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以生产为中心”:土改后新解放区农村的发展之路

2019-12-14李飞龙

现代哲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农民生产农业

李飞龙

1949年9月29日,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正式通过《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共同纲领》,其中第27条指出土改“为发展生产力和国家工业化的必要条件”(1)《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共同纲领(1949年9月29日)》,《农业集体化重要文件汇编(1949-1957)》,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1年,第5页。。九个月后,《中华人民共和国土改法》再次规定:“废除地主阶级封建剥削的土地所有制,实行农民的土地所有制,借以解放农村生产力,发展农业生产,为新中国的工业化开辟道路。”(2)《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1950年6月28日)》,《中国土地改革史料选编》,北京:国防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642页。新中国成立初期的这两份纲领性文件,都强调土改后发展农业生产的重要性,表明此时中共领导人已意识到,土改后农村社会的首要任务已不再是革命动员,而是解放和发展农村生产力,支持国家工业化。这一判断基于中国国情:以小农为主体的中国,只能靠发展农业生产来实现社会稳定和国防安全。为此,任弼时曾明确表示“积累资金最主要的还是靠农业”,“农业必须生产更大量的粮食和原料,以供给日益增加的工业需求”(3)《在党的七届二中全会上的发言(1949年3月13日)》,《任弼时选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465、468页。。

不过,从革命到生产的转变并非易事,具有强烈革命思维的干部,被屡次打击的地主和富农,担心富裕而提升阶层成分的中农,从革命动员中得到好处的贫雇农,均在某种程度上成为发展农业生产的阻力和障碍。即便在和平环境,各级政权极力强调以生产为中心的1952年,这种革命的传统思维和害怕富裕的社会心理仍旧存在。这种农业生产所具有的革命特质,持续影响着乡村社会的既有秩序和普通农民的日常生活,成为一个时代的显著特征。

目前学界已有关于生产与革命的成果:李放春从革命现代性的角度,讨论1949年以前北方土改中“翻身”与“生产”的关系(4)李放春:《北方土改中的“翻身”与“生产”——中国革命现代性的一个话语-历史矛盾溯考》,《中国乡村研究》第3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第231—292页。;满永以观念向生活转变为切入点,分析生产救灾中革命的地方化(5)满永:《从观念走向生活:生产救灾中的革命地方化——以1940年代末的皖西北地区为中心》,《党史研究与教学》2011年第2期。;王海光、张会芳分别以调查资料文本和档案为核心材料,讨论苏南土改后农村经济发展的路向,因所选资料不同而观点有所分歧(6)王海光:《土改后的农村经济发展路向之管窥——以〈江苏省农村经济情况调查资料〉(1953年)为研究文本》,《中共党史研究》2015年第6期;张会芳:《工商业发达地区土改后的农村经济发展路向——以苏南无锡县为中心的考察》,《史学月刊》2018年第2期。;吴淑丽、辛逸基于1949-1953年聊城县史料的梳理,认为农村发展具有明显的阶段性特征(7)吴淑丽、辛逸:《1949-1953年农村生产的发展路向:以山东聊城县为例》,《史林》2018年第1期。;此外,法国学者魏丕信(Pierre-Etienne Will)在讨论18世纪官僚制度与救灾关系时,对政府的救助体系也有涉及(8)[法]魏丕信:《十八世纪中国的官僚制度与荒政》,徐建青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以上成果为本文提供了讨论的基础。但是,上述讨论还未专门涉及1950年代前期革命向生产转变问题。缘此,本文以三都县档案为主体材料,希望讨论新解放区尤其是贵州在土改后革命向生产的转变,以及农业生产和农民心态等问题。

一、宏观形势的改变:发展农业生产的紧迫性

与老解放区相比,新解放区的各项工作是在相对有组织、有控制的范畴中展开的。土改后,发展农业生产是中共中央的既定方略。1948年,中共中央指出“在封建关系被打破以后,唯一的任务,就是发展农业生产力”(9)《把解放区的农业生产提高一步(1948年7月25日)》,《农业集体化重要文件汇编(1949-1957)》上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1年,第21页。,“保障大多数农民都能生产发家,都能过富裕生活”(10)《关于农业社会主义的问答(1948年7月27日)》,《农业集体化重要文件汇编(1949-1957)》上册,第28页。(只是这种方略在中共进入贵州的最初时段,被革命动员的社会秩序重建及发动贫雇农所冲淡)。同时,发展农业生产是抗美援朝、提高农民生活水平的需要。1952年,朝鲜战争还没有停止,国家必须“增加生产,厉行节约”,才能“支持中国人民志愿军”(11)《中共中央批转西南局1952年工作要点(1951年11月24日)》,《中共中央文件选编(1949年10月-1966年5月)》第7册,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63页。。

随着土改的推进、社会秩序的稳定,农业生产逐渐得到各级政权的重视。1951年11月10日,中共中央财经委员会报送毛泽东并中央的《1952年全国农业生产计划》,主要涉及1952年农业生产要恢复和超过战前生产水平、组织互助合作、提高单位面积产量、加强农业生产的领导等问题。11月25日,中共中央批准了中财委的这份农业生产计划(12)《1952年全国农业生产计划(1951年11月10日)》,《中共中央文件选编(1949年10月-1966年5月)》第7册,第271—275页。,表明了中共中央对农业生产的重视。

