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是一本书
2019-12-11曲丽娜
曲丽娜
村庄是一本书,被房屋、河流、山脉、庄稼 以及一切住在村庄的事物装订成册。没有标注页码,第一页也可能是最后一页。
书里记录着房屋的位置、河流的走向、山脉的高度、庄稼的变化。还记录着风的呵欠、雨的歌唱、猫爪踩过房瓦的细小响动。当然,人也是书里的文字,人的喜怒哀乐,穿衣吃饭构成了书中会流动的文字,这种文字别具一格。
每个人出生,就为书中增添一道风景,在书册里,从某一年点缀到某一年。我认为我的出生就是一只小蝌蚪的诞生,村庄是我的大池塘,我摆动着尾巴从村东头畅游到村西头。
而一个人去世,不是天上星星的减少,而是书册里空间的减少。原来,他占据一个羊圈那么大的地方,现在他瘦成一个字符,只够挤进一个名字。那个雨天,李二丫从山坡上被人抬了回来。她的头和身子都蒙在塑料布里,只露出一双白嫩的脚,像是对人诉说她还未来得及绽放的青春。从此,我只记得李二丫这个名字,有关她的一切都渐渐模糊。村庄的书里藏着一只看不见的橡皮擦。
我慢慢长大,与村庄的孩子玩各式各样简单的游戏。傍晚时,我们在高屯的草垛边玩藏猫猫。芬要回家吃饭了,我们跟兰继续玩。兰也回家了,我们跟峰和萍玩。我回家时,看到芬端着饭碗坐在她家墙头上吃饭。是一碗稀软的苞米粥,黄得耀眼。芬挑了一筷子大酱拌进粥里,当着我的面吃得满嘴香甜,鼻尖上还滚出几粒圆滚滚的汗珠。
我抿着嘴唇,飞跑着回家,第一眼就往我家的饭锅里瞅。果然是苞米粥,像铺了半锅金子,袅袅地冒着热气。我咧开嘴笑了。吃饭时母亲端上一盘萝卜干咸菜,就着苞米粥,我们一家八口人吃出村庄最响亮的声响。我还伸出舌头往碗边舔去,把碗边舔得干干净净。一家人看着我都忍不住笑了。
其实每家每户都有这样的声响。村庄的书册像个大棉布口袋,把每个窗口里流淌出的声响都搜罗进去,然后排列组合。吃饭的声音,走路的声音,人扛着锄头走进庄稼地的声音,牛拉犁猪打圈的声音,都用不同的字符勾画出来,使村莊的书册丰富又多彩。
贪吃是孩子的天性。我们结伴去缫丝厂领冰棍。缫丝厂是我们村最大的厂,有几千名职工,它构成了我们村庄书册里最庞大的阵容,制造出数不清的喧哗、故事和梦想。后来我才知道缫丝厂不算是我们村的,它是国有企业,只是用了我们村的地盘。但这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能在厂子里领到冰棍,是夹着小豆的那种,我跟兰子一人一根,在太阳底下走着,好半天抿上一口,那种感觉,啧啧,比吃十碗大酱拌苞米粥都舒爽。
我长大了,书里装进我越来越多的声音,还有我的思考和面对世事的疑惑。
读初中时,祖母去世了。祖母去了鸡冠山脚下的山坡上,她的名字却留在了宗谱里。过年时父亲说,给你祖母磕头。我对着挂在墙上的一帘宗谱茫然半天:就给一个名字磕头吗?我的额头碰到地面时,眼前忽然就浮现出祖母的脸了,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面容分外慈祥地冲着我笑。我心头一酸:这世间还到哪里去找寻疼爱我的祖母?
在我的家族,祖母是第一个留下名字的人。她教我懂得,人走了,名字留下来了,留在我们村庄的书册里,留给别人读。
读初中那几年,是我人生历程中的一段幸福时光。整个镇里的少年都在一所中学读书,我因此知道在我们村子以外还有许许多多的村子,它们都是一本书,书里有房屋、有河流、有山脉、有庄稼和密密麻麻的人。每个人都愿意从自己住的书里溜达出去,好奇地阅读别人的书。
我的同桌波住在水库边。波每天骑自行车来学校,路上用一个小时。冰天雪地,波骑车到学校,长长的眼睫毛上挂一层霜。我看到他时就像看到一个从蓝色童话世界里走出来的老人,他眨巴下眼睛,就能蹦出一条浑身披着银鳞的鲤鱼来。
波是这么对我们描述水库的:水库真大,绕着村子家家户户的门前流淌过去;在水库边走一遭,那些蹦出水面的鲤鱼和鲢鱼会看花你的眼睛。波的村庄原来是用蓝色做底的。蓝色,是天空的蓝,是海洋的蓝,是少年眼眸中纯净的蓝,是一眼可以看透,再望一眼,又深邃无比的蓝。
村庄的书没有栅栏,也没有上锁,所以谁都可以从书里走出去,谁也都可以从外面走进来。波大学毕业后留在外省工作,他成了别的村庄的长居客。为了去看一次波说的水库,我结识了波的哥哥。当我站在水库边,像把少年的一个梦轻轻拾缀起来,心里荡起说不出的甜蜜和激动。波的哥哥想牵我的手,想了想又羞涩地放下了,我们把目光不由自主地投放到那片蔚蓝的水域上。我果然看到水库的边界线在波的村庄曲曲折折地蜿蜒出去,像一个身影魁梧的老人缓缓伸出的有力双臂。我没有与波的哥哥走到一起,几年以后他也成了别的村庄的长居客。
小蝌蚪有一天会长成大鱼,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我像许多人一样从村庄游到了城里。
家族的宗谱一直是四叔在管着。至四叔在宗谱上填上自己的妻子“黄秀花”这个名字的时候,我们的家族已经离开五位至亲了。当然这还不算中年早逝的二姑。二姑入不得宗谱,但她在别的村子里,那本书里记录着她的名字,多久都丢不了。
走得越远,我越习惯翻书,翻阅村庄这本书。尤其当我坐车回城的时候,抛向窗外的目光就被村庄一切熟悉的事物缠绕,我一遍遍读他们,想象着他们从前的样子。
我逐渐懂得了怀旧和想念。当我睡在城市的床上,还是习惯一遍遍地把村庄的书册翻开。我读书里的房屋,读书里的河流和童年藏猫猫时丢下的点点滴滴快乐的笑声。这个时候我就离村庄近了,我分明是睡在村庄的大床上,头顶是一轮黄灿灿的明月,洒下的银辉是村庄给自己蒙上的面纱。狗胡乱叫了一通,睡了,乌鸦哇哇地从一棵树落到另一棵树上。村庄如同掉进一口深不可测的井里,只一心一意孕育一场香甜的睡眠。
那一夜,书的厚度达到了我们乡村的鼎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