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太大屠杀、种族屠杀与南京大屠杀的潜在比较研究思路
2019-12-14沃尔夫格鲁纳卢彦名
[美]沃尔夫·格鲁纳 卢彦名 译
犹太大屠杀和种族屠杀研究的交织轨迹
在开始进行种族屠杀研究时,许多学者基于对犹太大屠杀起源和原因的简单理解勾勒了一幅蓝图,以此来研究其他系统性的大规模杀戮行为。按照以20世纪为中心的模式,大多数学者将种族屠杀理解为由一个国家政权犯下、由一种意识形态培育,并以一个特定受害者群体为目标。虽然这种图景似乎也适用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奥斯曼帝国青年土耳其党政府对亚美尼亚人实施的种族灭绝,但对于大多数有计划的大规模屠杀事件而言,其历史条件和情况往往更为复杂。
早期许多有关犹太大屠杀研究的代表著作都涉及到了国家层面纳粹反犹太人法律的规划和实施,以及在德国广泛发生的臭名昭著的暴力事件,例如1933年4月的抵制犹太人运动或1938年的“水晶之夜”(Kristallnacht)事件。这些研究路径聚焦于纳粹领导层的决策过程,并聚焦于纳粹党、党卫队或盖世太保等主要犯罪机构。
虽然许多著名的研究旨在理解决策过程,但只有少数人探讨了导致或促成杀戮行为的条件和机制,如劳尔·希尔伯格(Raul Hilberg)在1960年代早期的奠基性著作、索尔·弗里德兰德(Saul Friedlaender)的重要研究以及大卫·塞萨拉尼(David Cesarani)关于纳粹所谓“最终解决”方案的遗作。①Hilberg,Raul.The Destruction of the European Jews(Chicago:Quadrangle Books,1961);Friedländer,Saul.Nazi Germany and the Jews:The Years of Persecution,1933—1939(New York:HarperCollins Publishers,1997);Friedländer,Saul.The Years of Extermination:Nazi Germany and the Jews,1939—1945(New York:HarperCollins Publishers,2007);David Cesarani.Final Solution:The Fate of the Jews(1933—49).(London:Macmillan,2016).
长期以来,学者们在解释纳粹反犹政策的迅速激化时都强调其背后的驱动力,不管是强调纳粹德国狂热反犹主义的存在和传播(动机论),还是强调纳粹德国各机构之间的权力斗争(功能论)。然而,到了20世纪90年代,学术研究开始挑战关于第三帝国的这种简单的图景。这一发展得益于关于重新赔偿受害者的国际性辩论。冷战结束后,打开尘封的档案,德国、波兰、以色列和美国新一代(国际)大屠杀学者提出新问题和新思路,打破了大屠杀研究的传统国别分野。
首先,关于纳粹在德国和波兰实施迫害行为的新研究,使得我们对欧洲犹太人受迫害和遭灭绝情况的观点更加多样化。学者们对迄今为止为世人所忽视的反犹政策要素(例如雅利安化、强迫劳动和市政当局的作用)进行了深入研究,加深了我们对反犹政策激进化的进程、驱动力和运作机制的理解。①Frank Bajohr,“Arisierung”in Hamburg.Die Verdrängung jüdischer Unternehmer 1933—1945(Hamburg:Christians,>1997);Gruner,Wolf.“Local Initiatives,Central Coordination:German Municipal Administration and the Holocaust”,Networks>of Nazi Persecution.Bureaucracy,Business,and the Organization of the Holocaust,(New York—Oxford:Berghahn Books,>2005),pp.269—294;Sabine Mecking/Andreas Wirsching,Stadtverwaltung als Systemstabilisierung? Tätigkeitsfelder und>Handlungsspielräume kommunaler Herrschaft im Nationalsozialismus,in:dies.(Hrsg.):Stadtverwaltung im Nationalsozialis->mus.Systemstabilisierende Dimensionen kommunaler Herrschaft,Paderborn u.a.:2005;Gruner,Wolf.Jewish Forced Labor>Under the Nazis:Economic Needs and Racial Aims,1938—1944(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6).
