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波斯都督府治所地名问题考辨
2019-12-15陈晶晶马振颖
□陈晶晶 马振颖
唐朝初年,随着东西突厥的相继覆灭,唐朝疆域迅速向西拓展,高宗时期,已西逾葱岭,延至波斯。显庆三年,唐迁安西都护府于龟兹,升为安西大都护府。时波斯国久为大食所侵扰,于龙朔元年(661)归附唐朝,唐于其地设波斯都督府,隶属安西都护府。1975年中华书局点校本《旧唐书·地理三》载:
龙朔元年,西域诸国,遣使来内属,乃分置十六都督府,州八十,县一百一十,军府一百二十六,皆隶安西都护府,仍于吐火罗国立碑以纪之……波斯都督府于波斯国所治陵城置。[1]1649-1650
由此可知,高宗龙朔元年,唐朝于波斯“陵城”设立波斯都督府。又其卷一百九十八《西戎》载:
(波斯)卑路斯龙朔元年奏言频被大食侵扰,请兵救援。诏遣陇州南由县令王名远充使西域,分置州县,因列其地疾陵城为波斯都督府,授卑路斯为都督。[1]5312-5313
《西戎列传》中的波斯都督府驻地为“疾陵城”,而非《地理志》中的“陵城”。
故波斯都督府的治所名称“疾陵城”或“陵城”者,就今中华书局本《旧唐书》本身记载,便有两种说法,且仅一字之差。关于唐初波斯都督府治所,《中国历史的地图集》标识于今伊朗之扎博勒[2]63-64,并无争议。今仅对其原名称争议问题进行考辨,其他不论。
一、唐波斯都督府治所地名考证
中华书局本《旧唐书》关于波斯都督府治所名称的记载只有以上两处,无第三处,所以,仅以此本《旧唐书》中的相关记载进行本校分析,无法证明“陵城”与“疾陵城”(亦即《西戎列传》与《地理志》)孰正孰误。
于是,在此需要参考中华书局本以前《旧唐书》的其他版本进行对校分析。《旧唐书》的古籍版本集中在明清两代,现存的有嘉靖闻人诠刻本、乾隆武英殿刻本、道光扬州岑氏惧盈斋刻本、同治浙江书局本、同治广东陈氏葄古堂本、张元济百衲本(以宋绍兴两浙东路盐茶司刻本残六十九卷为底本,参闻人本刊印)等。现存最早的完整刊印本,是明嘉靖闻人诠、沈桐本(后文简称“闻人本”)。
闻人本《旧唐书》(本作《唐书》,今便宜改之,注引同)卷四十《地理三》载:“龙朔元年西域诸国遣使来内属乃分置十六都督府州八十……波斯都督府于波斯国所治疾陵城置。”[3]42又其卷一百九十八《西戎》载:“卑路斯龙朔元年奏言频被大食侵扰请兵救诏遣陇州南由县令王名远充使西域分置州县因列其地疾陵城为波斯都督府授卑路斯为都督。”[3]15如上所述,很明显,闻人本《地理志》与《西戎列传》关于该地名的记载均作“疾陵城”,并无差异。张元济百衲本《旧唐书》是以宋残本为基本,参考闻人本进行重刊的,其《地理志》与《西戎列传》中关于该地名的两处记载,亦与闻人本完全相同,今不赘引。
以上最早的两版《旧唐书》中,《地理志》与《西戎列传》关于该地名的分别记载并无差距,即皆作“疾陵城”。
若参照与《旧唐书》成书时间相近的文献,如《唐会要》、《太平寰宇记》、《新唐书》等书的相关记载,便可以进行他校分析。
成书于北宋建隆二年(961)的《唐会要》卷一百载:“龙朔元年,其国王卑路斯使奏频被大食侵扰,请兵救援之。诏遣陇州南由令王名远充使西域,分置州县,因列其地疾陵城为波斯都督府,授卑路斯为都督。”[4]2118此与中华书局本《旧唐书·西戎》的记载几乎完全相同,波斯都督府的治所名称,亦作“疾陵城”,异于旧志。
