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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对唐诗选的翻译*

2019-12-14张淑娟

国际汉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紫气汉学家唐诗

□ 张淑娟

唐代被俄罗斯汉学家誉为中国文学发展史上的“黄金时代”,俄罗斯汉学家最早翻译的中国古典诗歌作品始于唐诗。俄罗斯对唐诗选的翻译起源于19世纪末,至今已逾百年。苏联时期呈现出鼎盛的局面,汉学家们留下了经典传世的作品。当代俄罗斯时期承继苏联时期的研究成果且继续深化,以孟列夫为代表的翻译家对唐诗的翻译不仅注重内容的准确,更强调形式的再现。

一、帝俄时期对唐诗的模糊翻译

19世纪末,俄国学术界的诗人、作家已经开始关注中国诗歌,并努力尝试以转译的方式进行翻译,开启了俄罗斯中国古典诗歌翻译的滥觞。

1896 年,圣彼得堡利伯曼(Я.И.Либерман)印刷厂出版了一套名为“小型文选”(Маленькая антология)的系列丛书,目的是介绍世界各国的经典作品,第一辑就是《中日诗歌》(Китай и Япония в их поэзиях),李白、杜甫及目前已无法考究的作者的诗与《诗经》、《木兰诗》构成了中国诗歌部分。全书仅63页,其中包括4页注释。译者为米勒(Орест.Ф.Миллер, 1833—1889)、费特(Афанасий Фет, 1820—1892)、米哈伊洛夫(Михоил Михайлав, 1829—1865)、米纳耶夫(Дмитрий Минаев, 1835—1889)等。这些诗歌主要是从欧洲语言,特别是从德文转译而来,俄译与原作的吻合度遭到人们的质疑。孟列夫认为:“以我们平时的理解,这些译作很难称之为诗。既类似于原作,又类似于转译作品的译文,无论从意义上,还是从形象上都已偏离原作,更不用说原作的形式,可以说已经消失殆尽。”①Лев Меньшиков, Ю.К.Щуцкий—поэт и переводчик китйской классической поэзии// Дальнее эхо: Антология китайской лирики (VII—IX вв.).СПб.: Петерб.Востоковедение, 2000.С.8.1914年,俄国作家叶戈里耶夫(Вячеслов Егорьев)和画家马尔科夫(В.Марков)②目前学术界未考证出叶戈里耶夫(Вячеслав Егорьев)及马尔科夫(В.Марков)的生卒年。曾编选过一本名为《中国之笛》(Свирель Китая)的诗集,所译唐代诗人中目前可分辨的有孟浩然、王昌龄、李白、杜甫、张继,而更多的是无法判断出诗人准确名字的俄语音译。考证诗人的名字有难度,当然更无从谈及诗歌的意义、形象及形式等问题。因此,作品也并未引起人们的关注。试想,如果阿理克(Василий Алексеев, 1881—1951)知道要出版这样的译作,或许可以一笑置之,但如果阿理克是该书编辑的话,那么这本小册子或许根本就不会问世。我们知道,阿理克特别反对译作中出现“异国情调”,他认为这是“各国彼此认识的真正敌人”。他把“像文件那样准确”的翻译作为自己一生的翻译准则,也如此要求他的学生。他曾特别严肃地批评了法国女作家、翻译家朱迪思·戈蒂埃(Judith Gauthier, 1845—1917)翻译的中国诗歌《玉石》(“Le Livre de jade”,1867),因该作对俄国诗人古米廖夫(Николай Гумилев, 1886—1921)曾产生过深刻影响。古米廖夫也以自由的翻译方式翻译了名为《瓷亭》(Фарфоровый павильон:китайские стихи, 1918)的中国诗集,阿理克没有掩饰他对古米廖夫译文的真实态度:“戈蒂埃女士仿效中国人的作品对具有异域情调诗人的创作产生了极大影响,他们感觉自己是作诗的行家,想当然地给自己更多的理由随意翻译,中国的异域情调就这样被创造出来了。”①Меньшиков, там же.С.9.1908年俄国象征派的领袖之一巴尔蒙特(Константин Бальмонт,1867—1942)出版的译作集《古代颂歌与思想》(Зовы древности: Гимны, песни и замыслы древних, 1908)中翻译的中国诗歌有王昌龄、李白、杜甫②还有一位诗人标为Чи-Кинг,关于此人的信息还有待学界考证。—笔者注的共四首作品也未被人提及。古米廖夫和巴尔蒙特都曾是俄国诗坛的显赫人物,他们的作品理应得到世人的肯定,究其一点就是他们获取资料的来源,古米廖夫、巴尔蒙特和戈蒂埃一样,他们获取的资料可能连二手的也算不上。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俄国翻译的几部中国诗集也代表了当时世界对中国文学的总体认知水平,似雾里看花般似近而实远。然而,俄国诗坛并不缺乏天才般的诗人,资料来源限制了他们给读者提供准确而非异国情调的作品,20世纪五六十年代,俄国著名诗人阿赫玛托娃(Анна Ахматова, 1889—1966)、吉托维奇(Александр Гитович, 1909—1966)等献给读者的译作就可以说明这一点。

