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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人贡庄记论略

2019-12-11诸葛忆兵

江西社会科学 2019年10期
关键词:科举

诸葛忆兵

贡庄是宋人为资助科举考生赴试而设立的庄园,见于文献资料的贡庄都建于南宋。宋代贡庄记现存16篇,另有2篇赆送规约记,其性质与贡庄记完全相同,归并一起讨论。南宋只剩下半壁江山,科举录取名额甚至有所增加,意味着各地通过发解试士人数量的成倍增加,士人赴京考试的费用问题就凸显出来了,贡士庄由此产生。贡庄记内容大致为表彰地方官之教育文化建设政绩,追述当地教育文化历史,展望当地教育和科举之前景,讨论地方为政之道和介绍当地读书风气。贡庄记作者大多是科举出身,是科举制的实践者和受益者,他们对科举制度有很大的认同感。另有“贡士规约记”,其写作模式与贡庄记完全一样,只是文章之后附有贡庄收益分配规约。从写作角度观察,宋代贡庄记具有典雅的语言风格,常用对话式结构。

贡庄是宋人为资助科举考生赴试而设立的庄园。见于文献资料的贡庄都建于南宋,这与南北宋各地赴试的考生人数相关。即:各地赴考人数越多,资助费用越大,官府有限的资助和民间小规模的募捐不足以支撑这项费用,就需要出现贡庄之类可以循环产出的专门资助固定资产或组织。每一地贡庄的建立,都是一项庞大工程,或者过程复杂,与之相关的贡庄记散文由此出现。作为记体散文的一种类型,贡庄记有其鲜明特色,因此构成宋代科举文学大家庭。

一、赴试旅费与宋代贡庄记创作概况

考生赴试,路途和在京费用是一个巨大的问题,学界对此有过诸多研究。他们大致是从官方资助、私人募捐两个角度讨论问题①。然而,考生携带一定数量的货物,从事长途商业交易,以换取旅资,这种举措今人大都忽略。本文先予以补充。

异地货物交易,是一种普遍存在的商业行为。古代由于交通落后,异地货物交易中,运输费用在成本中占据很大比例。各地考生赴试,必须经过或长或短的旅途跋涉,顺便携带一定数量货物,赚取部分商业差价,以解决赴试费用,就成为宋代部分考生的一种选择。这样的行为在北宋已经存在,应该是考生自发的私人行为。《春渚纪闻》载:

先生(苏轼)元祐间,出帅钱塘。视事之初,都商税务押到匿税人南剑州乡贡进士吴味道,以二巨卷作公名衔,封至京师苏侍郎宅,显见伪妄。公即呼味道前,讯问其卷中果何物也。味道恐蹙而前曰:“味道今秋忝冒乡荐,乡人集钱,为赴都之赆。以百千就置建阳小纱,得二百端。因计道路所经,场务尽行抽税,则至都下不存其半。心窃计之,当今负天下重名而爱奖士类,唯内翰与侍郎耳,纵有败露,必能情贷。味道遂伪假先生台衔,缄封而来。不探知先生已临镇此邦,罪实难逃,幸先生恕之。”公熟视,笑呼掌笺奏书史,令去旧封,换题细衔,附至东京竹竿巷苏侍郎宅。并手书子由书一纸,付示谓味道曰:“先辈这回将上天去也,无妨来年高选,当却惠顾也。”味道悚谢再三。次年果登高第,还具笺启谢殷勤,其语亦多警策,公甚喜,为延款数日而去。[1](P98)

苏轼元祐四年(1089)出守杭州,此当为元祐五年(1090)冬季之事。吴味道已经获“乡人集钱”,这便是民间捐助,仍然不够旅途资费,便以此购买货物,以求异地交易而换取更大的利润。为追求利润的最大化,躲避沿途“场务抽税”,又假冒苏轼之名。到了南宋,情况发生巨大变化。原因可概括为:

其一,南宋考生人数大量增加。北宋前期,教育未得普及,许多偏远地区文化落后,甚至没有科举考生。如,“蜀中士子,旧好古文,不事举业。迨十五年,无一预解名者”[2](P138)。地区越偏远,旅费负担越重,长途货运利润也越大。到了南宋,即使偏远地区,也有大量考生。再以蜀中为例做对比,“四川诸州赴试举人最多去处,至有四五千人,最少处亦不下千余人”[3](选举一六之一九,P4521)。当时的朝廷虽然以“类省试”的举措解决赴省试之艰难,但每年赴廷试的人数还有数百。南宋考生大量增加是各地的普遍情况。从南北宋科举录取人数来看,北宋神宗熙宁九年以后,每科进士录取人数大致在四百至六百之间。宋徽宗宣和六年(1124),北宋最后一次科举考试,录取人数最多,“得沈晦已下八百五人”[3](选举七之三七,P4374)。南宋高宗绍兴十八年以后,每科录取人数大致也在四百至六百之间。宋理宗宝庆二年(1226),“赐进士王会龙以下九百八十九人及第、出身有差”[4](P788),是南宋进士录取最多的一科。即:南北宋进士录取人数大致相当,南宋略有所增加。南宋只剩下半壁江山,科举录取名额甚至有所增加,意味着各地通过发解试士人数量的成倍增加。

其二,南宋迁都临安,西南等偏远地区路途更加遥远艰难。如蜀士赴试,需“经三峡,冒重湖,狼狈万里”[5](P490)。此外,“若以地远言之,则岭表落南之地,有逾三四千里者”[3](选举八之二四,P4386)。袁申儒《贡士过省庄记》言常德考生赴试之难云:“记里二千有奇也,记程既月有逾也。”[6](P7)常德并不偏远,却需要跋涉一个多月时间,其他可想而知。

上述两点,使南宋远途士人赴京考试的费用问题被凸显出来。朝廷便采取对应措施,其一就是允许考生携带免税货物从事交易,肯定北宋以来考生此类自发行为,并将其作为一项国家措施推出。“在法,凡赴廷对,许量带税物随行,以助旅费。向也一舟五六人共之,行计易办。后来人各一舟,货物未足,卒难起离,遂成濡滞。”[3](选举八之二八,P4388)国家推出这项措施,考生当然追求利益最大化,即尽量更多地携带货物,由此造成廷试一再延期。廷试原来都是在三月,嘉定十年(1217)却延至五月,嘉定十三年(1220)再延至六月,因此引起朝廷的普遍不满。大臣奏章云:“向者,士子必四五人共为一舟,舟楫易办。数举以来,或一二人为一舟,舟人浸成稽缓。水陆万里,风波险阻,涉历州县,关津滞留,势必至夏,始达行都。数蒙睿旨,展期以俟其集。盛夏炎赫,皇上临轩,汗透御服,臣子殊不遑安。嘉定七年、十三年,臣僚屡次申明,而玩弛既久,终未能革。”[3](选举八之二七,P4387)追究问题的根源,都是赴考旅费问题引起的。

地方士人进士登第,既是一方乡邻的荣光,同时也是地方官的政绩之一,地方官与乡绅乡贤乐见其成。让赴考士人纠结于旅费问题,对考生考试的正常水平发挥肯定有很大的影响。袁申儒《贡士过省庄记》记述了内在精神与文章写作的关系理由相当充分。南宋各地普遍设立贡士庄,就是这种环境背景中的产物。

宋代贡士庄,又称登云庄、青云庄、兴贤庄、尚贤庄、万桂庄、学桂庄、兰省庄、贡士过省庄等。宋代贡庄记现存16篇,另有2篇赆送规约记,其性质与贡庄记完全相同,归并一起讨论,共计18篇②。其中,3篇见于地方志,全部是南宋时期的作品。这与现存文献资料所载之贡庄都出现在南宋是一致的。

现存最早的贡庄记是何澹作于宋理宗嘉定十二年(1219)之《贡士庄记》,文曰:

为邑而庠序不修,有愧武城之弦歌,亦有其志者矣。而才有所不足,力有所不逮。今之为邑者,类皆困于逋负,迫于期会。又其甚者,则无名而白科,不当纳而豫借,明知其不可而无术以纾目前之急。姑幸苟免,以逃谤戾,又安得有余力事教化者哉!吾侄处久宰抚之金溪,锐意期有以自见,取平时之所讲究便民益俗者行之,不受吏谩,不为苛急,上下相孚,则守其绳墨不变,官事亦以无阙。……盖古者百里皆有师,刘梁为宰,谕邑人曰:“吾邑虽小,犹有社稷,苟赴期会,文墨岂吾志乎?”更大讲舍,广聚生徒,儒化自是盛行。今金溪之学得兴起为临川冠,则固已遂令本志。异时贤材辈出,舒翘扬英,如蜀相如,如闽欧阳,元宾又为此邑文学之冠,则必有大书特书以志其事者矣。其勿谓郜小。嘉定己卯八月,括苍小山何澹记。[7(P195-196)

