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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天香》文化时空看顾绣周边

2019-12-14翁敏华

非遗传承研究 2019年3期
关键词:天香蕙兰小说

翁敏华

王安忆的小说《天香》(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出版),是一部上海人写上海地区国家级非遗顾绣的长篇小说。这部小说写了明末清初上海作为一个新兴城市的政治、经济、文化风貌,写了官宦之家申家由盛而衰的历史及其间“天香园绣”的崛起,写了天香园绣阁里一群绣娘的关系、命运与历史担当。对于国家级非遗代表作顾绣,《天香》记叙了她的起源、发展、高潮与走向民间发扬光大,可谓顾绣(天香园绣)的一部简史。在当今了解顾绣、习学顾绣、讲述与传承顾绣的热潮中,《天香》是一部必读书。

我们知道,人类社会的时间和空间,皆具有两种性质:平日是物理时间,岁时节令及人生仪礼等是文化时间,作为叙事文艺的小说、戏剧,其时间表达都具有文化时间的性质,历史时间和民俗时间彼此缠绕、相辅相成;空间亦有物理空间与文化空间的区别,后者又称为“文化场所”(culture place),现在已成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保护非遗时运用的一个专有名词,其代表作有越南铜锣文化空间、爱沙尼亚基努文化空间等。从文化哲学的角度看,时间与空间不仅是物质的存在方式,同时又是人的生命与文化的展开方式。人是文化的存在,文化是人的存在方式,人的存在的时空性直接表现为文化的时空性。

如同研究昆曲离不开研究园林一样,研究顾绣也离不开研究上海晚明老城厢林立的花园、庭院深深的刺绣场所、一年四季那些具有文化意味的时间节点。从《天香》的文化时空看顾绣周边,正是本论文的标的。

一、天香园绣阁——绣女们相生相克的文化空间

绣阁在小说《天香》中的地位,相当于西厢在戏曲《西厢记》、茶馆在话剧《茶馆》里的地位,举足轻重,无可替代。可以说,在绣阁出现前,天香园的大姑娘小媳妇们的心是散的,你想你的,我想我的,各怀春秋,甚至钩心斗角、争风吃醋。自从诞生了绣阁,这里成了众女子的公共空间,她们在这里互帮互学,切磋技艺,高谈阔论,终于加强了互相了解,克服了嫉妒心理,互相走近,彼此欣赏,把相生的一面做大做强,把相克的一面克制到最小而无害的地步。她们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终于把天香绣(顾绣)推向光辉灿烂的技艺顶峰。

《天香》的第十一回名“绣阁”。说闵女带头刺绣后,天香园女眷中间掀起了一阵习绣之风。起先她们各自为政,都在自己的房间里绣,因为抵触与嫌隙,作为柯海的一妻一妾,“小绸是断不会去闵处的,闵也不敢向小绸的院内涉足”,两人都能够接受的小娥呢,又是个药罐子,如果到她房里绣,药味“染在绣活上”,别人“还以为家里开了药铺”。众女或在园子树底下,或长廊里绣,但总归免不了刮风下雨。后来自然而然地聚绣于园子西南角的白鹤楼,除了环境好,杉木地板隔潮,楼阁造型还美,“翘檐长长地伸出,系着琉璃铃铛,风一吹,丁零当啷”。她们先是叫它“绣楼”,柯海改称“绣阁”(第92页),够雅。

于是,《天香》终于没有成为家斗题材作品,连最小心眼、最喜欢背后说人坏话搬弄是非的申明世妾小桃,也平心静气地投身于刺绣了,她最在乎的“楠木楼”谁住的话头,也再没听她提起过。

绣阁首先是众绣娘的大课堂。新手们在这里跟闵女学到了“接、滚、齐、旋、抢、套、掺、施、断、网、编、盖、扎、平、直”等针法,后来又在接针里套出滚针、滚针里套出施针的基础上,“再派生出套针、集套、单套,掺针里套出施针,施针里套出施毛针……”(第214页)从这个角度看,绣阁不仅是课堂,还是实验室。绣阁是一个锦绣世界,日日进行着“美育”,身上、绷上、言语里、色彩里,还有神情上,无所不美。有人去绣阁做客,“绣阁上向不备茶”(第208页),却有繁花盛景滋润她们的身心。

