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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以来文峪河流域环境与社会经济变迁
——以交城县为中心的研究

2019-12-14苏泽龙

地域文化研究 2019年6期
关键词:皮毛

苏泽龙

一、时过境迁:明清以来文峪河流域的生态环境

山西民歌唱到:“交城的山来交城的水,浇了那个交城又浇文水。”这里的水是指发源于吕梁山脉主峰孝文山的文峪河,文峪河因风吹水起波纹状而得名,古称文水,其主河道全长158.6公里,是汾河的最大支流。流经交城、文水、汾阳、孝义四县(市)的山区和平川地带,全流域总面积4,112.4平方公里。流域内地形西北高东南低,上下游落差2,100 米,树枝状五大支流分布在上游中高山区,中下游丘陵地区面积占全流域的38%,从北到南分布着头道川、峪道河、禹门河、孝河等数十条河流,这一地区气候温和,四季分明,温差大,雨量充沛,适宜林木生长。在河源地庞泉沟自然保护区保存有以华北落叶松为主的原始森林,根据历史资料记载,文峪河流域森林植被茂盛,文水县华严堂于元泰定四年(1327)所立碑记载:“水自山源,土肥地秀,竹茂林青,利赖有三焉:一曰甘泉渠,源自峪口西北文谷河内起水……二曰石堠渠,自峪口西南文谷河内起水。”讲的就是文峪河上游的植被情况。当地群众中还流传着“砍不尽的南阳山(今孝文山),拖不尽的官地山”的口头语。有故事传说,北宋末年,汾州大旱,文峪河干涸,靠河水漕运的巨大木材积压了数万株。交城西北的锦屏山,以“红崖绿树,若锦屏然”而得名,石壁山“古松苍柏,四季若长秋。”从交城古刹玄中寺留下的历代文人墨客的诗文中,我们也可以看到当时的生态环境:“鹤惊秋露三月更,虎啸疏木万壑风”,“独径入林通窈窕,数峰涌地出峥嵘”,“长松高百丈,直干耸丛林”,“一涨春水绿,万树晓霞明。”①田瑞:《山西石壁玄中寺志》艺文,香港:天马图书有限公司,2002年,第306-307页。可以说历史上的交城曾是遍地松柏的林木蓊郁之地,清末民初太原士绅刘大鹏曾感叹曰:“凡有松柏之山,除天龙山外,邻县则交城卦山……,此皆余亲目睹者。”①刘大鹏遗著:《晋祠志·附柳子峪志》,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1201页。正因为植被茂密,历史上的交城还曾是“贝母”的重要产地。万历《太原府志·物产》卷十载:“……贝母,出交城山。”贝母是喜湿润环境的植物。贝母的存在,说明交城的气候是十分湿润的,而气候湿润与草茂林丰紧密相关。另外,康熙八年(1669)《交城县志·物产》中还提到“鹤”。在传统文化中,松鹤是相连的,说明此地有大片松林。由于山多林广,木材资源丰富,交城一带山民多蓄木代耕,靠买卖木材养家糊口。清康熙二年(1663)前,在交城县南堡村民间设有木材场,商贩云集。由于获利丰厚,交城、文水的采木牙行多次为争利而诉讼,雍正十年(1732),太原知府要求对交山木材纳税。官方在水泉滩设木厂,武元城设税卡,仅一年间(1733),武元城统计收税银“一千三百四十六两”,扣除各项开支后,清廷每年以“一千二百三十三两一钱八厘二毫为定额”,②武淑元:《清代武元城木税概略》,交城县政协编《交城文史资料》第一辑,交城:交城县政协,1987年。向交城山木材交易征税,后又复设古交牙税口,以便于交山木材就近出口。从这笔庞大的税收中,也可以窥见交城一带山林的茂盛。