此时正值推行“三反”运动。为减少“三反”运动对农业生产的影响,1952年2月9日,元宵节的前一天,中共中央强调“春耕前及春耕中,区、乡两级均不得进行‘三反’斗争,应以全力从事春耕工作(有些新区还有土改工作)”,“区、乡两级已经发动‘三反’斗争者,除县级以上党委为了典型试验的少数地点外,均应停止,以防发生混乱现象”(13)《中共中央关于春耕工作的指示(1952年2月9日)》,《中共中央文件选编(1949年10月-1966年5月)》第8册,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56页。。这种强调以生产为中心的指示,在之前的革命实践中很少出现。可见,在政治运动和农业生产的选择中,中共中央明显倾向于后者。

与中共中央的判断类似,1952年西南局发表社论也强调“不论任何时候都要将领导农民翻身和领导农民生产结合起来,将对农民的阶级教育和生产教育结合起来。而在生产季节,则应无例外的将领导生产作为中心,其他一切工作都应以不影响生产为原则,只应在推动生产的原则下结合进行”(14)《必须重视对于农民秋收生产的领导》,《西南工作》1951年第63期,第4页。。西南地区因为解放较晚,1951年下半年才进行土改,1952年上半年土改才陆续结束。此时强调农业生产,正好切合“实行农民的土地所有制,藉以解放农村生产力,发展农业生产,为新中国的工业化开辟道路”的土改目的。

1951年底到1952年上半年,也是贵州省对农业生产特别重视的时段,表现为农业生产工作由从属性、日常性向主导性、突击性的转变。主导性就是中共中央和西南局所强调的“领导生产作为中心”,尤其在春耕秋种时节,政治运动和革命动员不能占用农业劳动时间。1952年,贵州省的增加生产和农业大生产运动就是其具体表现。在1952年中共贵州省委的工作计划中,增加生产位列第二条,仅次于厉行精简节约;在增加生产中,开展农业大生产运动又位列第一。在具体内容上,中共贵州省委要求:“1952年增立粮食5%(按去年产量算)。在提高单位面积产量的基础上增产菸、绵、麻、油菜等经济作物。提倡秋季耕种与冬季耕种,逐步变农业上一季生产为两季生产。迅速分山、加强护林、推广植物造林。提倡普遍养猪以解决肥料、食油、食肉之供应,提倡牧养羊、牛、马等家畜。继续组织土产生产与交流。提倡农村副业,增加农民收入。”(15)陈曾固:《贵州省八个月工作概况与1952年工作计划(1952年1月7日)》,中共贵州省委党史研究室、贵州省档案局(馆):《建国后贵州省重要文献选编(1951-1952)》,2008年,第273页。不论是农业生产在1952年工作计划中的地位,还是农业大生产运动的具体举措,都成为中共贵州省委将农业生产视为主导的证明。

突击性是各级政府重视农村生产的第二个体现,即各层政权均频繁开会讨论农业生产的决议、发文推进农业生产的实施、报告农业生产的情况。以中共贵州省委为例,1951年12月10-22日,中共贵州省委第三次代表会议的中心议题就是“贯彻中共中央关于爱国增产节约运动的决议,保证实现中共中央西南局提出的1952年的任务”。1952年1月1日,《新黔日报》发表了中共贵州省委书记苏振华《在胜利基础上完成1952年的光荣任务》的代论,指出在1952年努力完成的工作中,第一项是开展爱国增产节约运动,第二项是实现农业增产,两项都与农业生产有关。1952年4月8日,中共贵州省委又召开了已完成土改地区防旱、抗旱、春耕生产工作会议(16)《当代贵州大事记(1949.10-1995.12)》,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39、42、48页。。同时,各种要求学习农业生产的文件十分密集,在1952年即有《贵州省1951年生产救灾工作总结(2月13日)》《贵州省第二次农林生产会议总结报告(2月17日)》《关于目前农业生产中的几个问题结合西南局部的报告(4月19日)》《贵州省1951年农林生产工作总结报告(5月30日)》等文件(17)《建国后贵州省重要文献选编(1951-1952)》,第296、299、310、322页。。相较于1950、1951年的日常性工作,即春季生产来临时强调春耕的重要性,秋季生产来临时强调秋收的重要性,贵州省关于农村生产频繁的会议、发文、报告,说明中共贵州省委对农业生产的突击性以及重视程度。

通过对中共中央、中共中央西南局、中共贵州省委关于农业生产政策性文件的梳理可以发现,从1951年底到1952年上半年,随着土改的推进,以往的政治运动和革命动员逐渐让位于“领导生产作为中心”,尤其是春耕秋种时节。宏观政策的改变直接导致各级南下干部(18)1949年底和1950年初接管贵州的人员,包括省级、地委、县级、区级的主要领导干部,大多由原赣东北区党委所辖全体干部战士以及五兵团抽调的各级干部组成。工作中心的转移,毕竟他们与本地群众并无血缘和地缘关系,更多代表的是国家的意志。

与南下干部形成对比的是普通农民。虽然农民各阶级中有相当部分群体对农业生产持消极态度,但乡村社会有着自己的价值标准和约束力,农民生活包含着既有的逻辑和习惯,勤劳持家、勤劳致富始终是大部分农民的梦想与追求。在经历频发的政治运动和革命动员之后,重新获得土地的农民似乎又回到原来的乡村社会中,自由借贷,出租土地,雇工经营,甚至土地买卖都得到一定程度的重现,显示出传统力量的强大。

