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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与五四时期中西文化交流

2019-12-14欧阳哲生

国际汉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北京大学胡适

□ 欧阳哲生

“我的朋友胡适之”,这句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社交场所流行的口头禅,足以显示当时胡适的人气之旺。胡适善与国人交友的事迹在知识界和社会上广泛传扬。胡适的另一个社交圈—与西方人士的交往,由于语言、材料的特殊性,多少显得有些神秘,在汗牛充栋的胡适研究文献中,迄今有关这一主题的论文仍然少得可怜。①邹新明:《从胡适藏书看胡适与海外汉学家的交往》,载《胡适研究通讯》2012年第1期,第19—30页;邱志红:《我的外国朋友胡适之—北大英文系早期外教与胡适交游考(1917—1926)》,载《胡适研究通讯》2012年第2期,第14—28页。通览胡适本人日记、来往书信,可以看出与欧美人士的交往在他的日常社交活动中所占份量颇重,五四前后的十年间尤其如此。这时,北京作为一国之都,扮演着中西文化交流的主角,在中西关系中处于中心地位。在北京有一个由欧美外交官、文人学者、旅行人员组成的人数不少的西人群体,胡适是国人中少有的几个与这个欧美人士群体保持密切联系的知识分子之一。胡适作为国际知名的学者、作家,首先是与他本人的文化成就及影响有关,但他与欧美人士的密切交往也大大提升了他在欧美文化界的知名度。五四时期既是新文化运动凯歌行进的历史时期,也是近代以来中西文化交流最为活跃的阶段。

一、频繁的交流活动

五四时期的北京,中西文化交流与此前任何一个时期相比,都要显得活跃。西方文化名流接踵来京,中西方知识分子聚会商榷,形成了近代以来前所未有的中西文化交流高潮。西方人士来京访问,会见胡适常常成为他们旅程的一环,胡适因此忙碌不堪,外事活动在他的日常社交活动中所占比重甚大。将胡适会见过的西方客人名单一一列出,我们会发现它比想象的要长,超出我们的意料之外。胡适接见的西方访客,有知名的学者,也有籍籍无名的一般访客。因此,要摸清他所见全部西方客人的底细并非易事。从胡适的《日程与日记》看,1920年是他外事活动频繁的一年,但因其所记过于简略,有些西人的身份难以确认。

2月25日,“约Murphy君。与Murphy同见梦麟。”②季羡林主编:《胡适全集》第29册,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96页。

2月27日“与Murphy、Morlin会商大学计划。”③同上,第98页。此处的Murphy可能是美国著名建筑师亨利·墨菲(Henry Killam Murphy,1877—1954),1919—1921年间他主持设计金陵女子学院、燕京大学校园建筑,①有关1919—1921年间墨菲在华建筑事业,参见Jeffrey W.Cody, Building in China: Henry K.Murphy’s “Adaptive Architecture”1914—1935.Hong Kong: The Chinese University Press, 2001, pp.61—106.此前他规划并设计了清华大学校园建筑。胡适日记中提起与墨菲“会商大学计划”,极有可能是征求墨菲对北京大学规划的意见。

2月29日中午,“叶叔衡饭,遇Hunt & Timmons”。下午 5时,“六国饭店访 Timmons,遇 Hunter & Chaffe。”②《胡适全集》第29册,第100页。

3月1日晚上,“Hunt夫妇,Dewey一家Porter & C.谈甚久。”③同上,第101页。Porter是在燕京大学执教的博晨光(Lucius Chapin Porter,1880—1958)。

3月2日下午4点,“访Hunt,谈甚久。”④同上,第102页。

3月4日上午11时,“六国饭店(Hunter,Chaffe)。”⑤同上,第104页。

3月11日晚上,“7: 30 C.Speergcon Medhurst。”⑥同上,第111页。

3月18日中午,“丁文江请吃饭。Dr.A.Hrdlicka, Physical Anthropologist。”⑦同上,第119页。此处的“Dr.A.Hrdlicka”即亚历克斯·赫尔德利奇卡(Aleš Hrdlička,1869—1943),他是美国著名的生物人类学家。

3月30日晚8时,“北京饭店:Edwards邀餐。”⑧同上,第130页。

4月17日下午5时,“Lamont,与学生代表同去。”“谈甚久,他的谈话,很使我大失望。”⑨同上,第140页。

4月18日下午4时,“发帖子请Lamont Party。”⑩同上,第141页。

4月22日下午4时,“访Dewey,为Pashing Chang事。”⑪同上,第145页。

4月23日下午2时,“Edwards家,访Miss Carpenter。”⑫同上,第146页。

4月27日下午6时,“Lamont。”

4月28日下午二三时,“Miss Carpenter。Meet Lucy Dewey,与他同看图书馆。”⑬同上,第150—151页。

5月17日下午7时,“Miller饭(瑞记)。”

5月18日中午,“Miller来见。”⑭同上,第170—171页。

5月25日下午8时,“Edwards—meets Mr.& Mrs.Stemaild。”⑮同上,第177页。

6月14日下午4时,“London Mission Girl’s School演说。”⑯同上,第194页。

1921年这一年因4月27日以前日记未存,胡适这几个月的外事活动不得而知。5月以后与外事相关的纪录在日记中频繁出现。

5月4日,“上午十时,去看Miss Louise Barker and Mr.William Barker,他们都是从美国来游历的,有林玉堂的介绍信。”⑰同上,第235—236页。

5月14日,“五时半,访General William Crozier于北京饭店,纽伦(Newland)先生亦来会。七时,我们三人同至清华学校作英文辩论会的评判员。”⑱同上,第250页。胡适先生在日记里的某些用语,与现代规范汉语有所不同,为保持其日记原有风格,不做修改。下同。纽伦(A.E.Newland)先生为1917年来北京大学任教的英国教师,教授化学和物理。1918年10月27日,北京大学数理学会成立时,纽伦曾莅会。①参见《数理学会成立会记事》,载《北京大学数理杂志》1919年第1卷第1期,第82页。

5月20日,“夜到北京饭店赴General William Crozier夫妇的邀餐。同席者为丁在君。Crozier责怪我们知识阶级的人何以不鼓吹舆论,使政府不能不利用新银行团来筑造铁路。”②《胡适全集》第29册,第264页。据胡适后来的回忆,克罗兹将军(General William Crozier,1855—1942)毕业于美国陆军军官学校(the United States Military Academy),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曾任美国兵工署署长,退休后“每年同他的夫人总来北京住几个月”,胡适成了他们的忘年交。③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第7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476页。

6月8日,“到一位Barbour先生家吃晚饭,前次来谈的Hodgkin先生住在他家。谈了一会。”④《胡适全集》第29册,第297—298页。霍进德 (H.T.Hodgkin)是一位匮克会(Quacker,也称“贵格会”)教徒。

6月18日,“到梦麟处,会见加州大学教授Stratton先生。杜威先生与杜威夫人,陶孟和也来。同吃饭。Stratton先生说近来美国报纸颇注意中国文字的革新,如上月之《世纪》(Century)有专论论此事。”⑤同上,第313页。

6月26日,“晚八时,我与孟和在公园请美国社会学会会长Professor James Quayle Dealey先生吃饭。狄雷先生曾在上海讲演三个月,甚有热诚,但亦不免武断。他很不赞成现在中国分权的趋势,他说中国今日所需的是一个‘国家的有力政府’。他很责备我们留学生不作领袖的人才,不能作有力的运动。”⑥《胡适全集》第29册,第322页。詹姆士·奎尔·狄雷(James Quayle Dealey,1861—1937)为美国著名社会学家,1921年来华讲学,可惜有关他在华讲学活动尚欠专文介绍。

6月30日,“晚八时,我与丁在君为杜威一家、罗素先生与勃拉克女士饯行。因为罗素先生病后不能远行,故在他寓处设席。陪客的是庄士敦先生、Miss Power(康桥大学教授)、赵元任夫妇。罗素先生精神很好,已能扶杖慢行”。⑦同上,第335—336页。

7月11日,“杜威先生今天走了。车站上送别的人甚多。我带了祖儿去送他们。我心里很有惜别的情感。杜威先生这个人的人格真可做我们的模范!他生平不说一句不由衷的话,不说一句没有思索过的话,只此一端,我生平未见第二人可比他。”⑧《胡适全集》第29册,第355页。杜威(John Dewey,1859—1952)来华讲学达两年之久,在京演讲数场,胡适均到现场翻译,《晨报》将其结集为《杜威五大讲演》出版。