绣娘们还常常在绣阁高谈阔论。绣阁刚起,她们就有一场关于绣事来历的大讨论:从小小的蚕开始,到丝,到线,到染浆,与针结合,到千丝万缕绣出画来,究竟是谁的“造物”?她们从盘古开天、女娲补天论起,直到蚕丝织绣,得出的结论是:神借人手完成的。闵女还有不明白的,问:“那么头一件是从哪里来的呢?”小绸应声道:“天工开物!”(第93页)。宋应星的《天工开物》一书,正是在万历年间慢慢成书,崇祯年间刻印出版的。大家沉默不语了,应当是心中升腾起了神圣感。绣阁是她们的神圣之地,她们的绣艺事业是神圣的事业。

有一次闵女的父亲来到绣阁,他是一位在苏州织造局供职的老织工,见多识广,能言会道,与绣娘们也有过一番讨论。他是在讲故事中讲道理,像当今非遗传承人上讲台一样,理论与实践相结合。他说:“世上一技一能,全是天造地化”,“人世间每一事每一物哪一件不是天成的?不过是借了俗人的手”,他说这就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对读书人和手艺人一视同仁,“真通天地的万里不定能有一二”,他举例提到了鲁班、黄道婆,是万里挑一的“通天地”者,两位都是手艺人。小绸一向敢于道出个人观点,她明确表示:她们家的那几个“老少爷们”“竟是最无用之人”,“一生一世不事稼穑,一头栽进书里”,“有几个中科的?余下的都是废物”(第214页),她直截了当地表达了对纨绔男人的不满,若是活在今天,定是位女性主义者。

这简直是一场关于“绣学”的学术研讨会!

在绣女们的心目中,绣阁也是她们的一个闺蜜,也是有生命、有情感的。在小娥生命的最后时刻,绣女们齐心协力,为她赶制梅红丝绸上刺绣西施牡丹的寿衣,天天开夜车,琉璃灯把个绣阁照得通明。小说写道:“园子里的声息都偃止了,野鸭群夹着鸳鸯回巢睡了,只这绣阁醒着,那窗户格子,就像是泪眼,盈而不泻。”(第100页)这一刻,人阁合一,两下子里伤心欲绝而又都克制着。

绣阁也是绣女跟男人们比文比武的擂台。绣阁刚起时,柯海的墨厂正办得红红火火,也是穷讲究,一套一套的,不久就偃旗息鼓了。申家的男人也不是什么也不干,读书久不成的,除了种桃、制墨、养竹子,还养过蚕,学过唱戏,卖过字画,开过豆腐店,等等,但像玩似的,没长性,熊瞎子掰苞米。小说中写道:上海三大园,“愉园的壮美,日涉园的雅丽,皆不动之景,唯有天香园绣千变万化是园子的神韵”(第227页)。到今天,不动之景可申报物质遗产,而天香园绣的原型顾绣,报的却是非遗,它的传承,只能通过活着的人活态传承。

闵女的一等绣技中,添加上小绸的诗情画意,境界已是不凡;下一辈人希昭的加入,更是直接以针黹代替画笔,直接在绸绢上作画,是闵女与小绸的二合一,是集大成。要知道,小绸与闵女是妻妾关系,小绸与希昭是婆媳关系,都是所谓的“天敌”,两对关系原来确也不甚和谐,小绸因为丈夫纳妾闵女,与丈夫断绝关系,与闵女从来不说话;小绸和希昭关系不睦,却是因为两个人太像了,都是大家闺秀,都知书识礼,都多才多艺,连长相也像,都长得像观世音,美得大气、脱俗。两人从小就是人尖子,故都性情清高,很难看得上什么人。当然,两人也不会互相欣赏。初相处,婆婆要说了算,媳妇不愿意被控制,明里暗里,不知斗了多少个回合。后来,还是听了闵织工与小绸的这场对谈,希昭自己认识提高了,加上丈夫出走,就主动往绣阁上跑,不可一日无此君起来。她一出手就不凡,天香绣到底后继有人,且还是一位比前辈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人才!

