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技术的毒副作用及正义的缓解之效
2019-12-14林进平
林进平
芸芸众生中,人是唯一能够制造和使用工具的动物,且人类的发展需要藉由技术而行进,“借技术而生”可以说是人类的一种存在方式。得益于技术的进步,人类以往诸多停留于梦想中的很多设想在现代世界都成了现实,人类似乎比起以往任何时代都更有资格称为万物之灵。不过,技术在向世人展示其耀眼光辉的同时,也留下了诸多阴影和隐忧:人类社会似乎正在陷入一个为技术所支配的彻头彻尾的技术化世界,技术在带给人类一个个崭新的世界的同时,也产生了诸多毒副作用,并且越到现在,其毒副作用就越明显。然而,值得庆幸的是,人类社会至今并没有因技术的毒副作用而终结,而是依然能够稳健前行。这在一定程度上得益于“正义”之药的作用。本文旨在阐明技术作用的限度,尤其是其越发凸显的毒副作用,进而探讨正义何以能缓解以及在什么意义上能够缓解技术的毒副作用。
一、仅凭技术不足以推动人类社会进步—— 兼驳马克思是一位技术决定论者
技术是人的精神的外部显现,是人类把握世界的独特方式。人一方面藉由技术改变了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另一方面也藉由技术成就了自身。因而,技术的发展史,其实也是一部人类精神的成长史、发展史。技术在人类社会中的这种关键性作用,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得到充分体现,资本主义社会在相当程度上可以说是技术引领的一个时代。“手推磨产生的是封建主的社会,蒸汽磨产生的是工业资本家的社会。”(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02页。下文所引此文集相关卷数,均出自此版本。“ 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自然力的征服,机器的采用,化学在工业和农业中的应用,轮船的行驶,铁路的通行,电报的使用,整个整个大陆的开垦,河川的通航,仿佛用法术从地下呼唤出来的大量人口——过去哪一个世纪料想到在社会劳动里蕴藏有这样的生产力呢?”(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36页。这是马克思对技术在人类社会发展中的作用,特别是对资本主义的革新性作用的经典论述。这种论述甚至让人有理由认为马克思就是一位技术的决定论者。
但是,技术在推进人类进步的同时,也给人类埋下不少隐忧,特别是在当今时代,我们在有感于技术所取得的巨大成就的同时,也对技术会将人类引向何方充满担忧,担心核技术、基因技术等最终是否会毁灭人类,甚至担心人类最终是否会为智能机器人所支配。
对于技术究竟是给人类带来福音还是噩运,历来多有争论,但概其要,可以说有乐观论和悲观论两种观点。前者相信技术是人类的标配,人类藉由技术存在于世,也藉由技术开拓未来;后者担忧技术所带来的诸多后果,担心技术的发展最终是否会把人类引入歧途,甚至终结人类社会,大有“成也技术,败也技术”之叹。
对于很多人来说,培根、黑格尔、马克思等人都可以称为技术的乐观论者,甚至是技术的决定论者;而卢梭、马尔库塞等人可以称为技术的悲观论者。前者相信人类经由理性、技术终将能够开发出一个宜人的世界,如马克思就被认为相信人类最终有可能经由技术、生产力等方面的进步,迎来共产主义社会。马克思甚至因为有这方面的思想而被 G.A.柯亨标定为“技术麻醉论者”(3)[英]柯亨:《自我所有、自由和平等》,李朝晖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08年,第152—153页。不过在笔者看来,对马克思的这一认识可以说并非柯亨的发明或首创。。然而,不论是把马克思视为“技术决定论者”还是“生产力决定论者”,都存在着把马克思关于技术的思考作简单化理解的嫌疑。实际上, 马克思从来没有认为仅凭技术就足以改变无产阶级的命运,甚或推动人类社会向共产主义社会迈进。无论马克思对技术的作用多么强调,他都远非“技术的决定论者”(4)对于指认马克思为技术决定论者何以难以成立,不少学者已经做出精辟论述。参见[美]奥尔曼:《异化:马克思论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概念》,王贵贤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6—9、31页。或技术的乐观论者。 如果马克思是一位技术决定论者,他又何必对无产阶级的觉醒与革命寄予厚望?