9月10日,“孟罗先生今晚到北京,我十时去接他。车站上的人说须十二点始到。”

9月11日,“一点,到北京饭店,赴欢迎孟罗博士的宴会。”⑨同上,第450页。孟罗今译孟禄(Paul Monroe,1869—1947),美国著名教育家,哥伦比亚大学师范学院(Teachers College,Columbia University)教授。

9月中旬至10月上旬,英美赴华教育考察团一行在北京访问,胡适参与了对该团的接待。

9月16日,“到Taylor家吃饭,会见英美教育考察团之英国团员Roxby先生,他是英国Liverpool大学经济学之教授,谈甚久。”⑩同上,第454页。

9月21日,“孟和邀Roxby与Butterfield(皆英美考察教育团中人)到东兴楼吃饭,我也在座。他们这一次是专为调查在华的‘教会教育’来的,他们问我们的意见;在座诸人如庄士敦先生、任光、擘黄都是不赞成教会教育的,故讨论甚激烈。”⑪同上,第457—458页。

9月26日,“九时,到六国饭店,带了英美考察教育团团员八人到大学参观,先看图书馆,次看第二院的仪器室与试验室。”①《胡适全集》第29册,第471页。

10月3日,“夜到柯乐文家,会着英美考察教育团的团长Burton先生。此君的见解远胜团中诸人,甚可敬。我把前次对Roxby and Butterfield的话的大意告诉了他,他很赞成。谈到夜深始归。”②同上,第475页。

10月21日,“美国人Sailer(T.H.Powes Sailer)来谈,问我对于中国教育制度的意见,我同他谈了一点半钟。我的大意是主张先从高等教育下手。高等教育办不好,低等教育也办不好。”③同上,第483页。

1922年的外事活动未减,胡适日记载,2月13日,“英国汇丰银行总理Sir Charles Addis现在京。他是一个很有势力的英国人,又是英国赔款研究委员会一个会员。毕善功先生(Bevan)前天同他谈了一次,今天他又约我去面谈一次。此君善谈论,颇能容纳别人的话。我谈了一点钟,结果似甚好。”④同上,第516页。查理·艾迪斯(Sir Charles Addis,1861—1945)是英国银行家、政府顾问,出生于苏格兰爱丁堡。

2月27日,“八时,到Stevens家吃饭,会见Dr.Boynton,他是美国的一个有名牧师,长于文学。他的女儿Grace现在燕京大学女校教书。”⑤同上,第525页。

3月2日,“夜赴Dr.Black家吃饭,遇地质学者Dr.Berky。”⑥同上,第527页。

这时期胡适因接受蔡元培的安排,为盲诗人爱罗先诃(В.Я.Ерошенко,1889—1952)做翻译,与爱罗先诃有过几次互动。2月27日,“到周启明家看盲诗人爱罗先诃。蔡先生请他星期日讲演,要我翻译,故我去和他谈谈。他的英语还可听。……他双眼于四岁时都瞎了,现在年约三十。他的诗与短篇小说都不坏。”⑦同上,第525页。3月4日,“三时,去访盲诗人爱罗先诃,请他把明天的演说先说一遍。他说世界语现在有几个诗人,Zamenhof之外 ,如Grabovaski,Deyatrin,Kabe,Edmond Privat, 皆能用世界语创作新诗”。⑧同上,第528页。

3月5日:“十时,替爱罗先诃翻译讲演,题为‘世界语是什么和有什么’,我是一个不赞成世界语的人,在台上口口声声的说:‘我们世界语学者……’,岂不是唱戏吗?此事我本不愿意干,但因为蔡先生再三嘱托,一时又寻不着替人,只好老着面皮唱一台戏。但是我自信这一回总算很忠实于演说的人。”⑨同上,第529页。从这里可以看出,胡适为爱罗先诃演讲虽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翻译,但对爱氏推广世界语的主张却持保留的态度。⑩1918年8月15日《新青年》第5卷第2号就Esperanto(世界语)展开过通信讨论,陈独秀、陶孟和、钱玄同、区声白参与其中,胡适在陈独秀信后有附言表态:“我对于世界语和Esperanto两个问题,始终守中立的态度。”(《新青年》第5卷第2号,第185页)而钱玄同在其信开首即曰:“适之先生对于Esperanto,也是不甚赞成的(此非亿必之言,适之先生自己曾经向我说过),所以不愿大家争辩此事。”见《新青年》第5卷第2号,第186页。

4月12日,“访律师Kent,把Beach的事了了。”⑪《胡适全集》第29册,第574页。

美国新银行团代表史梯芬(Steven*)⑫*表示暂无法考证相关人物的全名和生卒年,下同。这时在北京访问,胡适因担任翻译,与史梯芬多次接触。4月14日,“明天约了美国新银行团代表史梯芬在大学讲演《铁路借款的监督》,今天为他译出演稿付印,四小时译成三千字。”“此次请史梯芬讲演,是要他正式发表一个宣言,故我把他译出,作为讨论的基础。”①《胡适全集》第29册,第576页。史梯芬在北京大学的这次演讲,《北京大学日刊》4月13日专门刊登启事宣传。

4月15日,“下午四时,为史梯芬译述讲演。讲演完后,到北京饭店访山格夫人(Mrs.Margaret Sanger)。”②同上,第581页。史梯芬在北京的同时,山格夫人(Mrs.Margaret Sanger,1879—1966)也来到北京,胡适亦接受为其做翻译的任务。山格夫人系4月12日到达北京,抵京后致信谓:“我将在此间逗留至本月21日。我很愿和此间对生育控制具有兴趣的人士多接触,希你在这方面给予助力。”③耿云志主编:《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35册,合肥:黄山书社,1994年,第54页。4月19日,“下午,山格夫人(Mrs.Sanger)在大学讲演‘生育制度’,我替他译述,听者约二千人。他的演说力甚好,女子演说甚少他这样的有条理层次”。④《胡适全集》第29册,第588页。山格夫人的讲演引起了极大反响,她提倡的生育节制主张成为社会热议的话题。⑤相关报道参见陈东原:《中国妇女生活史》,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年,第413—414页;《美国女士讲演生育制裁》,载《晨报》1922年4月19日第7版;胡适口译,小峰、矛尘:《桑格尔夫人北大讲演稿:生育制裁的什么与怎样》,载《晨报》1922年4月25日第2版。

5月6日,“下午去听Steven讲演,他辩白‘新银行团’不是垄断的性质。马寅初为他翻译。”⑥《胡适全集》第29册,第618页。

5月11日,“下午一时,张公权请吃饭,是为F.W.Stevens饯行的。”⑦同上,第622页。

5月17日,“法国的汉文学者Robert des Routours邀我吃饭,与钢先生同席,谈稍久。”⑧同上,第625页。

5月20日,“12时,到Mr.Keyte家吃饭,会见 Hughes, Bentlay, Bevan, Sirèn 等人。”⑨同上,第628页。

5月22日:

作一文《中国诗中的社会问题诗》(“Poetry Social Protest”),因为去年答应了北京外国妇人的“中国事物研究会”(The“Things Chinese” Club)一次讲演,他们的题目是《中国诗》,我嫌他太大,故改用此题。会期在明天。⑩同上,第629页。

5月29日:

晚间到北京饭店,Miss Catherine Dreier处吃饭。他把他的画品给我看。这位妇人从前作旧派画,很不坏;有一次她作了一幅Rembrandt,竟可乱真,近年他专研究新派绘画,画的东西我就不懂了。今晚看的有一张画,为立方派大家Duchamp的小照,中画一金色圆物,表“生命之轮”;又画一尖圆锥斜贯此轮,表其人之孤行;上方画一平直线,表其人之孤立;其外画几个三角形,表其人之才艺多方;其在左之一个三角形上出一长柄,至金轮上屈折而入,作黑白两色,表示画家之光影二事,由此斜上,出轮而放光焰,表其技术之成绩开一生面。此种象征,在我们门外汉看来,实在浅薄的很。但这种人确是很诚挚的做试验,我们不能不承认他们的尝试自由。⑪同上,第635页。

胡适与这位美国女画家后来还有往来,6月30日,“Miss Catherine S.Dreier(即前记的美国画家)工于美术的照相,要替我照相,我约他今天上午在公园照相,即在长美轩吃饭。他照了七八张,预备挑选一两张出来。”⑫同上,第667页。