此外,正如本文开篇所述,过去二十多年间学者们对犹太大屠杀的深入研究令人信服地证明,那种认为柏林当局指挥一切的简单理解,并不能很好地解释纳粹对欧洲犹太人的迫害和谋杀。新的研究描绘了一幅更加复杂的画面,新的证据显示了在德国和在被占领的波兰土地上,社区、地区和中央政府之间是如何动态互动的,以及那些狂热分子是如何迫害和谋杀犹太人的。例如,关于组织犹太人强迫劳动问题的学术新见解认为,这些政策的制定和组织工作主要由劳工事务当局和地方行政部门负责,而不是由党卫队负责。总的来说,正如历史学家先前的预期和承认的那样,所有制度层面的机动空间都变大了。此外,与其说是经济原因,还不如说是意识形态原因,形成了这种迫害因素。②Dieter Pohl,Von der “Judenpolitik”zum Judenmord.Der Distrikt Lublin des Generalgouvernements 1939—1944(Frankfurt/Main:Lang,1993);Bogdan Musial,Deutsche Zivilverwaltung und Judenverfolgung im Generalgouvernement.Wiesbaden 1999;Christopher Browning,Nazi Policy,Jewish Workers,German Killers.Cambridge 2000;Gruner,Wolf.JewishForced Labor Under the Nazis:Economic Needs and Racial Aims,1938—1944(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6).
这些发现被证明是特别重要的,因为一些研究人员把1920年代出现的激进的种族主义思潮与1900年左右出生的年轻德国学者联系在一起,正是这一批人在党卫队的领导下实施了消灭犹太人以及安乐死的计划。③Michael Wildt,An Uncompromising Generation.The Nazi Leadership of the Reich Security Main Office(Madison:Wisconsin University Press,2010).相比之下,城市精英主要出生于1880—1890年之间,他们拥有不同的社会身份和目标,如果比较他们的传记与他们的活动,我们发现一方面他们之中有一些非常活跃的党外成员,另一方面有些老纳粹党员对反犹活动漠不关心,有些甚至是观点游移不定。④Bettina Tüffers,Der Braune Magistrat.Personalstruktur und Machtverh?ltnisse in der Frankfurter Stadtregierung 1933—1945,Frankfurt am Main 2004;Gruner,Wolf.“Local Initiatives,Central Coordination:German Municipal Administration andthe Holocaust”,Networks of Nazi Persecution.Bureaucracy,Business,and the Organization of the Holocaust,(New York—Ox-ford:Berghahn Books,2005),pp.269—294.对不同管理机制的研究显示,出于个人动机(如职业晋升、贪婪欲望、个人恩怨,以及被忽视的制度利益)而导致的迫害可能比我们先前的预期更多,突出反映在诸如廉价劳动力、房地产或预算审议等问题中。⑤Martin Friedenberger,Klaus—Dieter Gössel and Eberhard Schönknecht,eds.,Die Reichsfinanzverwaltung im Nation-alsozialismus.Darstellung und Dokumente(Bremen:Ed.Temmen,2002);Susanne Meinl and Jutta Zwilling,eds.,LegalisierterRaub.Die Ausplünderung der Juden im Nationalsozialismus durch die Reichsfinanzverwaltung in Hessen (Frankfurt/Main:Campus,2004);Wolf Gruner,Öffentliche Wohlfahrt und Judenverfolgung.Wechselwirkungen lokaler und zentraler Politikim NS—Staat(1933—1942),Oldenbourg Verlag:Munich 2002.
新的研究不仅使发生在德国、波兰以及波罗的海国家和苏联领土上的犹太大屠杀的故事变得复杂化,还告诉我们西欧地区的大屠杀是如何展开的。⑥Christian Gerlach,“Kalkulierte Morde:die Deutsche Wirtschafts—und Vernichtungspolitik in Weissrussland 1941 bis 1944”(Hamburg 1999);Kooperation und Verbrechen.Formen der》Kollaboration《imöstlichen Europe 1939—1945,hrsg.Chris-toph Dieckmann zus.mit Babette Quinkert,Wallstein Verlag,Göttingen 2003.在法国和荷兰,新一代的学者通过研究财物征用、法庭判决和市政档案,探讨了反犹政策的发展,以及当地非德国机构和非德国人员的参与程度。