交城县始建于隋开皇十六年(596),随着历史变迁,境域也几经变化,城址两易其地。古代的交城县县城位于现在古交镇大川河桥东寨湾滩、汾河湾和水泉寨之间。唐天授二年(691),旧城被洪水冲毁,居民迁移,城址南迁至坐落在磁、瓦二河之间的却波村,即现在的县城所在地。交城县地处山西中部,吕梁山中段东麓,即文峪河流域内,境内山峦叠嶂,地势险要。古人描述“邻山地瘠,猥处一隅”,“其为邑则瘠,为疆域则雄矣……”,③(清)武攀龙,赵吉士纂修,《(康熙)交城县志》8卷首2卷,清康熙八年刻本。境内“山十倍于地”。有锦屏山,交城山,刘王军山,万卦山、孝文山、石壁山等,可谓“前左汾河右脊吕梁山孤突从峰。”④(清)武攀龙,赵吉士纂修,《(康熙)交城县志》8卷首2卷,清康熙八年刻本。该县山区面积2,530,938亩,占全县总面积的92.69%。文峪河、磁窑河干流河道从山区经过,位于文峪河上游的关帝山区自古就是林木出产地。《周书·王罴传》记载:“京洛林木,尽出西河”。隋唐时期当地商贾又利用文峪河发展漕运,把吕梁山优质的木材运到长安、洛阳等地销售,一代女皇武则天的父亲武士劐就是靠“鬻材为事”成为巨商。到了元代,“交城县另一个称为孝文山的支阜已是林木的产地”⑤(元)孛兰肹等撰,金毓黻、安文溥辑,《大元一统志》残本辑本考证附录(辑本卷1),民国刊辽海丛书本·第十集。。明《永乐大典·太原府》是这样描述文峪河的:“北山巨材,夏秋之际,乘(文峪河)水泛滥,结筏出之,岁以千计,循流入水,远近利之”⑥薛愈、乔志强点校:《太原府志》辑至《永乐大典》,1992年。。但是,在木材交易繁荣的背后森林危机也日趋严重。如果说清代前期,森林破坏后还能自行恢复的话,那么清中叶之后交城一带山林的残破之势已无可逆转,以木材交易为例,据《晋政辑要》记载,道光二十一年(1841)仅征得税银一百余两。《交城县志》中也证实了这一点,“武元城木税原额银一千二百三十三两一钱八厘二毫,近年因林尽山空木无所出,经前令详准奉文尽征尽解,每年约解银一百两有零。”⑦(清)夏肇庸修,清许惺南纂,《光绪交城县志》卷6·汇解,清光绪八年原版官刻。“交山木植,樵采殆尽,”⑧武淑元:《清代武元城木税概略》,交城县政协编《交城文史资料》第一辑,交城:交城县政协,1987年。此种萧条与雍正年间繁盛已是天壤之别。此外,康熙八年(1669)《交城县志》中提到的“鹤”,在后来的府志中已鲜有提及,除人为原因外,大环境——森林的大幅消失是一个重要因素。

明清以来,交城一带的森林大幅消失有以下原因。明清两朝大量屯田和垦荒。明朝建立后,为了防范北逃的元朝余部,在山西设有三关严加防御,布有重兵。为了解决驻军的口粮,这些驻兵于驻地且耕且守,明朝太原左卫即在交城屯田,卫所担负着各种军赋,尤其是军粮的供应。根据明万历年间的清丈,交城共清出多余土地“641 顷94 亩8 分2 厘6 毫二丝”,但这些土地“多系石碛之地”,①张海瀛:《张居正改革与山西万历清丈研究》,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504-505页。为了获取更多粮食,在山多平川少的交城,必然会大肆砍伐山林,拓建耕地。清军入关后,沿袭明制。历经顺治、康熙、乾隆三朝的垦荒,全国“通都巨邑无一隙未耕之土”,“断无可耕之地,而任其荒芜者。”②《大学士朱轼奏折》,《户部抄挡·地丁题本》山西(三),雍正十三年十月。由于政府鼓励,垦荒在清中叶之后,仍然蔚然成风。在交城,道光时期十余年间,官商任意砍伐老鸦山,“毁林种地,树头岭移民落户沟谷皆秃”③燕居谦:《交城县志》,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303页。,清人洪嘉植在《自交城至太行道中》一诗中曾详细描述过开荒:“焚甾山脊种梯田”④(清)洪嘉植:《南归自交城行至太行道中即目书寄从弟》,《交城县志》(康熙四十八年版)卷15,艺文志。。“焚甾山脊”俗语叫放荒,即“由山四周一齐纵火,林莽灌草,尽化为灰,化肥田之料”,“每放一次,其火经旬不熄,至夜间光达数里,人俱见之”,⑤贾大中:《重修崞县志·工政志》,民国手书残本。清代水利专家在讲晋西开荒时说:“乡人垦种,举火焚之。”⑥(清)康基田编,乔志强点校,《合河纪闻》,太原:三晋文化研究会,1999年。这种开荒,不仅在交城,在整个山西、陕西都有很大的代表性。冶铁业和采煤业的发展也消耗了大量森林资源。交城自古就是全国重要的产铁地,据《山海经》记载:“少阳之山,其下多赤银,酸水出焉,而东流注入汾水,其中多美赭。”明以后,冶铁开始采用煤作燃料。境内入山采煤者人数众多,云梦山、狐突山等储煤山谷遍布煤坑,而这些均是历史上植被覆盖非常好的地区。据记载,在清光绪十六年(1890),火山矿区和西冶川、柏树沟一带的煤井有下山洼窑、麻苏窑、下灰沟、火地洼等20 座,民国初年则达到24 座。⑦燕居谦:《交城县志》,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319-320页。由于采掘方式简单,煤坑遍布,同时为了解决光源问题,工人大量燃烧松树枝来做照明。凡此,木材的损耗都是惊人的。煤炭开采对森林破坏日甚一日,最终煤坑遍布,造成了一座座濯濯童山。