7月21日,“美国Catherine Dreier女士送来替我照的相片三种,有两种很好”。⑬同上,第687页。从胡适的日记看,这位美国女画家在京至少住了两个多月时间。

9月27日,“下午到Prof.Gamer住处,谈了一会,陪他到大学,请他讲演‘联邦制度的得失’,我为他翻译。他讲的话浅近极了,毫无精理警句”。①《胡适全集》第29册,第765页。

10月5日,“Edwards因为传教大家Sherwood Eddy来了,邀我们几位不信宗教的人和他吃饭谈谈。蔡先生和我都到了,Eddy谈的是一种极浅薄的实验主义。”②同上,第774页。舍伍德·艾迪(Sherwood Eddy,1871—1863)是美国著名的新教传教士领袖。1911年他被国际委员会指定为负责亚洲事务的秘书,他在中国、日本、菲律宾、土耳其、巴勒斯坦、伊朗、埃及等国度过了15年时间,为学生传播福音。正是在这个期间他来京访问。

10月27日,“去看Dr.Phister,谈招待恩斯坦博士的事。”“晚上邀Sokolsky夫人,Mrs.Rupert Hughes,Donald一班人吃饭。”③同上,第821页。

1923年4月1日以前日记未存。4月21日胡适离京南下养病,12月才回到北京,故这一年胡适在北京几无外事活动。到了年底回到北京后,12月18日,胡适“访钢和泰先生,谈甚久。”12月26日,“上午,友华银行前总理Emery来谈。”④《胡适全集》第30册,第132、138页。

1924年胡适的外事活动甚少,这显现出当时因南北对屿,局势紧张,来京的西人大为减少。1月22日,“到北京饭店,访Wasserman,Emery,皆不遇。”⑤同上,第158页。1月24日,“Emery来谈,要我批评他的一文My Chinese Teacher。”⑥同上,第159页。以后因日记缺记,直到1926年7月17日出京,均未见胡适的外事活动纪录。

从胡适日记可见当时来京的西方人士,基本上都下榻在北京饭店和六国饭店。他们在北京仍保持西方的饮食习惯,很少光顾中餐馆,他们招待客人或在家中,或在所住饭店。胡适与他们会面,时常负有翻译任务,胡适可谓当时京城第一英语翻译,凡属重要人物的英语演讲,翻译首选人物都是他。胡适会见西人的成分较杂,但国籍多为美国人和英国人,显示出胡适的西方文化背景主要是英美文化。五四时期的中西文化交流主要集中在1919—1922年这一时段,1923年以后锐减,这一方面与胡适日记漏缺有关,一方面也是后来中西文化交流疏于活动的实际情形所致。从这一点来看,中西文化交流在北京的变化曲线与新文化运动在北京的命运、国内局势的演变有着密切的内在关联。

二、出入欧美驻华使馆的常客

北京前门右侧的东交民巷是欧美外交使团驻地,俗称“使馆区”。此地与坐落在沙滩的北京大学并不太远,使馆人员除了与在京的民国政要发生关系外,平常交往的人员大概就要数那些曾在欧美留学,精通外语的高级知识分子了。胡适在新文化运动中名声鹊起,加上善于交际和一口流利的英语,常应邀出入欧美国家的公使馆,参加使馆的活动或餐会,成为他们的座上客。

胡适是留美学生,与美国的关系自然最为密切,他常常出入美国使馆,在其日记中有数处可证。胡适首次接触的美国公使是克兰(Charles R.Crane,1858—1939)。1920年3月20日至1921年7月2日,克兰被美国总统威尔逊(Thomas Woodrow Wilson,1856—1924)任命为驻华公使,他来华时已是一位外交经验丰富、对华事务娴熟的资深外交官。据1921年5月26日胡适日记:

到俄使馆,与Bevan,Zucker ,Gravi同到美使馆,见美公使克兰(Crane)先生。上月文友会(北京各国人喜欢文学的,前年组织此会)议决倡办“东方学图书馆”,举五人委员会,去见克兰先生,请他帮助。钢男爵与卓克先生拟了一篇长的说帖,今天我们四人带了说帖去见他。卓克读说帖,格拉伟说话,克兰留下说帖,说要细看。⑦同上,第269页。

此处的钢男爵即钢和泰(Alexander von Stael-Holstein,1877—1937),这时在北京大学任教。

克兰的教养和见识似乎赢得了胡适的好感,从他俩以后的接触可以证明这一点。6月13日胡适日记载,“午后一时,到杜威先生家吃饭,并会见美国公使克兰先生(Crane)。克兰任满,不日将归;继任者已定为康南耳前校长休曼先生(Schumann)。”①《胡适全集》第29册,第303页。6月14日,“与麟同访克兰公使。克兰说,他最佩服杜威先生,杜威是一个真急进派(a true radical),他深信进步是一步一步得来的,而不主张平地推翻一切。这是真正的美国主义。”“克兰公使又表示他对于钢男爵的特别礼重,他说,中国应该为世界爱惜此人。他如有可以为力之处,他当尽力。”②同上,第306页。当天“十点,克兰公使约谈,我以为他有什么要事,原来他要我们见美国《新共和》报的一个主笔(Merz)君。他后日出京,居然还肯于百忙中作这种绍介,这也是很难得的了。”③同上,第308页。6月16日,克兰出京回国,胡适并“没有去送行”。④同上,第309页。克兰离京第二天,胡适按照克兰的指示会见了墨茨(Charles Merz,1893—1917)。6月17日,胡适“夜访Merz先生,谈至半夜始归。”⑤同上,第311页。《新共和》(The New Republic)是美国著名的政治时事刊物。1916年1月22日,杜威曾在此刊发表《力量、暴力与法律》(“Force, Violence and Law”)一文,该文对胡适思想影响极大,大概也是在这时,胡适对《新共和》比较留意。⑥参见唐德刚译注:《胡适口述自传》第四章“青年期的政治训练”,收入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第1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238页。6月24日,胡适到北京饭店去看墨茨先生,他正要出店离京,胡适亲自送他去车站,极尽地主之谊。⑦《胡适全集》第29册,第319页。

接任的美国公使是休曼(Jacob Gould Schurrman,1854—1942),1921—1925年出任中华民国公使。据1922年5月31日胡适日记,“十时半,去看美国公使许满先生。他虽是我的校长,但我总避嫌疑,不常去看他;今天为美国赔款事,我去访他谈了一个钟头。”⑧同上,第637—638页。可见胡适对这位母校的校长是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其实,胡适早在留美时就与休曼有交情,1917年1月27日,哈佛学院女校友协会(Haver ford College Alumni Association)举行“年宴”。该院新校长康福(William W.Con fort,1874—1955)曾在康奈尔大学(Cornell University )任教,本来康福邀请美国前总统塔夫脱(William Howard Taft,1857—1930)和 康奈尔大学校长休曼,“休曼校长辞不能来,康福荐适代之。适以其为异常优宠,却之不恭,故往赴之。此次所说为‘美国能如何协助中国之发达’,稿另有刊本。”⑨同上,第513页。从康福推荐胡适代替休曼演讲这一事例看,胡适已是美国人看好的培养对象。