成书于北宋雍熙(984—987)时[5]93的《太平寰宇记》卷一百五十六《安西大都护府》载:“波斯都督府,于波斯国所治疾陵城置。”[6]3002此与《旧唐书·西戎》记载相同而与旧志记载相异。
成书于北宋嘉祐五年(1060)的《新唐书》卷四十三下《地理七下》记载:“波斯都督府以波斯国疾陵城置。”[7]1137又本书卷二百二十一下《西域下》记载:“龙朔初,又诉为大食所侵,是时天子方遣使者到西域分置州县,以疾陵城为波斯都督府,即拜卑路斯为都督。”[7]6259由此可见,其《地理志》与《西域列传》关于波斯都督府所在的记载均为“疾陵城”。
《太平御览》、《册府元龟》、《文献通考》、《续通典》、《咸宾录》、《读史方舆纪要》、《中国历史地图集》等书,俱有记载,皆作“疾陵城”而非“陵城”,今不赘述。
《唐会要》的最终成书仅比《旧唐书》晚十余年(《旧唐书》成书于后晋开运二年[945]),它是以唐德宗时苏冕的《会要》与宣宗时崔铉的《续会要》为基础的,之后王溥经整理与续修,完成的断代百卷本的《唐会要》。《旧唐书》的成书,直接抄录了大量的唐代原始文献,这是与《唐会要》的共同之处。王溥《唐会要》与《旧唐书·西戎列传》关于波斯都督府治所的记载文字几乎完全一致,可能是《唐会要》参考了《旧唐书·西戎传》,更可能是二者都参考了唐官方文献。正如黄永年《唐史史料学》所说:
《唐会要》“诸司应送史馆事例”所说“蕃国朝贡(每使至,鸿胪勘问土地、风俗、衣服、贡献、道里远近,并其主名字报),蕃夷入寇及来降(表状中书录状报,露布兵部录报军还日军将具录陷破城堡、杀伤吏人、掠虏畜产并报)”,以及实录中有关记载,应是四裔传史料的主要来源。用四裔传和今本唐会要互相对勘,发现所记事实大段符合,有些连文字都一样,但又互有详略,可见既非修撰四裔传者袭用苏冕《会要》、杨绍复《续会要》,也非北宋初王溥修今本《唐会要》时袭用四裔传,而应是二者同出一源。[5]11-12
所以,退一步讲,即使最早版本的《旧唐书·西域》中关于该地名的记载作“陵城”,则基本同时成书的《旧唐书》与《唐会要》两书中,关于波斯都督府治所地名的记载便共有三处,其中两处作“疾陵城”,仅一处作“陵城”,因而相比之下,“陵城”之说,很有可能是错误的。再者,在随后不久成书的《太平寰宇记》与《新唐书》中,关于该地名的记载,均作“疾陵城”而无他疑。此二书的成书,都对《旧唐书》做过巨大参考,若当时的《地理志》关于该地名的记载异于《西戎列传》,兹二书理应不会忽略如此明显的差异,但传世二书关于该地名之相关记载,俱同于《西戎列传》而未作任何异议。这就证明,或者《旧唐书·地理志》关于该地名的记载明显错误,彼二书直接参考了《旧唐书·西戎列传》的记载(《新唐书》成书之后,《旧唐书》基本废弃不传,故没有必要对其《地理志》之误载进行勘正);或者,《旧唐书》的《地理志》与《西戎列传》在成书之初关于该地名的记载是相同的(正如前文所证),即均作“疾陵城”,其出现的地名差异可能是后来传抄或刊印过程中的错误,如此,《太平寰宇记》与《新唐书》关于该地名的记载便理所应当载为“疾陵城”而不做任何异议。不管这两种可能哪个成立,该地名都应作“疾陵城”。
