源地区丰富的野生中草药资源,解决我们制作天然驱蚊香和卫生香的原料供应问题。我们不用机器,教村民手工制香,不去破坏那份宁静,又做到了零排放。我们还利用本村的山茶油资源做手工皂,加入香料,做成了真正意义上的“香皂”。村民们非常欢喜,县里领导说我们的行为是“创业扶贫”。

我们为香文化找到了生根的土壤,开花结果后,一举数得,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您为什么那么钟情于手工制香?

我认为手工制香是最科学的。首先,我们探讨一下烧香的原理,这很重要,很少有人考虑这个问题。就说檀香吧,檀香木、檀香粉的味道和熏燃檀香的味道是一致的,这说明进入我们身体的主要物质是相同的,都是檀香的挥发油,也叫精油,物质本身没有改变,只是形态发生了变化,那么从烧香的目的这个角度出发就可以断定,烧香实际上是物理变化。从烧香的过程也可以证明这个判断,当温度达到摄氏一百度时,几乎所有香料的挥发油都会挥发出来,而烧香时,火头部位的温度都高于两百度,火头向下一两毫米的地方也有一百度了,这里的挥发油已经挥发,待火头烧到这里时,烧的都是不能挥发的物质,从摄取香味儿的角度讲,已经跟我们关系不大了。或者可以下这样的定义:烧香的过程是“先熏后烧”,熏出精油养生造境,烧出青烟祀地敬天。

接下来,我们分析一下机械制香与手工制香的利弊。机械制香是通过液压机压出香条,加水量低,压力大,香条致密光滑,外形美观,一度成为制香人炫耀的资本。就是因为密度大,香条中心部位的挥发油受热后不能及时摆脱“束缚”,还没跑出来就被烧掉了。烧香的效果达不到,味道也受影响,香灰发黑甚至卷曲不断,这是燃烧不充分的结果。为了改变这种情况,不得不加入滑石粉或轻钙,这些都是阻燃的,又不得不加助燃剂。因为不明就里,所以弄巧成拙。当然,也不是一无是处,这种制香方法,效率大大提高,降低了生产成本。

再看手工制香,“挤香”“搓香”“淋香”,都是人力所为,再大力做出的香条拿到显微镜下看也跟丝瓜络似的,非常通透,点燃之后,“熏”得效果好,“烧”得也充分,与其说是生产力水平低下,不如说是古人的智慧。但由于效率低,正在被急速抛弃,就连西藏的很多藏香户都开始用机械来制香了,整个行业处在混乱的无序竞争中。更可悲的是,有关方面还在大力兴建“现代化”香厂,且不说香厂能“现代化”到哪里去,就讲它对传统手工制香的伤害,将是万劫不复的。

其实,只要我们用科学的态度来看待制香工艺,是有很多办法解决的。掌握了烧香的原理,不再刻意追求香条表面的“浮夸”,参考手工制香的可贵之处,用机械代替一部分人工也是可以的,可惜的是有心的人不多了。

您几次提到了藏香,给我们讲讲吧!

藏香与我们内地的香一样,它起源于古老的祭祀活动,因为佛教的传入而逐步形成完整的体系并走进寻常百姓家。松赞干布时代,是西藏文化成型的时代,也是中原文化、印度尼泊尔文化及大食文化在西藏碰撞交融的时代,当时出现了一位重要人物——吞弥·桑布扎。

当年,松赞干布派出16 名青年才俊到印度学习,其中15 人先后客死他乡,只有吞弥·桑布扎学成归来。他发明了藏文,翻译了很多佛经。从年代上讲,他跟文成公主有十多年的“同朝”经历,对中原文化的了解可谓近水楼台。后来,他急流勇退,回到故乡——尼木县的吞达村,利用吞巴河的资源,发明了水磨藏香,应该是西藏最早的藏香了。

那时候,西藏全民信仰佛教,以香供佛得到普及,家家户户香烟缭绕,制香的人也越来越多,逐渐形成了两大流派——寺院与民间。相同之处,都是根据佛教经典和藏医理论而组方配伍;不同之处,寺院制香有专门的法会加持,神圣庄严,而民间制香全靠虔诚,但制作工艺却基本相同。

首先是把柏树树干锯成50 厘米左右的小段,去皮,在中间打孔,用一个木楔子紧紧地插上,然后把木段挂在水车的摇臂上,在水车的带动下,这些木段昼夜不停地在铺着石板的槽子中摩擦,直到全部磨成香泥,制成香砖。

第二步是研磨并蒸煮香砖,然后与其他香料及粘粉一起混合、加水揉搓。常用的香料有几十种,以野生藏药为主,也有很多中药。有的还要加入金、银、铜、珊瑚、松石等矿物质,可见那份虔诚。

第三步是成型。把混合着各种香料的香泥放入牛角,再用大拇指挤出来。这是制作藏香一道很关键的工序,要求成型的藏香成笔直的线条状。在这个过程中,能够感觉到制香者的心性。