美国公使芮恩施(Paul S.Reinsch,1869—1923)曾于1913—1919年担任驻华公使。卸任后仍参与各种国际会议的活动,胡适常替他翻译。1922年9月,芮恩施在北京,胡适与他有过接触。1922年9月8日胡适日记载,“茶会时,美国公使芮恩施(Reinsch)演说《中国财政》,说的话浅不可耐。此人真没有道理。我与在君问他几句,他竟不知答了些什么鬼话。”⑩同上,第743页。9月15日,“国际联盟同志会开会欢迎芮恩施,我被叶叔衡打电话邀去。芮有演说,说欧战后中国的国际地位。他要我替他翻译,我要避去演说,所以就替他翻译了。他今天说的话远胜前日的借款演说。”⑪同上,第749页。胡适曾答应芮恩施写作一本《中国人的和平理想》,9月17日日记述及此事:“到喜雀胡同访芮恩施,他重申前年做一部Chinese Ideals of Peace之约,问二千元美金敷用否。我说,尽够了。他取出我前年拟的目录交给我,今附在后页。他谈及政治问题,我把前天拟的计划的大意说给他听,他很赞成。”①《胡适全集》第29册,第753页。从所附的提纲看,其中“老子与不抵抗”、孔子、墨子、孟子等内容应在其《中国哲学史大纲》可见踪影。但“中国的统一及其对和平理想的影响”“佛教与和平”“中国文学中的战争与和平”“对好战民族的教化(绥靖?)”显然为新续的内容。此前1914年(孔子诞辰2465年)2月7日美国驻华公使芮恩施在北京代表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Carnegie Endowment for International Peace)约请陈焕章撰写“中国人对于和战之学说”,陈焕章应命撰写了《孔教经世法》。②参见陈焕章:《孔教经世法》,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6年。陈焕章此书原稿藏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史带东亚图书馆(C.V.Starr East Asian Library),上海书店出版社据原稿影印。此次芮恩施再次约请胡适撰写《中国人的和平理想》一书,可能仍是代表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约稿,可惜这一计划后来并未真正实施。10月2日,“夜七时半,社会政治学会干事部开会,在毕善功家晚餐。九时半,开大会,芮恩施演说‘新银行团’,也是浅薄的很。略有讨论。”③《胡适全集》第29册,第771页。胡适与芮恩施的互动不少,但胡适似对他没有好感,与此相对照,芮恩施在他的《一个美国外交官使华记》(An American Diplomat in China)中对胡适也只字未提。④Paul S.Reinsch,An American Diplomat in China.New York: Doubleday, Page & Company, 1922.

胡适与英国使馆参赞哈丁(H.M.Handing)交往较多。据其日记载, 1920年5月3日晚上七时“请英使馆中人吃饭。”⑤《胡适全集》第29册,第156页。1921年7月3日,“哈丁先生(英使馆参赞)请我、梦麟、孟和、在君、毕善功,到他住的倒影庙内吃饭,Miss Power也在座。哈丁谈两事,甚可注意:一是湖北督军王占元对于领事团质问兵变事的答复书,书中王占元自夸他一天枪毙千七百五十人的计划,恬然不知此为惨无人道的行为;书中还有许多荒谬可笑的话。一是上海新出版的一部上海逆伦案验尸的详细照片。”“哈丁是一个很爽直的人,他说,你们中国人现在高谈收回领事裁判权,但上海是一个最文明的地方,上海的司法官是一些最新的司法人物,居然有这样的‘中古’的验尸案,用这样的非科学的方法,不但社会不以为奇,那些最新式的大人物也不以为怪。这个未免太使人失望了。”⑥同上,第340—341页。在这次会谈中,胡适与哈丁最有意思的争论是在对中国历史进步的理解上,双方围绕“中国这几千年来何以退步到这个样子?”这一问题展开辩论。哈丁、毕善功(Louis Rhys Oxley Bevan,1874—1945)认为唐朝以后中国没有什么进步,这在西方是一种颇为流行的观点。而胡适、丁文江则以为“这两千年来,中国的进步实在很多,退步很少。”⑦同上,第342页。胡适列举了文学、经学和印刷术方面的演变来说明自己的观点。这是一次激烈的文化碰撞。也许因为哈丁的观点在西方世界具有代表性和普遍性,1922年5月19日夜八时半,胡适在协和医院大讲堂讲演,因听者多为在京之外国人,讲题遂选择“中国究竟进步了没有?”⑧同上,第627页。1926年11月11日,胡适在英国剑桥大学(University of Cambridge)演讲时,再次选择“中国近一千年是停滞不进步吗?”这个题目来阐述自己的观点。

胡适与香港大学关系颇深,这一关系最早可追溯到1921年,也与哈丁的牵线有关。据胡适日记载,这年7月8日,“晚到哈丁家,与哈丁夫人,Miss Power,及几个别人同到东兴楼吃饭。中有香港大学的经济学教授Hinton先生。”⑨同上,第351页。两个月以后,9月24日下午,胡适和毕善功“去访香港大学校长Sir William Brunyate。此人乃是英国旧式官僚的绝好代表。他曾在埃及作财政顾问二十年,谈话极守旧。”⑩同上,第463页。卜兰溢爵士(Sir William Brunyate,1834—?)1921—1924年任香港大学校长,他的续任康宁爵士(Sir William Woodward Hornell,1878—1950)1924—1937年任港大校长,1935年曾授予胡适荣誉博士学位,这是胡适所得第一个荣誉博士学位。而1927年5月,胡适从美国访问归国时,途经日本奈良,香港大学创始人仪礼爵士(Sir Charles Eliot,1862—1931,胡适译其名为“爱里鄂”)曾邀胡适聚餐,仪礼精通梵文和巴利文,著有《印度教与佛教史纲》(Hundusm and Budhism)。钢和泰来北京大学任教,即源于仪礼的推荐。胡适认为,“香港大学对中国学术上的贡献,大概要算这件事最大。可惜仪礼以后,这样的学术上的交通就不曾继续了。”①参见胡适:《南游杂忆》,收入《胡适文集》第5册,第613页。

1922年3月31日,“到哈丁家;哈丁将往游新疆,预备住一年,途中近一年,故他把一架英文书借给我。我今天去取书,与他同到我家中小坐。”②《胡适全集》第29册,第557页。4月6日,“晚上与孟和同饯哈丁,客有Johnston,Bevon, Sirén,任光等。我们谈的很痛快。”③同上,第567页。此处“Johnston,Bevon, Sirén” 分别为庄士敦、毕善功、喜仁龙(Osvald Sirén,1879—1966,又名喜龙仁)。颜任光时任北京大学物理系主任,1912—1918年曾先后在美国康奈尔大学(Cornell University)、芝加哥大学(University of Chicago)留学。这是胡适与陶孟和为哈丁饯行举行的别宴。从哈丁寄书于胡处和这次饯宴看得出来,胡适与哈丁的情谊不同寻常。

胡适与德国公使馆亦有来往。据其1922年5月3日日记载:

晚上到德国使馆吃饭。新公使说英语很好。头等参赞尉礼贤博士(Dr.Rrchard Wilhelm)精通汉文,曾把十几部中国古书译成可读的德文。去年他动手译我的《哲学史》,今年因事忙搁起了。使馆参赞卜尔熙(Von Borsch)说,汉学者傅尔克(曾译《论衡》)曾托他代买我的《哲学史》,也是想翻译成德文的。不知这两个译本之中,那一本先成功。④同上,第616页。

此处的尉礼贤博士为德国著名的汉学家,今译卫礼贤。至于傅尔克(Alfred Forke,1867—1944,今译佛尔克)在中国古代哲学史研究方面造诣颇深,后来出版了三卷本的《中国哲学史》(1927、1934、1938)。⑤参见张国刚:《德国的汉学研究》,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53—54页。不过,不管是卫礼贤,还是佛尔克,我们都没有见到他们翻译的胡著《中国哲学史大纲》德译本出版,他俩对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的示好,不能说是忽悠,但可能鼓励的成份居多。⑥1930年,卫礼贤去世,翻译胡著《中国古代哲学史》的任务似落到其子卫德明(Hellmut Wilhelm,1905—1990)肩上。据1933年12月31日胡适日记载:“ 尉礼贤先生之子卫德明(Hellmut Wilhelm)来谈,他把我的《哲学史》上卷译完了,已付印。他要我作一序文。”(《胡适全集》第32册,第254页)但我们并未见此德译本问世。在胡适的英文档案里保留着卫礼贤1924年1月22日从北京,1926年8月16日、10月31日从法兰克福发出的三封信,后两封信正是胡适在欧洲访问之时,当时卫礼贤担任法兰克福大学(Johann Wolfgang Goethe-Universität Frankfurt am Main)中国学社社长,胡适应卫氏之邀在该社秋季学期(Autumn Session)发表了“中国小说”(“Chinese Novels”)的英文演讲,卫氏对胡适的来访和讲演致以谢意。⑦参见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收藏《胡适档案》,卷宗号E376-3。

胡适与旧、新俄国外交人员均有接触。⑧俄国驻中国大使馆在1920年9月最后一任沙俄使臣库达摄夫王子离开后就一直闲置,1924年5月苏联首任驻华大使列夫·加拉罕进驻原沙俄驻华使馆。参见朱丽娅·博伊德著,向丽娟译:《消逝在东交民巷的那些日子》,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193页。胡适日记载,1921年5月24日,“到俄旧使馆,赴M.Gravi邀吃饭,见着他的母亲与妹子。同席的为钢男爵与丁在君。”⑨《胡适全集》第29册,第268页。6月15日,“到远东共和国代表宅吃饭,赤塔政府中人的生活甚简陋,而此间代表宅乃极华丽,肴菜也极丰盛,绝不是俄国国内人所享生活。此可见旧俄国的外交手腕仍然存在。”①《胡适全集》第29册,第308页。胡适对新俄国外交人员的特殊待遇显无好感。