从以上看出,十月革命前后翻译的这几部诗集在俄罗斯汉学史上因其转译及随之而来的异域风情并未受到人们的推崇,随着阿理克及其学派翻译中国古典诗歌作品的出版,这些最初的译作已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笔者以为,他们的译作虽未经得起时间的检验,但筚路蓝缕之功当不可没。

二、苏联时期的楚紫气与阿理克:对唐诗的创造性翻译与艺术性翻译

苏联时期出现了几部重要的唐代诗歌集并涌现了唐代诗歌和中国古典诗歌的著名翻译家和研究者。俄罗斯最著名的汉学家对唐代诗歌都有深入研究,并有代表性作品问世,如1923年楚紫气(Юлиан Щуцкий, 1897—1938)翻译的《7 至9 世纪中国抒情诗歌选》(Антология китайской лирики VII—IX вв.по р.Хр., 1923),20 世纪 40 年代阿理克翻译的唐代诗歌《常道集》(Постоянство пути: избранные танские стихотворения, 2003),1956 年费德林(Николай Федоренко, 1912—2000)编辑并作序的《中国古典诗歌(唐代)》(Китайская классическая поэзия: ‹Эпоха Тан›,1956)及 1987 年艾德林(Лев Эйдлин, 1909/1910—1985)作序的《唐代诗歌(7至10世纪)》(Поэзияэпохи Тан: VII—X вв., 1987)。当然,还有很多诗集也集中收录了众多唐诗,如《中国诗歌》(Антология китайской поэзии: В 4 т., 1957—1958)第二卷、《吉托维奇新译中国古典抒情诗歌集》(Лирикак итайских классиков, 1962)、《艾德林译中国古典诗歌》(Китайская классическая поэзия,1975)等。他们的研究代表了当时对中国古典诗歌,甚至是中国文学研究的总体水平。

1923年,由楚紫气翻译,阿理克编辑并写序的《7至9世纪中国抒情诗选》(以下简称《诗选》)问世,打破了俄罗斯汉学界没有中国诗集的局面,开启了对中国诗歌的系统翻译与研究。“作品在中国诗歌俄译史上占重要地位,1923年出版时,还没有其他欧洲语言译本堪与媲美。”③Илья Смирнов От составителя// Дальнее эхо: Антология китайской лирики (VII—IX вв.).СПб.: Петерб.Востоковедение, 2000.С.5.这是俄罗斯汉学史上第一本从原作译出的准确而富有诗意的作品,理应受到重视。

楚紫气才华出众,除汉语外,还通晓十几种欧洲及东方语言。他还有着非凡的音乐、绘画天赋及表演才能,在他决定学习中国文学时,同时他也收到了列宁格勒大学音乐系和美术系的录取通知书。楚紫气对《周易》的翻译与研究成果于1960年出版,被视为20世纪俄罗斯汉学的重要成就之一,之后曾多次再版,特别是20世纪90年代。1979年,该作被译成英文分别在英国和美国出版。楚紫气是俄罗斯易学研究的创始人,被称为“易学之父”。