二、节气——天人合一的时间认知与生命起落

小说《天香》秉持的世界观是天人合一的。天香园的绣娘们一个个敬畏天地,按自然界的节律生活、刺绣,从没有“人定胜天”一类的狂妄言行。小说中屡屡出现的“天工开物”一语,正是她们对绣事的根本认识,亦是小说的主题所在。她们每天就着日光行绣,“日光转移”,她们就“将花绷调了背向”(第272页)。雾天她们停绣。那天蕙兰回娘家,婶婶希昭正好停绣,因为“晨起就有雾,久不散,日头出来便成氤氲”,婶婶有时间,跟蕙兰讨论佛画。忙到向晚,希昭“推开窗,向外嗅了嗅,欣喜道:湿气收敛了,明朝一定爽朗天”,蕙兰跟着嗅了嗅,“也觉有一股新涩,不像早上那般滞重”(第365—366页)。她们整个黄梅天更是严格停绣,“一旦入梅,申府的女眷一律放下活计,无论绣到如何紧要关头,再也不碰,直到出梅入伏”。因为“一是丝色要变;二是缎面会伸缩;三是手上的汗气难免玷污,还会有气味”。有一年蕙兰赶活,“老天帮忙”,干黄梅“只下了二三场雨,立刻收燥了”(第345页),蕙兰十分感激天公作美。黄梅天十数日成了这群绣娘一年中唯一的小长假。她们选择白鹤楼作为绣阁,也首先考虑其环境合适:“杉木铺地,就隔潮,四面环窗,虽小却敞亮”,她们“立几道屏风,遮挡午前和午后过剧的日光,案上燃几盒香,祛除楼下漫上来的水腥气”。于是,绣阁与楼下池中的荷花一起,成了天香园一道风景线:“到六七月,红莲开,映得池好像一匹红绸,绸上是绣阁,何其旖旎。”(第92页)

绣娘们首先是自然之女,善解天意,又能动地适应,绝不对峙,也不依赖,这是她们获得绣艺大成的基础。

小说的人物形象就生活在一年四季的周而复始中,盛极而衰,生生死死。

小说开头有一段写到彭氏愉园里的几块奇石,一块“三生石”,“立春由苍而翠,到立夏几如碧绿,然后渐深,转向烟灰,到冬至黑尽,又渐透青,立春时又及翠,如同还魂”。还有一块名“含情”,“梅雨时分泪如雨下”,再有一块“上刻一个字‘愉’,无落款,字体颇古,似有些前缘,立于园中,就做了园名”(第2页)。石犹如此,人何以堪!

这是一段很有意味的内容。国人相信:人类与自然万物都是有缘的(万物有灵论),跟石头更是缘分不浅。神话传说与艺术作品中,孙悟空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杨贵妃生下来手臂上即有玉环,玉环上就有字;贾宝玉更是衔石而生,故小说《红楼梦》又名《石头记》……国人用于人事上,有“三生有幸”“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云云,所以对随季节而变色的奇石名之曰“三生石”;而一到黄梅天就泪流不止的石中林黛玉,则命名为“含情”。愉园以叠石为主旨,这叠石,就不光是技巧上的,且更是文化上的。

如果说愉园的石景关联着二十四节气,那么堪与其平起平坐的天香园景物,则与“二十四花信风”关联得更为密切。天香园是在原申家园子“万竹村”基础上新造的,申儒世、申明世两兄弟为新园起名,想到过“菊”“梅”“白玉兰”“紫藤”“桂花”等,后来集中到园内的桃林花开如红云上,又起过“桃露”“蟠桃林”“沁芳”,最后才落在“天香”(第3页)两字上。小说中天香园的原型是上海明末顾氏家族的“露香园”,小说中的“桃露”“天香”业已透露了与原型的关联。崇石与爱花,虽然都是自然崇拜,到底后者更性情些个。