由于明清时期过度地掠夺和破坏森林资源,使交城及文峪河流域植被严重受损,直接导致了生态恶化,“地瘠”之说开始屡见于各种史志中。明清之后,交城及文峪河流域生态恶化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水土流失严重。由于大肆砍伐,昔日曾是“松柏满岩,虎鹿存生”的交城山林,已是沟梁林立。明中叶以后,水土流失更加严重。《交城县志》记载:“(明)崇祯二年已己西山大足村突起横山十余丈。”⑧(清)武攀龙,(清)赵吉士纂修,《(康熙)交城县志》8卷首1卷·祥异,清康熙八年刻本。“嘉靖二十九年庚戌四月,风霾尽见星。”⑨(清)夏肇庸修,(清)清许惺南纂,《(光绪)交城县志》卷1·祥异,清光绪八年原版官刻。由于土壤失去昔日植被的保护,遇到刮风,沙尘遮天蔽日,遇到下雨,冲击地表土壤,造成泥浆细流。罗德民在考察关帝山时讲到,“山谷中之农田,尽为冲刷及流至平原,因势渐缓,其中所含泥沙势必冲击,河槽亦随着堵塞。”若“流速每秒十尺时,所挟之泥沙,(约占水量22%)势必逐渐沉落,”①罗德民著,任承统译:《山西森林之滥伐与山坡土层之剥削》,民国十六年二月刊印,,第8页。从清代开始,文峪河主河道沿岸经常出现淤地积水损田的情况,《交城县志》中记载:清顺治十二年(1655)清出河淤民地三顷八十二亩九分八厘九毫。②(清)武攀龙,(清)赵吉士纂修:《(康熙)交城县志》8卷首4卷·食货考,清康熙八年刻本。在文峪河上引水的甘泉渠,由于文峪河水泥沙增大,每年春季,挑渠一次,如遇涨水泥漫损坏,临时派夫修筑。③杜凝瑞、李培荣:《甘泉渠沿革始末志》,开栅镇公所印刷,行龙教授提供,现藏于山西大学中国社会史研究中心,第10页。

二是水旱灾害频繁。据《山西近四百年自然灾害统计》记载,从明朝开始,交城发生的中等以上旱灾就有16 次,其中特灾有7 次,大灾7 次,气候明显干燥。康熙年间,交城知县赵吉士编写的《牧爱堂编》中也有所反映。此书第一卷共收录十八篇文章,而涉及祈水的就有九篇。在历次旱灾中,尤以光绪三四年的旱灾最为惨烈,可谓百年不遇,整个交城人口损失近四分之一。在文峪河中游的文水县,灾情更加严重。从明嘉靖十三年(1534)到清光绪四年(1878),旱灾总计26次,其中特旱4次,大旱13次,成为“一遇旱灾,焦土千里的多灾之区”。在文峪河流域与旱灾相伴生的是水灾。万历十四年(1586),十五年(1587)连续两年发生旱灾,万历十六年(1588)夏就发生特大水灾;清乾隆二十四年(1759)夏发生旱灾,同年秋季则发生特大水灾,由于失去森林保护,整个文峪河及其支流出现了无雨则旱地千里,有雨则洪水急泻而下的情形。清人曹树谷就曾描述过文峪河水暴涨的景观:

怒雷挟雨走洪湍,山国翻同泽国看。

万井桑麻归泱漭,千家烟火尽摧残。

弄波但见鱼凫乐,借箸谁谋衽席安。

敬告绘画贤今尹,临流休发望洋叹。④王恺仁、刘瑞祥:《汾州沧桑》,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第428页。

由于文峪河水流湍急,在流出山区的峪口地带一直流传着“河戳石嘴头,照直往东流”的民谚。在流域的中下游平川地区,因水灾造成的村庄变迁比比皆是,有交城县的水冲沟村,水峪贯村,文水县的南齐村,东、西槽头村,汾阳的安上,白石,孝义的南、北榆苑等村。

三是土地盐碱化加剧。由于地势相对低下,以及文峪河、磁窑河和支流沟涧的冲积沉淀作用,在文峪河东西两侧狭长地带形成了多块洼地。明中叶以后,因洪水多次泛滥,这些洼地又形成大面积积水,形成严重涝渍,而“太原诸属水性,土脉多碱。”⑤(清)石麟修:《(雍正)山西通志》卷47,清雍正十二年刻本。这样就使易溶盐在土地表层聚集,营养物质很难被植物吸收,形成次生盐碱化。所以明中叶以后此地就出现了“春天白茫茫,秋天水茫茫”的景观。到清初,土地盐碱化进一步加重,当地人戏称“远望之似水,近即之似积雪”⑥(清)石麟修:《(雍正)山西通志》卷47,清雍正十二年刻本。交城的盐碱地,集中分布于夏家营、覃村、义望等村(镇)一带,由于盐碱化程度严重,土地不能耕种,弃耕撩荒现象普遍。像古贤庄村,盐碱地占到耕地面积的60%,⑦王恺仁、刘瑞祥:《汾州沧桑》,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第828页。东社村甚至连井水都是咸的,⑧王恺仁、刘瑞祥:《汾州沧桑》,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第815页。明清以来这里形成“人率刮土以熬之”的传统手工业,人们用铲子将地面1—5 厘米的表土加水过滤,放大锅里熬,便可制得土盐和芒硝。

综上所述,明清以来文峪河流域森林植被遭到破坏,水土流失严重、水旱灾害频繁、土地盐碱化加剧,整个流域的生态环境发生恶化。此外,人口激增也使该地区出现生计问题,光绪三年(1877)前,人口猛增至15万,交城人均耕地占有量仅为2亩有奇,严重低于历代学者衡量人口压力的重要指标,即“每人平均4亩耕地方可维持生计”①乔志强、行龙:《近代华北农村社会变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61-62页。的标准。因此,形成人口向手工业、商业大量分流,这些现象从根本上动摇了流域内原有的自然经济基础,交城人利用新的资源条件发展传统手工业,最终皮毛业成为整个社会经济的重心。

二、因地而宜:以制皮业为中心的近代交城社会经济

交城皮毛业兴起于明末清初。据《中国实业志》记载:“山西以牧羊著称,硝皮亦随之发达。全省硝皮业之发轫,以大同、交城两地最早。在明末清初之季,已有硝皮场之经营。”到清康熙年间,皮毛业已有一定规模,据现存卦山天宁寺清康熙十二年(1673)《古罕碑》记载:“吾邑山多水少,止东城却波一水,旧为旗弁贩洗皮革,奸商挟之为利,腥秽填雍。”同一时期任交城县令的赵吉士也证实了这一点,其曰:“乃有一种贩皮之人,不列保甲,莫查户籍,自称京客,声言旗下伙计,怀万千之重资,合三五以成群,始犹借寓假店于关内,今则比屋杂于城中,入山买皮,骡驮车载而至……,数百游民为之硝洗,腥秽满城,酿成瘟疫。”②(清)赵吉士:《一件申请宪禁事》,《牧爱堂编》卷5,清嘉庆十五年刊本。在1933年,由国民政府教育部改订出版的《最新中华形势一览图》在介绍交城县时说:“土人善制土羊皮,‘交城滩羊皮’,驰名全国”。