此时,农村还面临着严重的旱灾和口粮的匮乏,促使农民不得不重视生产,积极参与劳动,包括一部分消极生产者,否则生活将难以为继。下面即以旱灾、口粮说明农业生产的紧迫性。干旱是贵州主要的自然灾害之一,这是该地特殊的气候和地理环境导致的。贵州境内岩溶发育,山脉纵横,河谷交错幽深,下切侵蚀强烈,表面崎岖破碎,这样的地形很难储水、保水。1951-1952年,贵州旱灾严重。1951年6-8月,铜仁、江口、松桃、思南、平塘、德江等县发生旱灾。铜仁连旱两个月左右,受旱面积占总耕地面积的66%(19)《贵州省志·气象志》,北京:方志出版社,1998年,第260页。。1951春,三都县所在的黔南州干旱受灾面积40.16万亩,成灾面积27.25万亩,绝收面积5.08万亩,受灾人口23.59万人。1952年6-7月,黔南州干旱受灾面积36.43万亩,成灾面积18.03万亩,绝收面积4.25万亩,受灾人口29.85万人(20)《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志·水利电力志》,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14页。。1952年上半年,三都县旱灾严重,尧麗乡第二村有田亩3710挑,产量2955.2挑,内有裂开田817.5挑、占32.35%,已干242挑、占6.52%;棉花113.5亩,干黄有34亩,占30%;包谷119亩,干死20亩、占10%,干黄39亩、占19.5%(21)《尧麗乡第二村抗旱工作情况(1952年)》,三都县档案馆:1-1-13。。三都县第二区凡高坡田和半坡田大部分干旱,柏月村的高坡水田3977挑全部干旱,212亩包谷已旱死96亩。据统计,第二区共有115560挑田,已干旱48388挑,基本旱死的3434挑(22)《抗旱工作情况报告(1952年2月27日)》,三都县档案馆:1-1-13。。旱灾成为包括三都县在内所有贵州农民急需面对的严重自然灾害。

就1951-1952年贵州干旱程度而言,这两年算不上大灾之年,平常年景也基本如此,不是旱灾、水灾,就是泥石流、冰雹,或者蝗灾、兽灾。可以说,自古以来,贵州农民就与恶劣自然环境作艰苦的斗争,演绎着人类在极限环境中与命运的抗争。因此,面对旱灾,农民第一反应是生存下来,而生存的前提是农业生产的继续。这样的事例历史上早已有之。例如,1926年,台江县反排苗族发生大规模的干旱,并伴随着疾病流行。灾前该寨有300多户,灾后只剩下120户左右。灾害引发土地占有关系、阶级关系的巨大变动(23)《苗族社会历史调查(一)》,北京:民族出版社,2009年,第118—187页。,但农村社会传统逻辑和价值观念并没有因为严重的灾荒而改变,农业生产仍在继续。

口粮问题也是如此。由于贵州土地贫瘠,人地关系紧张,而且农业税偏重,导致农民普遍穷困,已经影响到口粮的供应。例如,上江乡第七村贫农王老谷全家5口人吃蕨菜充饥,贫农韩老报全家4口人以糠充饥;甲雄乡第二村和第三村约有1/3的人完全靠采杨梅、挖蕨粑充饥(24)《三都县第四区6月份生产防旱工作报告(1952年6月30日)》,三都县档案馆:1-1-13。;阜祥乡第七村农民反映,“去挑水放田起码有好几里路,还要爬坡上卡才犁田,非常困难。现在的生活也维持不下去了,他们还要捞点蕨粑菜吃,解决生活的困难”(25)《7月份生产抗旱保苗总结报告(1952年7月25日)》,三都县档案馆:1-1-13。。

口粮缺乏还影响到农业生产和农田水利建设。上江乡第四村第八组共有12户农民,其中“有6户一道秧也不去薅,只做半天活路,因为怕太阳大,只搞半天就放工了,还向工作同志说太阳大的很,又是吃稀饭不抵饿,吃干饭做一天活路,吃稀饭才做半天活路”(26)《上江乡生产抗旱工作简报(1952年7月30日)》,三都县档案馆:1-1-13。。这6户农民不去薅秧,既有传统农业生产习惯的制约,也有懒惰的思想,但更重要的是他们吃的是稀饭,没有体力去劳动,撑过半天就已经没有力气。这样的事件并非个案,阜祥乡第五村打算修一条大沟,可灌300挑田,但修半即停,因为没饭吃了。第三村第七组和第八组预备修一条沟,需要200个工时,可灌田100余挑,也因无力而未修(27)《阜祥乡生产工作简报(1952年4月26日)》,三都县档案馆:1-1-22。。上江乡和甲雄乡部分地区甚至因缺乏口粮而开始放弃生产,他们以2/3人力去挖蕨粑,剩下1/3劳动力从事农业生产,以致影响进度,部分田地未薅秧栽秧。据甲雄乡第二村第五组统计,该组共有秧田5200斤(常年应常量)未栽,其中吴成超等4户富农有3800斤、贫农罗文兴有1000斤、中农雷老同有400斤。上江乡第五村第一组也因缺粮而未把一条被大水冲坏的井修好,以致干去稻田田面3000多斤(28)《三都县第四区6月份生产防旱工作报告(1952年6月30日)》,三都县档案馆:1-1-13。。缺乏口粮已经严重影响了农业生产和农田水利建设。