综上可知,对于唐初波斯都督府治所地名的记载,除了《旧唐书·地理志》之“陵城”外,包括《旧唐书·西戎列传》在内的其他古籍文献均作“疾陵城”且无争议。所以,可以肯定,波斯都督府治所的地名应是“疾陵城”而非“陵城”。
二、唐波斯都督府治所地名校勘问题辨析
关于《旧唐书》所载的波斯都督府治所地名问题,清罗士琳、陈立、刘文淇、刘毓崧《旧唐书校勘记》卷二十二载:“波斯都督府所治陵城置,寰宇记、新志,陵上俱有疾字。”[8]40由此可见,罗本《旧唐书校勘记》指出了《旧唐书·地理志》与《新唐书·地理志》、《太平寰宇记》二书关于波斯都督府治所地名的差异,即“陵城”与“疾陵城”之异。
然除罗本《旧唐书校勘记》指出了该问题外,清代长期以来各种有关《旧唐书》校勘考证的著作,均未指出该差异,如清丁子复《唐书合钞补正》、王鸣盛《十七史商榷》、钱大昕《廿二史考异》等名作,均无此例。且近人张森楷《旧唐书校勘记》、龚道耕《旧唐书补校》,今人詹宗祐《点校本两唐书校勘汇释》、吴玉贵《唐书校勘》等著作并无。暂抛开近今成果不谈,为何在校勘成风的清代中后期,只有罗本《旧唐书校勘记》提出该差异?罗氏等所谓差异,是源于何处的?又1975 中华书局点校本《旧唐书·地理志》中的“陵城”之误源自何处?
从现存诸本《旧唐书》来看,除了以宋本为刊印基础的闻人诠本(黄永年以为“闻人诠刻书序所据‘旧籍俱出宋时模板’,则是用宋本重刻,但与现存绍兴残本在文字上又间有异同,因此又有人认为系‘别据一宋刻’。”[5]15)、百衲本外,其他现存版本,如惧盈斋本、同治浙江书局本、同治广东陈氏葄古堂本等,皆是以乾隆武英殿刻本为基础的。罗本《旧唐书校勘记》的校勘底本是岑惧盈斋本,所以其本质上是以武英殿本《旧唐书》为校勘基础的,则《旧唐书校勘记》中提出的该问题,很可能源于武英殿本。1975年中华书局本点校《旧唐书》的底本,也是惧盈斋本[1]12。黄永年以为:“《旧唐书》点校不用保存旧刻面目的百衲本,而用经沈德潜等篡改过的殿本的岑建功重刻本,已是失策,而且点校也极草率。”“继承了殿本改窜文字的坏习惯。”[5]18现在,参看武英殿本《旧唐书》卷四十《地理三》载“波斯都督于波斯国所治陵城置”[9]72,果有此误。而其卷一百九十八《西戎》载:“……因列其地疾陵城为波斯都督府授卑路斯为都督”[9]25,即《西戎列传》之记载并无误。
故波斯都督府治所地名在《旧唐书·地理志》中误作“陵城”,应是从乾隆武英殿本开始的,此错误岑氏惧盈斋本沿袭之,所以罗氏等依惧盈斋本校勘《旧唐书》时,指出了如是“差异”。同样,1975年中华书局依惧盈斋本点校《旧唐书》时,也沿袭了此错误。
首先,以武英殿本《旧唐书》为基础,包括该本在内的清后期诸本《旧唐书》在刊印时将《地理志》中的“疾陵城”刊印为“陵城”,此是一误。
其次,罗本《旧唐书校勘记》提出的旧志与新志、《太平寰宇记》关于此地名记载的所谓“差异”,又是一误。
最后,1975年中华书局点校本《旧唐书·地理志》关于波斯都督府治所的地名,因袭惧盈斋本,误作“陵城”,又未列出与分析解决罗本《旧唐书校勘记》中提出的上述“差异”问题,此又是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