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晚近北美汉学研究方法与文学史编撰管窥*

2019-12-14

国际汉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文学史李清照教授

□ 张 月

一、以李清照接受史为例谈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中国文学和历史源远流长,这种特性比较适合从接受史角度做历时研究,所以接受史(reception studies)的方法近年来不断地被运用到中国古代文学的研究中来。接受史研究始于20世纪60年代的德国,代表人物为康士坦茨学派(Constance School)的汉斯·罗伯特·姚斯(Hans Robert Jauss,1921—1997)和沃尔夫冈·伊瑟尔(Wolfgang Iser,1926—2007)。在文学理论话语中,学者常常称之为“接受美学”。在理论发展中,接受美学与以文本为中心的新批评(New Criticism)和以作者为中心的浪漫主义(Romanticism)一并成为西方理论发展的一个重要阶段。①Terry Eagleton, Literary Theory: An Introduction.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2019, p.64.接受美学以读者为中心,认为读者的不断解读使文本的意义变得更加丰富和复杂。姚斯在1967年的著名文章《文学史作为向文学理论的挑战》中写道:

一部文学作品,并不是一个自身独立、向每一个时代的每一位读者均提供同样观点的客体。它不是一尊纪念碑,形而上学地展示其超时代的本质。它更多地像一部管弦乐谱,在其演奏中不断获得读者新的反响,使文本从词的物质形态中解放出来,成为一种当下的存在。②H·R.姚斯、R·C.霍拉勃著,金元浦、周宁译:《接受美学与接受理论》,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26页。本引文对中译本中的翻译略有改动。——笔者注

姚斯的这种陈述触及了接受美学的核心观点。不同时代的读者在阅读同一部文学作品时的感受是不同的,这源于读者期待视野(Horizon of Expectation)的差异。期待视野的转变受制于社会与个人的双重因素,也就是社会的大环境,比如历史、哲学、宗教思潮以及个人的小环境,例如个人的修养和受教育程度。深入探究期待视野的转变是接受史研究的重中之重。也正是在不断转变的期待视野中,主要文人的形象才变得更加复杂、立体和多元化。

接受美学的方法可以在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上考察出某一文学人物在历史变迁中的不同境遇,更重要的是揭示产生这种境遇的原因,从而展现出人物声名起伏背后所蕴含的复杂历史、政治以及哲学思潮。历代主要文人在身后漫长的历史时期不断吸引着后来的学者著书立说、评论他们,不管是对其人还是对其作品的讨论都浩如烟海,这就产生了丰富多彩的接受史。

接受史研究常常用来研究“大家”,比如陶渊明、李白、杜甫、李清照等,近年来取得了不错的成就。③西方近期从接受史的视角来研究中国古代文学的书籍如下:Ronald C.Egan, The Burden of Female Talent: The Poet Li Qingzhao and Her History in China.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 2014; Wendy Swartz, Reading Tao Yuanming:Shifting Paradigms of Historical Reception (427—1900).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 2008; Paula Varsano,Tracking the Banished Immortal: The Poetry of Li Bo and Its Critical Reception.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2003;Ji Hao, The Reception of Du Fu (712—770) and His Poetry in Imperial China.Leiden: Brill, 2017; Esther Sunkyung Klein,Reading Sima Qian from Han to Song: The Father of History in Pre-Modern China.Leiden: Brill, 2019.下面以艾朗诺教授的《才女之累:李清照及其接受史》(The Burden of Female Talent: The Poet Li Qingzhao and Her History in China)为例来探讨如何从接受史的角度重新审视李清照。李清照被公认为中国文学史上的一流词人。除了词以外,她的文学批评《词论》以及诗文俱佳。《词论》阐明了诗与词的区别,点评了北宋知名词人,有的放矢、评论得当。李清照的诗歌同样名作频出,像我们所熟悉的《乌江》:“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该诗就是借楚汉之争中项羽不肯过江东、无颜见江东父老的历史故事抒发自己对宋朝王室逃难于江南的不满与可惜。艾朗诺教授对李清照的这类诗歌和《词论》评论道:“她早期那些以政治为主题、具有令人惊讶的男子气的诗歌,实际上是她作为一名女作家对她所感受到的、包围着她的怀疑和居高临下的褒扬的一种反应。同样,我认为对《词论》也应该这样来看待。”①艾朗诺著,郭勉愈译:《才女的重担:李清照〈词论〉中的思想与早期对她的评论(下)》,载《长江学术》2009年第4期,第78页。艾教授一语道出李清照的希冀与渴望以及创作这些作品的可能动因。