1922年8月18日,“夜七时,守常请俄国新代表约佛(Yoffe)吃饭,同来的有莫斯科大学中国学者I-vanoff及参赞二人。陪客的有孑民、孟和、石曾、梦麟。孑民有演说,我也演说了几句,约佛作答。”②同上,第717页。这里的“约佛(Yoffe)”即为苏联驻华代表越飞(Adolf A.Joffe,1883—1927),I-vanoff为著名汉学家伊凤阁(Иванов Алексей Иванович,1877—1937)。胡适后来与苏联大使馆的来往一直保持到20世纪30年代,苏联方面给予胡适相当的礼遇。

胡适与法国使馆的来往很少,仅在1920年3月27日一处有日记见载,当天下午“法使馆邀餐,会 Lévy Bruhl。”③同上,第127页。路先·列维-布留尔(Lucien Lévy-Bruhl,1857—1939,又译莱维-布律尔、列维-布吕尔)为巴黎大学教授,著有《低级社会中的智力机能》(Les fonctions mentales dans les sociétés inférieures)、《原始思维》(La mentalité primitive)等。3月25日下午在北京大学有一次演说,演说完后,蔡元培邀陪列维-布留尔,胡适“未去”。④同上,第125页。1923年10月28日,蔡元培在法国巴黎访问时曾会见过此人。⑤参见高平叔:《蔡元培年谱长编》中册,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663页。

胡适参加过西班牙公 使馆举行的一次盛会,事因西班牙著名作家布拉斯科·伊巴兹(Vicente Blasco Ibáñez,1867—1928)访华来京。1924 年1月4日胡适日记载:

下午与梦麟同至西班牙使馆,赴公使Darfluentes侯爵茶会,会见西班牙文学大家Blasco Ibáñez。此君著作甚多,其Four Horaemen of the Apokalypse,曾演为影风,风行一时,是日与会者多北京各国知名之士,钢男爵、辛博森、文纳、日本公使芳泽谦吉皆在。⑥《胡适全集》第30册,第145页。

显然,这是在京欧美阶层文化人士的一次聚会。其中的辛博森(Bertram Lenox Simpson,1877—1930)为英国人,中国海关税务司辛盛(C.L.Simpson,?—1909)之次子,著有《来自北京的有欠审慎的信》(Indiscreet Letters from Peking,一译《庚子使馆被围记》),1922—1925年被张作霖聘为顾问。《启示录的四骑士》(Four Horsemen of the Apocalypse)为伊巴兹代表作,民国时期有李青崖的汉译本。⑦伊巴兹著,李青崖译:《启示录的四骑士》,北新书局,1929年;后改名《四骑士》,上海:商务印书馆,1939年。这次盛会可能是五四时期在京中外文化名流聚会的尾声了。

此外,胡适与在京的西方教会学校、新闻媒体也保持良好的关系,他们之间的书信往来主要涉及约请演讲、约稿、约会等交流活动。华北协和华语学校(the North China Union Language School, Peking)成立于1910年,校址位于东城区朝阳门内大街。这是一所传教士汉语培训学校。学校的教学工作主要由英国伦敦传教会主持。1920年10月21日、1923年1月23日、1923年4月1日,该校负责人佩特斯(W.B.Pettus,1880—1959)三次致信胡适,邀请他去演讲。⑧参见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收藏《胡适档案》,卷宗号E316-10。1924年,该校与燕京大学合并,更名为燕京中国学学院(Yenching School of Chinese Studies, Peking), 博晨光负责校务,他与胡适关系极为密切,胡适档案里保留着他给胡适的数封书信。⑨同上,卷宗号 E319-3。北通县潞河中学也是一所教会学校,该校1925年5月15日致信胡适,邀请他6月10日上午10点30分到该校发表演讲。⑩同上,卷宗号 E290-1。北京的一些基督教组织,如北京基督教青年会(the Peking Young Men’s Christian Association)、北京基督教学校事业联合会(the Peking Christian Student Work Union)与胡适亦有往来。①《胡适档案》,卷宗号E127-1、E140-8、E155-6。胡适并非教徒,但教会学校、教会组织的活动却需借助胡适的声望和知识背景造势。胡适与基督教之间既合作,又矛盾的关系可以说伴随他的一生。

三、北京西方学者圈内的“地保”

常驻北京的西方人士除了外交官以外,大概就要数传教士和在大学任教的洋教授。胡适不信奉基督教,故虽与传教士有过接触,但结交颇为有限,他真正打交道比较多的是在大学任教的洋教授,或来京做长期访问的学者、汉学家。五四时期来京访问最具影响力的西方学者当推杜威和罗素,他俩在华访问的行程已有专著论及,在此不赘。②中文方面的相关论著参见冯崇义:《罗素与中国——西方思想在中国的一次经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年;丁子江:《罗素与中华文化:东西方思想的一场直接对话》,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元青:《杜威与中国》,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这里我想介绍的主要是两类人:一类是在北京大学任教、工作的洋教员,一类是来京访问的汉学家或学者。胡适与西方人士的深入交流主要是在这两个圈子里展开。

北京大学因为讲求中西并重,从其前身京师大学堂以来即有聘请外国知名学者任教的传统。据统计,1901—1911年京师大学堂聘请外国教习三十余位,分别担任英、法、俄、德、日语及医学、物理、植物、动物、生理、数学、化学、伦理、心理、历史、法政、商科、经科、农科等科目的教学,其中日籍教员占了相当大的比重。③王学珍、郭建荣主编:《北京大学史料》第1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328—346页。又据1924年5月份制《聘用洋教员年期事项一览表》,当时聘用的洋教员计有:葛利普(Amadeus William Grabau,1870—1946)、毕善功、柯乐文、欧尔克(Waldemar Oehlke,1879—1949)、卫礼贤、铁捷克(С.М.Третеяков*)、额尔德(Dr.Fotte*)、钢和泰、柴思义(Lewis Chase,1873—1937)、文讷(Edward.T.C.Werner,1864—1954)、柯乐文夫人、铎尔孟、沙利荣、海理威、纪雅各、伊法尔、柏烈伟(S.A.Polevoy*)、贾尼格女士、加兹等19人,④王学珍、郭建荣主编:《北京大学史料》第2卷(一),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447—448页。校内形成了一个特殊的群体—洋教员。胡适初到北京大学,即担任英文学部教授会主任,1921年以后胡适出任英文系主任。因为工作的关系,他与这个群体交往较多的人士主要是在英文学系任教的毕善功、柯乐文、卓克(Adolph.E.Zucker,1890—1970)、文讷、柴思义和讲授“古代印度宗教史”的钢和泰。在《胡适档案》中保留一份胡适草拟的英文系开设科目及内容,内记毕善功、柯乐文、柯夫凯瑟琳(Kathrgn B.Clark)、文讷等洋教授所授科目及内容,这应是胡适担任系主任期间留下的手笔。⑤参见胡适:《英文学系科目之内容》(1921—1922),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收藏《胡适档案》,卷宗号2144-4。通过集合中外教授的努力,胡适对北京大学英文学系的教学面貌确实做了重要改进。

毕善功是胡适在北京大学接触最多的英籍教师。1911年(宣统三年)闰六月,毕氏即任教于京师大学堂,初在北京大学开设“英国法”“英美法特别讲演”“拉丁文”等课程,⑥参见《北京大学史料》第2卷(一),第379页。1920年后在英文系开设“名家散文”“现代戏剧”“作文”“欧洲古代文学”等课程,月薪450元,是薪俸较高的外籍教员。胡适与之过从甚密,常常与之一起观赏在京上演的西洋戏剧,或出席各种欧美人士的聚会,或两人到公园去散步、交谈。胡适日记载,1921年6月10日:

夜间,毕善功先生请我看戏。北京新到一个英国戏班,名Waring Co.,有四天的演戏。今天演的是小仲马的《方便的结婚》(A Marriage of Convenience),写法国十八世纪中叶的风俗,颇使人发笑。有几个人做的很不坏。我自从八年除夕去看过一回英国戏,一年半没有看外国戏了”。⑦《胡适全集》第29册,第301页。