国人认为,人的命运走向、生命健康的状态,与节气相辅相成。小说伊始详写了天香园年轻人们以“做买卖玩”(第23—24页)来度过立春。柯海开布店,镇海开书店,小绸开药店,荞麦、小桃、妹妹“三人党”挂羊头卖狗肉:打着“酒”的旗号卖馒头,仆人鸭四等人开肉店,每人都穿着各行不同的店主、店小二服饰,柜台上摆满各种不同的用具,打着不同的、吸引人眼球的广告,甚至把孩子弄来化上妆充当活广告。我们知道,国人向把立春看做一个立志、励志的日子,一年之计在于春嘛。立春三候: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陟负冰,都含有励志的意象,特别是鱼陟负冰,在广泛相信鲤鱼跳龙门的中国民间,那是读书做官的象征。汤显祖戏曲作品《紫钗记》的开头,就是李益与两文友立春立志的桥段。[1]传统国人所谓立志,绝大多数立的是读书做官之志,小说中的申家年轻一代却玩起了“做买卖”,对于上一辈做官的申儒世、申明世兄弟而言,这是一种叛逆。这让我们看到当时上海的新风尚——资本主义萌芽的明代后半叶。

《天香》第十九回,写阿潜清明节前就开始寻找蚕种养蚕,一直到把蚕丝送到苏州闵女家织成绫罗。小说告诉我们:清明节不光是一个祭扫与踏青的日子,它还含有一项经济生产民俗——蚕文化,作为二十四节气之一,它是个开始养蚕的时间节点。江南杭嘉湖地区是养蚕宝地,至今这一带清明那天还举行“闹清明”活动,又名“蚕花节”,供奉含山上的蚕花娘娘,欢天喜地一天后,就进入废寝忘食、细致入微的养蚕季。《天香》没写清明的其他习俗,突出其生产民俗养蚕,因为养蚕与顾绣关系密切,蚕、丝、绣,蚕事是绣事的前提。中国的“丝绸之路”自古闻名遐迩,今天更升格为全球化的“一带一路”,所以蚕文化在中华文化大谱系中地位突出。

清明之后的一个节气,是谷雨。《天香》是衬着谷雨到法华镇看牡丹这一背景,来塑造申家异类阿暆的。阿暆是庶出,母亲落苏即柯海之小妾是菜农出身,所以他自小就是雅俗共处一身,常有奇思妙语让人忍俊不禁。这一天他忽发奇想,带张老太爷等三位老学究去法华镇看牡丹,他骑着高头大马,还抱着灯奴、护着小毛两个孩子,灯奴的父亲张陛被阿暆大叫一声,就吓得再不敢露头了,在他拘谨胆怯比照下,大他一辈的阿暆是何等的潇洒勇武!法华镇的牡丹也开得像阿暆一样不合道统,都是农户自己种植的,房前屋后,散散漫漫,色彩单调,只红白紫三种,一看就知道不是特意种了给人欣赏的。甚至还有在花丛中插种蚕豆,但都开得蓬蓬勃勃,生机盎然。他与老先生交谈也能引经据典之乎者也,也引用《牡丹亭》里的“赏心乐事”云云,可是走在田间阡陌,亦能与农妇打情骂俏毫无羞色。这位最后成了东林党成员的亦正亦“邪”的阿暆,以法华镇牡丹作为他的形象代言,再合适不过。用海派标准来看,阿暆属于那种“路道粗”“兜得转”的人,帮蕙兰销售绣品、到外面寻找商机,都由阿暆干,他是家族中与绣娘关系最密切的男士,若在今天,堪以获得“妇女挚友”一类的荣誉。

节令也每每让国人用来安排人生大事。“申明世到家是在秋分之时,(柯海与小绸的)喜期就定于立冬”(第12页),“申儒世的新宅在立夏后破土,年底竣工落成”(第36页),后来柯海纳妾落苏选择在“立秋”后“收房”(第117页)。在介绍沈希昭其人时,特别提到她家乡杭州的节气民俗:“立秋采楸叶插鬓,鬼节放灯湖上,冬至大如年”(第128页)。杭城重视旧俗的风气,成了希昭后来言行举止乃至绣艺成就的底色。