何澹,字自然,处州龙泉(今属浙江)人。宋孝宗乾道二年(1166)省试第一名,遂登进士第。曾知枢密院兼参知政事,执政凡五年半时间。此文因其侄“处久宰抚之金溪”而创立贡士庄所作。他的《贡士庄记》详细记录了宋代贡士庄记的概貌。地方官首先要应付当地行政管理事务,所谓“困于逋负,迫于期会”,“有余力事教化者”已经是凤毛麟角。重视地方文化教育建设,首要任务是学校教育,即“经理学校,课试以程艺能,置书以广习读”。并为学校置田产,以形成“廪饩既充,不限其来,子衿蔼蔼,前所未有”的兴盛局面。其侄仍有余力再建贡士庄,“邑有邓枢社仓,没产岁八百斛,复以所樽节之金,请鬻腴田,置贡士一庄。”此举“为士子永久之利”,所以,“规画既定,邑人咸喜”。作者通过上述记载,表彰其侄于当地教育文化建设之政绩。

建立贡士庄是地方政绩中浓重的一笔,请人作记,目的之一就是为了彰显政绩,作者有此叙说是必然之义,且往往是贡士庄记的重点描写内容。刘克庄《鄂州贡士田记》云:“天台贾公为铸钱使者,斥羡币十万缗市田,为番贡士庄,余以赡番学。去而董饷鄂渚,时阃帅创南阳书院,公给以官田百三十亩,复斥币如番之数,以惠鄂士……士饮公德,以余与公有世旧,俾书其事于石。自吾有狄患,边不解甲且三十年,供亿繁,调度阔。牧民之官往往奉急符从事,失其常度。至于主计之臣,执牙筹,析秋毫。”[8](P2305)贾似道能在军情紧急、兵荒马乱之际,筹措建立两处贡士庄,其政绩值得“书其事于石”。贾似道不仅是亡国之罪臣,前期还是乱世治国之能臣,宋人文献多有记载,当下史学界也已有讨论。刘克庄的记载从一个角度为后人提供认识贾似道的新材料。刘克庄另有《邵武军军学贡士庄》,云:“莆田方君来教樵学,节浮费,去冗食。岁余,会学廪之赢,益以所却茶汤钱,得旧楮三万二千,买田七百余秤。积三岁之入,可得万楮……是庄之有无,既非执事之责。故虽雄都巨镇,临之以达官显人,有可为之力而不暇议此甚迂之举。”[8](P2336)记其友方澄孙建庄过程,详记其资金来源与额度、购田数量等,盛赞其政绩。余炳《贡士庄记》作于宋理宗嘉熙四年(1240),以四分之一的篇幅记载“永嘉薛侯来镇是邦”建立贡庄事迹,称其:“输钱五十万,诸生鸠合亦如之。贸易膏腴,鳞载于籍,主以学官,掌以前廊,会以司计。积二年,租可如郡所出数,合元来之息,盖为钱六十万,猗欤盛哉!”[9](P215)出资与资金积累的记录,是以数据说明地方官政绩。

“古者百里皆有师”以下,略略追述当地教育文化建设之历史,展望当地教育和科举之前景。前宰刘梁“更大讲舍,广聚生徒,儒化自是盛行”,已经为其侄的后来作为奠定基础。经过两任地方官的建设,“今金溪之学得兴起为临川冠”,故作者期待“异时贤材辈出,舒翘扬英”。这是贡士庄建立的最终目的,作者曲终奏雅,点明题意。

