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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初恋

2019-12-12张艳荣

北京文学 2019年12期
关键词:葵花房间眼睛

京城某地下室蜗居着北漂一族,也混杂着各色人等,其中还有等待拍片的群众演员。一位纯情小伙与一位女演员产生了若即若离、似有若无的恋情。忽然有一天,恋情中的女孩不辞而别,纯情小伙瞬间陷入无边的忧伤和痛苦之中。他还能有机会见到那位让他日思夜想的女孩吗?

本来我是要搬出去的,再住下去,我都快要发霉浑身长绿毛了。但我现在又不想搬了,因为我留恋一个女孩,看上去也就十八九岁,就住在我的隔壁,刚搬来的。而此刻我的心,像春天拱出地皮儿的野草,狂野而又心烦意乱,这是我长到二十一岁从没有过的感觉。自从我见到邱晶,几天都没梦见那片葵花地了,为此我很苦恼,在梦里我能和他相逢。他每天都種植那片向日葵,在向日葵花开得最茂盛的时候,我和他在葵花地里拥抱了,那绝不是单纯的男孩和男孩之间的拥抱。梦里我永远是十七岁,他也十七岁。还有一次,我梦见我俩都躺在葵花地里,手拉着手,透过盛开的葵花,遥望天空。突然,所有的向日葵花瓣纷纷落下,弥漫了整个天空,他莫名地消失了,我痛不欲生,仿佛那片盛开的葵花都枯萎了,我在枯萎的葵花中奄奄一息。

地下室仅20平的小房间,是用三合板或更薄的东西隔开的,门也是,一脚能踹个窟窿,挡君子不挡小人。进入地下室,甭管往里走多远,就一条过道,过道里往往险象环生。因为房间空间有限,一些生活必备品又不怕丢弃的,如电饭锅呀、电炉子啊、电水壶啊,或弃之可惜的纸壳箱啊、矿泉水瓶啊、破板凳啊等等,统统放在过道里。过道上空永远亮着一盏20瓦的电灯泡,吊在黑黢黢的水泥天花板上,发着幽暗的光。所以,我每次回来,都格外小心脚下。蹚着纸壳箱还算幸运,蹚着正在作业的电饭锅或电水壶,算你倒霉。那个女孩搬来得晚,只剩下尽里的房间,到她的房间,要路过无数个门口,如披荆斩棘。

在门缝,我窥见过几次这个女孩,长发飘飘。我们的正式见面一点也不浪漫,堪称险象环生。是这样拉开序幕的,我听到过道一声惊叫。一开始,我以为谁踢倒电饭锅了呢,那可惨了,大夏天的别烫着。还好,不是,而是看见全裸的男人了。天热,大家就开着门。我隔壁那哥们儿平时就爱光膀子,也无可厚非,而自从那个女孩来了,他居然全裸。女孩每次回来,要先路过那哥们儿的房间,再路过我的房间,才到她的房间。也就是说,我住在他们俩中间。我听到尖叫,推门出去,正看见女孩捂着脸往我这边跑。也不知谁扔的西瓜皮,女孩正踩在上面,险些滑到,我伸手扶住了她。惯性,她正好扑进我的怀里。继而一阵晕眩,我在晕眩中,努力清醒,把她从我的怀里扶起来,然后,我被迫勇敢,毅然决然走到那个哥们儿的门口。他正吹着口哨,手里拿着扇子,光着身子,在门口转悠。我看着他裸露的下体,不禁一阵恶心。我厌烦地呵斥道,穿上衣服,你这个流氓。

那哥们儿说,咋的,我在我屋里流氓,谁也管不着。那哥们儿故意晃了晃他的下身给我看。看见他那玩意儿,我像是受了莫大的侮辱和挑战,这跟在澡堂子里洗澡不一样。我上去给他一拳,我俩扭打在一起。我没占到便宜,我细高,他彪悍。他把我打翻在地,并骑在我的身上。那天我也就穿个短裤和T恤。当我被打倒在地时,T恤已经掀到了脖子上。他骑在我裸露的腰上,打我的脸。我没觉得我的脸有多疼,而我的腰受不了了,像是有一只癞蛤蟆趴在我的腰上蠕动。我的腰部感觉到,他那玩意儿正在勃起,顶在我的腰眼上,我感到奇耻大辱。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我猛然翻身,他仰头摔到地上,我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一脚踏在他的肚子上。

我的鼻子嘴都在流血。我捂着脸,走进自己的房间,正看见那个女孩在我的屋里,她没坐在床边或椅子上,就那么站在房间的中间,双手握在一起。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我只在门缝窥看一两眼的女孩,此刻正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我倒腼腆和羞愧了起来,用手捂着脸,不让她看见我脸上的血和淤青。我本是为她出气,现在倒是窘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女孩关切地看着我,她递给我一盒创可贴。唉,脸也肿了,眼睛也青了,那么窄溜溜的创可贴该贴哪儿啊?不管用啊。但毕竟是女孩的一片心意,我怕伤了她的心,还是伸手接过创可贴。我把手从脸上拿开,露出两只眼睛,躲躲闪闪地看着她,我迅速垂下眼睑,我从没和一个姑娘这样近地对视过。

她亭亭玉立地站在我面前,真正的亭亭玉立,因为我一抬头,她与我的个头相仿,使我眼前一亮。她长得并不漂亮,眼睛细长,鼻梁过于高挺,嘴也显得大了些。但组合在她的脸上,配上她高挑的个头,又是那样耐看。属于禁端详,越看越好看。我把屋里唯一的椅子搬到她跟前,说,你坐会儿吧。我也坐在了床边,给她拧开一瓶饮料,说,你喝橘汁,降暑。