总的来说,到1951年底,新解放区的各级政府都已经开始重视农业生产,并试图将农业生产作为乡村社会的中心任务。在国家权力与乡村社会密切关联的1950年代,国家大政方针的改变对农村工作重心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或许也是决定性的。但是,乡村的自然灾害和农民生活的贫困,尤其是口粮的缺乏,一定程度上成为农业生产的阻力。面对生存的压力和生活的艰辛,求得生存的本能和繁衍后代的价值观促使农民不得不重视农业生产,积极参与农业劳动。这种乡村社会既有的逻辑和习惯某种程度上已经将农业生产的阻力转化为动力,成为各阶层农民积极投身农业生产的客观因素。当然,仅仅靠农民自身的能力还很难走出困境,国家政策的调整和财力的支持同样重要。

二、发展生产的举措:乡村传统与国家政策的合力推进

从1951年底开始,农业生产成为乡村社会的中心任务之一。为了解决农民生产中的困难,国家除组织农民集体生产外,还通过适度提倡借贷、提供国家贷款、号召生产自救、引导“果实”倾向生产等举措,试图恢复乡村社会农业生产的活力。

第一,提倡自由借贷。中共进入西南以后,曾经发动过一场废债运动,意欲“废除一切乡村中在土地制度改革以前的债务”(29)《中国土地法大纲(1947年9月13日)》,《中国土地改革史料选编》,第422页。。不过,这场废债运动导致私人借贷停滞,引发正常商业信贷与金融流通的混乱。中共中央西南局发现,“解放后的情况,主要是借不到债的问题”(30)《关于解决债务纠纷的原则和办法的规定(1950年9月)》,《1949-1952年中华人民共和国经济档案资料选编(农村经济体制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2年,第176页。,而非高利贷的泛滥。为了活跃乡村金融市场,各地纷纷鼓励私人之间的自由借贷,并以此作为解决农业生产的举措。甲雄乡就将开展自由借贷视为解决该地区农民生活生产困难的措施之一,并举第三村富农杨昌智自愿借给农民150斤稻谷为例,说明自由借贷的可行性(31)《甲雄乡生产工作总结报告(1952年7月23日)》,三都县档案馆:1-1-13。。土改以后,乡村社会的私人借贷得到恢复,这是传统惯习的力量,更是农民面对生产生活困难的无奈之举。新东乡杨少歆与潘帕之间的借贷颇能说明问题。土改以后,杨少歆分得斗争“果实”,并用这笔资金购买生活用的家具、生产用的农具。但是,贫农潘帕不知什么原因,并没有分配到斗争“果实”,以致他没有足够的资金购买农具。在此情况下,杨少歆就将分配给自己的斗争“果实”1万元(旧币)借给潘帕,并强调“我们穷人是一家”(32)《新东乡生产报告(1952年4月29日)》,三都县档案馆:1-1-22。。由于杨少歆和潘帕都属于贫雇农,他们之间的借贷关系,尤其是用于生产的借贷,受到了基层政府的鼓励。

借贷的内容不仅是资金、耕牛、大米,甚至牛粪都是借贷的重要内容。烂土乡陆开云互助组的吴膀良,虽然在土改中分得土地,但没有粪,互助组组长陆开云就送给他16挑牛粪。该组莫廷名借牛借棬给吴国平去踩得粪36挑,又借与莫用书踩得粪36挑,解决了有田无粪的问题。另外,还有2户农民没有米吃,莫用书就借米给他们(前后3次),算是解决了燃眉之急(33)《第一区生产工作报告(1952年5月30日)》,三都县档案:1-1-22。。而作为互助组组长的陆开云并不是借粪给吴膀良,而是赠与。莫用书借莫廷名牛和棬,自己又借米给2户困难户。这种赠与和借贷更多的是乡村社会的互助,是帮农民解决生产生活困难的自发行为,也是发展农业生产的重要途径。

第二,发放积谷和生产救灾粮。如果说提倡自由借贷是恢复乡村传统力量,那么发放积谷和生产救灾粮就纯属国家行为。面对旱灾严重的三都县,在传统乡绅已经覆灭的乡村社会,仅靠贫困的农民已经不太可能组织起大规模救灾,这就需要国家的力量进行政府救助。1952年上半年,三都县第一区发放的粮食贷款共5万斤。在乡一级,分配给丰乐乡14582斤、三合镇7915斤、烂土乡27503斤。由乡再分配到村,以烂土乡的8个村为例,第二村65户得2775斤(内有小贩4户得159斤),第三村11户得400斤,第四村24户得1910斤,第五村20户得1820斤,第六村55户得1408斤,第七村23户得2580斤,第八村80户得7260斤,第九村67户9350斤(内有中农11户得1320斤)。每户所得积谷和救灾粮并非平均分配,而是分阶层、按贫困程度而定。比如,烂土乡第九村,中农群体中分得最多的家庭是吴定和、吴定美两户,每户200斤。吴定和家有6口人,1951年仅收入20挑;吴定美家有4口人,但欠账太多,没有粮食只能挖蕨粑。在贫雇农群体中,分得最多的家庭是吴定合和吴玉华两户,每家400斤,原因是人口多,吴定合家为8口人,吴玉华家为11人。就分配数额而言,第九村的9350斤为烂土乡之最,说明该村的贫困程度在此地最高。这或许与第九村没有大地主有关,历次政治运动之后,农民仍没有得到斗争“果实”,并且该村不种小麦、大麦、油菜等小季,春季无粮可收,所以农民只能依靠政府救济度过春荒(34)《第一区贷粮报告(1952年4月21日)》,三都县档案馆:1-1-21。。