①Geraldien von Frijtag Drabbe Kunzel,Het recht van de sterkste—Duitse strafrechtspleging in bezet Nederland.Am-sterdam 1999;Pillagessur ordonnances.La confiscation des banques juives en France et leur restitution,1940—1953(Paris:Fa-yard 2003);Tal Bruttmann(sous la direction de),Commission d'enquête de la ville de Grenoble sur les spoliations des biens dejuifs,Persécutions et spoliations des Juifs pendant la Seconde Guerre mondiale,Résistances,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Grenoble,2004;Tal Bruttmann,Au bureau des affaires juives.L'administration francaise et l'application de la législation antisémite(1940—1944),La Decouverte 2006.最近的研究表明,除了盖世太保、党卫队和被占领区地区行政当局的德国官员启动反犹措施之外,既有机构中的许多当地人也同样争先恐后地歧视犹太人。
因此,德国人和当地居民的广泛合作,成为反犹迫害狂热化以及整个纳粹政权保持稳定的最被低估的原因。对参与犹太大屠杀的人员进行比较研究是至关重要的,这有助于我们理解为什么一些机构发挥了积极作用,而另一些机构没有发挥积极作用,是什么推动了激进运动,是谁发起了迫害政策以及为什么要这样做。
种族屠杀的研究现状
在牛津大学出版社2010年出版的《种族屠杀研究手册》中,两位编辑德克·摩西(Dirk Moses)和唐纳德·布洛克汉姆(Donald Bloxham)认为种族屠杀研究已经形成了一个独立的研究领域。他们甚至称之为一门学科,有自己的期刊、学术项目和公众影响。②The Oxford Handbook of Genocide Studies.ed.by Donald Bloxham and A.Dirk Moses,(Oxford;New York:OxfordUP,2010),p.2.虽然后一个论断似乎是有些夸大了,但是由于每个学科都有一套特定的技能和方法,因此种族屠杀研究在国际上确实构成了一个日益扩大的领域,有两个主要的国际专业协会和两年一届的大会。
从一开始,种族屠杀研究就与犹太大屠杀研究深度交织在一起,犹太大屠杀研究促进了人们对前者的兴趣,同时也影响了前者在方法论上的演进。犹太大屠杀研究主要由历史学家、政治学家和社会学家推进,他们撰写了最早一批关于种族屠杀的杰出著作,并在最初几十年中塑造了种族屠杀的研究领域。在早期,多数研究聚焦于犯罪记录,而大部分的分析性讨论却受制于关于正确定义的问题。正如2010年出版的那本手册的编辑所称的那样,这一发展趋势产生了将种族屠杀研究“历史化”的迫切需求。③The Oxf or d Handbook of Genocide Studies,p.7.
近十年来,受过大量历史学训练的新一代种族屠杀研究者开始以多样化的研究课题和以自己的名义调查大规模犯罪行为。他们开始抛弃“犹太大屠杀范式”,通过研究大规模暴力的背景、起因和过程,脱离了早期研究中对种族屠杀定义问题的纠结。④Donald Bloxham:The Great Game of Genocide:Imperialism,Nationalism,and the Destruction of the Ottoman Armeni-ans,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Colonialism and Genocide,ed.by Dork Moses and Dan Stone,New York 2007;Christian Gerlach,Extremely Violent Societies:Mass Violence in the Twentieth—Century World,1st ed.(Cambridge UniversityPress,2010);Uğurümitüngör,The Making of Modern Turkey:Nationand State in Eastern Anatolia,1913—50(Oxford UnivPr,2011).
最初几十年的研究实际上被一场激烈的辩论所淹没,争论的焦点是:a)什么是种族灭绝;b)哪些事件可以被称为种族屠杀。虽然这些关于定义问题的讨论从来没有得到明确的答案,但它们却常常阻碍学者们深入研究大规模暴力实际案例的起源和发展。虽然一开始从犹太大屠杀研究中提出的单一而简单的概念阻碍了其他种族屠杀研究,但在后来更多的变化被学者们所接受。然而,今天,我们仍然生活在这样的矛盾中:目前存在两个主要的关于种族屠杀的定义,即莱姆金在1944年之前提出的原始定义和1948年联合国公约的定义,几乎每个种族屠杀研究者都想挑战这两个定义。①Adam Jones,Genocide.A Comprehensive Introduction,Routledge 2006,pp.3—38.
拉斐尔·莱姆金(Raphael Lemkin)的宽泛定义方法包括了在文化层面上灭绝一个群体。然而,他不仅仅是一位信息灵通的活跃律师。在起草第一部关于国际“野蛮暴行”的著作(1933年)和后来提出“种族屠杀”一词之前,他都进行了认真的历史研究,包括对殖民地大规模暴力行为的研究。1948年,联合国采用了他所提出的“种族屠杀”一词,但是联合国的定义抛弃了莱姆金定义中原有的文化内涵,代之以“动机”的概念。②Adam Jones,Genocide.A Comprehensive Introduction,pp.3—38.
