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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海珠寺的沉浮看宋代以降广州社会的变迁

2019-12-14杨宪钊

地域文化研究 2019年2期
关键词:海珠广州出版社

杨宪钊

海珠寺,一座消失的丛林,位于古羊城城南江心之中。自南宋末年创立,直至清代消亡,在广州城城池建设与社会文化快速发展的背景之下,在珠三角佛教与社会世俗的盘根错节之中,经历了一系列复杂的演变过程。海珠寺特殊的地理位置与自身的宗教属性,决定了它特殊的娱乐、文化、军事意义,地方文献赋予了其“冶游圣境”“登第嘉符”“饯别之所”“省屏籓地”等形形色色的文化蕴涵。海珠寺因此成为一个广州历史文化的综合体,其身上所携带的多重因子,正是宋代以降广州社会变迁的缩影,通过透析海珠寺的发展历程,有助于加深对珠三角文化一体性特质的理解。

一、佛门清净地:宋元海珠寺的声名鹊起

海珠石,在广城南珠江之中,是一块巨型礁石,因受江水长期冲刷而浑圆似珠,“圆秀如珠,且广人称江河为海”,故名海珠,“址广十丈余,四面环汇皆水。”①(明)郭棐撰,王元林校注:《岭海名胜记校注》卷7《海珠记上·海珠慈度寺记》,西安:三秦出版社,2012年,第229页。呈椭圆形,长100多米,宽50 米,东西长,南北窄,面积不大。两宋亦称其为“走珠石”,南宋方信孺《南海百咏》一书记载了“贾胡负珠”的民间传闻,②(宋)方信孺撰:《南海百咏》,广州:广东出版集团,2010年,第38页。故名“走珠石”。该书称“走珠石,在河南。”可见宋元时期,海珠石更靠近珠江南岸,离北岸之广州城较远。南宋末期,海珠石距北侧江岸约330米。③广州市越秀区人民政府地方志办公室、广州市越秀区政协学习和文史委员会主编:《越秀史稿》第2卷,广州:广东经济出版社,2015年,第174页。海珠石为“珠江三石”之一,屈大均在《广东新语》卷三《山语》谓:“西北二江之来,至广州,先以灵洲为砥柱,次以海珠,次以海印,次以禺珠,皆在水中央,所谓鳌峰也。”①(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卷3《山语》,台北:广文书局,1978年,第169页。

通过约成书于南宋开禧二年(1206)的《南海百咏》一书可以看出,海珠石上并未有建筑存在。至宝祐四年(1256),李昴英始在此建立海珠寺。李昴英(1200—1257),字俊明,号文溪,番禺人。宝庆二年(1226)中进士一甲第三名,成为广东科举考试的首位探花。李昴英未及第之时,曾读书于海珠石上。后在读书处的基础上捐资建立寺庙,选择已废弃的南汉州东慈度寺为寺额,故名海珠慈度寺。景定三年(1262),广东转运判官洪天锡建李忠简公祠于海珠寺,以祭祀李昴英。②杨宪钊:《“寺院立祠祭贤”现象的文献考察》,《兰台世界》2017年第8期。海珠慈度寺因李昴英之名在南宋末年既已闻名遐迩,时住持僧鉴义作《海珠慈度寺记》,中言“穗石福地,其名四驰。”③(明)李韡编,(清)李文熖重辑:《海珠小志》卷1《海珠慈度寺记》,《广州大典》第229册,广州:广州出版社,2015年,第13页。