《诗选》是楚紫气在诗歌领域的代表性学术译著,是俄罗斯汉学史上里程碑式的作品。《诗选》中共译白居易、王勃、王维、韦应物、温庭筠、高适、杜牧等54位诗人的139首作品。唐代留有2 200多位诗人创作的共48 900多首作品,入选作品也经过楚紫气和阿理克的仔细斟酌。楚紫气选用的是1912年王翼云校注的《古唐诗合解》。为了能给读者留下较深的印象,作品按主题分为11类,有自然与我、遁世、交友、异乡、失宠、妇人、寺院、怀古、晚年、杂诗及白居易的长诗《琵琶行》。

《诗选》向读者展现了阿理克及其学生在长期翻译实践中所探寻的翻译原则,究其主要,有以下几点:第一,以诗译诗。阿理克同意楚紫气以诗译诗的原则,即要把汉语诗转变成俄文诗,而非散文等其他形式。第二,准确的艺术翻译。这要求意义准确及形象上再现原作,这一点也是楚紫气翻译中国诗歌最大的特点,即像阿理克要求的那样,做到了“像文件那样准确”,诗歌中的形象等元素也都完美再现。第三,形式上的再现。这要求译文要简洁,不能拖沓、冗长。所译唐诗主要是绝句,简练这一点对于译者来说极其不易,而楚紫气也勇于再现原文的凝练,不止一次受到阿理克的表扬。但从原则上讲,中国诗歌的形式并未译成俄文,这受到汉语是单音节词语的限制。第四,翻译出韵脚。韵脚是中国诗歌两千年来留下的最显著特征,失去韵脚,中国诗歌就无异于早期散文。楚紫气坚持使用韵脚,而且还不能改变原诗韵脚的顺序。虽然在这一点上汉学家们之间存在巨大分歧,但楚紫气给读者奉献了一种带有韵脚的翻译形式。当我们读他的诗歌时,我们并未感觉到这是译作,语言流畅、节奏自然、结构简洁、格律富于变化、韵脚尽出,而有时又颇为新颖,从这些意义上讲,作品在当时的俄罗斯乃至欧洲中国诗歌翻译史上都占有重要地位。

阿理克是俄罗斯汉学史上百科全书式的大学者。他是继帝俄时期比丘林(Никита Бичурин,1777—1853)、王西里(Василий Васильев, 1818—1900)之后第三位在俄罗斯汉学史上具有开创意义的汉学家。阿理克还是苏联汉学学派的缔造者,他培养的众多优秀学生在不同领域都有非凡建树。阿理克主要研究中国文学,但在民间文学、实验语音学、词典学、钱币学、金石学等方面都有重要论著流传于世。他是前承帝俄时期的俄罗斯汉学家,开启了苏联时期对中国文化系统而深入的研究。他在中国文学和民间文学,如小说、诗歌、散文、诗论、年画等方面更有经典代表佳作。阿理克一生共发表作品260多种,但更多的还是手稿,非一代汉学家能整理完毕的。阿理克才华出众、知识渊博、勤奋刻苦、成就卓越。他使苏联成为与欧美、日本鼎足而立的世界三大汉学中心之一。

阿理克对唐诗的翻译是从李白开始的。1911年他就翻译出“李白咏景赋”四首,20世纪20年代他在《东方》(Восток)上发表了李白的36首绝句和组诗《古风》(“Древнее”)中的五首译作。而对唐诗的大量翻译是在卫国战争期间,他和其他一些知识分子被疏散到哈萨克斯坦北部的波罗沃耶(Боровое)。限于行李重量,他只带了明代李攀龙编选的两册《唐诗选》,就这样开始了对唐诗的翻译。限于艰苦的条件,他手头既没有可以写字的纸,更没有参考资料和词典,但科学的精神从未让阿理克感到束手无策。他从商店里买来厚厚的两卷有关兽病防治的书和一瓶红墨水,就在那些文章和插图的上面用红笔记下了他所翻译的中国古典诗歌和古典散文。