正如亚当·琼斯(Adam Jones)在他关于种族屠杀研究的综述中提到的那样,尽管已经存在一个法律上的定义,但在过去的十年中,许多学者还是不断提出自己对种族屠杀的个人定义,以回避法律定义的缺陷或莱姆金方法过于宽泛的问题。他引用了过去几十年中数十本重要出版物中关于种族屠杀的个人定义。③Adam Jones,Genocide.A Comprehensive Introduction,pp.16—20.
定义的问题指向了另一个概念性问题。学术上对种族屠杀的定义大多数限定于大规模杀戮行为,而将更广义的种族屠杀概念限定在迫害的最后阶段,从而缺少对实际谋杀阶段之前的罪行的研究兴趣。就犹太大屠杀研究而言,照此推论将意味着研究人员只能研究1941年6月纳粹入侵苏联之后的历史。然而相比之下,几十年来,犹太大屠杀历史学家们却彻底剖析了20世纪30年代,审视了20世纪20年代,甚至还追问了19世纪,以寻找犹太大屠杀在德国或欧洲的早期渊源。尽管对早期德国历史的深入挖掘在某些情况下可能走得太远,但相比之下,其他种族屠杀案例研究却没有哪个有比犹太大屠杀领域更深入的分析,因为学者们很少会去研究早期的历史脉络。以奥斯曼帝国在1895—1896年和1915年对亚美尼亚人的屠杀为例,这两起有组织的大规模暴力事件之间如何相互关联,至今仍然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在这里,犹太大屠杀研究的最新进展及其范围和方法,可以以一种积极的方式成为一个范例。
值得一提的是,新一代的学者已经开始转换种族屠杀的研究领域:从高度政治化和“欧洲中心论”的开端,到今天跨国和全球性的研究,比如研究发生在19世纪的塔斯马尼亚和加利福尼亚或20世纪的印度、危地马拉的大规模暴力事件。然而,这个过程还远远没有完成。由于大多数学者是在北美地区和欧洲大学接受培训并工作,种族屠杀研究仍需在亚洲、非洲和拉丁美洲当地进一步发展。尤其重要的是,要挑战西方的观点和视角,因为西方的观点仍然深受长期存在的犹太大屠杀研究范式的影响。
犹太大屠杀和种族屠杀的交织记忆
在西方,对欧洲犹太大屠杀的记忆似乎已经掩盖了所有其他系统性的大规模暴力事件。只是到了过去20年中,卢旺达、达尔富尔以及最近在伊拉克发生的可怕的大规模暴力事件,似乎才使公众和学术界意识到需要更多关注其他种族屠杀。
然而,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情况有所不同。在仔细查阅德国犹太人、德累斯顿大学罗马文学专业教授维克多·克莱姆佩勒的那本著名的日记时,人们会有惊奇的发现。1933年3月31日,就在纳粹党宣布第二天早上在全国范围内抵制犹太商店和犹太机构的那一天,克莱姆佩勒在他的日记中记录了过去几周反犹迫害的第一波浪潮,并以一句非同寻常的句子总结了他的记录:“我们应该称这个国家为亚美尼亚,而不是德国。这听起来更像是亚美尼亚发生的事。”①Victor Klemperer,Ich will Zeugnis ablegen bis zumletzten.Tagebücher 1933—1945,ed.Walter Nowojski,Band 1933—1941,2nd ed.(Berlin:Aufbau Verlag,1995),pp.16—17.
作为一名训练有素的学者,克莱姆佩勒显然具备足够的历史知识,为受压迫的犹太人所处的困境创造了这个令人印象深刻的隐喻。然而,其他德国人会理解克莱姆佩勒在1933年的隐喻吗?
出乎意料,答案是肯定的。关于奥斯曼帝国境内亚美尼亚人被蓄意大规模屠杀的知识,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和战后就已经迅速而广泛地传播开来,在德国尤其是这样。1919年夏天,《克尔尼什报》(Kl nische Vol kszeitung)称大规模谋杀亚美尼亚人是“世界历史上最大的罪行”。②Kölnische Volkszeitung,Aug.2,1919;www.ar menocide.net(PA—AA/R14106).仅仅通过阅读他们的报纸,德国人就能了解到这次大屠杀的许多可怕的细节,包括在1915年6月的4天时间里,土耳其军队在凯马赫峡谷屠杀了20000到25000人,其中大部分是妇女和儿童。从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到1933年,传教士和目击者撰写的报刊文章、传单和公开演讲,以及有关的书籍,甚至诗歌和戏剧都引起了几乎不间断的公众讨论和历史认知。百科全书中描述大屠杀的条目甚至用了一个特别的术语“亚美尼亚暴行”(Ar menier Greuel))来形容恐怖。直到1945年,德国的政治家、记者、律师以及受迫害的犹太人还经常使用这种特殊的表达方式。③Seein general:Wolf Gruner,“Peregrinations into the Void?”Ger man Jews and their Knowledge about the Armenian Genocide during the Third Reich,in:Central European Histor y,45(2012),No.1,pp.1—26.Recently also Stefan Ihring,Justifying Genocide:Ger many and the Armenians from Bismarck to Hitler,Cambridge 2016.