透过马克思的作品,我们至少可以从中读出这样的思想:在既定的私有制框架下,技术的进步不足以改变无产阶级被支配的命运。在马克思看来,在劳动和资本的极端对立成为社会制度的基础时,机器和科学等生产资料的改进和完善并不足以带来无产阶级状况和前景的改善,相反,只会使无产阶级的处境更为艰难,前景更为黯淡(5)“自从世界上有资本家和工人以来,没有一本书像我们面前这本书那样,对于工人具有如此重要的意义。资本和劳动的关系,是我们全部现代社会体系所围绕旋转的轴心,这种关系在这里第一次得到了科学的说明,而这种说明之透彻和精辟,只有一个德国人才能做得到。欧文、圣西门、傅立叶的著作现在和将来都是有价值的,可是只有一个德国人才能攀登最高点,把现代社会关系的全部领域看得明白而清楚,就像一个观察者站在高山之巅俯视下面的山景一样。”(《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第79页。)。这是因为,在资本与劳动极端对立的资本主义生产中,机器的发明、科技的发展并没有服务于改变无产阶级的恶劣处境,而只是服务于资产阶级榨取剩余价值的目的,因此,它不但不能改变无产阶级的命运,反而还增强了资产阶级利用资本剥削活劳动的能力。马克思曾在《资本论》中基于对剩余价值的分析指出:“在资本主义制度内部,一切提高社会劳动生产力的方法都是靠牺牲工人个人来实现的;一切发展生产的手段都转变为统治和剥削生产者的手段,都使工人畸形发展,成为局部的人,把工人贬低为机器的附属品,使工人受劳动的折磨,从而使劳动失去内容,并且随着科学作为独立的力量被并入劳动过程而使劳动过程的智力与工人相异化;这些手段使工人的劳动条件变得恶劣,使工人在劳动过程中屈服于最卑鄙的可恶的专制,把工人的生活时间转化为劳动时间,并且把工人的妻子儿女都抛到资本的札格纳特车轮下。”(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743页。类似的,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也有一段精辟论述:“由于文明时代的基础是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剥削,所以它的全部发展都是在经常的矛盾中进行的。生产的每一进步,同时也就是被压迫阶级即大多数人的生活状况的一个退步。对一些人是好事,对另一些人必然是坏事,一个阶级的任何新的解放,必然是对另一个阶级的新的压迫。这一情况的最明显的例证就是机器的采用,其后果现在已是众所周知的了。如果说在野蛮人中间,像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不大能够区别权利和义务,那么文明时代却使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和对立连最愚蠢的人都能看得出来,因为它几乎把一切权利赋予一个阶级,另一方面却几乎把一切义务推给另一个阶级。”(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第196页。
诸如此类的论述似乎在告诉人们一个事实,仅凭技术的发展,不足以改变劳资双方的对立,也无助于改变私有制对人们的禁锢。历史需要有另外一种力量,需要有无产阶级这种主体力量的参与,才有可能打破私有制的历史宿命,进而获得宜人的发展。现实社会的发展似乎也印证着经典马克思主义者的这种论断:不论技术如何进步,出现在全球范围内的劳-资二元对立依然存在,人类的前景似乎依然晦暗不明。这也意味着人类社会的演进还需要有非技术因素的相应发展,比如与技术的发展相辅相成的制度文明的发展、人的内在精神世界的完满等,但历史又似乎告诉人们,技术的发展似乎未能助长这些方面的发展。
二、技术的毒副作用
与卢梭等思想家相似,马克思不仅没有认为仅凭技术就足以推动人类发展,而且对技术的发展——特别是技术在资本主义制度下的发展—— 表示担忧。1856年4月,马克思在《<人民报>创刊纪念会上的演说》中就不无忧心地指出:“在我们这个时代,每一种事物好像都包含有自己的反面。我们看到,机器具有减少人类劳动和使劳动更有成效的神奇力量,然而却引起了饥饿和过度的疲劳。财富的新源泉,由于某种奇怪的、不可思议的魔力而变成贫困的源泉。技术的胜利,似乎是以道德的败坏为代价换来的。随着人类愈益控制自然,个人却似乎愈益成为别人的奴隶或自身的卑劣行为的奴隶。甚至科学的纯洁光辉仿佛也只能在愚昧无知的黑暗背景上闪耀。我们的一切发明和进步,似乎结果是使物质力量成为有智慧的生命,而人的生命则化为愚钝的物质力量。