在交城皮毛业发展中,有两大关键因素:一是本地水土。笔者曾对交城传统制皮作坊进行了田野调查③义泉泰皮坊始建于1898年是交城唯一保留至今的手工制皮坊。,据张拉生老人讲,交城的水质在制皮的工序中起非常重要作用。粗皮购回后先要洗皮,每张皮要浸水揉搓去除杂质,普通水难以去掉皮上的血渍、污垢,交城水质硬,含碱量大,洗出的皮非常干净。《交城县志》上也讲到,交城皮毛业之发达,在于“本县水质适于鞣制毛皮。”④燕居谦:《交城县志》,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356页。其次是土盐业。土盐业是在土地盐碱化后利用资源优势发展起来的手工业。在熬制土盐过程中会生产出“硝”,交城虽不是羊皮产区,却形成了皮加工的核心区。“硝”作为制皮原料起到相当大的作用,这在制皮业所需的皮毛供应源头上也可以得到佐证。交城文史资料《聚源兴皮号兴衰记》一文中讲到生皮来源时记载:“采买人员,每年秋季即起身到宁夏、内蒙古一带,采购来年所需要的滩羊皮。”⑤薛苾:《聚源兴皮号兴衰》,交城县政协编《交城文史资料》12-13辑,交城:交城县政协,第35页。《中国实业志》讲到交城皮毛业衰落原因时,也提及“原料之采办,较之往昔,更感困难,外蒙部商路封销,生皮来源断绝。”⑥实业部国际贸易局编纂:《中国实业志》(山西卷),上海:实业部国际贸易局,1937年,第454页。这些实例均可证实,在交城皮毛业的形成和发展中,交城独特的生态环境起到了关键作用。

清同治、光绪年间是交城皮毛业发展的重要时期。“本县不仅为本省且为西北部数省有名的毛皮集散地,且具有十分发达的毛皮加工业。著名的‘交字毛’即出于此地。”①渠绍淼、庞义才:《山西外贸志》(上)《山西地方史志资料丛刊》,太原:山西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第131页。据统计,在道光元年(1821),交城皮店仅有十八家,到民初,交城县有皮店127家,当时交城“外贸皮货销售额每年均达百万两白银”,②燕居谦:《交城县志》,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354页。“曩年以销行国外为大宗。”③实业部国际贸易局编纂:《中国实业志》(山西卷),上海:实业部国际贸易局,1937年,第458页。据《中国实业志》记载:“交城皮货以滩皮为最著,制工之精美,远在大同之上。”产品远销日本、欧美等地,有“交皮甲天下”之誉。这一时期,交城皮毛业的销售量是十分惊人的,其出口量远远高于其他地区。据《交城县志》载:“到光绪年间,每年秋季都有外商采办,住交争购滩皮件”。④燕居谦:《交城县志》,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21页。在1911年武昌起义后,英国使馆为了保护洋行在各地的所存物资,照会清政府严加保护,在其所附的英商在各地存货单照中,仅在交城县,就有生熟皮张价值银五万两。在十二月四日的照会中,称英商新泰兴还在山西省存有大批待运土特产,其中在交城县存有的毛皮价值高达白银二万零六百两。据《太原府志》(1922年版)载:“德国采办曾以数十万白银存放府库,备买交城皮件。”⑤燕居谦:《交城县志》,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429页。“1935年前,驻交城的外国洋行有美国隆茂、怡和、平和洋行,德国禅臣洋行及佳泰、益昌、安利、仁和、永丰、古宝财、兴隆、立新等12家。”⑥燕居谦:《交城县志》,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21页。