贡士庄建立的目的是资助考生赴试,故上述追述有时将重点直接落实到当地科举史方面。李昴英《增城新创贡士库记》开篇即云:“曲江以文献重,增城以清献重。清献起陋巷,取巍科,至于今六十年矣。其间踵名第不乏人,文风郁乎日以盛。”[10](P94)增城和曲江宋代皆属广南东路,当时这些地区荒蛮落后,教育和科举方面乏善可陈。作者为鼓舞当地士气,举出唐代的张九龄和当代的崔与之,以为学习榜样。尤其是崔与之,宋光宗绍熙四年(1193)中进士第,为当时名臣,更具鼓励意义。贡士庄建立后,作者当然期待“将又有清名高节如前修者出”。余炳《贡士庄记》记雷州贡士庄,此地今日与增城、曲江同属广东,宋代则属广南西路。至南宋后期,当地居然没有一人登进士第,所谓“至题雁塔,破天荒,犹有所待。”而作者依然追述当地教育与科举成绩:“雷,古南合,濒海地也,风景不殊中州。士生其间,尚气节,研义理,习词章,鼓箧近千人,书于乡者六。”贡士庄成,作者由此发表大段议论:“夫士犹兵也,文场犹战也,士饱而歌,前无坚敌者,气全也。故文以气为主,未战,当养其气。今侯斯庄之辟,是先养其气也。”展望未来,“继自今登高科,跻膴仕,当彬彬辈出”。

二、江西贡庄记之创作

上文讨论何澹《贡士庄记》所记“抚之金溪”,宋代属江南西路。宋代江南西路之行政辖区大约相当于今天的江西省,“永嘉东迁,衣冠多所萃止,其后文物颇盛”[4](P2192)。到了宋代,江西文化昌盛已极,大家迭出,“江西为士渊林”[11](P112),如北宋有晏殊、欧阳修、王安石、曾巩、黄庭坚等,南宋有杨万里、姜夔、朱熹、陆九渊、周必大、文天祥等,已为学界熟知。从所存18篇贡庄记来看,其中8篇记江西地区,数量接近一半。分别为:何澹《贡士庄记》、熊良冶《新昌贡士庄记》、程森《贡士庄记》、欧阳守道《登云庄记》、欧阳守道《吉州吉水县贡士庄记》、欧阳守道《庐陵贡士庄记》、文天祥《吉州州学贡士庄记》、文天祥《建昌军青云庄记》。江西地区贡庄记所载内容,不止于前文所述。逐一加以梳理,可以作为一个案例,窥见宋代江西地区文化之兴旺发达。

8篇文章中,以欧阳守道的《登云庄记》为例,欧阳守道,字公权,吉州(今江西吉安)人,宋理宗淳祐元年(1241)登进士第。曾主讲白鹭洲书院,后为岳麓书院副山长,文天祥、刘辰翁等皆为其弟子。文天祥《祭欧阳巽斋先生》云:“某弱冠登先生之门,先生爱某如子弟,某事先生如执经。”[12](P28)他的《登云庄记》在南宋贡士庄记中独具一格,对民生疾苦的关怀是贯穿全文的主题。文章从游历农家田舍、获读民间题诗引出,叙事性较强。“天上青兮仙人乘云,天尺五借我清阴覆赤土。云间逍遥人间苦,年年苦时望君雨。”前二句暗合士人登第、复而为官一方、眷顾百姓之意,后二句写出农家耕作之艰辛。故作者以此诗转告地方官熊侯,侯惊曰:“吾意彼田舍翁知之矣。”文章自然流畅地交代了地方官精心经营当地贡士庄的深远用意。从熊侯的回答中,文章又将庐陵贡士庄的历史做了简单梳理,即“嘉熙间前宰永嘉项公模所创,谢公子强稍增之……吾力尚可拓此。于是锱铢累积,得钱一千余缗以买田,岁复收租九十八斛有奇。一道士以屯田二十解献”。历任地方官都有所建设拓展,并有民间田地捐献。各地贡士庄之田地或钱帛之来源,主要出自官府,亦不乏民间捐助。如雷州贡士庄建立,余炳《贡士庄记》云其资金来源:“郡当其半,余萃众力。”官府和民间各占一半。

贡庄资金来源官府部分,大都为地方财政节余。程森《贡士庄记》云:“爰咨爰度,积以三年,得田百一十余亩,岁收二百八十斛。租有籍,掌有职,由乡邑而监漕,隆杀丰约,行必有赆。”[13](P316)欧阳守道《吉州吉水县贡士庄记》云:“三山陈君升之宰是邑也……为政两年,下不忍刻其民,上不敢阙版曹之经赋,而余力犹能置田立庄。积其租入,易镪而藏之,三岁则发焉,而等第均送。”[11](P77-78)随着地方科举规模的扩大和赴考士人数量的增加,江西一地的贡庄也在不断扩展。文天祥《吉州州学贡士庄记》云:“是庄创始于尚书胡公槻,隶于学者米二千二百斛有奇,前丞相叶公梦鼎为郡增六百三十斛有奇,前教官黄君恺伯增一千三百六十斛有奇,前赵侯典椯增四百一十斛有奇。自二教创后,施君郁、郑君师皋增二百五十斛有奇。合今所增,通为米六千一百斛有奇。”[12](P209)少量贡庄田地来自民间捐献。欧阳守道《庐陵贡士庄记》载:“刘君之子芮得田于宣溪王氏之甥馆,未几悼亡。以田质之能文法者,属之刘乎?属之王乎?曰:‘属之刘哉!’”刘芮献此田为贡庄。