目前中国学界对于这样一位杰出的,而且是唯一的女性文学大家倾注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就研究成果数量而言,可谓汗牛充栋。不管是其年谱的撰写、作品的系年,还是对其作品的阐释与解读,规模都蔚为壮观。但是质量上参差不齐、水平不一,重复研究的现象较为普遍。艾朗诺教授强调:

简单地把她视为特例,将这位女子供奉进“伟大作家”的圣殿,此后便置之不顾,这样做是远远不够的。事实表明,传统并没有如此轻易地接受这个例外。要把一位女子纳入文人圈,就必须对她的形象及其立场以微妙或不怎么微妙的方式加以改变。②艾朗诺著,夏丽丽、赵惠俊译:《才女之累:李清照及其接受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2页。

李清照传统上被描绘成纤细、美丽、孤单的女子。她对丈夫赵明诚充满了依恋和缅怀。在这种描述中,她性格柔弱的一面被夸大,比较符合男性的想象,因此被大家所接受的李清照是主流男性文人在李清照的生活和作品的基础上臆想的形象。

谈及写作《才女之累:李清照及其接受史》的动机,艾朗诺教授表示:

我研究李清照,时间越久就越觉得今天一般人对她的看法有问题,对她的评价也不够高,未达到她独特天赋所该有的程度。之后就想给她恢复原貌,让人们更欣赏她,更了解她丰赡的才华。既然恢复这位天才女诗人真面目的工作很值得做,就应该了解她身后人对她的批评。这牵涉到文学批评、文化评论、两性关系概念思想史,后世为什么,又如何改造、重塑她,这也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③艾朗诺:《才女之累赘:李清照的重塑与再造》,载《复旦学报》2013年第5期,第41页。

《才女之累:李清照及其接受史》将李清照从男性主导的话语中剥离开来,尽量还原当时的历史和人文环境,展示李清照应有的形象和生活轨迹。艾朗诺教授剥丝抽茧一步步卸去李清照所身负的重荷,挑战和颠覆了传统的李清照印象,使其形象更加复杂化、立体化。下面举两个例子来说明:

其一,传统上,文学批评家常常把李清照词中的角色与其本人等同起来。中国研究的学者对古代文学作品最典型的解读方式就是自传性解读,把作者的身世与其作品联系起来,这在很大程度上受到“知人论世”“文史不分家”等传统观念的影响。他们把文学作品所表现的内容与作者的生平经历一一对照。艾朗诺教授以李清照为例反驳了这一固有的思维定式与解读方法:

事实上,李清照出身官宦之家,深谙词体文学的表演程式。她的父亲厕身于当时的高级文人圈,年轻的李清照在宴饮或聚会场合一定见过人们填词、听过词乐表演,即便当时不在场也会有所耳闻。这些场合下演唱的歌词多为情爱之作(其他文化亦然),或是写失恋女子的孤独,或是刻画女子在男人面前搔首弄姿。李清照对当时的词体文学极其熟稔。④《才女之累:李清照及其接受史》,第84页。

文学作品常常有虚构、夸张的成分,不宜坐实。况且词作家本身常常“男子作闺音”,作者通过更多的想象以填补词的程式所要求的内容。⑤同上,第81—88页。李清照词中所言或者是自己的亲身经历,或者是其想象,代言体与自传体互见,二者水乳交融,很难截然分开。

其二,传统文人对李清照再嫁问题的反复讨论。李清照在赵明诚逝世后再嫁张汝舟,文人们对此展开了广泛而具体的讨论。女子再婚的风俗在不同的时代被社会接受与认可的程度也不尽相同。艾朗诺教授敏锐地观察到:

在李清照之后的几个世纪,直至帝制时代末期,随着朝廷大力提倡寡妇守节这一礼教规范,寡妇对于亡夫的忠诚变得越来越重要,社会对寡妇再嫁的容忍度越来越低,寡妇必须忠于亡夫的理念也日益严格地被施行于日常生活中。①《才女之累:李清照及其接受史》,第199—200页。

