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残荷
2019-12-14顾晓蕊
●顾晓蕊
又是一年凛冬到,山寒水瘦,我乘车穿过半座城,去湖边看荷,拍荷。当然到了这个时节,沿着曲曲折折的湖畔,能看到的只剩残荷了。
路上遇见熟人,得知我去拍残荷,大为不解,一脸惘惑,这么冷的天,跑去看枯枝凋叶?我只是笑笑,也不作答,世间事,原本懂得就值得。
倘以为那些残荷,孤绝、凄冷,尽是凋败景象,倒也不尽然。若单看每一株残荷,纤枝枯瘦,孑然如鹤,但十万残荷,一片连着一片,绵延数里,便显得声势浩荡。
算来,我搬来这座小城已二十余年,体会到残荷之美,却是近几年的事。
在葱绿的年纪,也喜欢荷,只是我那时迷恋的,是亭亭而开的荷,绽于碧波之上。“山有扶苏,隰有荷华。”它从《诗经》中迤逦而来,宛若临水照花的仙子。
犹记那年,去江南小镇游玩,看上一件旗袍。青绿的锦缎底子,一朵荷盛绽在裙摆处,令人想起苏轼的那句词: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
只轻轻地一望,便被深深吸引了,我穿上它,想去西湖走走。漫步在苏堤上,眺望湖中的荷,红红白白,开得绚烂浪漫,我心里的喜悦一圈圈漾开。
我虽生得寻常模样,好在有鲜亮的青春底子,一袭玲珑旗袍穿在身,便有了风情,有了味道。想来,那时对荷的喜爱,是沉醉于它浓烈、张扬的美。
而今人至中年,越来越喜欢简静的生活,守着一颗简单的心,平平静静,安安宁宁,岁月如此静好。
走过小半生光阴,再看残荷,终是懂得,当繁华落尽,洗却尘俗,它已抵达至简之境。生活的美,不在于曾经轰轰烈烈,而是归于平淡后,那一份宁静从容。
沿着湖边一路走来,赭褐色的枯枝,高掣着残破的叶子,自在地随风摇曳。并非一朵,两朵,百朵千朵,而是十万残荷,恣意地临风起舞,犹如万马奔腾的狂欢。
近观株株残荷,或弯曲如弓,或扑倒水面,或昂然挺立,无论哪种姿态,都是一幅幅水墨写意。它曾有过多妖娆,多盛大,而今就有多苍凉,多萧落。
画坛怪才李老十,独怜残荷,斋号“破荷堂”。他懂荷,惜荷,画荷,与残荷仿若前世的知己,有着灵魂的相通与相吸。他笔下的秋荷、雨荷、风荷、月荷、墨荷,萧索冷峻,独立苍茫,自有一种清净深远的意味。
他有一幅画作《十万残荷》,洇染纸上的十万朵残荷,携着冷瑟的萧杀气息,在你面前铺延开来,充溢着铁马冰河的悲壮。这满目凄荒里,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吴贯中也画残荷,却枯而不朽,凋而不伤,相较而言,我更喜欢他画中的意境。明快简洁的淡墨线条,舒展横斜,虚实有致,勾勒出残荷独有的韵致。
那一茎茎枯荷,萎了,败了,已撑不起昔日的繁华记忆,却又枝叶清朗,筋骨铮铮。一如画家本人所说:想画的已非荷非塘了,而是自己的春秋,自己的风骨。
一代绘画大师齐白石,年近半百才热衷画荷。他笔下的荷,红花墨叶,偶有鸳鸯、蜻蜓、翠鸟点缀其间,热烈,饱满,奔放。即使画的是荷枯藕败,也画面清朗,天真洁净,显现着灵动的气蕴和勃勃的生机。
有人说人生有三重境界,能抵达哪一重,看各自的修为。白石老人的作品中,充满禅味禅趣,不贪,不求,不争,不执,如此圆融平和,已达人生至境。
人活到了一定年纪,是往回收的。不人云亦云,不随波逐流,也无需讨好任何人,只安心做回自己。以一株残荷的姿态,不攀援,不依附,在风中在雨中,站成一道绝美的风景。
我沿着湖畔边走边拍,走出十余里,满目残荷,一塘连着一塘,一片挨着一片,寥落,冷清,宛如一曲悲壮的歌。它们在凄风苦寒中,敛尽光芒,于时光的无涯里,站成永恒。
那一株株残荷,看似枯瘦清冷,却又坚韧饱满,或弯折,或扭曲,蜕变幻化成不同的形态。就连小小的莲蓬,也桀骜,孤高,带着凌驾万物的美,挺立在水面上。
我默望着,心中忽地充满感动。要知道残荷的凄美,何尝不是一种新生,它们在积蓄力量,等待来年的再次盛放。
张爱玲在《倾城之恋》中写道:你年轻么?不要紧,过两年就老了。还真是如此,仿佛是转瞬之间,青春远去,鬓角白发渐生。
终有一天,我们也将老去。老了,亦无需伤怀,要老得有气韵,有风骨。其实,只要你愿意,依然可以活得优美、精致、高贵,拥有一个气象万千的世界。
那么,你就活成了一株残荷,在寂寂的时光里,努力地绽放,从容老去。既不负光阴,也未曾辜负自己,这样的人生,才算是完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