2003年,由著名中国诗歌翻译家斯米尔诺夫(Илья Смирнов)编辑出版了阿理克在卫国战争期间翻译的150首唐诗——《常道集》。由斯米尔诺夫编辑,编者为译作起了一个富于哲理的名字“常道”。①语出《荀子·十七·天论》:“君子道其常,而小人计其功。”—笔者注作品分五言古诗、七言古诗、五言排律、七言律诗、五言律诗、五言绝句和七言绝句七个部分,包括魏徵、张九龄、陈子昂、常建、储光羲、李益、张仲素等60多位诗人,共150多首诗歌,但该诗集所刊出的仅仅是阿理克所译唐诗中的一小部分。其中15首,即最初有详细注释的15首是在阿理克生前发表的,绝大部分是首次刊出。译作为读者叹服的同时也令人为之叹息,如果作品能在60年前出版,以阿理克一贯精益求精的标准,读者定会欣赏到编排更加完善、内容更加丰富的译作。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作品的编排形式与以往作品不同,不再突出某位诗人,而更强调中国诗歌的形式特点。阿理克的译作不仅体现其内容,而且揭示其形式,其翻译宗旨是最大程度保留和再现原作风貌。

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中苏两国交往的蜜月时期,苏联出版了两部重要的唐诗选,一是费德林主编的《中国古典诗歌(唐代)》(1956),一是郭沫若、费德林主编的《中国诗歌选》(第二卷唐诗,1957)。此外,还有艾德林主编并作序的《唐代诗歌(7至10世纪)》(1987)。当然,这里还需要特别提到吉托维奇的《中国古典抒情诗》(1962)和艾德林《中国古典诗歌》(1975)的唐诗翻译。整体来看,苏联时期以阿理克为代表的汉学家对唐诗的翻译已形成鲜明的特征,主要有以下几点:

第一,出现了中国古典诗歌翻译最重要的几种译法。一种是阿理克提出的“像文件一样准确”的译法,艾德林是阿理克这一方法的继承者。“像文件一样准确”的译作可以历经时空,成为汉学家引经据典的参考。一种是以楚紫气为代表的“创造的” “自由的”翻译方法,作品从原作译出,准确性高,易于读者理解原作内容。还有一种是转译译法,作品经汉学家转译再由俄罗斯诗人润色,作品较好地保存了原诗形象、意义,又具有俄罗斯诗歌的特点,深受读者欢迎。转译译作在俄罗斯各个历史时期都曾出现过,并且成为汉学界翻译中国诗歌的有益补充。阿赫玛托娃、吉托维奇、阿达利斯(Аделина Адалис, 1900—1969)及后来翻译了不少苏轼作品的维特科夫斯基(Еегений Витковский)等都是转译译法的代表。以这些译法为代表的作品面向不同读者群体,在俄罗斯汉学界均占有一席之地。

第二,对诗歌中用韵与不用韵进行了探索,形成有韵诗与无韵诗互为补充的不同风格。诗歌用韵与不用韵之间存在一定矛盾,用韵诗歌可以更好地展现中国诗歌的形式、结构特点,无韵诗则可以更准确地再现原作的形象、意义。如何既能展现中国诗歌的特点,又能准确再现原作是汉学家们不惜花费多年心血努力探索的目标。阿理克与楚紫气的译作绝大部分是有韵诗,他们坚持用韵,努力展现中国古典诗歌最显著的特征。这一思想深刻影响了后来的很多汉学家,如孟列夫及以翻译和研究李白而闻名的俄罗斯科学院远东研究所历史学博士托罗普采夫(Сергей Торопцев)等。吉托维奇的作品有的用韵,有的是“白诗”,以翻译明代诗歌而著称的汉学家斯米尔诺夫的作品也属此类。艾德林拒绝用韵,因为他认为真正与原文对等的译作不会出现,押韵有时会因词害意,而把传达形象与意义放在首位。很多学者认可艾德林的译法,如车连义(Леонид Черкасский,1925—2003)、阿赫玛托娃、雅罗斯拉夫采夫(Геннадий Ярославцев, 1930—2004)等。