宋代女子再嫁不会引来反感,比较平常,但是随着理学的兴起与流行,对于女子忠贞的要求越来越高,李清照再嫁之事逐渐变得不能被士人所容忍。明清文人或对其行为大加抨击或矢口否认李清照再婚这一事实。他们一方面看到李清照的才华,另一方面又对其再婚感到不安。如何才能把两方面统一起来而不至于产生矛盾?明清一些文人常常否决李清照的再婚。他们为了塑造李清照的典型形象而煞费苦心,寻找各种蛛丝马迹去维护李清照在他们心中的地位。②同上,第199—228页。中国文学史、批评史是男性主导和书写的,他们试图将李清照置于主流的文学史叙事话语中。我们对李清照作品的阐释与对其人的接受是密不可分的。

运用接受史的研究方法,艾朗诺教授提倡不要忽略对文学作品的解读。从某种角度上讲,也正是出于对文学作品解读的需要才会去考虑采用接受史的方法。读者在理解和解读文学作品的过程中不仅要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对于一些主要文学大家,目前都有资料汇编,接受史的研究就从这里开始。当然,研究者要仔细选择有代表性的材料,同时也要阅读大量的原始典籍,辅之以数据库检索来丰富接受史材料。运用接受史还应重视的另外一个问题是研究者不能仅仅罗列后代的接受材料和评论,而不深入展开探讨文本接受背后深刻的社会、历史或者文学思潮等因素。掌握接受史材料是研究的第一步,对材料的分析与文本细读是接受史研究的必备步骤。将相关联的材料组合在一起,分析这些材料的共性以及导致这些共性的更深刻原因,是接受史研究常用的方法之一。

虽然从接受史的角度可以很好地进行中国文学的研究,但是没有一种方法是“包治百病的良药”,接受史研究也不例外。某些时代给后人留下的资料不多,这就给接受史研究方法的运用带来了挑战。即使我们穷尽了所有的现存材料,很多时候得出的结论也许只是冰山一角、沧海一粟。这主要指宋代以前的材料,存留下来的文献也就是当时所有材料的十几分之一,甚至几十分之一,我们只见树木,不见森林。这种情况在印刷术发明和普及之前尤为明显。很多当时的文本是靠抄写流传的,而大多数的抄本却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淹没于世。同时,自然灾害和战争破坏又加快了这一进程。另外,流传下来的文本因抄写者的偏好而会有所增删。有些抄写者可能只摘抄自己感兴趣的部分。因此,即使我们所获的文本是当时经过官方审查过或整理过的资料,也就是过滤过的接受史料,其片面性也就不言而喻了。

二、以《哥论比亚中国文学史》《剑桥中国文学史》为例谈中国古代文学史的编撰

由美国汉学家主编的两部中国文学史《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The Columbi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和《剑桥中国文学史》(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出版时间大概相距十年,前者按文学体裁来分,后者以时间为序,但是打破了传统的朝代框架。③Kang-i Sun Chang, Stephen Owen, eds.,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0; Victor Mair, ed., The Columbi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1.这两部文学史吸收了很多目前汉学期刊发表的优秀成果,比如《哈佛亚洲研究学报》(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中国文学》(Chinese Literature: Essays, Articles, Reviews)、《通报》(T’oung pao)、《美国东方协会会刊》 (Journal of American Oriental Studies)、《东方文化》(Journal of Oriental Studies)。

具体来说,《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以文学体裁进行划分,先有基础篇章,然后包括诗歌、散文、小说、戏曲以及地区文学。①关于本书的中英文评论,略举数种:Bernhard Fuehrer, “Review,” The China Quarterly 178 (2004): 535—536; Richard B.Mather, “Review,”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 123.1 (2003): 234—235; 韩高年:《他山之石,可以为错—评梅维恒主编〈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载《文艺研究》2017年第9期,第153—160页。作者队伍跨度比较大,老、中、青三代学者都有,在文学史的撰写过程中出现多种不同观点和角度。所有中文专有名词,比如人名、地名,都转化成了威妥玛拼音(W-Giles)。