她擦着额头细细的汗,坐下,握着饮料喝了口。她终于露出了微笑,她笑起来是那样的甜美,向桃花开在春风中,令人陶醉。她说她叫邱晶,从小就梦想当演员,因为这个梦想也不知挨了家里多少骂。她爹妈都是种地的农民,别说她家,十里八村也没有搞艺术的,更别说当演员了。而她从小就想当演员,那不是异想天开吗?可她就走火入魔了,初中刚毕业,她就跑出来打工了。都说京城机会多,她辗转几个城市,最终还是到了京城。她现在东奔西忙,在各个场子当群众演员。多半时间接不上活,所以,她租不起地上的楼房。

听到她是当群众演员的,我惊喜地跟她说,我们是同行啊,我在剧组是……我停顿下,寻找措辞,说,算是总管吧。看着她崇拜的眼神,又心虚了,我忙补上一句,跑堂,比如买个盒饭,搬个东西啥的,凡是剧组里零七八碎的活都归我管。

她响亮地笑,说,咱俩半斤八两,甭找秤。

我知道她说的意思,我俩一个水平线。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强烈冲击,我说,这行我干了三四年了,积攒了一定的人气,以后我可以给你介绍剧组。

她的眼睛瞬间闪亮,眨呀眨地看着我,她抓住我的手,喜悦地说,太好了,以后不愁找不到活了。看她认真的样子,我就后悔了,我哪有把握给她找剧组啊。我又一想,犯啥愁啊,这是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呗,说不定我就出息了,请她当主角都不在话下。

不管怎么说,我欣慰。在这样一个低矮昏暗的环境中,我和邱晶相遇了。我们俩本来就是城市的两条平行线,如果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即使擦肩而过,谁也不会回眸一瞥的。呵呵,就是在这个令人深恶痛绝的地下室,让我与一个叫邱晶女孩的平行线,突然出现了拐角,并擦出了光亮,即使像流星,我也是多么想留住这稍纵即逝的光亮啊。这一刻,我决定,先不搬出地下室。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隔壁那个有裸露癖的家伙,我要看着那小子。

昏暗的地下室,有了邱晶的身影,便有了光明。我的心也豁然开朗,我像变成了阳光少年,多年积压在心头的雾霾,一扫而光。邱晶依然早出晚归,再也没进过我的房间。我隔壁那哥们儿再也没裸过,总是穿戴整齐地站在门口,我猜,他是在等邱晶。他还假装不经意,吹着口哨,看见我就折返回屋。一听到过道有个风吹草动,他立马站在门口,他的门根本就不关了。臭不要脸的这哥们儿,难道他不上班吗?可能他是实在耗不住了,这几天没见他站在门口,大概上班去了。他就是再站下去,也是无用功。我在门缝偷看过几次,邱晶根本就不看他,视而不见。有时,她用本杂志挡着脸。

我当然正常上班,我清楚得很,就算我整天守在门口,也跟那哥们儿下场一样的。邱晶怎么会看上我,我是自作多情罢了。看起来,我和邱晶的缘分,也就停止在了我挨打的那天了。邱晶再也没搭理过我,仿佛我不曾存在,看起来,她是忘了我曾为她两肋插刀了。我想明白了,我要搬家,搬离地下室。

那天的太阳像着火了,热得人喘不上气。我跟剧组请了假,回地下室收拾东西,准备搬到地上亮堂的楼房,当然也是租的。我把电饭锅之类的大件,装进纸壳箱,先放到过道。一会儿叫车,直接搬省事。我正在屋里收拾细软之类的东西,突然听门口妈呀一声,随即啪叽一声,像是啥倒地上了。我停住手里的活,细听。只听有人骂,谁呀?那么缺德,把纸壳箱放过道上。我心里说,坏了,完了,绊倒人了。这要绊倒个老太太,可就崴了。还搬啥楼上啊,赔医药费吧。当我推开门,看见邱晶趴在地上,当即笑了,我想掩饰的,但喜悦的表情还是挂在嘴角了。以至于说出的抱歉话也放着喜悦的音儿。

这个纸壳箱是你放的?邱晶趴在地上抬头厉声问。

是我放的,对不起啊。我动作战战兢兢,但心里乐滋滋的。

你咋不放个炸弹呢?

我差点笑喷,说没有啊。

如果有,你真放啊?

我没绷住,笑出声了。

邱晶恶狠狠地说,好啊,我摔这样你还稀溜稀溜偷着乐。

我把她扶起来,一个劲地赔不是,都是我不好,谁叫你回来的这么寸,我刚搬出来你就回来了。再说了,走咱们地下室的过道,你得多加小心。

听你这口气,我回来的不是时候,我活该呗。

我说这话,是有活该的嫌疑。

邱晶捂着膝盖,嘶哈着说,我咋没小心啊,外面太阳晃眼睛,冷不丁进地下室,光线暗。我提防一路了,哪儿有板凳,哪儿有嘎斯罐,摸黑也知道。你的门口平时最干净,我压根儿没提防。你给我来个突然袭击。

邱晶穿的是超短裤,我看着她露在外面明晃晃的膝盖,啊,磕破了。

邱晶也看着膝盖,剜我一眼,哭唧唧地说,火燎燎的疼啊。她是真急眼了,嚷着,啥玩意儿啊?人家的东西好赖都靠墙放,你可好,就放正当间,成心吧你?

我说我真不是故意的。其实我想说,我要搬家了,要搬离地下室了,但我没说,看见她,我又留恋了。

你比故意的还狠。

她倒下的时候,手里的方便面摔地上了,这会儿还没顾上捡起来。等她想起,正摸索方便面的时候,只听咯吱咯吱声。她比刚才叫得还尖利、还惨,唉,你踩我的方便面了!