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德国人对“亚美尼亚暴行”普遍表达出的良知不应让人感到惊讶,因为暴行发生仅仅过了17年。亚美尼亚大屠杀对1933年的德国人对来说,并不比当代卢旺达发生的种族屠杀离我们更遥远。
因此,在德国政府开始迫害犹太人之后,作为警告,多次有人提到亚美尼亚人的命运。有关人士在德国写的日记以及在流亡国外时的出版物中,反复提到了“亚美尼亚暴行”。在纳粹占领波兰并开始将犹太人大规模驱逐出第三帝国之后,一些目光敏锐的德国犹太人洞悉到,这些事态发展是一个严重的威胁,并再次举出奥斯曼帝国消灭亚美尼亚人的例子以提醒欧洲犹太人。④Gruner,“Peregrinations into the Void?”,pp.16—23.
然而,在1945年之后,纳粹消灭欧洲犹太人的近期记忆迅速掩盖了亚美尼亚大屠杀的记忆。早在1930年,德国记者海因里希·维尔比乌彻(Heinrich Vierbücher)仍然可以写到亚美尼亚大屠杀的独一无二性:“为了消灭整个民族,有意识地屠杀妇女和儿童——这是史无前例的……在尝试用各种方法去理解之后,我们使用了所有可用的解释,例如谋杀的欲望、贪婪、宗教仇恨、专横和无知,还有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东西,以至于1915年的悲剧在我们看来似乎是历史上最血腥、最残酷的谜团。”⑤Gruner,“Peregrinations into the Void?”,p.25.
但是,在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这些词汇变成描绘纳粹消灭欧洲犹太人的文字。新的记忆开始逐渐掩盖了短短30年前亚美尼亚人灭顶之灾的历史。“奥斯威辛”最终将取代“凯马赫峡谷”,成为“史无前例的、可怕的、系统性的屠杀”的象征。
当犹太大屠杀使亚美尼亚种族灭绝历史黯然失色时,欧洲人的记忆中除了这种转变,另一件有系统的屠杀历史事件也几乎从记忆中消失了,因为它发生在遥远的亚洲:南京大屠杀。1937年圣诞前夜,美国新教传教士乔治·费奇在写给他的妻子的信中谈到了日本军队在南京大规模屠杀中国人。意味深长的是,这位传教士的话使我们想起了德国人维尔比乌彻关于亚美尼亚种族屠杀的判断:“我祈祷一切能很快结束,但我担心它将持续数月之久,不仅是在这里,而且是在中国的其他地方。我相信这在现代历史上是无可比拟的。”①Takashi Yoshida,“Wartime Accounts of the Nanking Atrocity”,in:Bob Tadashi Wakabazashi,The Nanking Atrocity 1937—1938.Complicating the Picture,New York:Berghahn Books 2007,p.256.
超越种族屠杀经典研究:南京暴行比较研究的路径
除了德国记者与美国传教士对两起不同的大规模屠杀事件得出的共同个人印象之外,历史学家还能发现1937—1938年日军在南京所犯下的暴行与其他暴行有何相似之处?
让我们从较为明显的相似之处开始。以今天的观点来看,日本政府否认历史的做法让人联想起土耳其政府日常进行的持久论战。在面对这两起大规模暴力事件时,他们的论点非常相似。两国政府都责备:a)受害者夸大了自己的损失,b)对于明显无法否认的人员伤亡,加害者坚称是战争导致,或者是由于镇压受害者的反抗而产生。
他们不断减少承认受害者人数的做法似乎也非常相似。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土耳其政府公开承认有80万亚美尼亚人被谋杀,但很快又将人数减少到60万。今天,它只承认有20万受害者,而亚美尼亚人声称,他们在1915—1916年的有计划屠杀中损失了150万人。②Gruner,“Peregrinations into the Void?”,pp.4 and 11.同样,日本通过1951年旧金山和平条约首次接受了战后审判的裁决。在对日军最高指挥官松井石根的判决提到了南京及其周边地区20万平民和战俘的死亡。③Fujiwara Akira,The Nanking Atrocity.An Interpretive Overview,in:Bob Tadashi Wakabazashi,The Nanking Atrocity 1937—38.Complicating the Picture,New York:Berghahn Books 2007,pp.29—54,here p.51.然而,今天,日本方面只承认这一数字的一小部分。
关于实际的事件本身,或许未来进行学术比较的一个潜在途径是将日本的征服理解为一种殖民扩张。最近,学术界进行了一些讨论,学者们把20世纪30年代日本提出的“大东亚新秩序”归类为帝国扩张,并强调其殖民特性。虽然人们承认日本的政策是以根深蒂固的种族主义为特征,与此同时却有一些历史学家声称这并没有导致种族屠杀。④Reto Hof mann,The f ascist new-ol d or der,in:Jour nal of Global Histor y (2017),12,pp.166—183;Ethan Mark,‘The perils of co—prosperity:Takeda Rintarō,occupied Southeast Asia,and the seductions of postcolonial empire’,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119,4,2014,p.119.