6月21日:

晚到梦麟家,我与他及孟和三人公饯毕善功先生,毕先生带来英国教育家R.F.Scott拟的英国辅助中国教育发展计划书,要我们讨论。Scott先生前次(冬间)来游,我们同他谈过几次。他想促使英国退还赔款,故有此计划,由英使馆参赞哈丁先生转来,征求我们的意见,故今晚讨论此事。①《胡适全集》第29册,第315页。

6月24日,胡适“去看杜威先生,把Dr.Scott的计划书给他看了,请问他的意见如何。他很不赞成这种计划,他的意见有许多和我相同。”②同上,第319页。胡适的意见后来似并不见采纳。1922年2月16日,毕善功又邀胡适看北京美术会会员演剧。是夜共演两出独幕剧:第一折为爱尔兰诗人伊慈的《如愿之乡》,第二折为苏格兰文人裴里的《罗刹林》。胡适评论第一折“戏文是韵文的,情节又带神秘主义,不甚可观。”第二折“戏情既佳,做工也极好。”③同上,第519页。5月30日,“毕善功邀去看American College Womens’ Club 演的新剧:(1)Suppressed Desires,a Farceby Sussan Glaspell; (2)Alice Sit by the Fire,a Comedyby J.M.Barrie,第二本尤好,我很高兴。”④同上,第637页。6月21日,“十时到萃文学校(伦敦会办的),作毕业式的演说,题为‘教会学校与中国文化’。归途与毕善功同到公园吃饭,谈甚久。”⑤同上,第660页。1924年1月8日,“Bevan、Grover Clark、杨丙辰来谈。”⑥同上,第150页。Grover Clark为时在北京大学英文系任教的柯乐文,杨丙辰为德文系教授。毕善功在北京大学任教一直持续到1926年,在此期间他一度兼任《中国社会政治评论》(The Chinese Social and PoliticalScience)主编,⑦Louis Rhys Oxley Bevan to Hu Shih (1 May, 1926), 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收藏《胡适档案》,卷宗号129-2。该信毕善功使用信笺抬头“Library of the Chinese Social and Political Science Peking China”。胡适常常应约在该刊发表英文文章,毕氏可谓这个时期与胡适关系最为密切的英国朋友。

1918年,围绕柯乐文来北京大学任教一事,曾三次与胡适往返通信(6月3日、9月18日、10月7日),细商有关事宜。柯乐文在10月7日给胡适的信中,就所教科目、学期合同、薪酬、住房提出具体要求,表示要在他回芝加哥拿到博士学位以后才能来北京大学任教,而这可能需要一年或两年的时间,并开出每月325美元(相当于美国邻国墨西哥的普通月薪)的薪酬数目。⑧Grover Clark to Hu Shih (October 7,1918),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收藏《胡适档案》,卷宗号2144-4。1920年8月,柯乐文被北京大学英文系聘任为教授,教授“现代小说”“英美文学史”“比较文学”“西方文化之观点”等课程,他的夫人凯瑟琳也于1921年1月被北京大学英文系聘任为讲师,讲授“近代欧洲之戏剧”“作文”。⑨《英文学系科目之内容》(1921—1922),《胡适档案》,卷宗号2144-4。他们住在东堂子胡同29号。⑩《北京大学史料》第2卷(一),第400、447—449页。据《民国十五年六月份外国教员调查表》,柯乐文夫妇的薪酬分别是每周105、90元。⑪同上,第449页。柯乐文夫妇的教学效果受到英文系学生的好评,学生们给胡适的信中表示:“柯先生在本系服务四年,学生甚为满意,并于授课之外对于学生事业,如演说、辩论等,匡助实多,而华北专门以上学校联合演说辩论会,实由先生所首创。”“柯夫人热忱授课,尤为学生所敬爱。”⑫《英文学系学生致胡适》,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收藏《胡适档案》,卷宗号2147-9。柯乐文同时担任英文《北京导报》(Peking Leader)的主笔并理事长,胡适应约在该报发表过文章。⑬胡适在该报发表的文章有:1.“A literary Revolution in China,” ed.by M.T.Z.Tyan, being the Special Anniversary Supplement of the Peking Leader, February 12,1919, pp.116—118;2.“Sinological Research at the Present Time,” Peking Leader reprints No.11.Peking: Peking Leader Press, 1925, p.7.胡适与柯氏夫妇常有往来。1920年9月8日上午9时,“检书送Clark。”①《胡适全集》第29册,第207页。1921年5月15日,“九时半,访柯乐文先生,会见捷克斯拉夫驻日公使Carl Pergler先生。此君来游中国,要想于短时间内知道中国政治的大势,柯君邀我与他一谈。这个题目太大了,我只能说一个大概,他颇觉得我的短谈话比他读的许多关于中国的书还要明白些。”②同上,第251页。1922年6月24日,胡适“晚间到柯乐文家吃饭,谈宗教问题;席上多爱谈论的人,如Houghton,Embree,Clark谈此事各有各所主张。”③同上,第662页。直到1926年,柯乐文还在北京大学任教,胡适与柯乐文的相交时间几乎与毕善功重叠。柯乐文离开北京期间,因奉系军阀张作霖冲进苏联大使馆搜捕李大钊等共产党人,发现英文《北京导报》接受冯玉祥补助的材料,柯乐文一时成为所谓“问题”人物。④此事之经过及影响,参见哈雷·阿班著,杨植峰译:《民国采访战—〈纽约时报〉驻华首席记者阿班回忆录》,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45—47页。

卓克为1919年10月来北京大学英文系执教的美籍教师,教授“戏剧”“散文”等课程。⑤参见《教务处布告》,载《北京大学日刊》1919年10月7日,第2版。早在1918年10月17日,卓克应蔡元培之邀,在北京大学做了一场题为“文学家陶斯道”(“Tolstoy:the Artist”)的演讲,胡适曾在现场担任翻译。⑥参见《本校告白》,载《北京大学日刊》1918年3月16日,第1 版。据胡适日记载,1921年6月3日:

赴卓克(Zucker)的午饭。饭后闲谈甚久。卓克说,易卜生的《娜拉》一剧写娜拉颇不近人情,太头脑简单了。此说有理,但天下古今多少社会革新家大概多有头脑简单的特性;头脑太细密的人,顾前顾后,顾此顾彼,决不配做革命家。娜拉因为头脑简单,故能决然跑了;阿尔文夫人因为头脑细密,故一次跑出复回之后,只能作虚伪的涂饰,不能再有跑去的勇气了。易卜生的《娜拉》,以戏本论,缺点甚多,远不如《国民之敌》、《海妲》等剧。

我们又泛论到三百年来—自萧士比亚到萧伯讷—的戏剧的进步。⑦《胡适全集》第29册,第282页。

显然这是胡适与卓克二人就西洋戏剧颇有深度的一次交流。1922年卓克编选的《西洋文学选》(Western Literature, Greece and Rome,Vol.1)教材在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时,胡适应约在6月26日为之作序。胡序详提他回国时国内英文教学和英文戏剧出版物的难堪情形,对卓克为编选该书所付出的心血及该书的文本价值做了推介。⑧参见《胡适全集》第35册,第287—297页。

文讷自英国文官学校毕业,曾任福州领事,1917年10月开始在北京大学英文系任教,讲授“英国史”课程。他住在皇城东北捌角三号。⑨《北京大学史料》第2卷(一),第400、409页。著有《描叙社会学:中国篇》(Descriptive Sociology:China,1919)和《中国的神话和传说》(Myths and Legends of China,1922)。1922 年,胡适原打算将自己的英文演说论文结集付印,编成Cultural China,其中包括《中国的国语》(“The National Language of China”)、《文学革命:1919年中国的知识分子》(“The Literary Revolution,Intellectual China in 1919”)诸文。另外还有文讷翻译的《对于丧礼的改革》(“Reform in Chinese Mouring Rites”)。⑩《胡适全集》第29册,第631—632页。这一计划后来并未见实施。不过,文讷倒是将这篇译文收入其所作自传《秋叶》(Autumn Leaves,1928)一书。

柴思义,1921年10月来北京大学任教,住在大佛寺43号,⑪《北京大学史料》第2卷(一),第448、400页。教授“散文名著选”“诗与诗歌”等课程,同时在燕京大学任教。不知何故,胡适日记中总以“柴思”称之。如1922年5月23日,“六时半,到柴思(Lewis Chase)家吃饭;饭后到燕京大学向他们的教职员谈话,讨论‘教会学校在中国教育制度上的位置’。”①《胡适全集》第29册,第629页。8月30日,“到柴思家吃饭,谈甚久。”②同上,第730页。柴思义所编《散文名著选》(Prose Selections or English Essays for Chinese Students,1922)出版时,胡适为之作序推介,称赞柴思义擅长的文学研究有:“(1)十七世纪英国的‘英雄剧’(English Heroic Play);(2)英国诗人Swinburne的研究;(3)美国文豪Poe的研究;(4)近代诗的研究。在这四方面,他都曾有一些有价值的贡献。”这个选本“一方面很着重思想”,“一方面又不肯忽略文学上的风范”。③Lewis Chase, Prose Selections or English Essays for Chinese Students. Peking: Pekin Educational Supply, 1924.