方便面正踩在我的脚下,碎了,袋都踩爆了。

人家还没吃饭呢,邱晶捡起地上的方便面拎在鼻子底下看,举到我的眼皮子底下爆发似的吼,你赔我方便面!邱晶把方便面狠狠地摔在地上。

一袋方便面,至于吗?我笑。

人家还没吃饭呢。

走,我请你吃饭吧。我把电饭锅之类的胡乱地搬进屋。我拉着邱晶,跑出了地下室。

在附近尚辣瘾吃的饭,一条麻辣烤鱼几乎被邱晶吃光,因为辣,边吃边斯哈边用手扇风。我看得目瞪口呆,问她,你上辈子是猫吧?邱晶说,你才是猫呢,人家从早上到现在才吃饭。我笑话她,你不是大明星吗,就没有粉丝啥的争先恐后地端茶送饭。

邱晶也不示弱,你也不咋的,要不也住地下室。

我想说今天我要搬出地下室了,可是,就因为你,我不想搬了。可我却说,怎么把自己饿成这样,在外面吃口得了,至于跑到地下室泡面,未免太艰苦了吧。

邱晶看着自己的手指,十个手指头,从头到尾地数着,仿佛永远也数不完。沉默不语。

说话呀,刚才在地下室骂我那劲呢?

省钱呗。

到了吃饭都成问题了?

我已经几天没戏演了。

看着邱晶细长的眼睛,过于高挺的鼻梁,我嗫嚅着说,我说话你别不爱听啊,别梦想当演员了。不可能实现。

邱晶立着眼睛看我,轻蔑地嘁了声,说,你不是说你是剧组里的大管家吗,能给我介绍剧组?合着就会说风凉话啊。

我又望着川流在客人之间的服务员说,邱晶,真的,干脆当服务员吧。我又指着墙角立着的牌子,上面写着招服务员若干名。你看,正招人呢。

邱晶愤然地看着我,把嘴里最后一根鱼刺吐到盘子里说,如果我端盘子就不到京城来了。她稍作停顿,明确地告诉我,雷华,我是来当电影演员的,将来要当大明星。这是我的梦想,听明白没?

我端详着邱晶,跟街头相面先生似的,端详完她,极度失望地摇着头,摇完,无限感慨地叹气。邱晶还等着我说出理由,我却低头不语。邱晶来气了,你倒说话呀?真急死人了。

我挤眼弄眉,一只手就忙开了,挠头抠脸的。那表情就是有话在心口难开的样子。

快说呀,我最烦磨叽叽的人。

我说,真不好意思说,但我必须告诉你,你走的是一条死胡同。

我故意問她,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

剧组跑堂的。邱晶已经不耐烦了。

我先用手比画了一个大圈,我说,知道就好,那里美女如云。我又摊开两手,伸向邱晶的脸,像推销员,介绍自己的产品,看你,眼睛细长,鼻梁过于高挺,嘴大,肤色黑。

还没等我说完,邱晶气呼呼地站起来,逼视着我,恨不能用眼神杀死我。她手里还握着筷子,她把筷子摔在桌子上,转身愤然离去。

筷子溅起的汤汁,落在我的脸上。我用餐巾纸擦着脸上的汤汁,眼睛盯着邱晶背影。忽然之间,我发现了美,来自邱晶的美。愤怒的转身,扬起油黑的长发,忽闪、飘落,长发及腰啊。我的眼神已经随着邱晶的长发牵出了很远很远,拉长的眼神落在了邱晶的身段上。倏然,我耳畔响起小时候语文课本的荷塘月色,我低声朗诵着:“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是邱晶那曼妙的背影,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这些优美的句子。这是我在剧组从未见过的少女的背影,我无法形容邱晶亭亭的身段,我便想起了荷塘与月色。

我再见到邱晶已经是五天之后了。剧组正拍戏,我早出晚归的,有时就住在拍摄现场。导演这几天总发火,有一场裸戏,裸的不多,就是裸背。女主角是不会裸的,因为是大明星,是要找替身裸的。京城有些模特专门干裸替的,尽管辛苦,有时受人歧视,但收入不菲。运气好的,熬得云开见日出,会由替身走到幕前,成为明星。裸替挺遭罪的,如果是在冬天,在河水里沐浴,几乎没有一次拍摄成功的,反复几次,能把人冻个半死。

这场裸背的戏,找了几个裸模,都不理想,不是背太瘦,就是不够圆润。也不知导演咋就那么挑剔,一个后背,有什么宽窄、胖瘦的?拍不好这场戏,大家都跟着吃瓜落。这五天里,我回来过地下室几次,也留意了邱晶的房间,没动静,门锁着。我还挺惦记她的,还在做明星梦吗?吃饭了吗?

今晚,我回来得早,见邱晶的门还锁着,就去外面吃了点饭,还给邱晶带了一份。吃完饭回来,邱晶的门还锁着。我想把饭盒挂在她的门上,又觉得不妥,她回来如果不敢要呢,等明天就馊了。我把饭盒从她的门锁上摘下来,拎在手里,掂量了下,拎进自己屋,我决定等她。我原本是要早点睡的,明天要起早,在剧组里工作,得勤快点。人不够的时候,我也偶尔当把群众演员,多挣点钱呗。

大约晚上十点多的时候,听到过道的脚步声,我从床上坐起来,门敞着,我故意敞着,等她。

果然是邱晶,她刚走到我门口,我小声说,你回来了,别怕,我特意等你。我给你带了夜宵,来吃啊。

邱晶无精打采地说,哎呀,累死了。她真进了我的房间,自然地坐在了桌子边上,看着我打开的饭盒,有一盒饺子,还有炸鸡翅。她说都是她爱吃的。

我说那就吃吧,还客气啥。

邱晶冲我笑笑,埋头吃。我这才仔细打量她,长发随便在脑后用皮筋扎个鬏,脸比以前更黑了,泛着脏兮兮的油光。我还没来得及问她在干什么呢,她自己说,不当演员了,先解决生存问题,就在我俩上次吃饭的那个尚辣瘾端盘子。站了一天,累得她都不想吃饭了。她又翻我一眼,这回你称心如意了,是你灭了我的梦想,你有罪呀。