宋元时期,海珠寺是一方梵刹所在,佛门清净,自非畅游之地。时广州市民的郊游之地位于药洲、蒲涧。宋人洪适《盘洲文集》卷二十二《张运知广州制》有云:“二广之区,五羊最大,药洲、蒲涧,民有嬉游之风。”④(宋)洪适:《盘洲文集》卷22《张运知广州制》,《中国古籍珍本丛刊》第42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5年,第179页。海珠寺“屹峙洪涛中”,江面宽阔,波涛汹涌,往来不便,故并未成为广州市民游玩的场所。而因其四面环水,清幽之境,名人之迹,也吸引了部分文人的目光。南宋末年,“时张镇孙辈于此结龙头会,有挽长弓射江之梦。镇孙果中咸淳辛未状元,其科名赫赫彪显矣。”⑤(明)郭棐撰,王元林校注:《岭海名胜记校注》卷7《海珠记下》,西安:三秦出版社,2011年,第276页。海珠寺因张镇孙状元及第,地势人文的优越性再次得以彰显。李昴英、张镇孙两人给海珠寺贴上了特殊的文化符号标识,地以人重,海珠寺日益兴旺起来。

宋元时期的海珠寺因珠江的阻隔,绝非市井繁喧之地,更多的是文人墨客于此观览静修。正因为地处江心,风景旖旎,钟灵毓秀,置身寺外,环顾四周,水光一色,月色如洒。清人樊封称海珠寺的景象,“怒涛四撼,突起仙洲,瑶房嘉树,恍若蓬壶。”⑥(清)樊丰撰:《南海百咏续编》卷2《佛寺》,广州:广东出版集团,2010年,第202页。因此文士将其忝入南宋末年所评选的“羊城八景”,即“珠江秋色”。然正因宋元时的珠江“怒涛四撼”,远非今日之平静,故而一般海珠寺在民众心中更多的是岛屿佛宫。

海珠寺因地处江心,南宋端宗景炎二年(1277),宋、元两军曾交战于此,“冬十月,经略使张镇孙及元塔出、吕师夔战于海珠寺,镇孙败绩,元人复陷广州。”⑦(明)刘廷元修,王学曾撰:《(万历)南海县志》卷3《政事志·事纪》,广州:岭南美术出版社,2007年,第39页。

元军在攻打广州城时,珠江北部的江岸建筑皆毁于兵燹,广州城南地区发展始终不及宋代,以故,成化《广州志》卷三十《八景》中“珠江秋色”并未入选。也就是说“珠江秋色”所存在的时间仅在南宋末年,因此我们可以断言,宝祐四年(1256)所建立的海珠寺,在整个宋元时期都只是佛门清净地。元大德间(1297—1307)海珠寺毁,元帅罗璧为之重修。⑧(明)李韡编,(清)李文熖重辑:《海珠小志》卷1《重修海珠慈度寺》,《广州大典》第229册,广州:广州出版社,2015年,第14页。

二、欢娱之所:明代海珠寺的鼎盛期

正是基于宋元海珠寺的发展,明初,在洪武二十四年(1391)清理佛教的过程中,海珠寺以地名胜得为丛林,先后归并南海北水堡隆兴寺、白藤堡镇康村国寿寺、巴由都紫泥堡瑞云山隆兴寺等寺庙,“广集僧众,至无栖所,而且口粮不足。”①(明)李韡编,(清)李文熖重辑,(清)李管朗增补:《海珠志》卷1《海珠管业说》,《广州大典》第229册,广州:广州出版社,2015年,第143页。海珠寺规模于兹为盛。开启了有明一代海珠寺的鼎盛局面,是《皇明寺观志》中广州府十寺的一寺,②(明)佚名辑:《皇明寺观志》,《中国佛寺志丛刊》第一册,扬州:广陵书社,2006年,第290页。为一方重要丛林。据《海珠志》卷一记载成化间王文凤所作《重修海珠慈度寺》与李管朗所撰《海珠慈度寺说》,海珠寺在明代,历经宣德间、正统间、天顺五年、成化间、崇祯九年,凡六修。明代实行收紧的佛教政策,海珠寺的屡次重修,在整个珠三角地区都别具特色。