现代工业和科学为一方与现代贫困和衰颓为另一方的这种对抗,我们时代的生产力与社会关系之间的这种对抗,是显而易见的、不可避免的和毋庸争辩的事实。”(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580页。结合马克思一方面对技术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作用的肯定,另一方面又对技术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所发挥的作用的批判来看,我们有理由认为,正是由于深信仅凭技术无法改变无产阶级的命运,无法确保人类向共产主义迈进,马克思才倡导推翻私有制,并在其字里行间透露出技术在资本主义制度下发展的隐忧。就此而论,笔者把马克思视为一位对技术有着清醒认识的思想家:与当代很多思想家相似,他在其作品中也渗透着对技术的毒副作用的思考。
技术的毒副作用有诸多表现,尤其表现在以下三方面。
(一)技术使世界趋于物化
就人贵为万物之灵来说,可以说人是因其善于制造和使用工具而使自身这一物种获得对其所处世界的占有和支配。在这点上,我们的确可以把人界定为会制造和使用工具的物种。人类藉由工具得以在世界中生存,乃至占有、支配世界。就本质来说,技术是工具在现代的别名,是人的内在精神的外部显现,是人的精神产品。技术之所以在现代社会能够获得盛名,是因为技术自近代社会以来就获得高歌猛进的发展,并且借助资本(严格来说,资本也是技术的一种显现样式)实现了对对象世界的占有、支配,使世界成为技术所指向、所开拓的世界。
就此来说,当代世界既是一个技术化的世界,也是一个物化的世界(9)在笔者看来,说技术的异化或技术的物化可以说是一个伪命题,因技术必然带来异化、物化,技术的世界必定是一个物化的世界,一个工具称王的世界。。技术表征的是人对对象的占有、支配或控制,在技术的视野下,对象容易被视为技术的“可支配之物”,因而,技术视野中的世界也可以说是一个视同为物的世界。正如英国学者塞耶斯所见:“现代技术造就了人类社会生产和创造能力的巨大发展,我们本该认识和肯定它作为我们自身力量的表达,本该通过它来自我实现,但在很大程度上我们没有做到这点。相反,它往往像一个脱离我们控制并反对我们的独立的敌对力量,马克思用精灵的形象来描述这种情形,精灵是我们用一些奇特怪异的咒语召唤出来的,但它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异己的敌对力量。”(10)[英]塞耶斯:《作为道德思想家的马克思》,黄波译,《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6年第4期。
诚然,技术就其本源和诸多作用来说是宜人的。技术所具有的工具性也不过是人的精神性的外部显现,是对人的一种确认与肯定。但技术的发展却不可避免地走上一条“舍本逐末”之路,并以工具性和对象性来确定人自身,最终使人被湮没于物的世界之中。借马尔库塞的话来说,就是“只有通过技术的媒介,人和自然才能成为可互换的组织对象。它们被归属于设备之下,设备的效率和生产力给组织这种设备的特殊利益罩上了一层面纱。换句话说,技术已成为物化的巨大载体——这种物化是具有最成熟最有效形式的物化。个人的社会地位以及他同别人的关系,不仅是由客观的性质和规律来决定的,而且这些性质和规律看来也要丧失它们神秘的和不可控制的特点;它们成了(科学)合理性的可计算的表现。世界趋于成为全面管理的材料,这种材料甚至同化了管理者。统治之网已经成为理性之网,这个社会命中注定要陷入其中”(11)[美]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刘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1989,第163页。。
(二)技术使人的内在世界趋于理性与冷漠