得到政府救济的农户可以靠积谷和救灾粮渡过难关,生产得以延续。据达地乡第一、二、五、六村的统计,共贷出25421老斤(35)老斤是前承的计量单位,大体为每市斤等于5公两、每老斤等于6公两,那么每老斤就是1.2市斤,25421老斤就是30505.2斤。,计有396户1569人得到积谷,平均每户77斤,每人19.4斤。这每人不到20斤的积谷,帮助农民把秧薅完。该乡除龟裂田(约3297斤,不能蓄水)外,一般俱已薅完,且绝大部分是边薅边锄。截止1952年7月15日,根据第二、四、五、六村和第三村一个小组(共计24个小组)的统计,薅一遍秧的有33243.5挑,薅二遍的有18775.5挑,薅三遍的有1590挑(36)《达地乡7月中旬生产工作简报(1952年7月24日)》,三都县档案馆:1-1-13。。不过,在看到成效的同时,也要注意到政府救济所照顾的农户毕竟有限,尤其是地主成分的农户,很难被国家的积谷和救灾粮所覆盖。

第三,号召群众生产自救。与政府救济对应的是群众的生产自救。1950年,在中央救灾委员会成立大会,董必武曾指出,新中国救灾工作的基本方针是“生产自救,节约渡荒,群众互助,以工代赈,并辅之以必要的救济”(37)《建国以来灾情和救灾工作史料》,北京:法律出版社,1958年,第7页。。简言之,国家的意图是农民渡过灾荒主要应靠生产自救,而非政府救济。一般而言,面对灾荒,自救的手段是多样的,生产自救只是其中的一种。在传统社会,一旦遭遇严重灾荒,最常用的自救和渡荒办法就是外逃(38)[法]魏丕信:《十八世纪中国的官僚制度与荒政》,第38页。。不过,由于此次旱灾远并未严重到危及农民生命的地步,加之新政权的社会控制,因此外逃现象并不严重。除此之外,留守就只能生产自救。三都县最典型的自救方式是挖蕨粑,前文已经提及,农民在粮食不足时,通常会选择挖蕨粑充饥,甚至全家都参与挖蕨粑。有学者指出,挖野菜、采集代食品可算是一种典型意义的乡村自救方式(39)夏明方:《民国时期自然灾害与乡村社会》,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121页。。这是饥荒之季成本最低,也是农民最容易想到的应对之策。1952年,三都县旱灾发生时,这种挖蕨粑之举已经不再是农民的自发行为,而是各级政府的荒政策略,比如甲雄乡就号召群众生产自救,“各村群众多是挖一天蕨粑,做一天活”(40)《甲雄乡生产工作总结报告(1952年7月23日)》,三都县档案馆:1-1-13。。实际上,蕨粑是由山地普遍盛产的一种野菜制成。每年农历二、三月,正值春荒时节,农民都会去采集蕨菜渡过难关。但是,挖野蕨根很费力,效率很低,因此挖蕨粑只能在粮食短缺的情况下,勉强撑过一段时间,无法长时间维持。

此外,种植早熟农作物、家庭副业也是农民自救的一种重要方式。在基层政府的鼓励下,三都县各地开始种植早熟农作物,以便缩短春荒的时间。截止1952年4月初,据尧麗乡的统计,已种包谷1836亩;阜祥乡第五村已种包谷、各种蒜9斗7升,还打算种蒜4石3升(41)《生产工作简报(1952年4月2日)》,三都县档案馆:1-1-13。。家庭副业也被逐渐推广,如阜祥乡第二村第八组农民提出保证每户养猪1只、鸡5只(42)同上。。虽然此举属于农民自救的范畴,但明显具有国家干预的痕迹。政府开始指导农户种植早熟农作物,农民养猪、养鸡也要向政府作出保证。农民自救的方式可能还有蔬菜种植,不过1952年三都县生产救灾的材料中并未出现倡导蔬菜的号召。一是因为该地原本蔬菜种植量就很少,近代贵州只有地主等少数群体才有土地可以种植蔬菜;二是蔬菜种植也没有纳入地方政府的视野之中,因为春季本身就不是蔬菜的旺季。

不管怎么说,群众生产自救的手段都太过单一,种植早熟农作物、家庭副业等自救方式又很难在短时间内取得成效,大多农民只能通过采集蕨菜度日。质言之,农民自救能力实在有限,相比政府的直接救济,乡村自救对缓解旱情的作用是次要的。当然,这也有悖于董必武所倡导的新中国救灾工作基本方针。

第四,以生产为主分配“果实”。引导农民将所获“果实”用于生产,也是农业生产发展的一项措施。通过历次政治运动,贫雇农得到较为丰硕的斗争“果实”,政治参与的热情和积极性有了较大提升。得到斗争“果实”的贫雇农总是要拿出一部分用于提高生活水平,这原本可以理解。而在生产力水平极为落后之际,各级政府试图将“果实”引导到农业生产上的作法,亦无可厚非。这就形成矛盾,农民消费一旦偏高就会被认为是“浪费果实”。这种情况下,往往会以国家的胜出告终。比如1952年,在川西已经完成土改的430多个乡中,有80%以上的“果实”都用到生产(43)《川西组织农民将土改果实投入春耕生产(新华社成都15日电)》,《新华社新闻稿》1952年4月15日,第417页。。