一些佛教传入后带进来的佛教节日,千百年来早已在中国深入人心,到小说表现的明代后期,人们已将它们纳入社会生活,不再感觉它们是外来的了。沈希昭是杭人,二月十九生,“观世音的诞辰”,长相又像观音菩萨;四月初八释迦牟尼生日,更是佛门“圣诞节”,小说写到蕙兰给龙华寺绣罗汉像,紧赶慢赶先交八幅,好去参与佛诞;中国民间所谓的“鬼节”即七月十五中元节,是佛门里的盂兰盆节,讲目连救母的故事。这一节日传到中国后,有了许多民族化改造,突出孝文化主旨。宋代都市的勾栏瓦舍里中元节前后,敷演目连救母杂剧,可以连演七天。于是这一节日就染上了表演的色彩。《天香》第二十六回,写希昭丈夫阿潜七月十五那晚,跟朋友到日涉园听弋阳腔,是他从来没有听到过的高腔,大音大声,无拘无束,一唱众和,摄人魂魄,阿潜听得瞠目结舌,竟移了性情,迷失了自我,跟着戏班子离家出走了!

这是一则古代“粉丝”——不,“铁粉”的故事。阿潜的出走在小说里是件大事。他的这一人生转折,却与“目连救母”的孝道正好相反,发人深省。而他夫人希昭,也实现了人生转折——终于迈入绣阁,成为其中的第一绣娘。从此以后,时间不仅仅是她的生命尺度,且成为她的发展空间。

节令交替之际每每是人易于染病之时,甚至可能一命呜呼。中医理论认为:节气是疾病恶化或好转的一个关口。《红楼梦》第十一回,写贾母等人冬至前后特别关注秦可卿的病情,正说明了这一点。《天香》第七回写小绸晒衣晒书,估计是立夏,弟媳妇小娥走来送套了丝线络的大鸭蛋,丫头跟小绸正在荡秋千。听见丫头边笑边咳嗽,小娥提醒道:“皮毛和书里惯藏蠹虫,又是节令,小孩子最易发喘。”小绸把丫头抱下秋千,却把小娥递过来的鸭蛋挡在门外,也不让丫头跟婶婶去玩。小娥隔着门说:“大人间再有什么样的过节,莫在小孩子身上撒气!”(第57页)令人注目的是:小娥口中的“过节”,却是指人际矛盾,不是过节日的意思。用于人际关系的“过节”是引申义。“过节”的原义里就有“难过”的意思,所以才会被这样引申运用。

后面作者安排小娥死于冬至后。小说里不少人的病和死亡,都与节气有关。小娥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上一次难产让小绸的古墨救活,但做下的“弱症”(第97页)让她在冬至后躺倒,再也没能起来。申家老太太在立春孙辈做买卖游戏那会儿还好好的,不久就有病了。家里赶紧安排镇海结婚冲喜,“老太太却一径弱下去。先生说过了立春就有起色,于是过了立春;先生又说过了雨水就转轻,又熬过雨水;先生再说过春分,春分过了,不好也不坏”(第32页),春分后三天,撒手归西。蕙兰丈夫张陛死在寒露那天晚上,无声无息的,“悄悄地我去了,就像我悄悄地来”,与自然气候的“肃杀”一致。申明世之死,在“立夏前”,他是“无疾而终”(第310页),高寿。而蕙兰公公张老爷,“粒米不进”地“熬过了三伏,又挨过立秋后赛火三十天”(第346页),即江南所谓的秋老虎,却在白露过后三天没了。