人通过技术占有世界、支配世界,世界因此也被对象化、物化,而人在这一对象化、物化的过程中,其自身的内在世界也受到重塑和改造(12)“想象力一直避免不了物化过程。我们被我们的形象所把握,忍受着我们自身的形象。精神分析学很清楚这一点,而且也清楚结果。”([美]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第241页。)。人的内在世界与其外部世界有着一种同构性的发展。可以想象,现代人的内在世界已不可能雷同于古代人的内在世界,因为藉由技术,现代人的理性和冷漠已经远非古代人所能比拟,现代人已经越来越不为情所动,理性所要求的“无情”与冷漠已经使现代人不断受到锻造。因而,现代人可以以高超的技术解剖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无动于衷,可以为品味美酒佳肴而屠杀亿万生灵。正如马尔库塞所说的:“物化、万物的一般必然性解脱了道德心。在这种一般必然性中,内疚感没有任何地位。一个人可以发出消灭成千上万的人民的指令,然后声称自己根本不受良心的谴责,并心安理得地生活。”(13)[美]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第76—77页。技术的一些非人性发展,使人不敢设想人类最终是否还有未来而言,甚至担心未来世界是否会如卢梭所说的,技术带来的是一个“此起彼落”的世界,技术的高歌猛进,无非是向人类自己的坟墓迈进。技术在现代社会所引发的一切,使人类有时很难相信技术带来的是人类福音,还是悲剧的前兆。
(三)技术加剧了人与自然、人与人的紧张
应该说,技术的发展无疑是人的能力的体现,特别是人占有自然、支配自然的能力提高的一种反映。在资本主义社会之前,技术主要表现为人顺应自然的能力的发展,但随着这种人与自然相处的能力的提高,人越来越获得对自然的支配能力,人在自然面前更多的不再是表现其顺应自然的一面,而是越来越多地表现其改造自然的一面。这样一来,人在自然面前就越来越表现出试图“自我做主”的一面,但自然一直有其自在性,一直都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地“自我做主”。如此发展的结果,是人类有意识的“自主性”与自然本身无意识的“自主性”的对峙。这种对峙的结果终因“一山不能容二虎”而陷入紧张关系。另一方面,对待自然的能力的发展也反映在人与人的关系,即技术的发展不可避免地会带来人对自然的支配能力的提升,也改变了与原有技术相联结的人与人的关系结构,特别是人的社会关系结构,其极端形式常常是社会解体、战争、政权更迭等诸多激进表现。马克思曾对机器(也属于技术)在资本主义社会所发挥的作用指出:“到处都在采用机器,这就消灭了工人独立性的最后一点痕迹。到处都因为妻子和小孩在工厂工作,结果家庭遭到破坏,或者因为男人失业在家,结果家庭关系被弄得头足倒置。到处都因为不得不采用机器,结果大资本家掌握了企业,同时也掌握了工人。财富不可遏制地日益集中,社会划分为大资本家和一无所有的工人的情形日益明显。国家的整个工业的发展正在大踏步地走向不可避免的危机。”(1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495页。如果这是作为批判家的马克思的观点,那作为科学家的爱因斯坦的观点就更不应该受到质疑。他在1931年2月16日对美国加利福尼亚理工学院的学生做《使科学造福于人类,而不成为祸害》的讲话中指出:“在战争时期,应用科学给了人们相互毒害和相互残杀的手段。在和平时期,科学使我们生活匆忙和不安定。它没有使我们从必须完成的单调的劳动中得到多大程度的解放,反而使人成为机器的奴隶;人们绝大部分是一天到晚厌倦地工作着,他们在劳动中毫无乐趣,而且经常提心吊胆,唯恐失去他们一点点可怜的收入。”(15)[美]爱因斯坦:《爱因斯坦文集》第3卷,许良英、赵中立、张宣三编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73页。
三、正义对技术毒副作用的缓解
俗话说:“毒蛇出没之处,七步之内必有解药。”“正义”就是技术的毒副作用的一剂克制和缓解之药。在笔者看来,正是“正义”对技术毒副作用的缓解,人类社会方能稳健前行。正义对技术毒副作用的缓解应该是多方面的,尤其体现在如下方面:
其一,它体现在正义的人道主义诉求对技术的物化倾向的约束和克服。技术就其起源来说,是人的内在精神的外化,具有作为人与自然的媒介及宜人的一面。但随着技术的不断发展,其宜人的一面逐渐黯然不清,而作为中介的一面不断得到凸显,乃至我们很难在技术中发现人性,而更多看到的是占有和支配的欲望。爱因斯坦曾对此深有感触地指出:“我们时代为其在人的理智发展中所取得的进步而自豪。对真理和知识的追求并为之奋斗,是人的最髙品质之一——尽管把这种自豪感喊得最响的却往往是那些努力最小的人。当然,我们一定要注意,切不可把理智奉为我们的上帝;它固然有强有力的身躯,但却没有人性……理智对于方法和工具具有敏锐的眼光,但对于目的和价值却是盲目的。”(16)同上,第190页。正是有感于技术有着与人相背离的一面,爱因斯坦呼吁:“如果你们想使你们一生的工作有益于人类,那末,你们只懂得应用科学本身是不够的。关心人的本身,应当始终成为一切技术上奋斗的主要目标;关心怎样组织人的劳动和产品分配这样一些尚未解决的重大问题,用以保证我们科学思想的成果会造福于人类,而不致成为祸害。”(17)同上,第73页。而正义在这一方面恰恰能够发挥作用。