国家将“果实”用于农业生产的意图是十分明确的,甚至会在“果实”分配之前作提前支取。以新东乡第六村所分配的“果实”为例:

第六村全村分配果实1650多万元,投入生产的有三分之二,其余都拿用在生活。六村4星期内修了塘坝4个,共去450个工,可灌田面320挑,可增加82挑,其余修沟5条,可灌溉250挑田面,增加产量42挑,每天挖沟修塘时大小男女共26人。又如雇农杨少歆、潘胜二人共分得果实139万,都拿去投入生产,二人买耕牛2个,去36万;锅子1个,去8万元;农具12件,去5万。又买鸡5只,去1.6万元;请石匠开水利去1.5万元。同时,他两人现在还准备买猪2只,计算要8万元,以上共合70.1万元,其余用以生活。(44)《新东乡生产报告(1952年4月29日)》,三都县档案馆:1-1-22。

上述材料所讲的该村建设农田水利的情况,虽然并未直接指明建设资金的来源就是所分配之“果实”,但是由于该段落均在讲述所分配“果实”问题,并且农会也有权力先截留一部分“果实”作为公共建设,所以可以判断修塘坝、修水沟的资金应该来源于斗争“果实”,这样做也可确保“果实”大部分用于农业生产。从操作主体看,将“果实”直接用于农田水利建设显然属于政府意图,是国家减少农民“浪费果实”的有效路径。材料还涉及雇农杨少歆、潘胜二人的“果实”用途,除去购买耕牛、农具、开水利外,其余买锅子、鸡、猪很难算是农业生产行为。这样算来,生产用途仅占“果实”总数的29.5%,即便买锅子、鸡、猪算作农业生产的投入,也只有50%。这与前文“投入生产的2/3”之判断相距甚远。不过,《新东乡生产报告》的书写者将其作为主要事例举证于此,相信在此前已有资金被用于生产。如果这种判断成立,即确实有“果实”在分配之前就已被投入农业生产,那就直接验证了国家将斗争“果实”转化成农业生产启动资金的意图。当然,将“果实”投向农业生产,也是农民的利益所在,因为他们也需要购买耕牛、肥料、农具,以便扩大再生产。

应该说1951年底到1952年上半年,三都县发展农业生产的举措是多元的,是乡村传统恢复和国家政策扶持合力的结果,展示了中共试图用生产代替革命动员和政治运动(起码在农忙时节)的决心。实际上,此后进行的农业生产实践也证明只有以生产为中心,才是乡村发展的正确路径。只不过,在实现方式上,如火如荼的农田水利、拾粪积肥、薅秧栽秧、捉虫捕兽都需要依靠革命的手段和方式才可持续推进。

三、农业生产的开展:革命手段与方式的持续

农村社会实现以生产为中心的转移后,各地的农田水利建设、拾粪积肥、薅秧栽秧、捉虫捕兽等实践被广泛开展起来,形成了群众广泛参与的生产运动。对此,基层政府的目的非常明确。实际上,群众性的农业生产运动,也不太可能脱离革命动员的手段与方式单独存在。三都县第三区指示:“本区为加强防旱防水组织抢修工作,争取达到已土改地区增产8%,未土改地区增产5%以上的要求,今后要掀起群众性的生产防旱防水组织抢修运动。”(45)《第三区人民政府生产防旱委员会指示(1952年6月22)》,三都县档案馆:1-1-22。三都县农业生产最为重要的内容就是农田水利建设。受制于表面崎岖的喀斯特地貌,该地很难出现大片水田,即便有零星稻田,保水也很困难。要提高单位面积产量,就必须进行农田水利整修。因此,三都县动员了大批人力参与农田水利建设。以上江、甲雄、达地3乡的统计,1952年仅3个月就“修卫生旧沟2217条,花25238个工,能灌田13923200斤;修卫生井4个,花2110个工,灌田31800斤;修田坝9个,花工2322个,灌田116000斤;修井一口,花工12个,灌田800斤;修枧586条,施工222个,灌田241390斤;新修塘20口,花2557个,灌田20400斤;新修水井94个,化工1406个,灌田241390斤;新架枧1299条,花2587个工,灌田483800斤。挑水4431挑,参加人数50人,灌田819550斤”(46)《第四区三个月来的生产工作总结报告(1952年)》,三都县档案馆:1-1-13。。除去挑水的50人外,3个乡共计耗费人工36454个,可灌田15878330斤。要完成如此宏大的工程,没有一定的组织制度和强大的动员能力,在普遍小农的中国乡村是很难实现的。

将农民组织起来的重要载体是互助组。土改结束以后,中共就试图将农民组织起来,以便推进集体化进程。1952年三都县的农田水利多就以互助组为单位进行。比如,达地乡7月中旬就有多个互助组开展农田水利建设,第六村王老同互助组动员全组30人,完成长3里多的新沟,能灌田100多挑;之后又利用水井开了一条新沟,养田80多挑;第三村白玉坤互助组花费20个工,修整了6条旧沟,养田139挑,开了一条新沟,养田5挑;第五村第三组修了20丈长的一条新沟,花费13个工,加上整理的旧沟,共养田25挑;第一村第四组花费50个工,开衫林挖沟一条,养田25挑(47)《达地乡7月中旬生产工作简报(1952年7月24日)》,三都县档案馆:1-1-13。。