明代前期,海珠寺还主要以其佛教丛林为特色,文人也多因禅宫胜地而游览,成化间王文凤作诗言潮水与禅修的关联:“水去心常静,潮来梦不惊。坐看波底月,道果自圆成。”③(清)孔兴琏修:《(康熙)番禺县志》卷17《艺文二》,广州:岭南美术出版社,2007年,第606页。同时人张诩《游海珠寺》鲜明的道出了海岛山洲与佛寺的关系,“中间一座岿禅宫,四面如山浪拍空。”④(明)郭棐撰,王元林校注:《岭海名胜记校注》,西安:三秦出版社,2011年,第247页。而成化《广州志》卷三十《八景》记载的明代“广州八景”与元代完全相同,“珠江秋色”仍未入选。说明时至明中叶,海珠寺依然不是广州市民的欢娱之所。

明中后期,随着广州南面江岸不断的向南推移,淤涨成陆,至明季,海珠石北距江岸约176米。⑤广州市越秀区人民政府地方志办公室、广州市越秀区政协学习和文史委员会主编:《越秀史稿》第2卷,广州:广东经济出版社,2015年,第424页。随着明代承平日久,南城商业愈发繁盛,经济活动不断向南迁移,五羊驿、税课司、批验所、市舶提举司等衙署集中于此,嘉靖间,两广总督吴桂芳在《议筑广东省会外城疏》奏疏中明言增筑新城的必要性:

广东省城,为十郡根本之地,而城南郭外,正诸商贸易之区,生民之凑集如云,财货之积聚满市,真一省丰阜之最,两广通利之源也。⑥(明)陈子龙等辑:《皇明经世文编》卷342《吴司马奏议·议筑广东省会外城疏》,台北:台北国联图书出版有限公司,1964年,第377页。

于是在嘉靖四十四年(1565)动工修筑新南城。外城的增筑,海珠石向北岸的靠拢,海珠寺与广州城距离更近。于是海珠寺成为游观嬉戏、迎劳燕饯的绝佳场所。为此,正德十三年(1518)广州政府专门设置渡船,以供往返。“复仰广州府城外埠泊各渡船,每年合众供应一长艇,艇一人往来海珠,以便游谒。”⑦(明)李韡编,(清)李文熖重辑,(清)李管朗增补:《海珠志》卷1《海珠忠简先公祠说》,《广州大典》第229册,广州:广州出版社,2015年,第131页。万历间,陈第《两粤游草》一书记载海珠寺“以近省会,游人杂沓,夜景佳矣。渔灯错落,天籁风清,对床南轩,波涛若动于枕席。”⑧(明)陈第:《两粤游草》《记·游西樵记》,《广州大典》第428册,广州:广州出版社,2015年,第614页。屈大均记载羊城人于七夕日亦游玩于海珠,“广中七七之夕,多为素馨花艇,游泛海珠及西濠、香浦。”①(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卷27《素馨》,台北:广文书局,1978年,第1452页。可见,明中后期,海珠寺在普通民众中已成为游览的佳境所在。

王临亨《粤剑编》称海珠寺“在会城南门外海中,形圆若珠,宦游者以为饯别之所。”②(明)王临亨:《粤剑编》卷1《志古迹》,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弘治间,广东按察司副使陆渊擢福建左参政,“宪长刘公率诸同官暨藩阃诸公,合饯于海珠寺之法堂。”③(明)方良永:《方简肃文集》巻4《序·海珠别意图序》,《四库明人文集丛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260页。嘉靖间,山西人巡按御史孙永思在海珠寺宴请李凉溪、崔南驼二好友,并作《海珠寺燕李凉溪、崔南驼二鸿胪乡友》四首。④(明)郭棐撰,(清)陈兰芝增辑,王元林点校:《岭海名胜记增辑点校》,西安:三秦出版社,2016年,第221-222页。清人陈兰芝所增辑《岭海名胜记增辑》一书补录了许多明士人海珠饯别诗文。