相比之下,19世纪和20世纪的殖民主义者发动过几次种族灭绝行动。其中一个例子就是1904年的种族灭绝行动,当时德国人在西南非洲地区打败并屠杀了赫雷罗人和纳马人,让其余的人在沙漠中饿死。在这两个案例中,德国殖民者都利用大规模谋杀作为控制土地的工具。在一场战争的掩护下,系统谋杀被实施,首先是征服,然后行使对被征服土地的控制。为了实现安全,德国军队决定粉碎一切存在的或想象的武装游击力量抵抗。
但是,经过进一步的考量,与日本侵华最具可比性的是纳粹入侵苏联。当我们把日本对中国的侵略看成是殖民扩张时,我们尤其要将其跟纳粹对苏联领土的占领进行比较。⑤例如Wendy Lower,Nazi Empire Buil ding and the Holocaust in the Ukr aine.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Chapel Hill 2005.在此,两者都实施了系统性的谋杀,以便在资源稀缺时对迅速征服的大片土地并进行控制,通过打击任何正在出现的或想象中的抵抗来达到最大程度的安全。
在1941年7月,德国保安总局警察头子莱因哈德·海德里希发布命令,在被占领地区处决所有的苏联犹太人和苏军政治委员。该命令旨在通过一切手段确保占领地区的安全,并防止潜在的抵抗游击队的出现。首先,德国人开始大量杀害犹太男子,因为他们被想象成潜在的抵抗者。不久,从1941年8月起,安全部队开始谋杀犹太人妇女和儿童,这些人被视作未来抵抗的潜在力量。①See for example:Christopher Browning with contribution by Jürgen Matthäus:The Origins of the Final Solution:The Evolution of Nazi Jewish Policy,September 1939—March 1942 Lincoln: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 2004.Fujiwara Akira,The Nanking Atrocity,p.41.
日本方面也同样提出了与纳粹入侵苏联类似的安全问题。在日军第十六师团进占南京之后,1938年1月,一位负责安全的旅团长呼吁在该市采取所谓的“扫荡”行动。日本军队搜索潜在的抵抗者。因此,他们在所谓的“扫荡”行动中,把所有青年和成年男子都看成是败残兵或穿着便衣的士兵,②Fujiwara Akira,The Nanking Atrocity,P.44.甚至公然在国际安全区围捕他们。③Fujiwara Akira,The Nanking Atrocity,P.49.结果,日军士兵在长江两岸处决了成千上万的中国人。
虽然镇压抵抗是解释纳粹在苏联被占领地区开始大规模蓄意谋杀的重要因素,但正如学者克里斯蒂安·格拉赫(Christian Gerlach)所说,还有一个额外的动机:在纳粹占领的东部,粮食极度短缺。尤其是1941年秋季和1942年夏秋季,苏联和波罗的海诸国发生的另一波消灭犹太人的浪潮,据推测就是由于食物极度匮乏而引起的。这个有关粮食问题的重要论据的背景是,在入侵行动开始之前,德国军队接到了柏林的命令,要求“以战养战”。这样一来在战争期间,所有其他粮食都可以用来喂养德国人民。这一命令据认为是为了避免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国内出现饥荒的情况再次发生,那次饥荒被视为削弱了德国的战争能力。④Christian Gerlach,Krieg,Ernährung,Völkermord.Forschungen zur deutschen Vernichtungspolitik im Zweiten Weltkrieg,Hamburg 1998;idem,Kalkulierte Morde:Die deutsche Wirtschafts—und Vernichtungspolitik in Weissrussland 1941 bis 1944(Hamburg:HIS,1999).See for the history of this argument the introduction in:Christoph Dieckmann/Babette Quinkert(Hrsg.),Kriegführung und Hunger 1939-1945.Zum Verhältnis von militärischen,wirtschaftlichen und politischen Interessen(Beiträge zur Geschichte des Nationalsozialismus,Bd.30),Wallstein Verlag,Göttingen 2015,pp.9—32.