贡士庄田地收入为谷米,需“易钱而藏之”。三年一科考,“发新旧庄三岁之藏而分赆焉”。由此作者导引出第二层与民生密切相关的问题:“顾以米易钱,岁无常直,米贱钱少,米贵钱多。为赆贡士计者,幸其贵而多乎?抑宁贱而少乎?”贡士庄便承担了地方救灾的部分职责,“去年民艰食”,贡士庄之积藏,“赆士”和“赒民”各得其半。熊侯且告之考生:“明年受此赆者必诸君也。诸君得志,宜有膏泽下于民。”“受赆”赴考,登第为官,造福下民,形成良性循环,这是熊侯尽心于贡士庄的深远用意,也是这篇贡士庄记的主题,其立意就高于其他同类作品。文天祥《祭欧阳巽斋先生》赞云:“先生之文,如水之有源,如木之有本。与人臣言依于忠,与人子言依于孝,不为曼衍而支离。”于此可见。

江西贡庄之普遍设立,原因主要有三:赴试路途遥远,赴试人数众多,考生路费匮乏。贡庄记对此有较多的记录。熊良冶《新昌贡士庄记》云:“新昌距行都千五百里而遥,往复必裹三月粮。三岁大比,士幸得与荐者,辄有居者行者之虑。”[14](P256)程森《贡士庄记》云:“自举子投牒求试于有司,而县次续食之意不闻,行有赢粮十无一二,病于爨桂炊玉,而失口失色于人者多矣。”欧阳守道《吉州吉水县贡士庄记》云:“其人诣行在,所远者至数千里,近犹千百里,旅食不与给也……吉水郡属邑之大者,应诏之士居八邑十二三焉,与选亦如之……其不能行也,傥有不腆之田庐,则鬻之,无则止。车马仆赁之资,薪桂爨玉之费,一不以累人也。”文天祥《吉州州学贡士庄记》云:“庐陵士甲江右,一科数路,资送四五百人。”庐陵一地“资送四五百人”,江西他郡推想可知。距离则“数千里”至“千百里”,沿途跋涉,颠簸坎坷。至京后至考试结束,也有多种费用。

江西贡庄发展迅速,给予当地科举教育以有力的支持。读书与赴考费用落实,能够吸引更多的地方士人走向科举道路。熊良冶《新昌贡士庄记》作于宋理宗宝庆二年(1226),称:“江西十一郡,有此庄者不多见。”大约四十多年后,咸淳年间欧阳守道作《庐陵贡士庄记》,则云:“他县贡各有庄。”江西各县郡建立贡庄已经是非常普遍的事情。新昌贡庄建立较早,熊良冶对过程有详细记载:“故事,相与裒金定约,待同盟之与荐者而赆之行。”这是早期的民间互助。宝庆元年(1225),发解试之后,新昌有赵令君“捐俸助银,激以序引,士气跃然。”这是地方官个人捐献。次年省试,“凡占籍新昌者,咸与奏名”。效果显著。“君不徒喜,为怀永图,乃捐镪六十万,得腴田若干,属职稽其岁收而谨储之,待邑士有贤能献者而分馈焉。度三岁之积,剂量其丰杀之宜,若新荐,若旧举,若对策大廷之士,赆之有差,为规制约条甚详允。”这大笔的资金就来自地方财政,是地方官从财政节余中捐献出来的。

贡庄记作者大多是科举出身,是科举制的实践者和受益者,他们对科举制度有很大的认同感。只有认同科举制度,贡庄的意义才能得以彰显。文天祥是宋理宗宝祐四年(1256)之状元,其《集英殿赐进士及第恭谢诗》云:“第一胪传新渥重,报恩惟有厉清忠。”[12](P1)作为经历者与最大的受惠者之一,文天祥充分肯定科举制度。《吉州州学贡士庄记》云:

古之爵人,言必称天。国家谨惜名器,自他蹊者,悉名侥幸。惟进士科,使四方寒畯操瓢而进,付得失于外有司,而定高下于殿陛之亲擢。公卿大夫,由此其选。当是时,天子宰相,一不得容心于其间。予尝谓今世惟科举一事,为有天道行焉。士修于家,试于乡,如探筹然,以信夫天命之所遭。而为贡士计者,积仓裹粮,共其道路,先事而为之备,随天命之所与而后与之。是心也,岂复有内交要誉之私哉!予故曰:皆所以奉天道之不及者也,是宜书。

在独裁专制社会里,通过科举之选官制度确实是难得的公正制度。宋代为了保证官员队伍的资质和品质,努力建设相对公平的科举制度。宋代名臣贤臣绝大多数出身科举,该制度的优越性极为显著。唐代开始重进士科,宋代更是将其视为仕途第一康庄大道,“自他蹊者,悉名侥幸”。文天祥将其作用提高到替天行道的高度:“今世惟科举一事,为有天道行焉。”文天祥在状元及第《门谢表》中亦称:“宾兴下诏,同天地宗祀之彝;科举取人,代造化爵贤之柄。岂曰利人才之进取,其间实天道之流行。”[12](P69)所以,贡庄的建立,就是“天道”之一个环节,“先事而为之备,随天命之所与而后与之。”其重大意义当然就是“皆所以奉天道之不及者也”。如此一来,作者就将贡庄与其他慈善事业区分开来,贡庄的重大深远意义是其他慈善事业所无法比拟的。

三、宋人贡庄记其他种种

除了上述内容,宋人贡庄记围绕着教育和科举还有更多的发挥。李昴英《增城新创贡士库记》重点讨论地方为政之道和介绍当地读书风气,云:

余又怪近世士大夫,欲盖其厉民之迹,必厚于内交士。谓游谈聚议,足以好丑我;浓墨大字,足以轻重我也。则礼貌焉,赠遗焉,惟恐少失欢。盖蠢且弱之,莫予毒也。则渔猎椎剥,苟可以自丰殖,无所不至。不知一得罪于百姓,已得罪于名教,虽日畀之千金,安能遏乡校议政者之喙!彼是非之心转移于小濡沫,是贱丈夫箪食豆羹见于色者,乌得为士乎!增城斗绝一隅,学者尽在庠序。乡居惟石滩为士区,至于深山穷谷,家牛犊,人耒耜,寥寥弦诵,声利于士信美矣。必充周于民而后其泽溥,君盍推所以膏润后进者施之田里,毋苛取,毋曲决,孰为之利必兴,孰为之害必除,则四民均受抚字,赐虽古鲁卓何以加?

地方官有取媚士人,左右言论,“欲盖其厉民之迹”者。贡庄也是“礼貌焉,赠遗焉”的一种手段,这也曲折指出部分贡庄设立之不可告人的动机。作者警告这些沽名钓誉的官员:“一得罪于百姓,已得罪于名教,虽日畀之千金,安能遏乡校议政者之喙!”批评因蝇头小利而不辨是非的士人:“彼是非之心转移于小濡沫,是贱丈夫箪食豆羹见于色者,乌得为士乎!”文章不停留于泛泛颂扬上,对贡庄设立中的不端现象有直接的揭示,立意高,视野开阔。以下叙述增城“深山穷谷,家牛犊,人耒耜,寥寥弦诵”之环境与读书风气,益见宋代教育科举事业之发达。