万历二十九年(1601)以刑部主事恤刑广东的昆山人王临亨至粤,税监李凤在海珠寺宴请之,《粤剑编》卷3记其事:

西洋之人,深目隆准,秃顶虬髯。身着花布衣,精工夺目。语作撑犁孤涂,了不可解。税使因余行部,祖于海殊寺。其人闻税使宴客寺中,呼其酋十余人,盛两盘饼饵,一瓶酒以献。其饼饵以方尺帨覆之,以为敬。税使悉以馈余。⑤(明)王临亨:《粤剑编》卷3《志外夷》,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91页。

这里的西洋之人,据汤开建考察,乃是万历二十九年(1601)入粤,被李凤破例召进广州将一个月的荷兰人。⑥汤开建:《万历中期广东税监李凤与澳门的关系——以朱吾弼〈参粤珰勾夷疏〉为中心》,《明代澳门史论稿(下)》,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12年,第552页。李凤在海珠寺宴请王临亨,荷兰人进献西式糕点、洋酒,显然,荷兰人对海珠寺是不陌生的,海珠寺离外国商船停泊的怀远驿不远,便于中外人士于此会聚。佛教寺院在外事活动中本身可充当接见外使的场所,这些事实,可验证明朝后期海珠寺在外事活动中的燕饯作用。

因海珠寺距离广州新城的距离大幅度缩减,成为舟船停泊之所,屈大均《广东新语》讲到海珠寺有古榕十余株,“四边蟠结,游人往往息舟其阴。”⑦(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卷5《石语·三石》,台北:广文书局,1978年,第372页。同时也成为粤人龙舟竞渡之重要场所。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中描述了明末广州海珠寺端午节龙舟竞渡的情形:

四月八日浴佛,采面荭榔,捣百花叶为饼。是日江上陈龙舟,曰“出水龙”,潮田始作。五月,自朔至五日,以粽心草系黍,卷以柊叶,以象阴阳包裹。浴女兰汤,饮菖蒲雄黄醴,以辟不详。士女乘舫,观竞渡海珠,买花果于疍家女艇中。⑧(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卷9《事语·广州时序》,台北:广文书局,1978年,第619页。

清初王士祯《广州游览小志》记载,海珠寺“台下瞰江水,北带羊城,估舶渔艇,往来如图画,为粤人竞渡之所。”⑨(清)王士禛撰:《广州游览小志》,《广州大典》第231册,广州:广州出版社,2015年,第250页。其《广州竹枝六首》之一写道:“海珠石上柳荫浓,队队龙舟出浪中。一抹斜阳照金碧,齐将孔翠作船篷。”⑩(清)王士禛撰:《渔洋山人精华录》卷9《今体诗·广州竹枝六首》,《四部丛刊初编》第407册,北京:中国书店,2016年,第509页。在竞渡之日,“多有龙郎、蛋女鲙鱼酤酒,零贩茘支、蒲桃、芙蕖、素馨之属,随潮来往。”①(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卷5《石语·三石》,台北:广文书局,1978年,第372页。民俗活动的过程中,夹杂着浓重的商业气息。画船云集,龙舟竞渡,箫鼓喧阗,昔日的佛门净土,早已变质,佛门清净地,一转而为欢娱之所。

与此同时,明中后期珠三角人文蔚起,理学勃兴,兴起了“南海士大夫集团”。②罗一星:《明清佛山经济发展与社会经济》,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81页。名儒大宦在昌正理学的同时,重新品评了“羊城八景”,据康熙《南海县志》卷一《舆地志·形胜》所记载,明中后期所定的新“羊城八景”,与宋元两代相比几乎全部更新,基本上以郡城为主,不求远郊景色。海珠寺因巨大的宗教人文感召,成为众多后辈儒生祈求仕途,感怀先贤之所。清人樊丰指出后人对待海珠寺的态度是“以为登第嘉符,至今未改。”③(清)樊丰撰:《南海百咏续编》卷2《佛寺》,广州:广东出版集团,2010年,第202页。“海珠晴澜”继宋季“珠江秋色”之后,重新忝列八景之中,彰显出广州城经济中心重新南移的格局下,海珠寺得到了四民的一致认可,极大地满足了社会各阶层的利益诉求,成为地域社会网络的重要衔接点。