首先,正义具有限制技术背离自然的一面。正如前面提到的,技术体现了人对自然的占有与支配,这种占有、支配的极端情形就是会陷入将自然仅仅理解为操控对象,使自然成为技术的对立面,并最终使人与自然陷入紧张的冲突之中,而正义在这方面恰好能够限制技术对自然的背离。正义就其本性来说在于合乎自然,这对技术来说就是要求技术在占有、支配自然之时,要学会了解自然、倾听自然,把握自然法则,要学会在与自然的统一中去开发技术(尽管技术的发明和运用在某种意义上已然是人以其知性对自然的界分),避免因技术的发明和运用而破坏自然;它要求技术工作者要学会敬畏自然,敬畏上帝所创造的一切(这使很多伟大的科学家都将其科学发现和技术发明视为对自然的献礼,或表现出对上帝的敬畏,如牛顿)。其更为直接的表述则是要求科学技术关爱人类赖以生存发展的星球,保护好生态。这同时也是对科学技术工作者提出的一种责任,一种要求倾听自然、取法自然,而不是背离自然的责任,尽管技术不可避免地存在着对自然的背离,但它要求科学技术工作者以一种更高的形式合乎自然(18)参见[美]卡尔·米切姆:《技术哲学概论》,殷登祥、曹南燕等译,天津:天津科学技术出版社,1999年,第57—58页。。
其次,正义具有限制技术反社会的一面。这并不是说技术的发明和运用存在着反社会的本性,而是存在不从社会考虑的情形,甚至是有背离社会的情形。对于这种情形,正义恰恰能够发挥其社会性约束。正义在于合乎人性,但人性“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1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01页。。“人就是人的世界 ,就是国家、社会。”(2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3页。所以不容置疑的是,社会性就是人性最为本质的特性,这一本质特性使正义不可避免地带有社会性。就此而言,哈耶克认为“正义”天然就是“社会正义”,或“正义”天然就具有社会性,的确相当深刻。这一点反映在对技术的约束上,就是要求技术的发明和运用必须服务于人类社会,要有利于人类社会共同体的发展,而不应该有反社会,甚至危及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危险。正义要求技术不应有背离社会甚至反社会的要求,对于科学技术工作者来说,就是要求他们具有一种服务于人类社会的责任,要有为社会谋幸福、为人类共同体谋未来的责任,或者说,技术的发明和运用应以有利于人类社会的发展和繁荣为度,而不应游离于社会之外,甚或是反社会或反人类的(21)参看卡尔·米切姆:《技术哲学概论》,殷登祥、曹南燕等译,天津科学技术出版社,1999年版,第79-85页。。因而,任何不利于人类的生存、发展、繁荣而自诩为以科学技术为志业的说辞和做法都是不负责任,是缺乏正义关怀或人道主义诉求的。
最后,正义具有要求技术普惠社会的一面。这一点可以说是正义在于合乎人的基本权利的表现。正义在于合乎人的基本权利,可以说是正义在于合乎人性的现代表述(22)参看林进平:《马克思的“正义”解读》,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第20-21页。。这一表述反映在对技术的要求上,就是要求技术不仅仅要合乎社会,而且要合乎人的基本权利。技术的开发、运用不应侵犯人的基本权利,一旦侵犯人的基本权利就会被认为是不合乎正义的。因而,任何侵犯人的基本权利的技术发明和运用都会被谴责为不正义的。在近代以来人们的共识中,技术的发明和应用应以不侵犯人的基本权利,特别是生命的自我保存为底线。不仅如此,当今社会对技术的发明和应用已经不再停留于不致对人的基本权利(特别是生命权利)有害的消极性诉求(23)这种权利在早期主要表现为以生存权为基础的自由权和平等权,而现在技术的发展则要求惠及每一位所有者的发展权。,而是有着更为积极的诉求,这一诉求就是要求技术的发明和应用应该朝向有利于社会中的每一位成员获益的方向努力,即技术的发明和运用应该使社会中的每一位成员受益(24)就这一点来说,知识产权的正当性也就仅在对知识产权的保护是有利于社会的每一位成员的情形下才是正当的,一旦对知识产权的保护不再体现为让社会的每一位成员获益,它就不再是正当的,那时,最为合理的或许是取消技术专利或知识产权。。