这部文学史的特点之一是注重中国文学对周边国家的影响,主要是朝鲜、日本、越南对中国文学的接受。现以《文选》、宋代诗歌和通俗小说在这些国家的接受为例来阐释这一特点。《文选》对朝鲜和日本的文学发展具有深远影响。朝鲜的“谚文”出现之前,在其三国时期,《文选》是指导文人写作诗歌的范本。于1478年编选完成的《东文选》也参照了《文选》的分类标准。在日本,奈良时代的汉文诗歌选集《怀风藻》化用、活用了来自《文选》篇章的语词。从平安时代的早期开始,《文选》便成为了文人写作的典范和蓝本。另外,宋代的诗歌在不同国家也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在高丽国,以苏轼为代表的宋诗备受尊重与欢迎。高丽晚期的汉诗大家李仁老(Yi Inno, 1152—1220)大力提倡宋诗风格,写出了许多优秀作品。日本僧人六如慈周(Rikunyo Jishu,1734—1801)将日常生活琐事写入诗歌,给日本汉诗带来了新变,这很可能也是受到了宋诗的影响。在越南,中国的叙事文学作品特别是“才子佳人”小说获得了越南人民的接受。《玉娇梨》《金云翘传》等被译成越南语,深受人们的青睐。当然,中国文学对于周边国家的影响不是单方向的,这些国家对中国文学的整理与研究也帮助后代的读者更好地理解中国文学的发展。比如,日本佛僧空海(Kūkai,774—835,弘法大师)的《文镜秘府论》记录了中国诗歌的创作知识和理论。这部著作里面所提到的有些材料不见于中国现存的典籍之中,因此对于研究中国中古文学大有裨益。②梅维恒主编,马小悟、张治、刘文楠译:《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北京:新星出版社,2016年,第1179—1226页。

《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也对中国文学的演进进行了有益的探索。比如,在这部文学史英文版出版的时候,大多数文学史谈到元代文学时侧重元杂剧与散曲,较少关注元代诗歌。林理彰(Richard John Lynn)和魏世德(John Timothy Wixted)两位学者从自己的研究角度对元代诗歌提出了新颖的观点。例如,林理彰教授撰写的第18章提到了元代诗歌被忽视的原因:

1919年以后的白话文运动中的争论导致了对中国文学传统的歪曲和过分简化处理,这也是元诗与唐代以后的诗一起被尘封的一大原因。白话文运动严厉地将文人文学斥为“脱离了广大人民群众”,只有几位宋代诗人的诗幸免于“无生命的摹仿”这样的批评。在这样一种语境下,元诗完全没有历史角色或者文化角色可以担当。③《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第423页。

林教授从后代接受的角度说明了为什么元代诗歌备受冷落的原因之一。另外,魏世德教授在其所著的第19章《十四世纪的诗》中阐明了元代诗歌不应受到冷落,反而应该给予重视,他写道:

虽然理解杂剧、散曲还有白话小说等的发展无疑很重要,我们应该牢记,传统的诗文在它们的作者看来,甚至是创作白话作品的作家看来,几乎永远是更为重要也更为核心的(在整个元朝和明朝,情况都是如此)。④同上,第430页。

诚如魏世德教授所言,虽然我们一提到元代就想到元曲,但是元代的诗歌仍然在文坛占据着重要的地位,特别是出现了很多优秀的双语诗人。他们皆通蒙文、汉文,结合自己独特的文化背景,写出了别有风格的诗歌。林理彰和魏世德两位教授打破了“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这一固有的文学史叙述观念,为元代诗歌正名,在当时还是很有见地的。目前随着《全元文》和《全元诗》的出版,更多的学者参与到元代文学的研究中来,其庐山真面目必将逐渐被揭开。

除了《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以外,西方另一部文学史力作《剑桥中国文学史》则打破了以朝代为限的文学史写作,不以朝代的更替而是遵照中国文学自身发展的规律写作文学史。①关于本书的中英文评论,略举数种:Paul W.Kroll, “After Long Years: Reading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Journal of Chinese Studies, 55 (2012): 295—316; William H.Nienhauser, Jr., “Review,” Bulletin of the 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 University of London 74.1 (2011): 157—159; 徐艳:《远游,我们可以走多远?—〈剑桥中国文学史〉“文学文化史”研究思路评析》,载《学术月刊》2017年第5期,第128—134页。换句话说,文学史与政治史的发展并不是一一对应的。比如,柯马丁(Martin Kern)教授所写的第一章是从先秦到西汉,因为很多早期作品的经典化在西汉完成;康达维(David Knechtges)教授从东汉写到西晋末年,侧重文人家族在这段时间中所起的举足轻重的作用;田晓菲教授从东晋写到唐初,着力于文学中心南移后的宫廷文学;宇文所安(Stephen Owen)教授则从武则天写到北宋开始的前60年,从文化角度看科举考试实行后的文学创作;艾朗诺教授接着从范仲淹、欧阳修写到宋朝末年,强调印刷术的普及和佛教、道学给文学创作带来的影响。这一新的文学史写作观念展示了文学不是政治的产物,文学的发展虽然受到政治的影响,但是却有它独特的发展轨迹。历史王朝的更替并不直接导致文学创作风格和色彩的变化。