另有“贡士规约记”,其写作模式与贡庄记完全一样,只是文章之后附有贡庄收益分配规约。如李峻《贡士规约记》[15](P8396-8397),先写寿昌“距京,航浮陆走,千七百里而远”之距离;次写当地“为士者退怵于啼饥号寒,进窘于爨桂炊玉”之贫困。以下写贡庄之建立与资金来源。而后阐述贡庄建立的意义:“命于两间谓之人,秀于凡人谓之士,士之名甚贵,责亦甚大也。国家宾兴,设科目以网罗之,为其人能讲明五帝三王之道,孔、孟、颜、曾之学,异时端弁搢笏,与天子论道经邦,必曰斯人而后可。然则平居之时,苟一毫取非其有,又安能植立于他日哉!”从未进入仕途前,就开始“养廉”,培养士人的气节,所谓“非殖尔之利,实完尔之气;非濡尔之竭,实磨尔之节”。文章同时要点明规约:“事成,条次规约,大书深刻,诏来者守之。”规约分收入与支出两部分。以收入而言:“贡士库本钱十七界官会二万五千贯,月息二分,每年合解息钱六千贯。合三年所收,共一万八千贯。”“贡士庄田种五十一硕六斗,课谷三年总计可收三百六十六硕九斗。”以支出而言:收入以十分计,“乡举发解人三分,太学、国子漕试士人发解人一分,乡举免解人一分,赴太学补试人三分,新请举人赴补不预。过省人一分半,上舍赴殿者同。参学人半分。”此外,升补内舍、补上舍也略有馈赠。各地还有贡士库设置,以息钱为资助之费用,属于贡庄的组成部分。从资助侧重来看,发解试贡士和太学补试士人进士中第率最高,所获资助也最多。

从写作角度观察,宋代贡庄记具有宋人贡院记、进士题名记等其他围绕科举教育的散文相同的特色,即:典雅的语言风格,常用对话式结构。

首先是语言的古拙典雅。科举考试,是宋代文化高层次的活动,涉及文化水平最高的一个群体。凡与科举考试相关的文章写作,作者都有意识地向古拙典雅的语言风格看齐,在宋文中形成一道风景线。如宋宁宗庆元二年(1196)以来,省试皆赐知贡举等御札,以宋宁宗嘉泰二年(1202)御札为例:

朕惟古乡举里选之法弊,而后世始设科目,延至英彦,靡之以好爵,共兴治功。朕践祚以来再取士矣,今虽嬛然在疚,复遴选侍从台省之臣,典司文枋。士有抱负,彪为词采,必刊去浮华,体要为尚,基异时之实用。《传》不云乎:“言,心声也。”傥或外是,抑曷取焉。卿辈其求所以得人而称朕意者,则惟汝嘉。[16](P3472)

喜用古拙语词,多对称四字句,引用经典,是省试御札语言的统一风格。宋人与科举相关的文章语言风格与此类似,贡士庄记整体语言风貌亦如此。前文所引种种文字中,已经能够品味出此种风貌,如,何澹《贡士庄记》载:“廪饩既充,不限其来,子衿蔼蔼,前所未有。父兄相勉,朝夕磨切,勿负作成。”等。再如,余炳《贡士庄记》用对句、典故云:“诏书一下,四海鼓舞;上登科甲,九族光彩,人知其足喜也。然吴棹越船,不能无水而浮;清虬赤螭,岂能无云而蜚?成人之美者,视此必加之意。……粮绝于陈,子路愠见,自非有器识涵养,鲜不阻挫于斯。”文章骈散结合,自由流畅“吴棹越船”“清虬赤螭”之比喻,雅俗结合,清丽古朴。而后用孔子师徒“粮绝于陈”典故,以见考生缺乏资费之困窘,比拟圣贤,暗含高度肯定科举制度之意。

魏了翁《靖州兴贤庄记》则喜引用经典,文中三度引用《诗经》:“《诗》曰:‘攸介攸止,烝我髦士。’然则,自国子而下为士者,固出于乡遂之夫家……《诗》曰:‘倬彼云汉,为章于天。’又曰:‘鸢飞戾天,鱼跃于渊。’作人之盛,至于历久而弥著,其不以此夫!”再引《易经》:“且‘泽上有地,临。’其象曰:‘君子以教思无穷,容保民无疆。’此非特为临民设也。”且文中多用四字句:“以善养之,以诚求之,以礼兴之,以实将之”;“以类相亲,日渐月渍”;“成德之意,亹亹洋洋”,等等[17](P455-456)。风格之典雅,由此可见。程森《贡士庄记》云:“而今而后,策隽于秋试,较艺于春官,不必辞东家而西家待馈,盻盻然有觊于彼也;不必藉口于寸管尺纸,而冀一朝之享于富贵人之门也;不必趦趄嗫嚅于奔走伺候之间,以索吾抱负之素也。宿舂聚粮,恃以无恐,而吾之耿耿者不可胜用矣。”文中既用对偶句,也用排比句,穿插散句,称颂贡士庄之成绩,行文活泼多样。