达地乡第三村韦法生互助组的农田水利建设颇能说明问题。该互助组在接受农林所的指示后,在村前杉树下一坎潮湿地方进行挖掘,很快就有手腕粗的水流涌出,可养30多挑田;之后又决议开一口塘,三天即完工;但因地斜坡、塘底浅、水位低,使得水又回流,塘中蓄水不多(48)同上。。首先,韦法生互助组是在农林所的指导下进行农田水利建设的,或者说,农田水利建设并非农民自发行为,而是在基层政府的指导之下推进的。其次,勘探手段不够先进,挖掘能力有待提升。只因有潮湿之处就决议开塘,并非经过科学的勘探和测量;水塘挖掘全靠人力,很难达到灌溉之目的。最后,虽然花费人力巨大,但灌溉效果不佳,容易使出力者不满。关于农田水利盲目建设的问题,其它地区也有发生,例如,王寨村、落椿村共挖修沟324条,但有90条是干沟,占37.7%;甲昭村新修塘水无法储水,另挖一条沟后,水流不到田里就光了(49)《一区二区生产工作检查后给地委之报告(1952年4月20日)》,三都县档案馆:1-1-23。。盲目施工不仅浪费众多劳力,而且容易使农民对互助组产生不信任感。

实际上,将农民组织起来进行农业生产本身就困难重重,集体利益和个人利益之间总会存在冲突与矛盾。比如抬水浇地,有田有水的人不愿参加抬水,丰乐乡第三村妇女委员在开村干会时说“那个有气力去抬水,现饭都没有吃”,她摆来摆去,结果硬是不抬;没有田的人也不愿参加抬水,丰乐乡第六村手工业工人罗旺生说“要我们参加抬水,要等我们去三合请示来”;参与抬水的人希望得到利益;丰乐乡第四村农民说“抬水救出来的田,将来打米要分一半与抬水的人”;甚至有的人自己的田干了也不愿抬水,因为涉及到抬水浇地的先后顺序,烂土乡第五村有个贫农说“如要挑水浇田的话,我先帮别人抬2星期来着,等再放我的,秧怕要死去”(50)《一区抗旱保秧工作总结报告(1952年7月16日)》,三都县档案馆:1-1-13。。这种集体与个人的矛盾一直被带入到集体化之中。

用革命的手段推进农业生产建设还展现在拾粪积肥、薅秧栽秧、捉虫捕兽等各方面,这些都需要广泛动员群众参与,使用人海战术才能完成。

积肥的方式主要有拾路粪,做粪棚,建厕所,捡烂菜,清理水沟、烂水塘的烂泥、石灰烂草等,这些原本也是乡村社会传统的积肥方式。不过,在社会动员时就变成了政治任务,甚至成为评比劳动模范的指标。庆阳乡第一村中农以烂泥掺草积肥100多挑,尧麗乡第二村兰杨氏一人就捡路粪35挑,曹德斋也捡了路粪25挑。这两个村共积肥13262挑(有田3296挑),平均每挑田可施肥4挑,再加小春秧青每挑田能制2挑肥,基本达到每挑田合6挑肥(51)《生产工作简报(1952年4月2日)》,三都县档案馆:1-1-13。。为什么要特意强调每挑田6挑肥?因为这是施肥的指标,三都县多地要求每挑田必须要达到施肥6挑的标准。且不说该标准需要数量极大的肥料,对农民来说很难完成,指标本身就缺乏科学性,土地的肥沃程度不均,肥料的好坏不定,俱以6挑施之,肯定做不到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最终的结果可想而知,三都县第二区的4个村修建了98个厕所,另外6个村作了218个粪棚;阜祥乡的4个村1951年积肥27849挑,1952年积肥145220挑,增加了5倍多(52)同上。。这种增幅很难用积极性就可以解释,1952年农民的积极性就能比1951年高那么多。可能的解释是农村工作中心转移后,任务的压力迫使基层干部开始重视积肥,农民或主动或被动地从事着积肥运动,才使得肥料增加如此之快。

三都县是一个少数民族聚集区,以水族、布依族、侗族、苗族为主。在传统社会里,少数民族没有积肥习惯,也不修建厕所、猪圈。为了教育少数民族积肥,基层干部就必须使用动员的手段和方式,将卫生与政治联系起来,以求达到社会管理的目的(53)李飞龙:《卫生与政治:1950年代前期西南土改卫生工作队研究》,《现代哲学》2018年第2期。。经过教育动员,少数民族不仅开始修建厕所、猪圈,积肥量也快速增加。上江乡第二村和第五村在田边修牛圈23个,1952年粪秧肥料达29300挑,牛粪肥料为9620挑,并要求“做到不种一块白水田”(54)《第四区上江乡农代会经验报告(1952年4月5日)》,三都县档案馆:1-1-13。。如果离开革命动员的手段与方式,少数民族地区的拾粪积肥很难有如此成效。