她真的去端盘子了,我心里还怪凉的。在饭店端盘子啥时候端到头啊,也是浪费青春啊。但这话我不能说出口,反正面都让我说了,人家想干有前途的演员,不是让我给泼冷水了吗?那端盘子又浪费青春,你让人家到底干啥吧。最让我难过的是,邱晶怎么没了那天的气质,也就是范儿。那吸引人的长发也用破皮筋挽成了鬏,我的心像是有个鸡蛋黄堵着,噎得慌,但还能呼吸,不至于噎死。邱晶的这个邋遢样子,我有些接受不了。我还是那么怀念那天她的背影,亭亭的,披着长发。想到长发,我自然想起时下最流行的情话,等你长发及腰时,我来娶你。

嗯,吃饱了,谢谢你的晚餐。邱晶懒洋洋地站起来抱怨,回去洗洗,一身的臭汗,明天头八点还得到饭店呢。我们那个领班,最能给经理打溜须,行,你打溜须,但你不能让我们加班加点呀。

邱晶喋喋不休地走到了门口,我跟着走到了门口,没接她刚才的话茬,而是横来一句,邱晶,你还是披着长发好看。

我也知道,在饭店干活还披着长发?都要这么绑起来,还要戴个小头巾呢。邱晶无奈地摇着头,谁叫咱长得不入眼,当不上演员了。

我那天说的话,你可别生气呀。说完,我就后悔了。我赶紧解释:其实,你长得挺好看的。

咳,没事,我这不有自知之明了么,不做梦了,都过去了。洗洗,睡觉。邱晶跟我做个胜利的手势,回身进自己屋了。

我也回屋就躺床上了,但怎么也睡不着,我瞪着眼睛,看着黑黢黢的天棚,浮想联翩。真的,我眼前总闪过一个镜头,邱晶的背影,长发及腰。我仿佛能透过她的衣服,看见她的裸背。我扇自己一个耳光,骂自己流氓,跟隔壁那哥们儿一样。而我又哑然失笑,庆幸自己有这种感觉,男人的感觉。

夜静得能听到过道里灯泡发出的吱吱响的声音。我还听到了另一种声音,依稀的、哗哗的水声。在哪儿?我侧着头,屏息倾听,是水声。我欠起身子,细听,夜好静啊,偶尔传来呼噜声,从远处。我坐起来,再无睡意。细细的水声,如夜晚花朵盛开的声音,甜甜淡淡,似有似无。我像猫似的跳下床,敏捷、本能地奔到墙边。说是墙,类似活动板房的材质,把房间隔开。这个墙,把我和邱晶的房间隔开,水声是从邱晶的房里传来。我像个嗅觉灵敏的警犬,我像完成主人的使命,循着声音,执着地寻找着……突然,我寻到了希望,墙有接缝处,水声是顺着接缝的空隙传到我的房间,继而,传进我的耳朵,流淌进我的心田。我不急于顺着缝隙看,我轻轻呼出一口气,放松自己。倏然,我的眼前又掠过长发及腰的背影,我迫不及待地把一只眼睛放到墙缝上……我又迅速地离开墙缝,痛苦万分地闭着眼睛,背靠着墙,如抽了筋骨般瘫软,往下滑着,最后,瘫坐在地上。我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混蛋。但这巴掌没起多大作用,手和欲望还是分道扬镳。我的心里像有一只手在抓撓着,挠得我快要晕厥了。突然,我鲤鱼打挺般的跳起,重又趴到墙缝上,我看见了梦寐以求的裸背。这些天我心里像长草似的浮躁,却原来我梦寐以求的是想窥见邱晶的裸背呀,那么说我心里觊觎邱晶的裸体已久了。我被这个觊觎吓着了,我怎么龌龊到如此地步?

眼睛看见了邱晶的裸背,我心反倒平静了。狂跳的心,渐渐平息,如风平浪静的湖面荡着一条小船。悠悠的,醉人心魄。

邱晶裸露着上身坐在小马扎上,正往后背撩着水。房间太小,条件简陋,天气热,她前面放个脸盆,她正用塑料小碗从脸盆里舀水,往后背上浇。她的长发用发卡挽起,裸露着整个后背,光洁、平滑、丰盈、紧致,她的背正对着我的眼睛。

我的眼睛是从缝隙看过去的,视线形成了上下的长方形镜框的轮廓,裸背如水墨画一般框在镜框里面。邱晶浑然不觉,洗完了,她用毛巾简单地擦拭着,然后,打开发卡,长发瀑布似的披散在光洁、白皙的背上……我的心脏仿佛骤然停止跳动,在片场也不经意间看见过模特的裸背,从未引起我心跳,原以为我的眼球有净化万物的功能,确原来未拨动我的心弦啊。我不能再看了,紧紧地闭上眼睛,我怕眼睛玷污了那梦幻般的裸背。

再躺在床上,我眼前再也没出现邱晶的长发及腰的背影,奇怪的是,再也没浮现邱晶沐浴的裸背,我像是患了短期失忆症。我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微睁着眼睛,看着天棚。渐渐地眼前闪过家乡的蓝天白云,我仰躺在葵花地里,如蒲扇大的绿色葵花叶子,在风中伸展着、忽闪着,衬托着金黄色的向日葵花,在风中飘香。那一大片葵花呀,金灿灿,无边无际。唯独没看见梦中与我拥抱的十七岁少年。透过绿色叶子和金黄色的花,我的眼睛望向遥远的天空。鼻尖上掠过凉爽的风,我就在这凉爽的风和沁人的花香中进入梦乡。

第二天,我睁开眼睛已经是十点了,我胡乱地穿着衣服,已经迟到了,非得被开除不可,还说今天早点去,争取把那场戏拍完。我连滚带爬地往地下室外跑,当啷,踢飞了一个塑料盆,刺溜踩上一个香蕉皮。

片场一片混乱,导演叉着腰正在发火。还是拍裸背的那个镜头,那个女裸替光着背,僵在那里。我悄悄地站在大家的身后,大氣不敢出。我也盯着那个僵硬的裸背,忽然眼前闪过邱晶光洁的背,滚着水珠,亮亮的,犹如雨后荷叶上滚动的水珠。我又情不自禁地默诵起《荷塘月色》那篇课文,蓦然,我眼前浮现荷塘月光的画面,缥缈得令人神往。

我转身就跑,打车到邱晶打工的饭店。邱晶正在擦桌子,我二话不说,拉起她就往饭店外跑。邱晶说,干吗呀,我还没请假呢。我没时间解释,拉着她招手拦出租车,把邱晶塞进车里,我也坐进去,喘口气,我这才问邱晶,你知道裸替吗?