第三,对如何在俄语中体现中国诗歌的结构特点和韵律特点有深刻认识。阿理克、楚紫气和艾德林等在长期的翻译中发现,中国诗歌的结构特点是五言诗在第二个字之后有短暂停顿,七言诗在第四个字后有停顿,即每行的倒数第三个字前有停顿,因此可以把每个诗行分成前后两部分,这样一方面符合中国诗歌的停顿规律,另一方面把一行截成两句,可以为俄语诗句“减轻负担”。在选择词汇上,他们都努力用俄语五个实词对应汉语的五个字,用俄语七个实词对应汉语七个字,前置词不计算在内。他们还发现古汉语以单音节为主,而俄语词多数为多音节词语,词汇音节的比率大致为一比三,所以选择三音节音步比双音节音步更能体现中国古诗的节奏特点,用三音节对应一个汉字,五言诗译成俄语一般是12—15个音节,七言诗一般是20—21个音节,第一、三、四个音节是完整的音步,第二、五个音节可以是不完整的音步,完整与不完整的音步互相交叉可以产生音节内部节奏的起伏顿挫,多使用扬抑抑格或抑扬抑格音步,而少用抑抑扬格。

第四,对译文加以注释。基于汉字的特点,汉学家们认同译文应附录注释,也可以称作伴随性注释。中国诗歌富有的隐喻、比兴、暗示、象征和典故等独特的表现手法以及汉字固有的特性使汉学家在翻译古典诗歌时煞费苦心。一位法国的神父曾说:“理解汉语诗的困难与翻译汉语诗的困难相比实在算不了什么。因此,我译这首诗就和别人用黑炭临摹一幅细密画差不多。”①转引自钱林森编:《牧女与蚕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353页。艾德林曾指出:“中国诗歌比起用字母创作的诗歌更多的是靠读者的想象。”②Лев Эйдлин, Китайская классическая поэзия // Классическая поэзия Индии, Китая, Кореи, Вьетнама, Японии.М.: Худож.лит., 1977.С.194.因此,这使翻译中国古诗有更多的言外之意需要表达,尤其是像阿理克那样精准的翻译,没有注释会影响读者的理解,因此,采用注释是汉学家一致认可的方法。楚紫气的《诗选》中有简洁扼要的注释,阿理克在战争期间翻译的大量唐诗对他来说只是“半成品”而已,他计划回到列宁格勒后给每一首诗都加上注释。阿理克在1916年出版的《论诗人的长诗:司空图〈二十四诗品〉的翻译与研究》(Китайская поэма о поэте стансы Сыкун Ту ‹837—908›)中,向我们很好地展示了译文加注释的范例,其注释迄今依然是汉学家们所认可与遵循的典范。详细注释与简单注释依然是让汉学家们困惑的问题,因为简单注释不能达到汉学家对译作的要求,而详尽的注解未必能被每一位读者所认可、接受,详与略依然成为汉学家费解的问题。1944年,阿理克曾在给艾德林的信中写道:“地道的俄罗斯诗人看到我的译文后,也许会像诅咒地方法官那样诅咒我。”③Марианна Баньковская, «Избранные танские стихотворения» и ...«Болезни лошадиных копыт»//Постоянство пути:Избранные танские стихотворения.СПб.: Петерб.Востоковедения, 2003.С.253.艾德林对这一问题曾经发表过自己的看法,他说:“我敢说,并非每一位读者都能无条件地接受阿理克的译文,因为它有时让我们觉得背离了习以为常的某种表达方式,但它们却充满力量,用俄语的表达手段传达了原作的思想、精神、节奏和音韵,这是富有诗意的翻译,是忠实于原作的翻译。”④Там же.С.251.毋庸置疑,像阿理克那样准确而富有诗意的翻译是几代汉学家追求的目标。