海珠寺与广州城距离的拉近,在社会功能不断拓展的同时,海防因素也悄然凸显。明万历间莆田人苏志乾在《海珠寺赋》中即认识到海珠寺重要的屏障作用:“咨岭表之奥衍,结藂灵于五羊。控交桂而制闽越,接吴楚而扼荆襄。盘峙赵佗之屏障,纡回陆贾之云装。枕九嶷而带衡岳,负重溟而瞰扶桑。”④(清)陈元龙辑:《历代赋汇补遗》卷13《海珠寺赋》,《文津阁四库全书》集部第475册,北京:商务印书馆,第70页。在嘉靖末年至隆庆初年,海寇曾一本成为广东海域的一大巨患。隆庆二年(1568)曾一本犯广州,“驻五羊驿前三日,掠民居,焚兵船罄尽。”总兵俞大猷、郭成御之,败绩。俞大猷“几被掳”,“闭门不敢发一矢”,酿成严重政治危机。曾一本后乃“题海珠寺壁嘲之”⑤(明)苏愚:《三省备边图记》,《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史部地理类第22册,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8年,第894页。,扬帆竟去。也就是说,在曾一本犯省城之时,海珠寺可能完全暴露在海寇之手,才有了题寺壁之事,这时海珠寺尚未纳入省城的防御体系。

三、从海防重地到瓦砾之场:清代海珠寺的衰亡

香港地区学者萧国健认为“清初建筑之炮台要塞,多为位于视野广阔、射击便利及能居高临下之险要地点。”⑥萧国健:《关城与炮台》,香港:香港市政局,1997年,第56页。海珠寺因地处冲要,在明末清初成为重要的战略要地,正式纳入省城的防御体系。顺治四年(1647)五月,清两广总督佟养甲以海珠寺居省垣要害,在其上环筑炮台,“遣将弁戍守,置神器焉。”⑦(清)樊丰撰:《南海百咏续编》卷2《佛寺》,广州:广东出版集团,2010年,第202页。海珠炮台主要以封闭式围墙形制为主,沈复《浮生六记》中称:“寺在水中,围墙若城四周。离水五尺许,有洞,设大炮以防海寇。”⑧(清)沈复撰:《浮生六记》卷4《浪游记快》,长沙:岳麓书社,2016年,第99页。这种策略性的屈从,是政治权威下的直接产物,佛寺进一步被有效地编织进了地方政治的网络系统中。

顺治四年(1647)冬,佟养甲为加强城防,又在明代广州新城外增筑东西二翼城,“各长二十余丈,直至海边。”①(清)金光祖撰修:《(康熙)广东通志》卷5《城池》,《广州大典》第245册,广州:广州出版社,第296-297页。海珠寺与广州城距离更为接近,处于靖海门外,战略地位极具凸显,清人对此也有清晰的认识,《静退斋集》言“海珠寺周环炮位,设兵以守,盖国初防海之要也。”②(清)戴文灯撰:《静退斋集》卷3《古今诗三·广州杂诗八首》,《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6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77页。《鹿洲初集》有云“国初砌墉堞为炮台,用资守御,城南恃以为固……附城炮台以海珠为最要,东西掎角,作省屏籓地利得焉。”③(清)蓝鼎元撰:《鹿洲初集》卷10《记·游珠江阁记》,《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集》第403册,台北:文海出版社,1988年,第739页。明清鼎革之际,海珠寺炮台辗转于明军与清军之手。顺治七年(1650),即南明永历四年正月,清军陷韶关、南雄。时南明杜允和摄两广篆,专守羊城。杜允和与三司江椟等人于十四日出城登舟,泊于海珠寺侧,“俟烽火照影,即挂帆虎头门。”④(清)计六奇辑:《明季南略》卷15《杜允和固守羊城》,《续修四库全书》第443 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37-438页。终杳无音耗,杜允和率三司官属复入广城。可见在战争岁月,海珠寺战略地位急剧上升,退可守广州,出可逃虎头门而出海。