现存的交城皮毛商号账册基本反映了交城皮毛业的繁荣行情。⑦账册由交城县田瑞先生提供。从这些账册看,交城皮毛业发展的鼎盛时期应是在清同治时期至20世纪二三十年代。仅公记起皮,收皮、熟皮账册从同治十一年(1872)至1937年就存有48本,同治十一年(1872)一本,光绪年间有二十本,宣统年间二本,其余是民国年间的。时间分布上,1900年前有八本,其余均为1900年至1937年间。《四乡收皮总抄账》五册时间跨度从同治十一年(1872)到1913年,当然这之中不排除部分账册已经遗失,但从总体上看这批账册在时间上还是具有连续性的。因此,账册为我们研究皮毛业提供了一个全新视界,我们从《自诚公》光绪三年(1877)五月所立的买货账可以看出,为自诚公提供皮货的商户有义和公、源兴湧记、天协长记、溢永记、三顺皮房、聚义昌等32 家皮房。个人仅有7家。商号多于个人说明此时的市场已形成一定规模,个人活动只是作为整个市场体系运作的补充形式。从账册中我们也可领略生意繁忙的景象,在《收皮流水三年立的账簿》中,新正初三日即开张大吉,第一天便收到万盛永白羊皮2张,黑羊皮1张,三盛公白羊皮68张,益泰泉白41张……,共计八家交来的羊皮144张,可谓开门红。整个正月皮坊忙个不停。初五日、初六日、初八日、初九日……连正月十五日都有商家来交皮。粗略统计,正月共收皮近千张,而且资金及时兑付,这都是与皮商雄厚实力,握有重金息息相关。

皮毛加工的皮源是最重要的,大的皮庄要派人到宁夏、甘肃专收滩皮。为保证货源,夏秋两季还在邻里四乡定皮,在1929年9月立的《诚记定皮账》中,诚记与公意长东郭村、大沿村、由家村的商铺从九月就开始定买羊皮、皮的品种多以母羊为主,定购羊皮每个价格言明在八元至九元左右,款由商家垫付,收皮的期限在二月,收皮细则中有的还有担保人,“如要有皮样缺少有三盛永承保佃大洋为系,大沿村刘锡云。”定皮商、供皮人、担保人组成一个稳定的三角形贸易结构。

收购皮毛是由皮商垫付资金的,因此资金的良性循环对皮商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以1929年10月《诚记出入银钱流水账》为例,九月二十九日:收公记大洋100元,收三义和大洋100元;十月初三日,收公记大洋200 元,收号记大洋300元,收公盛店大洋1000元;初五日,成乃仓取150 元,50 元,公意长取200元,张中祥取60元,三和长取450元;初六日,刘锡荣取120元,出0.9元;初七日,收公盛店1000 元;初八日,三成永取25 元,三义和取100元,出1元;初十日,三盛公取20 元,天际长取125元,公意长取100元,二则取10元,杨锁儿取80元;十二日,三盛公取180元;十五日,四盛公取100元,本号取550元。半个月“诚记”总银钱流水量高达5024.1元,日流量最高可达1500余元,最低也在100元以上,可见实力之雄厚。

清光绪年间,“交城”每年向朝廷进贡羊羔皮一千张,而在山西,只此一家,当时李鸿章的貂帽及后来直系军阀孙传芳其母的寿裘都出自交城,这也从侧面证实了交城皮毛业的实力和影响。

由于“中国传统经济结构并不是一种纯粹的农业经济,而是一种农工混合的乡土经济”。①费孝通:《乡土重建》,长沙:岳麓书社,1948年,第82页、第84页。所以交城手工制皮业带动了整个地区经济的发展。

首先,它带动了土盐业、熬胶业的发展。明清以来,交城土地盐碱化加剧,滋生了土盐生产作坊,这类作坊集中在下关、梁家庄、义望村、青村、南关、段村等地。光绪年间,皮毛业兴盛时,梁家庄人利用各皮坊的边角料,开始熬胶,成为全县独一无二的行业。从光绪年间到民国,梁家庄一个村子就有泉盛泰胶坊、富盛合胶坊、任立明胶坊、德合成胶坊、成秀朴小锅胶坊、胡明喜胶坊等六七家胶坊,被县人称号“熬胶庄”。

其次,推动了农业商品化的程度。清末民初,交城皮毛业的繁荣带来了大量的外来人口,加大了对粮食的需求量。光绪二十五年(1899)仅有三义泉一家在县城开设磨坊,到民国初年,县城共有磨坊30 余家。②燕居谦:《交城县志》,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12页。“当时交城山民多种植硬黄米,黄米也称糜子,有软硬之分,硬黄米,腌后是漂白皮子的好原料,同时各皮坊又多以硬黄米熬粥,以供食用。”③薛苾:《一行兴旺,带动百业》,交城县政协编《交城文史资料》12-13辑,交城:交城县政协,1993年。