三、俄罗斯时期的孟列夫:对唐诗翻译的再探索

俄罗斯时期,唐代诗歌的翻译与研究呈现出两个明显特征,其一是唐代诗歌以各种形式再版,其二是以孟列夫和托罗普采夫为代表的汉学家对中国古典诗歌翻译新方法的深入探索。

20世纪90年代末至21世纪初,俄罗斯以各种形式再版了唐代诗歌和以唐诗为主的中国古典诗歌集,主要有艾德林翻译的《枯苇:7至10 世 纪 唐 诗 》(Сухой тростник: Поэтия эпохи Тан (VII—X вв.), 1999)、楚紫气翻译的《悠远的回声:7 至 9 世纪中国抒情诗选》(Дальнее эхо:Антология китайской лирики (VII—IXвв.), 2000)、李谢维奇(Игорь Лисевич, 1932—2000)主编的《中国抒情诗歌》(Китайская пейзажная лирика:В 2 т., 1999)、费拉多娃(Галина Филатова)主编的《离愁:中国绝句集》(Горечь разлуки: Кит.четверостишия,2000)和《柳枝:中国古典抒情诗歌集》(Ветви ивы: Кит.классика: [Лирическая поэзия], 2000),吉托维奇翻译的《中国古典诗歌》(Китайская классическая поэзия, 2003)等。其中《枯苇》与《悠远的回声》是作为斯米尔诺夫主编的“中国诗词珍品系列”丛书出版的。

2001年,圣彼得堡东方学中心出版了孟列夫翻译的《清流:7至10世纪唐诗集》(Чистый поток: Поэзия эпохи Тан ‹VII—X вв.›, 2001),2007年又出版了《孟列夫译中国古典诗歌》(Китайская поэзия в переводах Льва Меньшикова, 2007),这两部诗集体现了孟列夫翻译唐代诗歌的方法和思想。

《清流》是孟列夫出版的第一本中国诗歌集,所选诗歌均是唐代诗人的作品,包括从初唐王梵志、王绩、王勃,中唐张继、张志和、韦应物以及晚唐曹邺、罗隐、薛逢等48位诗人的共140首诗歌,唐代著名诗人的作品都是首次被译成俄文。孟列夫特别喜爱初唐诗人王梵志的作品。他甚至想要为王梵志立传,可惜在他生前未能如愿。据我们所知,只有日本汉学家1982年出版了王梵志的诗歌集,孟列夫的《王梵志译作》在欧洲学术界还是首见。在1957年出版《中国诗歌》第二卷唐诗卷时,孟列夫当时还是一个年轻的汉学家,书中收录了他翻译的29首唐诗。时隔近半个世纪,这些译作依然没有失去其力量,清新、流畅,足以打动每位读者。

孟列夫学贯各个领域,是通晓文学、历史、校勘、宗教、碑铭学的大学者,一生共有200多项学术成果。众所周知,孟列夫主要研究敦煌学,是俄罗斯敦煌学的创始人。1994—2002年俄罗斯科学院(Российская академик наук)与上海古籍出版社合作出版了由孟列夫担任责任编辑的17卷本的大型国际项目《俄藏敦煌文献》。①此套书系为中文出版。—笔者注另外,孟列夫对佛教变文的研究也居世界领先地位,而他在诗歌、散文、戏剧领域同样成就卓越。他翻译了王实甫的《崔莺莺待月西厢记》(Западный флигель, где Цуй Ин-ин ожидала луну, 1960),附前言和注释。他还翻译了干宝的《搜神记》(Записки о духах, 1963, 1994, 1999)。中国古典小说《今古奇观》(Удивительные истории нашего времени и древности, 1954, 1962, 1988)、《红楼梦》(Сон в красном тереме, 1958, 1995, 2014)、《新编五代史评话》(Заново составленная пинхуа по истории Пяти династий, 1974)和《京本通俗小说》(Простонародные рассказы, изданные в столице, 1995)中诗词和韵文部分的翻译也都出自他之手。

孟列夫多年来一直关注中国诗歌,而且特别关注中国诗歌的发展史。从选译的作品来看,并没有预先设定的体系,主要是基于喜爱为前提来翻译的。2007年在他去世后出版的《孟列夫译中国古典诗歌》中,收录了《清流》中的所有唐诗作品并增加了王梵志的六首诗歌。