然而海防重地的设立,巨炮周罗,军人屯驻,明代昌盛的海珠寺发生了明显的转变,欢娱之所为之稍歇,王士禛言“用兵后,筑城置戍其上,荒落不复振矣。”⑤(清)王士禛撰:《广州游览小志》,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50页。反映了统治者的政策导向,在很大程度上制约着佛寺的兴衰。李昴英十五世孙李文焰记载了这一显著变化:

慨自珠寺作为兵垒,军伍屯聚,而昔时之燕饯游观,藐焉无闻,歌咏为之一歇。即朝祭先祖亦仅望洋而已。比年以来,四海升平,子姓具呈当道,公祖父母请复朝祭于海珠祠中,幸蒙俯允。今虽守镇之兵未撤,而往来称便,故从而游览者渐多,而歌咏亦渐起焉。⑥(明)李韡编,(清)李文熖重辑:《海珠小志》卷1《记》,《广州大典》第229册,广州:广州出版社,2015年,第11页。

这一变化充分地说明海珠寺与官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这种关系的主动权始终掌握在官府手里,海珠寺则被迫依附于官府,主导海珠寺有序发展的背后之手永远是当权的地方统治集团。由于军伍屯聚,炮台雄壮,百姓出于本能的畏惧心理,昔日的燕享遂告终止,甚至李氏族人也只能隔江遥祭李忠简公祠。

直到康熙中后期,随着战事的停歇,海珠寺又逐渐恢复到明代的景象,开始容人自由参观。但是海珠寺的燕饯功能大抵削弱,燕饯诗文大幅度减少,外事活动也发生了相应的变化,海幢寺取代海珠寺,成为清代官方在广州正式接见外使的场所,也是洋商在广州有限的许可活动范围内唯一的寺院。⑦何韶颖:《试析广州海幢寺在清代外交史上的特殊地位和作用》,《六祖慧能与岭南禅宗历史文化研究文集》,香港:香港出版社,2015年,第249页。海珠寺因海珠炮台的存在,更多的是以武力支撑着海关和广州口岸行驶职权。⑧黄利平:《清代民国广州城防、江防与海防炮台研究》,广州:广州出版社,2016年,第29页。

康熙四十四年(1705),李氏族人再次倡导维修海珠寺,但因官兵的进驻,宗教属性日益淡化,道光《广东通志》记载海珠炮台“抚标左营派外委一员,兵四十名防守”⑨(清)李福泰修,史澄撰:《(同治)番禺县志》卷19《经政略》,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3年。。乾隆间,李昴英十七世孙李管朗在撰《海珠祠内建置说》时,记道“僧不过三人”①(明)李韡编,(清)李文熖重辑,(清)李管朗增补:《海珠志》卷1《海珠祠内建置说》,《广州大典》第229册,广州:广州出版社,2015年,第133页。(清)倪鸿:《桐阴清话》卷7,《岭南随笔(外五种)》,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586页。,可见僧侣与兵员的比重悬殊,海珠寺实际规模已不复明代之时。康熙年间,巡抚李棲凤还在李忠简公祠前筑危楼,以为游人登眺所,名曰“得月楼”。②(清)樊丰撰:《南海百咏续编》卷2《佛寺》,广州:广东出版集团,2010年,第202页。雍正九年(1731),布政司王士俊等在海珠寺修建文昌阁,“层楼耸峙,可揽山海之胜。”③(清)任果修,檀萃撰:《(乾隆)番禺县志》卷4《山水志》,清乾隆三十九年。这些修建活动,成为骚人逸士游览登临的必要条件,《海珠志》仍记载大量的清人游谒吟咏海珠寺的诗文。晚清桂林人倪鸿记载“海珠寺在珠江中,四面游船鳞集,繁弦急管,达旦不休,为广州冶游圣境。”④(清)倪鸿:《桐阴清话》卷7,《岭南随笔(外五种)》,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586页。然而,尽管海珠寺仍然是清代前期重要的观赏之地,但是乾隆《番禺县志》卷4《山水志》所记载的“羊城八景”已不见海珠寺的身影。海珠寺龙舟竞渡活动在清代仍然延续,衡阳僧人衡麓,字湘滨,一字寄尘,乾、嘉时人,卓锡无定所,尝作诗《游海珠寺观龙舟》:“珠海海珠寺,招魂汗漫游。云峰天外矗,铁瓮水中浮。鼍鼓鸣蛟室,龙舟绕蜃楼。一銁新月上,钓起古今愁。”⑤(清)邓显鹤辑:《沅湘耆旧集》卷194《寄尘和尙衡麓五首》,《历代地方诗文总集汇编》第398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6年,第411页。