吴蒧《建康府贡院赆送规约记》云:“金陵大都会,六朝风流未远。我宋淑人心以道德,翕然尽归醇厚。中兴南渡,天跸驻临,行阙岧嶤,龙盘增秀,光涵玉井,瑞产金莲。距今百年,人物鼎盛,魁杓联耀,益大彰明。端平初元,皇上嘉惠陪京,增贡士额,登名天府者十三人……与计偕者遣送虽各有差,踏梅江岸,观国之光,皆得以壮行色。春风槖钥,吹嘘成就者为多。是举也,真乡邦无穷盛事。”[18](P1878)文中,明白通达的叙述中,喜掺用略微古雅的词语,如“翕然”“岧嶤”“魁杓”“剡奏”“俞音”“槖钥”,等等,全篇多四字句,骈散结合,既有整齐之韵律感,又灵活多变,自然流畅。

其次是对话体的结构方式。宋代贡庄建立或扩充之后,往往是主持该项工作的地方官请人作记。所请之作者,或是与该地有关的名人,或为当地知名作家,或曾任职此地,或为当地长官之友人。请求对方创作,必然有相互间的对话,有时对话是以书信的形式完成。作者要交代写作缘起,叙述贡士庄成绩,种种信息都是由对方叙述中获得,这类对话就进入宋人贡庄记,逐渐形成写作特色。对话式结构以欧阳守道的《登云庄记》《吉州吉水县贡士庄记》最为典型。上文以作者与童子、作者与令君熊侯对话构成全文,在对话中导引出官府和民间捐资贡庄、当地贡庄历史、贡庄价值意义、新建贡庄规模等等内容,在前文已经有完整呈现。再读《吉州吉水县贡士庄记》:“今三山陈君升之宰是邑也,曰:生诚斋之乡,皆可望以诚斋之操。然而,士不肯求于人可也,我听其自行自止则不可。为政两年,下不忍刻其民,上不敢阙版曹之经赋,而余力犹能置田立庄。积其租入,易镪而藏之,三岁则发焉,而等第均送。君子曰:‘是举也,君之待士厚,而事上敬,岂货财为礼之谓哉!’君不谓士一与贡,皆汲汲于自行,而谓容有不能行,亦不以告人者,是一以诚斋待之也……有上欲士之能来,而下乃夺其所以来之资乎?且其中有君所捐之俸在,君以惠士,而谁当取之也?不厚且不敬,是大不韪。后之君子,吾见因君之所为而增广之,焉用为彼虑哉!”这段文章以“陈君曰”“君子曰”“请予记曰”“予曰”构成,阐述贡庄之价值与意义。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叙说交错进行,脉络清晰。宋人其他记体散文,大致以第一人称完成,如王禹偁的《黄冈竹楼记》、苏轼的《石钟山记》、王安石的《游褒禅山记》等等,贡庄记之类与科举相关的散文,叙事方式与之迥异。

贡庄记凸显的是纪实叙述功能,所呈现的是宋代科举社会风貌和宋人的科考思考。《癸辛杂识》云:宋人“其为太守,为监司,必须建立书院,立诸贤之祠,或刊注《四书》,衍辑语录,然后号为贤者。则可以钓名声,致膴仕”[19](P169)。地方官政绩的重头戏是围绕着科举教育的,其建立贡士庄应归入其中,其中不乏“钓名声,致膴仕”的功利意图,贡庄记对此便忽略不提了。

注释:

①详见杨联陞《科举时代的赴考旅费问题》(台湾《清华学报》1961年6月新2卷第2期),林岩《宋代举子赴考的旅费问题》(《中华文史论丛》2012年第4期)。

②18篇贡院记、赆送规约记目录:袁申儒《贡士过省庄记》、何澹《贡士庄记》、李昴英《增城新创贡士库记》、刘克庄《鄂州贡士田记》、刘克庄《邵武军军学贡士庄》、李峻《贡士规约记》、熊良冶《新昌贡士庄记》、程森《贡士庄记》、欧阳守道《登云庄记》、欧阳守道《吉州吉水县贡士庄记》、欧阳守道《庐陵贡士庄记》、文天祥《吉州州学贡士庄记》、文天祥《建昌军青云庄记》、唐麟《融州新创贡士库记》、魏了翁《靖州兴贤庄记》、余炳《贡士庄记》、佚名《连州贡士仓》、吴蒧《建康府贡院赆送规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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