中国诗歌到唐代锤炼出严谨的体系,诗歌语言、作诗法则及诗歌结构都呈现出不同的变化,想要在外语中再现唐诗的种种艺术表现手法,尤其是形式方面的特点,需要付出大量的心血与精力,令很多人望而却步。孟列夫是阿理克的忠实继承者,他是继阿理克之后触摸复杂的中国作诗法的又一人。在长期的翻译实践中,孟列夫逐渐探索出一些诗歌翻译的原则和方法。孟列夫清楚地意识到,中国诗歌的特点决定了它在俄语诗歌中难以找到精确的对应形式,即中国诗歌存在一些不可译因素,但可以找到近似的方法传达。首先就是声调的平仄交替。因印欧语系的语言都不具备声调,用音节—重音诗法或者重音诗法来取代汉语声调的阴阳交替也能产生同样的效果。其次,汉语以韵母(单韵母与复韵母)及四声构成的韵律系统远比俄语元音构成的韵律系统丰富。中国古典诗歌几千年来形成的特点之一就是押韵,失去韵脚就无异于散文。韵脚问题始终是困扰每一位翻译家的大难题,阿理克也曾用“令人怀疑的功绩”来表达他对韵脚的看法,但孟列夫始终坚持自己的翻译原则,即翻译韵脚,他在《清流》集中刊出了他对《静夜思》(“Думы осенней ночью”)的又一译法,译文用每行五个实词来代替原作的五个字,而且都是12个音节,韵式为aaba,不仅押韵,而且可以用完美来形容。再次,汉语单音节词语比俄语单音节词语丰富。因此,把汉语诗译成俄文时,每个诗行增加两倍至三倍的音节不可避免,都用单音节词语翻译几乎是不可能的。另外,孟列夫也遵循把一个诗行分成前后两部分的译法以及用一个音步来对应汉语一个音节的译法。最后,中国诗歌的形象及结构体系问题。这个问题非常复杂,按孟列夫的话说,“复杂到难以想象的程度”。中国诗歌到唐代发展成具有多种艺术表现手法的高度发达的诗歌,比如诗人们会在自己的作品中使用叠字、双声、叠韵、对仗、反义、换位等,如何在俄语中一一再现,实则不易。孟列夫翻译的韦应物的词《调笑令·胡马》,就极好再现了原作的反复重叠句式及由这种句式所产生的词调的急促节奏。

上阙:

……

东望西望路迷。

迷路,迷路,

……

译文为:

Что там на западе? Что на востоке? —

путь потеряли.

Путь потеряв,

Путь потеряв,...

译文中 путь потеряли(路迷)、путь потеряв(迷路)连用,首先译文忠于原作,准确揭示了原作的内容;其次译作用动词的不同形式,即不定人称句和副动词再现了原作换位的结构,而三个词组连用的反复重叠句式再现了原作词调的急促节奏。

下阙:

……

江南塞北别离。

离别,离别,

……

译文中同样用смотрят с тоскою(别离)、смотрят с тоской(离别)连用,再现原作的内容、反复重叠句式和词调所要表达的感情。

上阙中的“东”“西”与下阙中的“南”“北”相对,用同一属性词类表明上阙与下阙之间的紧密联系。这还不是最难的,上阙中“路迷”,紧跟着下句是该词的换位和重复“迷路”,下阙有“别离”相对,“离别”重复与对应,词汇如此变化,但意义却毫无变化。从译文中,我们看到,孟列夫不仅表达出原作的意义“路迷”“迷路”“别离”“离别”,而且也揭示了原作的结构和所要表现的感情色彩。另外,孟列夫也同样采用注释,视文章情节分为简单注释与伴随性注释,以此来揭示作品中的典故、暗示、隐喻、含蓄等表达手段。①Китайская поэзия в переводах Льва Меньшикова.СПб.: Петерб.Востоковедение.2007.СС.12—26.

从以上可以看出,孟列夫为翻译中国古典诗歌付出了艰苦卓绝的努力,他不仅遵循阿理克开创的原则和方法,而且更上一层楼,以更加精益求精的精神探索令人却步的中国作诗法并且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中国诗歌在孟列夫的笔下不仅“貌似”,而且“神合”。

俄罗斯对唐诗的翻译已形成比较确定的翻译原则和方法,著名汉学家都翻译过唐诗,他们为中国古典诗歌在俄罗斯的传播做出了重要贡献。俄罗斯汉学家在唐诗翻译中总结出来的翻译原则和翻译策略为后来的唐诗以及中国古典诗歌的俄译奠定了基础,而他们对中国古典诗歌作诗法的探索精神更影响了后辈学者,既是俄罗斯汉学的宝贵财富,也值得我们学习和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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