此外,有关海珠寺的文人诗作,与明时的景象略有不同,清人不得不关注到海珠炮台这一雄壮的实体存在。如清中叶番禺诗人张维屏有词《满江红·海珠寺》,中言:“铁戟苔斑兵气静,石幢灯暗经声歇。”⑥(清)张维屏撰:《张南山全集》卷16《珠海唱霞图》,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5年。正是明清吟咏海珠诗文异同的真实写照。

在海珠寺仍然延续着昔日的繁华景象之时,海珠寺的命运开始受到西方势力的积极与消极的影响,并最终成为中西方两种异质文化激烈冲突过程中的牺牲品。乾隆二十七年(1757)“一口通商”上谕的颁布,清朝的对外贸易便锁定在珠江边上的广州十三行。海珠寺离十三行仅仅半英里,以故频繁地出现在晚清外销画上,并以“荷兰人炮台”而闻名。⑦因顺治十二年(1655),荷兰大使来广州之时,两艘帆船停泊在海珠炮台旁,而被西方游客唤作“荷兰人炮台”。见[英]孔佩特著,于毅颖译:《广州十三行:中国外销画中的外商(1700-1900)》,北京:商务出版社,2014年,第264页。通商口岸给广州带来了蓬勃的中外文化交流,海珠寺外更是一片中西商船云集的景观,这也是清代的海珠寺与明代的显著的不同所在。

咸丰六年(1856),第二次鸦片战争时期,英军攻占海珠寺,张维屏《草堂集》称“贼据海珠,打炮入城。官军收复,拆为平地。”⑧黄佛颐:《广州城坊志》卷4,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275页。英军为登高指挥舰队炮轰广州城,在海珠寺最高的一株红棉树上钉上大铁钉以助攀爬,这些大铁钉,现存广州博物馆,成为殖民主义者侵略罪行的铁证。⑨邝桂荣:《海珠石湮没》,《广州文史》第76辑,广州:广州出版社,2011年,第398页。千年古寺,毁于一旦,根据《泰晤士报》记者乔治·库克的报道:“这里成了一片废墟,一地的残砖碎瓦。”⑩[英]孔佩特著,于毅颖译:《广州十三行:中国外销画中的外商(1700-1900)》,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267页。倪鸿不无感慨道:“畴昔欢娱之地,今为瓦砾之场。”⑪(明)李韡编,(清)李文熖重辑,(清)李管朗增补:《海珠志》卷1《海珠祠内建置说》,《广州大典》第229册,广州:广州出版社,2015年,第133页。(清)倪鸿:《桐阴清话》卷7,《岭南随笔(外五种)》,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586页。海珠寺成为瓦砾之场,是中西方文明不断接触的结果,更多地受到了政治的因素,从海防重地到瓦砾之场的过程,是历史发展的必然导向。