裸替?邱晶像问自己。

对,就是替明星裸。也就是说,该露的戏,都要找替身。

邱晶似懂非懂地哦了声。

我像宽慰邱晶的心,说,当然,也有裸替走到了幕前的。

邱晶沉默不语。

我看着车前方说,反正是拍裸戏,你要是后悔现在还来得及。但,非你莫属。

邱晶没接后悔这茬,而是问,这样算来,我多长时间能搬离地下室?

不出俩月吧,也许更短。我说完又后悔了,但我说的是实情。

邱晶用期许的眼光看着我,那眼神不言而喻,想试试,裸替。我的心与我的行为又走平行线了,行为上愿意邱晶从另一个角度裸替实现她的演员梦,更重要的,可以多挣钱,搬离地下室。心里是扭着行为的,毕竟是演裸戏,女孩子需要多大的意志力,抵抗来自各方面的诱惑。关键是,裸着裸着,就习以为常了。看到邱晶期许的眼神,我的情绪落寞到了低谷。我想听到邱晶说不,看起来,谁在金钱面前也架不住开导,我也一样,别说邱晶。我收回眼神,不看她,只看车窗外。城市的高楼大厦向车后闪去,我有种悬空的幻觉,整个身体好像被闪出了车窗外,重重地摔在了马路上。只有邱晶坐在车里向前飞驰,我趴在地上,手祈求地伸向前面飞奔的出租车,伸向邱晶。而邱晶伸向车窗外的头,很快挪进车里,再也不肯看我一眼。

邱晶问,裸哪儿?

我从幻觉中回过神,我说裸背。那晚光洁、美得令人晕眩的裸背又浮现在我的眼前,我劝自己,算了,别纠结了,金子埋在土里永远不放光,玉不打磨就是石头。我不想邱晶那种裸的美丽只埋没在潮湿的地下室;不想一只窥视的眼睛,从墙缝透视她。如果她的隔壁不是我,或者是我隔壁那哥们儿,一样还会有双窥视的眼睛,趴在墙缝上,可恶的墙缝上的眼睛。想到地下室那哥们儿,就替邱晶提心吊胆。

邱晶给我一个浅笑。

答应我,只裸背。我突然抓住邱晶的手,说完自己都笑了,要求的,连自己听着都没底气。

邱晶没说话,还是浅笑,只是伸出小拇指,跟我拉拉钩。我借机握住她的手,紧紧地裹在手心里。我都觉得突兀,吓得自己一脑门子汗。我自己先慌忙撒开她的手,像偷东西被人家抓个现行。邱晶看了我一眼,是有若无的,动了下嘴,眼睛继续看着车前窗,一声不响。

试镜的时候,我还给邱晶打气。别看我在片场打杂,但看多了,这拍戏也略知一二。我鼓励邱晶,没事,你准能成功,你不是一直想当演员吗?这也是演员的一种。替着替着,没准就替到镜头前面去了。邱晶乍开始还真就紧张,听我这样说,还真起作用。

邱晶背对着镜头缓缓地向河里走去,然后衣服从背上滑落……一次过,成功。

我冲出了片场,跑到大马路上,站在白花花的太阳底下,闭着眼睛,仰头看天。身后的汽车喇叭响成了一片,我在这片汽车喇叭声中,没感到危险,如欢庆的锣鼓。在这欢庆的锣鼓声中,我预感到,一年、两年,邱晶将成为京城最出色的裸替。她很快就会搬出地下室,而我呢,依然像这个城市里的耗子,或者蚂蚁。我已经不理解自己了,此刻,我到底为了什么,我为什么希望身后的车从他的脊背碾过。微妙的,连我自己都茫然。我恋爱了?我在乎了?我嫉妒了?是,又不是。我又想起了那个梦,重复着做一个梦,我自己都感到奇怪,我是想跟别人说的,但梦里的情景确实不易对外人讲,隐私。今天看见邱晶蹚进那条河,我梦里也有一条河,从葵花地边上流过。那是一条清澈、泛着浪花的河,欢畅着穿过一片柳树林,流向远方。河的岸边,盛开着成片的葵花,我和那个十七岁的少年在葵花地里不期而遇。

当天晚上,不见邱晶回来。我没睡,确切地说,我睡不着。等着她,还是敞着门。我的耳朵支棱着,听着走进地下室的声音,我恨不能不放过一只蚊子飞进地下室的声音。十一点半之前过道里还有脚步声,尽管不是她,总是能听见脚步声,总是有希望,或许是她。没有脚步声,就永远不是她,也失去了盼头。再往后,我没听到蚊子飞进地下室的声音,我听到的是老鼠啃纸壳箱的声音。我拎起拖鞋,刚想从敞开的门扔进过道,吓唬老鼠,我怕老鼠窜进屋里。关上门又怕听不到邱晶回来。突然,死一般的寂静。一只猫,喵一声蹿到我的门口,两只眼睛放着蓝光。哦,原来猫把老鼠吓跑了。我对着猫摆摆手,逗它玩,喵喵了两声。我自言自语,咳,小猫啊你到地下室干什么?外面的广阔天地,哪儿都是你的家呀。小区、公园,哪儿好去哪儿,到地下室凑什么热闹。我冲着猫大声地喵着,猫惊厥,也喵一声,蹿了出去。我猜测,猫咪顺着原路出地下室了吧?我猜测这只猫是男猫还是女猫,一定是女猫,胆子那么小,刚一跟我对眼,就吓跑了。我就这么胡思乱想着,瞬间,忽然想起邱晶最讨厌男人的屋开着门。我跳下床,把门关上。刚关上,我手没离开门把手,犹豫着,关上还是开着?还是开着吧,等着邱晶回来。我问自己,人家用我等吗?自作多情吧,我有资格等她吗?