钢和泰1918年经香港大学原校长仪礼推荐来北京大学担任梵文教授,胡适即开始跟随他学习梵文。④有关钢和泰来北大任教及被推荐情形,参见王启龙、邓小咏:《钢和泰学术评传》,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23—24页。1920年1月,他开始在北京大学哲学系讲授“古印度宗教史”课程。胡适为该课担任译述。胡适日记载,1920年6月8日,“为Baron Stäel-Holstein演说作翻译:‘玄奘’。”⑤《胡适全集》第29册,第180页。1921年 5月11日,“ 下 午, 与Baron Stäel-Holstein,Prof.Bevan,Mr.Gravi同去参观京师图书馆。”⑥同上,第243页。10月31日,“上课,为钢先生译述二时。钢先生因为我替他翻译,故他很高兴。此次的讲义皆重新写过。我也得许多益处。”⑦同上,第492页。1922年2月,钢和泰上“古印度宗教史”一课,胡适仍随堂翻译。5月9日,“钢先生来谈。他说,北京饭店到了一批书,需二百六十元左右,他无钱购买,很可惜的。我看了他的单子,答应替他设法。”⑧同上,第620页。事后,胡适借款将这批书购回。因钢和泰在北京大学任教时间长,胡适与他的来往也超过了其他外教,可能因为专业接近的缘故,这是一位在学问上真正令胡适敬佩的国际大师级学者。1937年3月16日,钢和泰在北京德国医院病逝,胡适当天的日记写道:

钢先生是一个纯粹学人,终身寻求知识,老而不倦。他从前是Esthonie的贵族,广有财产。他专治梵文藏文,往年为考迦腻色迦王的年代,他想从中国史料里寻证据,故到东方来。俄国革命后,他的财产被没收,不能不靠教书生活。民国七年,我因Sir Charles Eliot的介绍,请他到北京大学来教梵文,并教印度古宗教史。他的古宗教史是我替他口译的,我们合作两年,我得益不少。我最初学梵文,也是跟他学的。他今年仅六十岁,有一妻二子。⑨同上,第634页。

胡适自谦从钢和泰那里“得益不少”,其实钢氏从胡适处所得又何偿不多!

除英美籍的洋教员外,胡适与在北京大学任教的法国、德国教师也有接触。如1921年6月27日,“法国人白莱士(E.Blaise)把弗罗贝(Flaubert)的短篇La Noce Normande译成英文及中文,印的很讲究,要我作一篇序。我略校了几页,错的很多。”⑩同上,第323页。白莱士为在北京大学任教法籍教师,1917年便在北京大学法科预科任教。⑪《北京大学史料》第2卷(一),第354、443页。1917年11月所编北京大学《现任职员录》可见其简介:法预科教授,白来士,37岁,法国,东安门外菜厂胡同。胡适日记中将白来士记为“白莱士”,此处为保持日记原貌,不做修改。7月1日,胡适在看完白莱士翻译的福楼拜著《一个诺曼底人的婚礼》后,“校出许多错误,一一改正。写信还他,但不肯作序。”⑫《胡适全集》第29册,第339页。胡适对作序的态度可见一斑。

1922年5月28日,“下午去访德文学教授欧尔克(Oelke)夫妇,吃茶。这两位都不大会说英语,故朋友极少,很寂寞的。”①《胡适全集》第29册,第634页。胡适所会的这对德籍夫妇,系1920年12月到达北京大学,聘任到1925年6月6日。②《北京大学史料》第2卷(一),第447页。1922年9月12日,“十二时,会见新聘来的教员Dr.Fotte,德国人,习经济。此人极推崇美国,颇不似德国人。”③《胡适全集》第29册,第747页。原作Fr.Otte,现改。额尔德在经济系任教,讲授“私经济学”“会计学”“工厂管理”“审计”等课程。④《北京大学史料》第2卷(一),第448、449页。

胡适与燕京大学的司徒雷登(John Leighton Stuart,1876—1962)、博晨光等人来往也不少,或应邀前往该校演讲,或应约聚谈,因已有专文论述,在此不赘。⑤参见欧阳哲生:《胡适与司徒雷登——两个跨文化人的命运》,载《史学月刊》2014年第1期,第42—56页。胡适兼任协和医学院的校董,常去协和医院看病,故与该校常有来往。胡适日记载,1922年6月26日,“一时,到协和医院,赴校长Houghton的饭约,客为E.R.Embree是罗氏医社的秘书;席后此君报告医社的计划与进行,他们有三大计划:(1)研究,求医学上的发明;(2)教育,训练警觉人才;(3)传播医学知识。”⑥《胡适全集》第29册,第663页。胡恒德(Henry S.Houghton)1920—1928 年、1938—1942 年两度出任北京协和医学院校长。

五四时期,胡适经常接触的欧美来京或在京的汉学家、东方学家有英国的庄士敦、德国的雷兴(Ferdinand Lessing,1882—1961)、 瑞 士的王克私(Philipe de Vargas,1888—1956)、俄国的柏烈伟、法国的戴密微(M.Paul Demiéville,1894—1979),瑞典的喜仁龙、安特生(J.G.Anderson,1874—1960)等。

庄士敦是废帝溥仪的老师,胡适与他在文友会中经常相会,双方颇为投契,因此结下友谊。胡适日记载,1921年5月13日:

十时,访庄士敦先生(R.F.Johnston),参观他的藏书。他藏书极多,关于中国美术及“神秘主义”(Mysticism)的书尤多。他最爱山水,故游历的地方遍于中国。他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最恨传教士,他著的书之中,有两种是批评中国的传教运动的。⑦同上,第245页。

6月6日,“庄士敦先生送我两本The New China Review二卷一二号,中有他的一篇The Romance of an Emperor,辨证顺治帝的董鄂妃为董小宛之谬说,引征甚博。”⑧同上,第293页。1922年5月24日和同月30日,胡适两度应约进紫禁城与溥仪会面,庄士敦虽不在现场,但胡适仍不忘夸奖他,称“庄士敦是很稳健的人,他教授宣统,成绩颇好;他颇能在暗中护持他,故宣统也很感激他。”⑨同上,第631页。6月12日,“庄士敦邀吃饭,谈甚久。”⑩同上,第654页。这次庄氏的约请,可能是对胡适会见溥仪的回报。在胡适英文档案里,保留着庄士敦1920年2月15日、4月26日,1921年1月6日、1月20日,1924年11月9日、11月11日六封致胡适的信,其中在1920年4月26日一信中评及杨钟健在《新潮》发表的作品《一个好百姓》,1921年1月6日的信中涉及他的《董小宛考》。⑪参见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收藏《胡适档案》,卷宗号E248-3。胡适与庄士敦的私人情谊的确不错。

雷兴为德国语言学家,在北京大学教授德文、梵文。雷兴的名字最早出现在胡适日记中是在1919年12月18日下午四五点,“Lessing—笔管胡同七。”⑫《胡适全集》第29册,第40页。可能是胡适前往雷兴住处笔管胡同七号拜访,一说胡适曾随从雷兴学习梵文,以便为研究中国佛教史做必要的准备。⑬胡适学习梵文在其日记中有记载,时间大约在1920年二三月间。胡适自称他最初学梵文是跟钢和泰学的,他可能在这时还听过雷兴的梵文课。1920年,胡适与雷兴有过两次聚餐。5月31日晚上8时,“Lessing请吃饭。”6月13日晚上7时,“Lessing家饭,会晤Wilhelm。”①《胡适全集》第29册,第180、193页。Wilhelm即为卫礼贤,这是我们最早在胡适日记中见到卫氏的名字。1922年8月29日,“邀钢先生和雷兴(F.Lessing)先生到公园吃茶,偶谈学术上个人才性的不同。尉礼贤对于中国学术,有一种心悦诚服的热诚,故能十分奋勇,译出十几部古书,风行德国。”②同上,第729页。由此可见,雷兴在北京的时间至少在三年以上。在胡适的英文档案里保留着雷兴给胡适的三封英文信,一封系1922年4月9日从奉天富士町八番地(沈阳日租界)发出,其他两封日期不详(内有一封是从柏林发出的明信片),显然雷兴与胡适的交往一直保持到他回国以后。③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收藏《胡适档案》,卷宗号E247-1。