同治二年(1863),地方官绅修复李忠简公祠,海珠寺在此过程中也得以重修,只是规模较小,①[英]孔佩特着,于毅颖译:《广州十三行:中国外销画中的外商(1700-1900)》,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268页。记载19世纪60年代中期,岛上出现了一座小寺庙,代替了1856年前存在的老炮台。但旋即为水师驻扎,“日久,几于芜废”②梁鼎芬修,丁仁长撰:《(民国)番禺县续志》卷5《坛庙》,广州:岭南美术出版社,2007年,第150页。。光绪十四年(1888),两广总督张之洞下令重修湮废的海珠寺、李忠简公祠、海珠炮台,这次的修建是海珠寺的最后一次大修缮,详情已不可知,清末番禺进士傅维森(1864—1902)曾著《珠江竞渡诗序》一文,中言:“时则慈度寺外,罗衣若丛;文昌阁前,画楫如织。”③傅维森:《珠江竞渡诗序》,《羊城风华录:历代中外名人笔下的广州》,广州:花城出版社,2006年,第148页。宣统元年(1909)再次修复李忠简公祠,而海珠寺“今祗存佛龛一楹”④梁鼎芬修,丁仁长撰:《(民国)番禺县续志》卷43《余事志一》,广州:岭南美术出版社,2007年,第667页。,后皆不存。1925年,广州市市长伍朝枢将驻军他徙,辟建为海珠公园,其《海珠公园记》一文中言“旧有慈渡寺,早废”⑤伍朝枢:《海珠公园记》,《羊城风华录:历代中外名人笔下的广州》,广州:花城出版社,2006年,第188页。。1931年,广州市人工扩筑新堤,海珠石遂与珠江北岸连成陆地,从此不复存在。⑥邝桂荣:《海珠石湮没》,《广州文史》第76辑,广州:广州出版社,2011年,第399页。晚清时的海珠寺,虽屡修,但多为存放佛龛的小寺庙,仅为延续海珠寺之名。

结 语

海珠寺自南宋末年由探花李昴英创立,直至清代,一直是广州重要的佛教道场,其历尽沧桑的背后,折射出广州地域社会的变迁。宋代以降,广州城南部泥沙日渐淤涨,海岸线不断向南推进,海珠寺由南宋末年的郊外的江心中,到清代靖海门外,距离的拉近,佛寺的社会功能随之拓展。宋元时期,因波涛江水的阻隔,海珠寺作为一方丛林之所在,四面环海,蓬莱仙岛,实佛门清净地。明代海珠寺成为地方政府管辖下重要的官寺所在,以故整个明代凡五修,海珠寺发展至鼎盛时期。随着广州城经济格局的南移以及士绅阶层的成长,海珠寺在明后期,不仅成为游观嬉戏、迎劳燕饯、龙舟竞渡的绝佳场所,且忝列“羊城八景”之中。入清以后,海珠寺地处广城外,形势扼要,成为海防重地,一口通商下,海珠寺成为蓬勃的中外文化交流的见证,并最终在中西文明的碰撞中毁于一旦。

纵观海珠寺的沉浮,从佛门净土到欢娱之所再到海防重地,最后变为瓦砾之场,多重角色的转变,正是海洋文化下广州城市社会变迁的重要缩影,文人、宦官、海寇、军士、洋人、民众,各色人等在此粉墨登场,佛门净土不再“清净”,不仅有宗教属性的一面,也具备文化属性和社会属性的层面,形成了多种功能的综合。海珠寺的盛衰消长,集中反映了宋代以降广州社会的诸多面相,在珠三角特有的文化土壤中呈现出功利性、世俗性的文化特征,同时也体现了帝国晚期宗教地位的薄弱形势下世俗政治权力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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