然而,新的战争计划并没有奏效,因为1941年6月开始的德军入侵行动比预期的时间要长,入秋已经很长时间,错过了收获季节。因此,被占领土上没有足够的粮食来养活德国居民和当地居民。这种意想不到的巨大短缺状况为杀害犹太人提供了额外的理由:作为劣等人和不必要的粮食消费者,犹太人必须被消灭。⑤See Christoph Dieckmann/Babette Quinkert(Hrsg.),Kriegführung und Hunger 1939—1945.Zum Verhältnis von milit?rischen,wirtschaftlichen und politischen Interessen(Beiträge zur Geschichte des Nationalsozialismus,Bd.30),Wallstein Verlag,Göttingen 2015.
同样的,1937年12月24日,侵华日军第十六师团在一份报告中写道:“我们规定,此次行动中士兵和马匹必须就地解决给养。”⑥Kasahara,Tokushi,Massacres outside Nanking city,in:Bob Tadashi Wakabazashi,The Nanking Atrocity 1937—38.Complicating the Picture,New York:Berghahn books 2007,pp.57—69,here p.64.因此,入侵南京的20万日军不得不自己寻找食物。这种情况导致日本军队在通往南京的路上系统性地抢劫和烧毁村庄,直到1937年12月13日南京沦陷。一部分市民成为无家可归者和难民,因此成为日本军队的目标。南京城内外发生了无数零散的屠杀。它们从1937年12月持续到1938年3月,是日本更广泛的战时政策的一部分。⑦Fujiwara Akira,The Nanking Atrocity,p.35
纳粹和日本侵略政策的另一个潜在可比较方面是对待战俘的方式。日本认为,在中国,没有必要尊重国际法。⑧Fujiwara Akira,The Nanking Atrocity,p.36.“皇军”的公开政策是不接受俘虏。⑨Fujiwara Akira,The Nanking Atrocity,p.38.部队指挥官甚至接到了上面的命令,要求杀死战俘。⑩Fujiwara Akira,The Nanking Atrocity,pp.42—43.这种对敌军战俘的罪恶处理方式部分是由于日本方面认为这次入侵不是宣战,而是冲突或暴力事件。⑪See for example:Christopher Browning with contribution by Jürgen Matthäus:The Origins of the Final Solution:The Evolution of Nazi Jewish Policy,September 1939—March 1942 Lincoln: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 2004.Fujiwara Akira,The Nanking Atrocity,p.41.因此,仅在1937年12月16日和17日两天内,日本军队就在幕府山附近的长江岸边根据命令枪杀了17000—18000名中国战俘。⑫Ono Kenji,Massacres near Mufahsan,in:Bob Tadashi Wakabazashi,The Nanking Atrocity 1937—38.Complicating the picture,New York:Berghahn books 2007,pp.70—85,here p.84.
在纳粹入侵苏联期间,德国人并没有立即杀死所有被俘虏的苏联士兵。然而,还是有许多士兵死于非命。首先,盖世太保进入战俘营,他们挑出并杀害了被俘部队中的所谓共产党员政委和犹太人。这项政策夺去了10多万人的生命。后来,德国人在露天营地收容了数百万苏联战俘。由于缺乏住所和食物,在6个月内就造成200万人死亡。①Introduction,in:Christoph Dieckmann/Babette Quinkert(Hrsg.),Kriegführung und Hunger 1939—1945.
日本军队在南京的大规模杀戮和抢劫活动也包括大规模强奸妇女。战后盟军的起诉书提到南京除了有20万到30万平民死亡外,还有2万至8万起强奸案。②Bob Tadashi Wakabazashi,Introduction,in:idem,The Nanking Atrocity 1937—38.Complicating the Picture,New York:Berghahn Books 2007,p.8;Akira,The Nanking Atrocity,p.49.对于纳粹大屠杀,直到最近学术研究才开始讨论德国占领东欧期间的强奸罪行。此前,人们甚至没有想到这个问题,这是由于德国军人有所谓的种族血统禁忌。然而,已故英国学者大卫·塞萨拉尼(David Cesarani)在他关于纳粹“最终解决”方案的遗作中,以开创性的方式向我们提供了充分的证据,证明在被占领的东欧地区,特别是在乌克兰、波兰、罗马尼亚、苏联等被占领的国家领土上,德国人对非德国人的强奸是频繁发生的。③See David Cesarani,Final Solution:The Fate of the Jews 1933—1949(Macmillan,2016).