地下室好静啊,连老鼠都睡着了。我能听到从隔壁房间传来那哥们儿的鼾声,一声短一声长的。我盯着眼前的墙出神,墙那边是邱晶的房间。我慢慢走向墙上的缝隙,就是上次我趴过的缝隙,窥视邱晶洗澡。我又把眼睛放在那个缝隙上,邱晶还没回来,房间里黑洞洞的。但我却看见了另一个场景,如黑白电影,我看见了邱晶在演床上的裸戏,我大瞪着眼睛仔细看,是邱晶,那光洁的脊背我认识。我觉得血呼就涌到了脸上,火烧火燎的,连眼睛都火辣辣的。我刚想一脚踹开那木板墙,忽然门口传来邱晶的问话,雷华,你怎么开着门啊,大半夜的。

是邱晶,我悬着的心,呱唧落到了正当间。刚才心神不宁,原来心是悬着的。

邱晶的脸已经探进我的房门,你干吗呢?趴墙上?

啊,有蚊子,我打蚊子。我撒谎了。

我瞅不像啊,哦,我知道了,你在偷看?

什么呀,我真打蚊子,你不在屋我偷看谁呀?

我最讨厌别人开门睡觉,你怎么还开门啊?

我不没睡呢嘛,再说,我这不穿戴整齐了嘛。

邱晶说,啊,我知道了,开门等我。别我猜中了吧?

热。我说。

嘁,还不承认。邱晶把手里的饭盒扔到桌子上,给你带的夜宵。

我真饿了,承蒙想着我。我打开饭盒,闻闻,说,嗯,挺香的。我想问,邱晶,你去哪儿了?我担心了一晚上,又接着拍戏了?但话到嘴边,还是咽回去了。

邱晶拉过凳子,坐在我对面,看着我吃饭。我稍微把脸转过去点,说,别看我,都不好意思吃了。

哟,挺大个男人,脸还挺小的。

我好像又听到那只猫叫,非常怀念刚才那只猫,像个黑夜的精灵。我有个奇怪的想法,看见邱晶,忽然想起刚才的猫,我固执地认为,那只猫是女生。我多么希望邱晶也像猫,在黑夜里,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看清黑暗。

邱晶用手在我的眼前比画,你想什么呢?愣神了?

我悲伤地说,邱晶你没回来时,我看见一只猫,就在我的门口,喵喵叫,像你。

你才是猫呢。

不,我是耗子,我苦笑,活该永远住在地下室里。

干吗呀?邱晶轻轻推我一下,这么悲伤。

我希望你早点走出地下室,非常希望你过得好。

谢谢。邱晶拍了下我的手背。她有点不敢看我的眼睛,原来我眼睛里有湿的东西,是泪水。她看着别处,正和墙角的一酒瓶碰上,在这寂静的夜晚,她的眼光跟酒瓶撞得咣当一声。我都听到了。邱晶说,哎,雷华,我们喝点酒吧。

好啊,我走过去,拿起酒瓶。这酒是几天前几个哥们儿喝酒,没喝完,我拿回来的。我把酒倒进两个杯子,正好一人一杯,我看着邱晶说,你行吗?

邱晶几乎夺过酒杯,谁说我不行?好,我先喝一口。我拉住她,一个人不喝酒,喝酒是两人的事,所以,喝酒得俩人商量着喝,然后,你一口,我一口,来碰下杯。

邱晶跟我碰杯,然后,呷了一小口。

我看著她,又看看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大口。

已经是后半夜了,夜静得只有我俩喝酒的声音。后来,连我俩的说话声也变得悄悄的,怕惊动夜的睡眠。邱晶问我,你恋爱过吗?我心猛疼了下,我觉得脸不是唰地红了而是唰地白了。我望着邱晶,半天没说出话。邱晶笑着说,看你还腼腆了。我是说初恋,在学校传纸条也算。

我说,我没给女生传过纸条,也没跟女生谈过恋爱。

我又想起那个梦,那个十七岁的少年,那片葵花地,葵花地里拥抱的少年。我想说,梦算吗?唉,那个少年是谁?我总能梦到他,也许是我自己的影子。

邱晶自顾喝酒,诡秘地笑着说,呵呵,那么说你跟男生谈过恋爱啦呀。

我知道她故意调侃,但还是戳到了我的痛处,好像有双眼睛也趴在我的墙缝,窥视到了我的秘密。

邱晶像个小孩撒娇,说呀,到底有没有?

有。我勇敢地说。

有什么?

初恋啊。

邱晶瞪大眼睛,惊愕,机关枪似的问,跟谁?什么时候,小学、中学、高中?

我没头没脑地来一句,现在啊。

邱晶疑惑而又轻蔑地问,你的初恋?现在?