其二,正义具有协调冲突,顾全大局之效。之前提到,技术的发展无疑加速了人与自然的冲突、人与社会的冲突,且技术常常容易囿于一偶的成就,缺乏一种整体性的考虑。就此而言,正义恰好能够弥补技术在这些方面的缺陷。因正义产生于冲突,又试图协调、平衡冲突,且其解决路径不是着眼局部,而是着眼于全局。较好的例证是正义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所发挥的作用。对于马克思主义者来说,正义诉求对于资本主义社会的确没有根本性的改变,但却不可否认其具有必要的改良作用(25)依据马克思的唯物史观,权利、正义都是意识形态的一部分,是社会生产关系的法权表述,并将关于正义和权利的谈论批驳为“过时的语言垃圾”和“意识形态的胡说”。参见Allen Wood, “Marx on Right and Justice: A Reply to Husami”, Philosophy and Public Affairs, Vol.8, No.3, 1979, pp.273-274.。如果回顾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历程,我们也会发现,道德批判在推进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也有过积极的作用。我们知道,无止境地追求利润是资本的本性。这种贪婪的本性甚至借助技术突破了人的生存底线,践踏了人的生命健康与人的尊严。马克思也写道:“资本由于无限度地盲目追逐剩余劳动,像狼一般地贪求剩余劳动,不仅突破了工作日的道德极限,而且突破了工作日的纯粹身体的极限。它侵占人体的成长、发育和维持健康所需要的时间。它掠夺工人呼吸新鲜空气和接触阳光所需要的时间……是不管劳动力的寿命长短的。它惟一关心的是在一个工作日内最大限度地使用劳动力。它靠缩短劳动力的寿命来达到这一目的,正像贪得无厌的农场主靠掠夺土地肥力来提高收获量一样。”(2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306-307页。“资本主义生产对已经实现的、对象化在商品中的劳动,是异常节约的。相反地,它对人,对活劳动的浪费,却大大超过任何别的生产方式,它不仅浪费血和肉,而且也浪费神经和大脑……实际上正是劳动的这种直接社会性质造成工人的生命和健康的浪费。”(2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第103—104页。
但是,资本这种疯狂的逐利行径也由于社会的人道主义诉求与批判而有所收敛和改变 。这体现在:(1)无产阶级基于生存权的正义抗争(如各种示威、游行和罢工等)警醒了资产阶级,迫使资产阶级通过提高技术手段来改变剥削方式。翻开资本主义的发展史,我们不难注意到,在资本家对工人进行惨无人道的疯狂掠夺的同时,一直伴随着工人的抗争,工人的生活条件或工作条件的改善在一定程度上也是抗争的结果,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正常工作日的规定,是几个世纪以来资本家和工人之间斗争的结果”(2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312页。。无产阶级基于“人权”“正义”的诉求所进行的利益抗争,虽然难改资产阶级榨取剩余价值的本性,但却促使资产阶级为了继续榨取剩余价值而转向技术创新,并最终在整体上推动了生产技术的进步与社会生活水平的提高。(2)社会上一些有良知的人士的揭露与正义批判。例如,在英国资本主义发展史上,工厂视察员、政府视察员、记者、编辑等对资本的疯狂掠夺和剥削行径,就起到不可低估的控诉作用。通过视察员真实的调查报告和记者、编辑的大胆披露,一些在他们看来不合乎人道的事件和状况被公诸于世,起到呼唤社会正义、警醒和刺激为利欲所麻木了社会良知的神经的作用。尽管其所起的作用同样不是根本性的,但马克思也对其积极作用表示了肯定。在《资本论》第一卷第一版的《序言》中,马克思就指出德国的工人状况之所以比英国的更糟,就在于缺乏工厂法和社会人士的调查与披露。“如果我国各邦政府和议会像英国那样,定期指派委员会去调查经济状况,如果这些委员会像英国那样,有全权去揭发真相,如果为此能够找到像英国工厂视察员、编写《公共卫生》报告的英国医生、调查女工童工受剥削的情况以及居住和营养条件等等的英国调查委员那样内行、公正、坚决的人们,那么,我国的情况就会使我们大吃一惊。”(2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9页。