性暴力的受害者经常被枪杀,以消灭强奸罪行的证据。这与许多日本士兵的行动相似。虽然我们还不知道纳粹统治下大规模强奸罪行的实际规模,但为了比较,我们可以在1980—1982年的危地马拉或1994年的卢旺达种族灭绝事件中发现能与侵华日军强奸罪行相参照之处。在那里,性暴力和强奸案件也是数以万计。同样,受害者经常在强奸后被谋杀。④Carol Rittner,John K.Roth,eds.Rape:Weapon of War and Genocide.St.Paul:Paragon House,2012.
总而言之,虽然将日本在南京及其附近地区的暴行与历史上的其他种族灭绝事件进行比较有多种可能的途径,但我们首先需要对大规模杀戮和强奸的关键决定的一般原因以及这些种族屠杀的参与者的实际动机做更多的研究。
结论
针对某个特定民族的系统性的大规模暴力在世界历史上屡见不鲜,因此需要列入历史词典。与那种认为犹太大屠杀是20世纪的一种孤立的或独特的现象的观点不同的是,研究一再表明,在19世纪和20世纪期间,许多国家不同规模地发生了类似的暴力事件:从殖民时期对塔斯马尼亚和加利福尼亚土著人口的灭绝行动,到奥斯曼帝国的种族屠杀,再到后殖民时代国家如卢旺达等发生的种族灭绝事件。
由于这些原因,马克·莱文(Mark Levene)建议我们不要把种族屠杀看成是反常的,而应该从民族国家模式中寻找它的历史根源,该模式旨在最大限度地发挥其在寻求发展中的资源潜力。此外,他甚至描绘了一个由环境和经济危机驱动的未来暴力场景的黑暗世界。⑤Mark Levene,From Past to Future:Future Prospects for Genocide and its Avoidance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in The Oxford Handbook of Genocide Studies.ed.by Donald Bloxham and A.Dirk Moses,(Oxford;New York:Oxford UP,2010),pp 638—660,here p.657.
如果对某些人实施系统性的大规模暴力是世界历史的一种模式,那么我们就需要以比较的方式深入研究它的条件、发展和结果。
然而,对犹太大屠杀以及其他种族屠杀的历史和记忆的研究走上了一条互相交织的道路。虽然从一开始,对犹太大屠杀的简单认识成为勾勒其他种族屠杀的蓝图,并且常常将学术讨论局限于以寻找其他大规模暴力案例与犹太大屠杀的类似性为唯一目的。后来,对前者的广泛深入研究导致对涉及大屠杀的动机、兴趣和过程的更复杂的理解,因此犹太大屠杀研究最近成为种族屠杀研究的更微妙和更成熟的模型。
种族屠杀研究不应该把焦点全部放在大规模杀戮上,这并不能解释为什么会发生这些杀戮,而应该强调对具体历史条件以及加害者个人利益和动机、政治选择和个人责任的认真研究。
历史需要被理解,它是由利益多样化的并且经常相互发生利益冲突的人类推动的开放的发展过程。利益冲突严重影响着人们的历史选择,从而影响着社会走哪条路以及为什么要走那条路。这种方法同样可以揭示迄今为止未被明确列入种族屠杀经典的被忽视的案例,如日本军队在南京犯下的暴行。
我的初步研究发现了其他种族灭绝事件之间的相似之处。首先,从历史记忆和否定论等问题来看,1937—1938年日本军队在南京的大规模屠杀和1915—1916年青年土耳其党人实施的亚美尼亚种族屠杀之间的相似性是显而易见的。其次,人们注意到日本帝国主义对中国的入侵和1941年纳粹对东欧的殖民化之间出乎意料的相似之处。例如,征服政策、通过大规模暴力镇压真实的和想象中的抵抗斗争来维持安全的政策,要求侵略军在被占领土地上以战养战的政策,这些政策紧密联系,都导致了系统性的大规模抢劫、纵火、掠夺和谋杀。最后,不容忽视的是,研究纵容大规模强奸的政策也许是一个颇具前景的比较路径。
未来的研究可能会为我们提供更多的方法来建立南京大屠杀与世界历史上其他大规模暴力和种族灭绝事件的可比较要素,这将由后人来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