总体而言,《剑桥中国文学史》匠心独运,挑战标准文学史叙事之处比比皆是,显示出篇章撰写者高超的文学史叙事能力。主编之一的宇文所安教授谈到编撰这部文学史时,提到文学史的叙述要尽量做到“客观”地再现文学的发展轨迹:

这样一个叙述应该讲述我们现在拥有的文本是怎么来的;应该包括那些我们知道曾经重要但是已经流失的文本;应该告诉我们某些文本在什么时候、怎么样以及为什么被认为是重要的;应该告诉我们文本和文学记载是如何被后人的口味与利益所塑造的。②宇文所安:《史中有史(上):从编辑〈剑桥中国文学史〉谈起》,载《读书》2008年第5期,第25页。

宇文所安教授着重从文本流传的角度考察文学史,从这种视角可以看出文学文本的不确定性,包括作者、标题以及创作背景。他也赞同从接受史的角度诠释文学史的发展。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后代文人的文学品味和主张如何影响对前代文学的接受和评价。对于历史主义在文学史写作中的介入,宇文所安教授认为:“中国文化和文学批评传统需要强化而非减弱历史主义精神,这种强化需要我们提出新的历史主义问题。”③宇文所安:《史中有史(下):从编辑〈剑桥中国文学史〉谈起》,载《读书》2008年第6期,第101页。他提出在有别于传统的文学史叙述后,如何从文化史和文体流传的角度,运用接受史方法理解和写作文学史问题。这其中的典型例子便是对寒山的介绍。宗教文学这一跨学科的主题,常常被文学史所忽略。寒山的诗歌并没有得到太多中国古代文人的推崇,但是由于其诗歌“白话”的特点,反而在日本广泛流传,出现了大量对寒山诗歌的解读和注释的研究著作。经由日本,寒山诗歌被翻译、引介到美国,而后才逐渐引起中国学者的注意,进而对其展开研究。④孙康宜、宇文所安主编,刘倩等译:《剑桥中国文学史》,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第361—362页。寒山的例子无疑成为中国文学史中的一段佳话,也印证了文学史本身的复杂性与多变性。

《剑桥中国文学史》的另外一位主编孙康宜(Kang-i Sun Chang)教授在《中文版序言》中开宗明义提到了这部文学史的主要特点:“它尽量脱离那种将该领域机械地分割为文类(genres)的做法,而采取更具整体性的文化史方法:即一种文学文化史 (history of literary culture)。”⑤同上,第2—3页。兹从第一章到第五章略举数例来进一步探讨其特点:1.学术前沿的见解在文学史的叙述得以展现。比如,柯马丁教授的第一章《早期中国文学:开端至西汉》中关于“焚书”之事独辟蹊径,提出了自己对此问题的见解:“事实上,官方对《诗经》的支持广泛见于早期帝国的各种文献,如秦始皇的石刻,如汉初宫廷的仪式乐歌。而且,各种出土文献残篇表明,文本异文的类型与程度在秦之前或之后并无任何不同。”⑥同上,第49页。柯教授通过文学作品与出土文献的对比来考证有关早期文学史的叙述颇有新意。2.挑战了众多传统文学史中被奉为圭臬的观点。例如,康达维教授撰写的第二章《东汉至西晋(25—317)》重新审视了刘琨的角色与地位。传统上,刘琨被认为是忠于西晋、恪尽职守的忠臣良将。他和祖逖闻鸡起舞的故事家喻户晓,但是康达维教授经过仔细考察,尤其通过细读刘琨与卢谌的赠答诗得出的结论是刘琨试图在北方建功立业,但是功亏一篑。①《剑桥中国文学史》,第229—231页。通过文本细读与考察刘琨的交游,康达维教授的结论发人深省,改变了我们对刘琨的惯常印象。3.言简意赅地概括了作家的主要创作特点,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在田晓菲教授撰写的第三章《从东晋到初唐(317—649)》中,她用语简洁但见解深刻地总结了陶渊明隐逸诗歌的特点:“将隐逸诗歌的常用语言和意象转化为一种高度个人化的诗歌,并将传统的主题和形式与复杂的个体声音结合起来。”②同上,第254页。这一总结将陶渊明独具个性的隐逸诗歌进行了高度凝练的概括。4.将文学作家和作品放入特定文化语境中考察,强调文学史的写作不等同于名人名篇史。宇文所安教授撰写的第四章《文化唐朝(650—1020)》很好地贯彻了这一宗旨,这也是他多年“一以贯之”的写作和认识文学史的方法。比如,他把李白的叙述融入都城与外省文化之间的律动中考察,从而揭示李白不同寻常的天生禀赋。论述李白的篇幅也并不比其他诗人更多。③同上,第346—349页。5.研究视角、切入点与中国学者不尽相同,更注重文学与其他文化形式的关系。艾朗诺教授写作了《剑桥中国文学史》的宋代章节,此前他在谈到北美宋代文学研究状况时曾指出:

北美学者不囿于把某个宋代诗人放在宋代诗史的时代列表上来考察,也不仅仅追溯某一诗歌风格由上个朝代,或某个流派到下一个的转变;而是更倾向于把某个诗人或者某个时期的诗歌放到一个更为广大的背景中来看,考察其与诗史之外的其他领域的关系,无论这样的关联是社会史的、宗教的、文化史或其他视觉艺术的。④张海惠主编:《北美中国学:研究概述与文献资源》,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624页。

在艾朗诺教授撰写的第五章《北宋(1020—1126)》中,他分析了佛教对文学的影响以及文人们对佛教看似矛盾的态度。欧阳修便是一例,艾朗诺教授分析道:

作为政治家、官员,他的公众形象表现为儒家价值观念的坚定捍卫者和佛教的反对者。但是,在私人生活中,他结识佛教僧人,前往寺院造访他们,还为他们的文集作序,不仅赞赏他们的诗歌才华,也赞赏他们的品格。⑤《剑桥中国文学史》,第478页。

通过对欧阳修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他深受佛教的影响,对佛教有着复杂的感情,不是简单地排斥或者赞颂。另外,艾教授也注重文学与其他艺术表现形式的融合。《北宋(1020—1126)》一章中有题画诗专节。⑥同上,第483—485页。画作中的题诗,即题画诗,是文学与艺术交融的典范例证。在西方传统中,画家和诗人常常是分离的,绘画作为一种艺术形式直接面向观赏者,而在中国士大夫传统中,诗、书、画结合得很紧密。宋代以前传世的画作中很少附有题画诗。南宋以后,题画诗逐渐增多,这可能很大程度上源于宋徽宗的提倡。到了元代以后给画作题诗成为绘画的一种惯例。明清传世画作数量远多于宋代,文人画也就蔚然成风了。⑦龙健、张领豪:《“看到这么美的风景,怎么会不想唱歌?”艾朗诺谈李清照及中国诗画》,http://www.infzm.com/content/126421,最后访问日期:2018年5月3日。

上面提到的《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和《剑桥中国文学史》两部书的主编都是在美国高校任教的学者。前者的主编是宾夕法尼亚大学(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的梅维恒(Victor Mair)教授,后者的主编是耶鲁大学(Yale University)的孙康宜和哈佛大学(Harvard University)的宇文所安两位教授。绝大多数章节的撰写者虽然来自五湖四海,但是大部分目前都在美国高校执教。美国自然成为了海外汉学的研究中心之一。这两部文学史的预设读者都是普通读者,特别是对中国文学或者文化感兴趣的英语读者。两部书都尽可能涵盖某一时期或者某一体裁相关的作家和作品,但是在选择叙述话语和侧重点时又受到作者本身学术兴趣的影响。篇章同样优秀,但是写法不尽相同,比如康达维以文学集团为线,叙述六朝的文学史,符合当时的文学发展情况。宇文所安在文化史中探讨唐代文学的演进。两部文学史目前都已经有了中译本。

结论

本文就北美汉学研究的方法、文学史教材进行了探讨,通过对李清照接受史的研究,阐述了接受史研究方法的运用及其应该注意的问题,揭示出西方理论如何与中国文学的实际相结合,进一步厘清中国文学的发展进程。接受史方法的运用也发掘出传统大家不为人知的一面。在教材编写上,《剑桥中国文学史》和《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在文学史叙述方面挑战了传统的知识、观点和思维定势,为梳理中国文学的发展提供了独特的海外视角。

猜你喜欢

文学史李清照教授
田教授种“田”为啥这么甜
刘排教授简介
玉楼春·红酥肯放琼苞碎
点绛唇
如梦令
当代诗词怎样才能写入文学史
作品选评是写好文学史的前提——谈20世纪诗词写入文学史问题
现代视域中文学史著对《红楼梦》经典化的推进(1900—1949)
恐怖的教授
心不在焉的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