最后,带动了整个交城商业的繁荣。其表现为店铺林立,行业种类齐全。很多行业,都是围绕着皮毛业而建立起来的,民国建立起来的“聚源兴皮号”就是由钱庄投资的。除了坐贾行商,交城的集市贸易十分活跃,民间流传“文水七十二个会,不如交城七十二个集红火。”即使在抗战时期,成村的集市依然繁荣,也正是以此为掩护,向根据地输送了大量物资,有力地支援了抗战。当时人称成村是“红色市场”。

考察近代交城皮毛业的发轫,其原因无一不与环境变迁有关。皮毛专业市镇的形成,不但消化了因土地紧张而产生的剩余人口,而且繁荣了一方经济。根据1926年《山西省第七次经济统计》“交城县年人均生活水平较高为38元。”④吕梁地区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吕梁地区志》,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512页。尽管传统农业结构在市场冲击下没有发生变化,但是由于环境因素的参与,使这一地区的近代化过程增加了区域特点。作为晋商的重要组成部分,与平、祁、太地区农民被迫离家经商相比,交城人则更多地利用了资源,表现了地域经济的特色。

余论:一方水土与地域社会历史

区域社会经济的发展是社会发展共性与区域个体条件相互作用的过程。一方面,它体现了社会历史发展不可逆转的趋势;另一方面,体现了区域鲜明的个体特征,而个体特征的形成与自然生态环境变化密不可分。因此,在历史发展的长时段中,自然环境与经济、社会是相互制约、相互影响的。明清以来文峪河流域环境与社会变迁的研究,从以下三方面来说明了这一问题。

其一,明清以来文峪河流域自然生态的变化,使交城的社会经济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历史上,由于山多平地少,森林资源丰富,交城人一向以蓄木代耕为生。但是明清以来,随着文峪河流域生态环境的恶化,整个社会经济开始被动地向新的产业转化,利用土地盐碱化所产出的硝和本县特有的水质,大兴皮毛业。一业兴、百业旺,最终带动整个区域经济走向繁荣。可以说,环境变化是近代交城社会经济转化的基础和张本。

第二,山西市镇商品化过程与地理自然条件有关,但不能忽视传统商品经济结构中所蕴藏的巨大力量。在环境、传统工艺、市场共同作用下的交城皮毛业清末民初走向鼎盛。但没有从根本上改变原有的经济结构,以农业为例,据《中国实业志》调查,“(1930年)交城自耕农占49.25%,半自耕农占31.07%,佃农占有9.81%,雇农占12.58%。”①吕梁地区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吕梁地区志》,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08页。传统的小农经济并没有解体,这种在人口压力下产生的“过密型商品化”是“没有增长的发展”。②乔志强、行龙:《近代华北农村社会变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66页。因而,近代交城经济的发展最终也没有超越明清商品经济的范畴。

第三,交城生态环境的恶化,次生出一系列的社会矛盾。明代以后,“水”的争端逐渐成为社会生活的主题。这一时期,不仅缺水时纠纷四起,而且盈水时诉讼也层出不穷。乾隆二十四年(1759)发生的“沙河案”③交城小营村因筑堤堰与文倚、方圆、宜儿、大城南等文水一十八村发生争端,双方由商议到争执,由争执到械斗,互不相让,双方各有伤亡,酿成命案。,即是如此。此类案件的增多,使道光皇帝不得不下旨责令“其各村所筑护村堤堰,借以防御,任听其便,惟各须距河三十丈,不得拦河堵筑,改阻去向。仍令该管道随时稽查,以杜绝纷争而资捍卫。”④山西省吕梁地区文峪河水利管理局:《文峪河志》,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418页。鸦片作为环境变迁后交城农业的一个特殊产业,在“繁荣”经济的同时,社会矛盾尖锐。民初“交城烟案”⑤1912年农历五月初一,交城县知事要求禁烟毁苗,烟农与官府冲突,知事贾若义被烟农打死。即是典型表现。凡此种种,在区域社会史研究方面给予我们的启示是:一、区域环境变化影响社会稳定性。二、在环境变迁基础上次生出的社会矛盾极具复杂性。因此,我们必须以一种动态的、多元化的观点去分析和看待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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