上海自古就是个开放、创新的城市。上海既继承邻近的苏杭两地的传统,又有自己的许多新变。小说最后蕙兰设帐课徒,她婆婆为此设计了一个敬拜嫘祖的拜师仪式,因为嫘祖是“养蚕制丝”的祖师。拜师日子是平常日子,仪式却是三结合:首先是“从北地老家乞巧节上借来”的习俗:头天夜里捉了只大蜘蛛放一个锦盒里,第二天早晨一看果然“已结成一个网”,是为得巧,吉兆。其次是给十五岁的戥子“梳头”(第381—383页)。这实际上是一种女性的成人礼仪式。梳头又叫“上头”,古人一般是在清明节进行的。宋人笔记《东京梦华录》《梦粱录》的“清明”条里,都提到了清明节“子女上头”的习俗:“子女及笄者,多以是日上头。”[2]所谓“上头”,就是给少年少女们行成人礼,少年戴了冠,少女梳了笄,说明可以成婚了。再次是从儒学借鉴来的开蒙仪式:拜嫘祖“好比童子开蒙,要拜孔子”,且童子开蒙要由外婆家送糕和粽子,谐音“高中”,小说里是戥子的姐姐代替送的。童子开蒙“要跟先生读几句书,再由先生把手写一篇红仿”,绣女则绣一点活,得到师傅认可方算入了“师门”(第346页)。戥子绣了枇杷叶,乖女绣了寒梅,都得到师傅蕙兰的点头首肯。从此,天香园绣就走出了大宅门,戥子、乖女是面向社会招收的第一届徒弟。

三、节庆——人生狂欢与瞬寂的文化表情

王安忆擅长利用节日说事儿,铺展情节,推动故事发展,丰富人物性格。新年的祭祖拜年请客、元宵灯节的游街赏灯、清明的踏青养蚕、端午裹粽子及雄黄画门神、七夕的女子乞巧、中秋设宴赏月等。《天香》在这一点上跟《红楼梦》很像,也是读者每每将其与《红楼梦》相提并论的一个重要原因。所以,《天香》不仅仅承载了作为“非遗”的顾绣历史文化面貌与内涵,通过《天香》我们还能触摸到许多中华古老文化的肌理,特别是节日文化。小说开卷伊始就写到了中秋佳节。其时正值申家的全盛时期。京官申明世设计策划的中秋开园节,中心是一个“亮”字:满池盛开的荷花,每一朵的花芯里都插一支蜡烛,等天黑下来,载着下人的小船次第划出,“船上人举一支火捻,朝荷花芯子里一点,亮起一朵荷花。火捻子左右前后点着花芯,左右前后的荷花一朵一朵亮起来,花瓣透明,映出花蕊丝丝,香雾弥漫起来”。由近及远、由此及彼,“何止千点万点,万万点都有”(第156页)。申明世是小说里申家的第一代中坚人物,柯海、阿潜是第二、三代的核心。读了中秋玩荷花灯这一段,人们能够明白申家几辈人“精致的淘气”是哪里来的了。这一精神对女性世界也有影响。后来她们刺绣作品中瞪着乌豆一样馋眼的松鼠,按自己儿子的神情绣制小沙弥,等等,都是既精致又调皮的创新结晶。

清明节在中国是一个晚起的节日,主要是祭扫与踏青两项活动。其实这两项原本都不属清明,祭扫属寒食,踏青属三月三上巳节。小说竟也写到了三月三。三月三上巳节在汉唐时代非常盛行,至宋,汉族人地区渐渐不彰,或谓名存实亡,却改头换面地散落各地民间,有名“王母娘娘生日”“半山娘娘生日”或“蚕花娘娘生日”的,《天香》里的三月三,则说是“弥勒菩萨圆寂日”,上海龙华寺“举行一连三天的大法事”(第101页),申镇海就那天在庙会散心中移了性,最后走上出家之路。可见,消沉后的三月三上巳节,以宗教(佛教、道教、民间淫祀)作为逋逃薮,得以不绝如缕地保存了下来。

《天香》里的端午,没写包裹粽子、竞划龙船,却大写戥子送灯奴的端午礼品:“一串香包,每个颜色款式都不重样,是用针线匣里的碎绫子缝的,鸡心形、粽子形、锁形、锥形”,让蕙兰看出戥子手巧,这才“有意教她辟丝”(第343页),终于踏入天香园绣(顾绣)第一步。