嗯。

嘁,邱晶举着杯子,跟我碰杯,很响,接着说,别说跟我。

不不!我慌忙说。

多半瓶酒喝完了,邱晶有些醉眼迷蒙,说她要回屋休息了。明天她还要去片场。我很自然地说,好吧,我扶你回屋休息。我是想问,明天拍什么戏?还用问吗?所有的问都多余,邱晶就是裸替,拍的就是裸戏。

两个屋,也就一步之遥,邱晶已经到了自己门口,我在后面跟着。邱晶走路有些晃荡,我扶着她。门打开,邱晶晃得更厉害了。我一直把她扶进屋,邱晶直接倒在床上。我没看床上的邱晶,我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邱晶那晚洗澡的地方,坐过的小马扎还在那里,她就坐在那个马扎上往后背撩着水。背对着墙,正对着我透过墙的眼睛。我迅速还原那晚的情景,她的面前放着脸盆,盆里放着清凉凉的水,她就有一下没一下地撩着水。我愣愣地站在床边,不说,不动。

我听到邱晶发出均匀的鼻息,她睡着了,想必她今天很累了,又喝了酒。我给她盖上被子,走出她的房门,把门带上。我刚想走,觉得不妥,门轻轻一推就开,我不忍心叫醒邱晶,把门从里面插上。怎么办?我把自己屋的板凳放到她的门口顶上,然后才回屋。

我也太困了,回到自己屋,扑到床上睡着了。我又梦到那条河了,梦到河边的葵花地。突然我就醒了,猫叫。我弹簧似的从床上弹跳起来,光着脚丫,跑到邱晶的门前,还好,凳子还顶在门上。过道里幽黑,泛着鬼火样的幽蓝。过道里那颗小灯泡挂在头顶,放着白光,白得发黄,灯泡吱吱响的声音更大了,是濒临爆炸的声音。灯泡太久了,没日没夜地放着亮光,快要崩溃了。如果灯泡崩溃了,地下室就如陷入十八层地狱般黑暗。

等到我再回到床上,已无睡意。梦里悠悠的白云和欢畅的小河,已经被咝咝的灯泡声淹没。我抱着臂膀,像个陷入绝境的女子,蜷缩在床上。我的房门开着,我的眼睛瞪着门口,耳朵听着邱晶门口的凳子声,谁胆敢挪动凳子,我立马冲出去。

门口黑幽幽的,我真盼望那只猫的出现,盼望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发生,只听见自己的心咚咚跳着,撞得胸膛生疼。而且,声音大得吓人。我拿出随身听,把耳机放在耳朵上,里面传来歌声。是那首最近流行的歌曲。

……又会想起那个夏天,我在这喧嚣里把你寻找,人见人爱的喵小姐……

今夜,我不知道自己等待那只猫的出现,还是为邱晶守着门。

天快亮的时候,我打个盹。忽然惊醒,耳机还戴在耳朵上,耳朵灌满了再见吧再见吧猫小姐。我听了一晚上猫小姐。我摘掉耳机,跳下床,到了门口,蹑手蹑脚,像做坏事的贼。把顶在邱晶门口的凳子轻轻拿开,拿到自己的屋里,不留丁点痕迹。天亮了,没事了。我把房门关上,真正把自己关进了屋里。我不想邱晶起来,看见我熬红的眼睛和顶门的凳子,似乎很可笑。我倒在床上,侧身,蜷缩着……我刚想睡着时听见邱晶门响,又听见她的脚步声从我的门口经过,很轻,像那只猫,但我能听见,是她的脚步,轻轻地飘出了地下室。

接着,我听到了哭声。从哪儿来的,手碰到了枕头,湿的,是我自己哭了——我恋爱了。

邱晶去片场了,还是那句话,她无论拍哪出戏,都是裸戏。我无言以对,因为在这喧闹的城市,谁也拯救不了谁。我今天不想去片场了,突发奇想,我不在那儿干了,无法面对邱晶的裸戏。尽管观众不知道她是谁,她就是裸替,但我知道她是谁。我不去片场,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我的眼睛里只有她那荡涤灵魂的裸背,荷塘月色般的裸背,滚着亮晶晶的水珠。那晚的情景,滚着水珠的裸背,邱晶的裸背,已印在我的记忆里,纯净而清新。如照片的底板,无论什么时候洗出照片,都不会走样。

现在我谁都不怕了,反正我是要辞职的,索性赖在床上。四仰八叉的,耳朵又传来哼哼呀呀的再见吧猫小姐,他听得有些烦了,顺手摘掉耳机,闭上眼睛。无所谓,就无所惧了,我放松自己,全方位的放松。在简陋的地下室房间里,在黑乎乎的天棚下,我又看见了蓝天白云、欢快的河流、葵花地。我仿佛躺在开满向日葵的葵花地里,仰望着蓝天白云,不觉间进入了梦乡。

回笼觉真香……

地下室传来了拉杆箱的声音,嘎啦嘎啦的,不急不缓的,快到我的门口了。我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心咚咚跳,血忽地上涌,面红耳赤,我摸下脸,烫手。我在等待着邱晶敲我的房门,不用敲,门虚掩着,仿佛就在等待着她的脚步。我是有这个把握的,邱晶怎么的也得向我告别。我是要搬出地下室的,但不是现在,我要等着邱晶搬走我再走。我也料到,邱晶很快就搬走的,我盼望着她搬走,潮湿的地下室会毁掉她的身体,包括那漂亮的光洁的裸背。我为她介绍这份工作自豪的同时,也懊悔不已,同时伴着淡淡的忧伤。我真说不清这种滋味,可能这就是初恋的滋味吧。

拉杆箱嘎啦声到我门口了,我捂着胸口坐起来,是捂着那颗剧烈跳动的心,怕在这昏暗的地下室传出响动,惊慌了邱晶的脚步。拉杆箱路过了我的门口,由近而远,由近而远……我快听不到声音了,声音细微的,我快听不到了。忽然,我意识到,我已经永远地失去邱晶了。那么说,在邱晶的心里,压根儿没有我丁点的印记,她就这么无牵无挂地走出地下室了?失落,如白色的羽毛,在空中飘荡,找不到落下的重心。我要落下,哪怕是地下室。我飄出了自己的房间,顺着地下室的走廊,一直往外飘。我碰到了那个忠实的灯泡,它还在那儿尽职尽责地照耀着,发着白赤赤的光,并咝咝地响着,预示着,它要走到了生命的终结。