显然,社会上有良知的知识分子的“道德批判”与“人道呼唤”对于促使资本主义国家协调社会冲突、规范社会秩序也起到补救性的作用。(3)正义的人道主义在一定程度上促使资本主义国家对资本的疯狂个性进行有限的遏制。可以说,没有国家的参与和支持,英国等国家的工人为之抗争的正常工作日的规定和工厂法的实行是难以付诸实施的。资本主义国家对资产阶级疯狂掠夺利润的限制,虽然不是出于对无产阶级的同情,但其为了维护资本主义社会秩序和顾全资产阶级的利益大局而通过《工厂法》和《工作日法》等法案,也是以国家法制手段的方式限制了资本榨取利润的疯狂个性。因为资本主义国家认识到,如果放任资产阶级对劳动力资源、生命资源的掠取和消耗,将会导致劳动力资源的耗竭、社会秩序的动荡、国力衰竭和社会的整体退步。显然,“理性”的资产阶级国家自然要限制或遏止资本家这种“杀鸡取卵”的做法,以维护资产阶级的整体利益。
因此,正义的人道主义诉求对于具有疯狂逐利个性的资本家来说,在事实上起到缓解冲突、减少摩擦的作用,维护了资本主义生产赖以运作的秩序,为资本主义生产赢得一定程度的可持续性发展。在这个意义上,正义的人道主义诉求在客观上也成了资本主义生产的“润滑剂”与“减压器”,舒缓了因技术冲突所带来的社会紧张。
四、正义对技术的毒副作用的缓解是一种意识形态性的缓解
正义对技术的毒副作用虽有缓解,但终究不是根本性的解决,而是一种意识形态性的缓解。这是因为:
首先,技术发展所引发的毒副作用需要借助革命才能解决。技术进步无疑促进了社会的进步与发展,但也在积累着社会各方的冲突力量,其中的一些冲突力量固然会因新技术的出现而被消解或缓解,但另有一些却不仅难以借助技术的发展得到缓解,而且会得到不断地累积。比如,在资本主义私有制下,科技的发展就始终难以撼动或消解劳-资双方的根本对立,甚至强化了这种对立。正义固然可以缓解劳资双方的冲突和紧张,但这种缓解更多地像是针对冲突和紧张筑了防波堤坝,而不是根本性解决。因而,当堤坝不足以防备冲突和紧张的冲决之时,革命性的变革就会来临。正义对技术的毒副作用之所以有缓解之效,只不过是正义的堤坝尚能发挥作用而已。毕竟,“无论哪一个社会形态,在它所能容纳的全部生产力发挥出来以前,是决不会灭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产关系,在它的物质存在条件在旧社会的胎胞里成熟以前,是决不会出现的”(3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592页。。但是,一旦积聚的紧张和冲突力量已非正义所能防御或缓解,其积聚的力量最终就会冲破对其限定的制度外壳,这时,一场革命性变革就会来临。这就是马克思所说的“ 革命是历史的火车头 ”(3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161页。。
其次,与此相应的,正义与其说是试图改变既定的社会制度,不如说最后反而加固了既有的社会制度,包括加固了既有社会制度的缺陷。一个不可忽视的事实是,正义诉求的达致常常需要借助国家、法的方式来实现,但不可能通过改变国家和法来满足正义诉求,因为既定的国家和法必定是经济上占支配地位的阶级的代言人,必定是在根本上维护既定的利益格局。但要对既定的利益格局有真正的撼动,乃至推动社会进步,仅凭正义或技术都是难以实现的。就技术而言,就像马克思所说的:“机器正像拖犁的牛一样,并不是一个经济范畴。机器只是一种生产力。以应用机器为基础的现代工厂才是社会生产关系,才是经济范畴。”(3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622页。而正义在根本性地推动社会进步方面也一样,正义的温情不足以撼动社会既定利益的根基。对于人类社会的进步来说,正义与技术不仅要结伴同行,而且仅凭正义与技术也是不够的。
最后,正义并不是对事实的真实反映,而是利益的观念反映,具有浓厚的意识形态色彩。正义的这种性质难免使它有时会沦为一些技术的代言。就此来看,正义诉求有时并不是对技术发展方向的纠偏,而有可能是加固、强化了技术所引发的偏见。这一点我们只要联想二战期间法西斯国家的很多灭绝人道的技术都可以得到观念的正当性论述,就可以看出。需要进一步指出的是,正义对技术毒副作用的缓解之所以是一种意识形态性的缓解,还在于正义与技术一样,都是作为有限理性的人类所开发出来的,我们无从确保其不会给人类带来偏差,正如人类仅靠理性之光照亮自身前行,有时还还很难确保不会误入歧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