小说写七夕也写得“醉翁之意不在酒”。天香园左近的愉园彭家,有个小姑娘待字闺中,申家女眷特定了个七月七“乞巧节”去,就是为了顺带看看那女孩。愉园女眷们一直膜拜天香绣,听说绣女们要去愉园做客,很高兴。游过园后,在一广庭中,两家女子交流绣艺,展示传看,唏嘘赞叹。后来看到一块手帕,“月黄色滚绿牙边的绫子上,绣一个松鼠,大尾巴蓬蓬松松,眼睛乌豆一般,抬头瞅着一串水盈盈的紫葡萄”(第156页)。别人一味地称赞说笑,那少女跟她妈妈咬耳朵,说想要这方手帕。她就是天香园女人想看的人。一来二去,她后来还真嫁给了申家第三代阿昉,加入了天香园绣娘的行列,成为虽不出众却缺其不可的一员。七夕当晚向牛女双星乞巧的传统,可以追溯得很远。晋代葛洪《西京杂记》里记有汉代的七夕习俗,以七孔针专门用于乞巧活动。齐武帝宫中设有“穿针楼”,唐代改称“乞巧楼”,进入宋代,乞巧活动更加多样化,男儿拜牛郎,女孩拜织女,男儿在纸上写“某乞聪明”,女孩写“某乞巧”。《天香》写彭家女孩讨要松鼠手帕事,像是一则寓言:女孩向比她巧得多的天香园绣女“乞巧”呢!中国女性七夕向织女星乞巧,平时就是这样互相“乞巧”,故中国作为世界上的巧手民族,至今不衰。

过年是中国人最为重视的节日时点。因为是一年的初始,人们非常珍重,古时朝廷要举行朝会,民间则有祭祖、敬老、拜年等活动。中国新年今天叫春节,古代叫元旦、元日、元辰、元正、正元、新正等。它是一个个循环往复的年的界限,新旧交替的界限,它的主题是:除旧迎新,给人以新的希望、新的奔头,给世界以新的目标、新的气象。《天香》第二十四回浓墨重彩写了一场申家新年的大宴宾客。大年初二,碧漪堂,首桌申明世带着一众有头有脸的客人:杨知县、彭老爷、陆公子、筑山大师张南阳(可见尊重工匠)、徐光启,等等。宴会最引人注目的是:众绣女单独坐一桌。“原本,家中女眷是不必见客的,但申家的女眷不比别家,天香园里的桃林、墨厂、竹园,相继萧条,唯绣阁一枝独秀,远近闻名”。那天宴会上绣女们“花团锦簇的一席人”(第220页),每一桌中央一个红漆木架装冷菜瓜果,架顶上一个绢人,八仙人物,身上都有一件绣品,铁拐李杖头吊一香囊,张果老身下有一绣鞍垫,蓝采和穿着绣靴,何仙姑挽着只绣花篮,钟汉离的扇面,吕洞宾的鼓套,韩湘子的牡丹花,曹国舅的道袍,都是绣阁的出品。原来这才是今天的亮点,绣艺才是新年的重头。

这里面蕴含着多少美的创意!是天香园男人女人的共同创意。应该说,绣女们身边的男人是识货的、大度的、尊重爱护女性的,他们高深的审美能力与绣娘们互为作用,互为影响,他们为女人们的聪明才智、精美作品搭台展示,以她们为荣为傲。绣阁的诞生就有他们的支持在,刺绣文化与饮食文化相结合的这场请宴,毋需怀疑,更有他们的策划在里面。

这场宴会,还有一个情节值得关注:叨陪末座的年轻人徐光启,突然大谈其“甘薯”来。他认为甘薯与稻米同是“天工开物”,他介绍西域南洋甘薯与麦米平分秋色,“往往稻麦歉收,而甘薯还在”,而且甘薯德美兼备,“凡有用之物皆美,不是华美,而是质美”。四座一阵阵哄笑,连徐光启的老师杨知县也说他“小题大做”(第222页)。没人想到的是:若干年后,江南闹饥荒,徐光启提倡并身体力行的甘薯,起到了救人于倒悬的大作用,连天香园也种上了甘薯,让凋敝的园子恢复了生机,乡野勃勃的生机。那场新年宴会上,天香绣与甘薯曾经同在人们的议论中,一个被褒,一个被贬;到这时候,甘薯与天香绣真正同在一个园子、一个时空,并肩而立了。同是“有德之物”,一个“质美”,一个“华美”,徐光启的话一点没错。

原来新年宴会的描写中,有一种伏笔存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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