第四步是晾晒,这一步很重要,不能长时间暴晒,只能是在阴凉干燥处摆放。

最后是收香、捆香。

总结藏香的特点,我想用“信仰、天然、手工”这6 个字再准确不过了,正因为如此,传承了千年。

我曾经在西藏待了一年,走访了很多寺院、藏医院、藏香厂、藏香户,接触藏香,了解藏香,学习藏香,结果却是喜忧参半。

我们先说“喜”。藏香已经有一千三百多年的历史,在吞达村,有吞弥·桑布扎的故居,还为他建了博物馆,仍有两百多台水磨日夜不停地磨着香砖。吞弥·桑布扎的故事很完整,线索很清晰,在西藏广为流传,被藏族人民所认可。反观内地,就没有这样的例证,尽管可以确定类似条形香的出现不会晚于南北朝时期,也就是早于西藏至少两百多年,但却无从考证。这样的话,谈到中国香文化的传承话题,藏香的“分量”不容小觑。

我们再说“忧”。接触了很多制香人,每个人制香的配方都不同,都说是祖上或师父传下来的。为什么这样组方,没有人能给出令我满意的答案,而我能感受到,他们不是为了保密,而是确实说不出所以然。但谈到功效,大家说的却惊人地相似,看看包装就知道了,基本就是“净化空气,杀菌消毒,预防流感,滋润肌肤,提神醒脑,安神助眠”等。而实际上,相当一部分藏香解决的还是消化系统的问题,沉香、檀香、丁香、豆蔻、砂仁、甘松、木香、藿香等几乎出现在所有的配方里。仔细想想,联系到他们的饮食习惯,可以说,藏族同胞的祖先是充满智慧的。而现代制香人因为不能真正掌握配方的原理,所以不敢作出任何改进。当环境、习惯、药材甚至诉求发生了变化时,配方不变,怎么能做出合适的香呢?这方面与我们内地的一些香文化爱好者有点像,一味地追求“恢复古方”,却不知其所以然,不能传承,更谈不上发展。

问题更为严重的,就是好多制香人不认识药。在几家稍有规模和名气的藏香厂的展厅里,都发现了“张冠李戴”的现象,樟木当沉香用,加了香精的檀香当作宝贝;出于成本的考虑,红花代替藏红花,合成冰片代替龙脑,人工麝香代替天然麝香……再好的配方也没用了。

更让人心痛的是“现代化”,有关方面还大力推进,鼓励使用机器做香以降低制造成本,甚至利用扶贫资金建设现代化的香厂。这样下去,信仰、天然、手工都没有了,藏香必定会消失。

谈到传承,香文化的传承应该是什么样的?

首先要在“文化”上下功夫,大力推广“合香”文化。从古至今,各地区、各民族都用“合香”,只有“合香”才能体现中国文化的真谛。那什么是“合香”呢?两种以上香药按一定规则组合到一起制成的香,就是“合香”。既然是香药按规则组合,那我们就要搞清楚两个问题:什么是香药?组合的原则是什么?

香药好理解,就是有味道的中药,当然也可以是藏药、蒙药、苗药……香精的出现干扰了我们的判定标准,喜欢的谓之“香味”,不喜欢的谓之“药味”甚至“臭味”。

味道从哪里来?是药材本身含有的挥发性物质挥发带来的,换句话说,做香的药必须有挥发性物质。人参、虫草、灵芝等名贵药材没有挥发性物质,做成香去烧,无异于烧柴。真的用了,是制香人愚蠢;没有用而仅仅是宣传噱头,是用香人愚蠢。

再说原则,首先,香药是有药效的,古人留下来的各种本草典籍里都有归纳——芳香开窍、芳香化湿、芳香温里、芳香解表等。开窍、化湿、温里、解表都是用药后达到的效果,而具有这些药效的根源就是因为药材本身拥有可以“芳香”的挥发性物质,通过熏燃也就是加热使挥发性物质挥发,香品的“药效”使我们想躲也躲不掉。

以内地香为例,既然香药属中药的范畴,那么当然也要按“阴阳五行”“君臣佐使”的原则来组方,只有更深入地了解香药,掌握挥发性物质的特点,结合具体需求,才能调配出合理的香品,达到修身养性的目的,这需要扎实的传统文化与当代自然科学的基础知识,只有掌握了核心理论,制香才能游刃有余。总之,要文化先行。

其次,要大力推广手工制香,使仅存的三种非遗技艺得到广泛认同。她不像有些非遗技艺用现在的手段可以替代,传承的重点是情怀。因为手工制香更能体现香本身的特质,是最科学的,所以要认真学习利用。可以采取多种形式,最好能走进学校,传承从娃娃开始。

再次,除已被确定的非遗项目外,还要围绕香文化的本质,延伸出更多的生活化的项目和产品,尤其是老百姓喜闻乐见的日常生活用品,使人们在了解、掌握香文化的前提下,加深对香文化的认识,从而更好地传承。

纵观中国的香文化,一直没有离开过美容。从早期的胭脂、妆粉、澡豆,到后来各个朝代的大医家给出的美容药方;从平民百姓的日常修饰到皇后嫔妃们的奢华装扮,到处都有“香”的影子。麝香、冰片、沉香、檀香、白芷、白及、白术、细辛、玫瑰、茉莉、桃花、当归、郁金、丹皮、丁香……香药常常出现在各种配方中,极大地丰富了中国化妆品的内涵,是香文化生活化的具体体现,值得我们很好地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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