白色羽毛碰到了灯泡,可能是碰痛了,迅速向下俯冲,就要着地的时候,从地下室深处传来一股阴风,冷飕飕的,在这炎热的夏天,真是享受啊。我又被这股阴风吹拂起来,高高的,就要冲破地下室的顶棚。我贴在顶棚,悄悄的,不发出一点响动。我莫名地笑了,飘到了邱晶的前面,我在前面等待着邱晶,拉杆箱嘎啦嘎啦的。她应该看到我了吧?可是,邱晶继续向前,又超过了我,她快要走出地下室了。不能等了,我咚地落到地上,落在了邱晶的身后,她还没发现我?还是不理我?灯泡咝咝响着,比刚才响多了,简直变成了噪音。我着急了,再不喊,她走出地下室了。我大喊一声,嗨!这声喊有愤怒、有惊喜、有怨恨、有留恋……可能声音太大了,那个灯泡砰地爆炸了,终于爆炸了。忽然,整个地下室陷入黑暗。邱晶哎呀一声,声音之大,誓要刺破地下室的黑暗。我也差点被这高分贝的喊声震倒,幸亏我抓住了邱晶的后腰,先是一只手。我压低声音,恐惧而急促地说,别怕,是我。

流氓,放开我!邱晶大喊大叫。

我不是流氓,我是男人。

啊——更响的喊声,就要穿破我的耳膜。我用另一只手胡乱地捂住了她的嘴。地下室依然漆黑,伴着阴森恐怖。我像个适应黑暗的精灵,我的眼前特别明亮,我清清楚楚看见了邱晶光洁的后背,润滑而富有弹性,这次我不是隔着墙看到的,而是就在我的眼前,不不,更近,就在我的怀抱里。鬼使神差,我也不知哪来的那股子劲,我把邱晶逼靠在墙边,邱晶的脸紧贴着墙。我一只手捂着她的嘴,用膝盖顶着她的后腰,另一只手,这只罪恶的手,先解开她的腰带,是白色的,很细,我不用解,一拽就断了。然后,脱下她的裤子。撕掉蕾丝花边的裤头,是黑色的、透明的,这些我都看清了。在黑暗中,我的眼睛,像狼,发着幽绿的光,穿透黑暗,看清一切。就在潮湿的地下室,潮湿的墙壁,我从后面,强奸了她……血,我看见了血,流满了整个地下室,我还看见了邱晶苍白的脸,白得像纸……

啊——

我在噩梦中惊醒,我啊啊惊叫着,惊厥地坐起来。没来得及穿鞋,我冲出房间,在昏暗的过道里喊着邱晶……我抬头看着灯泡,它好好地在那儿亮着,还咝咝响着。我在昏暗的走廊里走了两个来回,摸遍了墙壁,确认没有邱晶。是梦,是梦,还好是梦。我有气无力地往回走,隔壁那哥们儿的房门砰地开了,他又开始裸体了。我说你有病,他对着我嘿嘿笑着说,你偷看她。我没搭理他,径直向自己屋走去,他在我的身后阴阳怪气地说,哼哼,我看见她走了,拖着拉杆箱,她走了,走出了地下室。别说跟你道别了,路过你的房门都没瞥一眼。你还不如我呢,我看着她走出地下室的,目送。

我进了自己的房门,扑到床上,像个女孩子似的,嘤嘤地哭,哭湿了枕头。心里念叨着,多亏是梦。做什么梦都无所谓,我对梦从来不挑剔,可是,唯独不能做这样的梦,亵渎了我的初恋。尽管是梦,如果再看见邱晶,我也会羞愧难当、无颜面对。歇息了会儿,已经快中午了,没感觉饿,就感觉后悔,后悔刚才做的那个梦。那么我的那片葵花地呢,怎么偷着跑出了我的梦境了?

邱晶真走了?不屑与我道别。我又捂着脸蹲在地上哭,呜呜咽咽的,泪水顺着我的指缝流淌……我带着满脸的泪水,打开墙角的拉杆箱,默默地往拉杆箱里收拾东西。

昏暗的走廊,又传来了拉杆箱的声音,由远而近,不,是由近而远。我回头看,是我自己的拉杆箱,默默地跟在我的身后。我现在就搬离地下室,不等邱晶回来。说是不等了,我还是想象着,今晚她还会回来那么晚吗?在街上闲逛,再带回一份外卖,给谁?给我?邱晶今晚到底回不回来了?

臨出门时,我把随身听放到了床上,里面一直放着再见吧再见吧猫小姐。

但愿电能耗到邱晶推开我房间门的时刻。想象着邱晶推开我房间的情景,她先环顾房间每个角落,空无一人。她拿起床上的随身听,戴上耳机,里面传来:

可是再见吧再见吧喵小姐,

能否原谅那个招惹你的少年,

别让灵魂徘徊在那黑夜。

作者简介

辽宁文学奖、《解放军文艺》优秀作品奖。著有长 篇小说《命令无情》《特务》《你用战剑翻耕土地》 《跟着团长上战场》《关东第一枪》,小说集《父亲的 山高母亲的水长》等。小说转载于《新华文摘》《小 说月报》《作品与争鸣》《海外文摘》等。并有作品 拍摄为影视。

张艳荣,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辽宁文学院签约作家,辽宁作家协会理事,鲁迅文学院第17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小说曾荣获辽宁文学奖、《解放军文艺》优秀作品奖。著有长篇小说《命令无情》《特务》《你用战剑翻耕土地》《跟着团长上战场》《关东第一枪》,小说集《父亲的山高母亲的水长》等。小说转载于《新华文摘》《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海外文摘》等。并有作品拍摄为影视。

责任编辑 王 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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