捉虫捕兽和薅秧栽秧也是同样道理。1952年7月,上江乡6个村的农民捉到20182只虫子,第二村的姚启贤及姚老豆花了50多天,日夜寻打,猎获野猪1只(重140多斤)(55)《上江乡生产抗旱工作简报(1952年7月30日)》,三都县档案馆:1-1-13。;甲雄乡农民捉到了蝗虫469033只、蟆虫7521只、蜘蛛549只、稻象虫347只、毛虫1100条(56)《甲雄乡生产工作总结报告(1952年7月23日)》,三都县档案馆:1-1-13。。数量如此之大地捕捉、统计害虫,以致监管都是一件极其繁琐的事情,没有一定的组织网络和动员机制,是很难完成的。三都县农民的耕作习惯原本是不薅秧,或只薅少数的糯米秧,因此薅秧栽秧也需要群众动员才可完成。1952年,上江乡在4月20日前已经将所有田土犁完,并一律做到水田三犁三耙,旱土薅三道,各村撒公秧,以备缺种户用(57)《第四区上江乡农代会经验报告(1952年4月5日)》,三都县档案馆:1-1-13。。

因材料所限,上文的论述未能呈现农业生产过程中革命手段的细节,也无法再现农民面对革命手段的应对。不过,革命手段在农业生产中得到广泛应用的事实是确定无疑的。农田水利建设、拾粪积肥、薅秧栽秧、捉虫捕兽等实践的开展,使无数农民广泛参与其中,极为细化的指标和任务给农民以生产压力,都证明没有革命动员,就无法实现农业生产的组织化。其中的原因,既有南下干部传统革命思维的影响,也与中共并未彻底放弃用革命方式改造世界的目标有关,还有革命手段的效能确实显著,能够使政策推行者快速实现意图。以上都决定了革命与生产的关系,还会在此后相当长的时期内得以延续。

四、结 语

通过对1950年代前期革命到生产艰难转化的梳理和分析,可以发现:

第一,以南下干部为代表的国家权力嵌入乡村社会后,极大改变了乡村社会发展的整体进程。中共进入西南后,在经过短暂的接管,即着手对乡村社会进行改造。这种改造无疑是用革命动员的方式推进的,革命斗争成为社会改造的中心内容。但是革命动员并不能直接发展农村生产力,也不能为工业发展提供雄厚的基础,唯有农业生产发展才是国防安全和社会稳定的基础。因此,随着土改的推进,中共开始转变农村工作的中心,基层社会也“经开数次会强调各村以生产为主,贯彻五大任务结合发动群众为次”(58)《新东乡生产报告(1952年4月29日)》,三都县档案馆:1-1-22。。这种转化的驱动者是以南下干部为代表的国家权力,而非农民本身。质言之,乡村社会的巨变是依靠国家政策的转换来实现的,尤其在现代化程度较低的国家和地区。

第二,传统乡村社会的惯习并非完全消失,而是以一种隐形的状态出现,对国家权力形成制约。在以往的讨论中,传统乡村社会的力量往往为研究者所忽视,以致过分强调国家权力对乡村社会的影响。而从革命向生产的转化中,我们看到了传统的力量:土改以后,重新获得土地的农民又恢复了自由借贷、出租土地、雇工经营以及土地买卖;面对自然灾荒和口粮匮乏,农民展示了自身顽强的生存本能和意志。在乡村社会里,即便有频繁的政治运动和革命动员,勤劳持家、勤劳致富始终是大部分农民的梦想与追求。更何况农民还有弱者的武器,以及暴动这种更为激进的反抗形式。这些传统乡村社会的惯习对国家权力形成制约,迫使国家不断调整政策,以缓和国家与农民之间的冲突与矛盾(59)比如,面对农民担心积极生产,会导致阶级成分提高,以及税收增加的问题。中共三都县一区区委决定,1952年“新修水利而增加的产量,不加累进负担,个人勤做俭用,而剩余的东西,不得提高成分和其他侵犯,打通阶层思想顾虑。”(《第一区工作报告(1952年5日)》,三都县档案馆:1-1-22。)。

第三,革命和生产的矛盾与融合深刻影响了中国革命的进程以及革命的社会形态。自革命根据地建立后,革命与生产之间的矛盾与融合就已经开始,解放区的“吴满有”“李四喜”,土改后干部的“退班”思想,一定程度上都是革命与生产关系的体现。1949年以后,革命与生产的矛盾与融合还在继续。三都县甲雄乡一村的中农妇女在查找虫害时说“过去多年来,我们都受了封建迷信的害,现在才知道虫害比地主剥削人还厉害”(60)《甲雄乡生产工作总结报告(1952年7月23日)》,三都县档案馆:1-1-13。,看似简单话语却表达了乡村革命与生产之间的转换。在革命动员后,地主阶级成为敌人和剥削者,但在农业生产中,虫害又胜过地主剥削,成为“首害”。围绕革命与生产而生成的诸话语和历史因素之间的实践关系并非协调一致,而是充满紧张、错位乃至“斗争”(61)李放春:《北方土改中的“翻身”与“生产”——中国革命现代性的一个话语-历史矛盾溯考》,《中国乡村研究》第3辑,第231页。,并一直延续至合作化运动的农业社会主义改造、“文革”时期的“抓革命、促生产”。直至今日,我们仍应深思此问题带来的影响。

猜你喜欢

农民生产农业
国内农业
国内农业
国内农业
让安全生产执法真正发挥震慑作用
耕牛和农民
擦亮“国”字招牌 发挥农业领跑作用
农民增收致富 流翔高钙与您同在
代工生产或将“松绑”
农民
反生产行为差异化治理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