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狐》和失忆中的晚境
2019-12-12陈应松
陈应松
人生总有晚境,《白狐》中施金教授夫妇这一代的晚境尤其堪忧。
上帝喜欢孩子、青年,羞辱老人,不喜老人,让他们老态龙钟,身体臃肿,牙齿脱落,头发掉光,老眼昏花,骨质增生,让他们心血管瘀塞,皮肤松弛,走路蹒跚,卧床不起,老年痴呆,最后被凄惨地收走,从这个世界上抹去,而且,在生前要折磨他们。
这只是生理上的衰老和遗弃,而在每个时代,每个地方,老年人的晚景也各有不同。我写的是在如今的大学里老年知识分子的晚境。因为子女出国,他们的晚年只能是忍受漫长的孤苦寂寞。这一代的老年知识分子,在当年纷纷送子女出国留学的热潮中,争先恐后,子女少有回来。没有想到,他们到了生命的最后日子,会是这么一种境况,这真是生之悲情,自作自受。如果最后,你在子女没在身边时,还患上了一种病而失忆,这更是雪上加霜。
老年痴呆——阿尔茨海默症,是如今折磨老年人的一种流行病,阿尔茨海默症患病人数逐年上升,中国的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已居世界第一,同时也是全球增速最快的国家和地区之一,有一个统计,中国的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已经超过了600万,2050年将超过两千万。而美国,在65岁以上老人中,此病达到了九分之一。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数字,也是一个多么可怕的现实。我认为它的悲剧就是:你纵是满腹经纶,才高八斗,有那么多的故事,那么丰富的一生,你是大教授、大学者、大专家,可当这种病袭击你之后,你竟然像一个三岁前的孩子,完全失忆,你成为活尸,这是多么可悲的事情!
在写这个小说前,我见到过几个渐渐老年痴呆的学者、专家,有的家里堆满了从外面捡来的旧家具、旧沙发,花钵,没有放脚的地方,但谈吐却正常;有的基本痴呆,看着你没一句话;有的与你说话,会把一件事啰啰唆唆重复三遍;有的只说远事,记不住近事。有的是阿尔茨海默症早期,有的到了中期。他们作为一个人,基本上废掉了。看着他们的现在,想到我们的将来,不禁害怕恐惧:我也会成为他那样的人吗?
接着我偶尔听到了一个朋友说的故事,他朋友的老父母活生生的悲剧:一对老夫妻,丈夫老年痴呆,老伴瘫痪在床,痴呆症丈夫记不得瘫瘓在床的老伴是否吃过了,以致每日喂食数餐,生生让老伴胀死了。这个故事让我震悚、惊惧。这不是一般的可怕。就算老头喂死了老伴,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老年痴呆是一种多么可憎的恶魔般的疾病,简直是生不如死,可是当事人竟然完全不知。
白狐曾经数次造访和出现在武汉大学,武汉大学是我的母校,我特别关注这只网红白狐,但是最后这只美丽的白狐竟被车撞死了。我本来是个爱写动物的作家,对动物无论在山乡出现还是在城市出现,分外敏感。这是一个神秘洁净的象征,我把白狐的出现放在这个小说的背景之上,是感觉那种飘忽出现的美丽生灵,有如一些优秀精英的生命,美丽闪现是一时的,失踪和逝去却是注定的。
我记得几年前我和几个同学去看望老校长刘道玉先生,在他的家,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四十八岁就担任武汉大学校长的改革豪杰,因为中风,他给我们送书时,只能用他不灵便的左手为我们签名。是他改变了我们的命运,没有他的胆识、果断、勇敢、善良,我们这些人也许至今不知在哪些社会角落里喘息挣扎。但这位我们心目中的英雄,却也因为身体的原因,成为了生活中的弱者,不禁让我们为老校长和那一代人唏嘘。就是这样,无论是狐还是人,都会衰老和离去,命运总是捉弄人们,我们再强大,也无法抗拒自然规律,抗拒冥冥中的宿命。
写城市和知识分子于我非常稀罕,虽然我本想将背景放到乡村(因为据统计,缺医少药和贫困,致使农村的老年人口中患阿尔茨海默症的比例更大),也不是不能写出好感觉来,但我还是放弃了这种轻车熟路的构思,我想写写知识分子,我认为,因他们的学富五车和对社会的贡献,他们最后的失忆更加悲惨和悲壮,更加让人痛心。
我只是希望,人类攻克这种疾病的时间早早到来。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