王克私为瑞士汉学家,也是文友会会员,他和胡适在文友会可时常相见。据胡适日记载,王克私还两度造访胡适,1921年6月15日,“瑞士人Philipe de Vargas来谈了半天。他劝我用英文著书。”④《胡适全集》第29册,第308页。1922年3月7日,“P.de Vargas来谈,访问文学革命运动。”⑤同上,第534页。

柏烈伟为俄国汉学家。 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出版后,在学术界产生了极大影响。西方汉学界对此书也抱有浓厚的兴趣,除了前面提到的德国汉学家表示要翻译以外,至少柏烈伟和法国汉学家戴密微也有过类似的表示。据胡适日记载,1921年7月4日,“七点半,到燕寿堂,会见印度人(入美国籍)Sudhindra Bose博士,俄国人B.Pankratoff先生及Prof.S.A.Polevoy先生。”“Polevoy专治中国哲学,他要把我的《古代哲学史》译成俄文,我允许了。Pankratoff专治蒙古西藏文,也懂一点中文。他们都很使我惭愧。Pankratoff现方译《元秘史》为俄文。”⑥同上,第343—344页。博斯(Sudhindra Bose,1883—1946)是在美国教授亚洲政治与文明的开拓者。潘克拉托夫(B.Pankratoff*)专治蒙古文、藏文,在北京大学教授俄文。柏烈伟此时也在北京大学任教。不过,柏烈伟所提翻译胡适的《中国古代哲学史》一书,却未见下文。

戴密微为法国汉学家,曾在法文报纸《政闻报》任主笔。胡适日记载,1921年9月1日“Monestiere家饭”“Monestiere问我一个大问题:中国没有科学,是否由于国民性与西洋人不同?我痛驳他。他要我写出来,译成法文发表,我答应了。”⑦同上,第200页。莫内斯蒂埃(Alphonse Monestier*)是一位长住北京的法国人。10月10日,“法国人A.Monestier请我吃饭,并会见 M.Paul Demiéville。D君能读中文书,曾读我的《哲学史》,有翻译成法文的志愿,但尚未能自信。M君为法文《政闻报》主笔,我提起独秀事,颇切责法国人的行为,他亦无以答辩。”⑧同上,第481页。1921年6月至1922年1月间,戴密微由法兰西远东学院派遣赴中国考察,在北京居住了一段时间。这里所谓“独秀事”,系指10月5日夜晚陈独秀在上海法租界被捕。6日胡适获悉此事,随后与蔡元培展开营救行动。7日与在北京大学任教的法籍教授铎尔孟商量,主张不和法国使馆交涉,而直接致电上海法国领事馆,或可设法。⑨同上,第478—479页。1922年胡适与戴密微还有过一次会面,10月12日,“夜间王彥祖先生邀吃饭,同席的有Deniéville and Monestier及辜鸿铭先生。”⑩同上,第482页。1927年5月胡适访美归来途经日本时,在奈良曾应英国驻日本大使仪礼之邀聚餐,戴密微参加了这次聚餐。⑪《胡适文集》第5册,第613页。戴密微后来著作等身,在法国汉学界颇有影响,但在他的一长串著译目录中,也不见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

喜仁龙,瑞典著名汉学家,以研究中国考古艺术史见长。1922年喜仁龙访问北京时,多次与胡适会晤,双方互动频繁,就中西美术展开过深入的讨论。胡适日记载,3月18日:

到六国饭店访斯托洪(Stockholm)大学教授西伦(Osvald Sirén)。此君专治美术史,很注意中国的美术;他说中国的美术品所代表的精神的意境,比西洋美术品更多,因为中国美术不拘守物质上的限制,技术更自由,故能表现抽象的观念更深刻。我们谈的很畅快,他把他的书Essentials in Art送给我。①《胡适全集》第29册,第545页。

3月22日:

到六国饭店Professor Sirén处吃饭。他谈及蚌埠瑞典人某君及教士Morris与他曾议组织一个古物学会,拟在涂州发掘古物。近年此地出土古物甚多,故引起人的注意。此事尚未成,因官厅方面尚迟疑,以土匪为推托。②同上,第549页。

3月26日,“至钢(和泰)先生家吃饭,Prof.O.Sirén, Mon.Kristian Schijelderup (Christiania),Mon.Robert des Rotours皆在座。”③同上,第554页。

4月13日:

读 Sirén’sEssentials in Art。此君很推崇中国画,所言亦有独到处。书中引南齐谢赫的《古画品录》的“六法”,第一条“气韵生动”便不好译。在美术史上,中文的“气韵”、“神韵”无法译西文;西文的tone,rhythm,form也无法译中文。晚间为Sirén译述他的讲演:“Characteristic of Western and Eastern Painting”。④同上,第575—576页。

喜仁龙此次北京之行,详细考察了北京的城门、城墙、故宫,离京后将其研究所得撰成《北京的城门与城墙》(The Walls and Gates of Peking,1924)、《北京帝宫》(Les palais imperiaux de Pekin, 1926)。⑤有关喜仁龙这次访问北京情形,参见 Minna Törmä: Enchanted by Lohans: Osvald Sirén Journey into Chinese Art.Hong Kong: 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 2013,pp.72—79.胡适是他在京接触的最重要的中国学者,对他的研究应有一定助益。

安特生为瑞典地质学家。他来北京访问时,胡适与他有过来往。胡适日记载,1922年3月27日,“夜九时,到协和医院听J.G.Anderson讲演《石器时代的中国文化》。他在河南渑池县仰韶村发掘得许多石器,有石斧、石刀、骨针及初期的陶器。他用幻灯助讲,讲了二小时。”⑥《胡适全集》第29册,第555页。4月1日,“与孟和同去看J.G.Anderson。他引我们看他在仰韶村掘出的古石器与古陶器。”胡适对安特生评价很高,“安君是地质学者,他的方法很缜密,他的断案也很慎重,又得袁复礼君的帮助,故成绩很好。”⑦同上,第561页。

唐德刚谈及20世纪50年代胡适在纽约社交的盛况时称:

胡适之在纽约做寓公期间,好多人都笑他是纽约的中国“地保”。纽约又是世界旅游必经之地。途过纽约的中国名流、学者、官僚、政客、立、监、国大代表……一定要到胡家登门拜访。过纽约未看到胡适,那就等于游西湖未看到“三谭印月”、“雷峰夕照”一样,西湖算是白游了。胡适之也就是纽约市的“三谭印月”、“雷峰夕照” ……是纽约的八景之一。路过纽约的中国名流,如果未见到胡适,那回家去,真要妻不下织,嫂不为饮,无面目见江东父老了!……所以他底纽约寓所,简直是个熊猫馆,终日‘观光之客’不绝。⑧唐德刚:《胡适杂忆》,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158页。

在胡适的人生轨迹中,20世纪50年代其实已是落日余晖或晚暮的霞光,五四时期的胡适才是如日中天。日本汉学家高濑武次郎(Takejiro Takase,1869—1950)为《胡适著〈先秦名学史〉》一书作序时表示:“井出君曰:‘胡氏名声显赫,近时我邦出游中国之人,多去拜访胡氏,听其新说,均引以为荣。’”①高濑武次郎:《胡适中国哲学论·序》,见井出委和太《胡适中国哲学论》,东京:大阪屋号书店,1927年,第3页。日本人尚且如此,欧美人士来京更是以会见胡适为荣,胡适参与了接待来京西方汉学家或人文社会科学学者的工作,说他是在京西方学人圈内的“地保”并不过分。人所皆知,胡适是新文化运动的主要代表,从本文引述的史实可以见证,他在五四时期的中西文化交流中所占的分量当然更重,几乎扮演了独一无二的领导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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