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燃泪天堂”开始的旅程
2019-12-11陈聪
□文/陈聪
这是地中海畔一个阳光晴好的午后。2012年8月28日,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绕城公路,一辆汽车疾驶向前,车窗映出一个青年蹙眉的侧脸。正是离别的时刻,平日里喜气洋溢的阿拉伯歌曲,此刻竟也听出几缕愁绪。
突然,轰的一声巨响传来,片刻之后,浓浓黑烟蔓入云际——是叙利亚政府军和反对派武装正在激战的大马士革郊区战场。黑烟转眼间将碧蓝的天际切割得支离破碎,而浓烟中若隐若现的云翳,却仿佛仍在无忧无虑地游移着。
“战争结束了,我想好好睡个觉。”
这是送他来机场的司机巴萨姆临别前的最后一句话。巴萨姆是个坚毅而老实的退伍军人,眼角深深的皱纹藏不住他眼里的笃定。握别长满厚茧的手,青年拿上行李,目送汽车离去。
仿佛是心头一种隐隐作痛的伤势,看着来时的车穿过紧张烦躁的空气,又重新被吞噬在大马士革动荡的浮华里……
多年以后,当初在战场上一个个相会和别离的瞬间,仍然历历在目。
此刻回眸,与战地邂逅的最初,仿佛决定了那个青年的一生。
燃泪天堂
人间若有天堂,大马士革必在其中,天堂若在天空,大马士革必与之齐名。
——阿拉伯谚语
如果将我三年的驻外时光对折,会发现2012年8月,是这三年时光的转折点。
2011年10月,入社刚满一年,我被派驻开罗分社任阿文记者。
我所面对的,是一个刚刚经过政权更迭的埃及,以及残破的示威现场与人心思变的社会。走进开罗市中心的解放广场,这里几乎每周都成为动荡冲突的“风暴眼”,更是埃及大革命的新闻焦点。
2012年8月底,在叙利亚局势急转直下之际,我赴叙利亚完成为期一个月的增援报道后,回到常驻的开罗。
彼时,我尚不知道临撤离前写的一篇记者手记《燃泪天堂大马士革》,会对我今后的记者生涯产生怎样的巨大影响。
这是一篇全景式描写叙利亚战火的短文,挥洒着属于我的个人风格。文章想要描述的是一幅大马士革民众生活百景图——听到炮火声收紧怀抱婴儿臂弯的母亲、无人问津的乞讨者的哭喊、避难所里难民永不拆解的行囊、伊朗使馆前新近筑起的防爆墙……所谓“叙利亚,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大马士革,左手浮华,右手血泪”。
这篇被《新华每日电讯》选中登载的短文,被时任新华社领导批示表扬,自此之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记者和此前他所写作的手记体“战地美文”受到关注,他开始成为“新锐青年”、成为“战地男神”,并且在半年多后,破例转调至大马士革分社,任一个战乱地区分社的负责人。
不得不说,这一系列转折对于一个初涉战地的“小萌新”来说,既有挑战,也有惶恐。
在叙利亚驻外,常常会遇到匪夷所思的“天降巨锅”,也会遇到生死一线的突发状况。
比如说,单单是在叙利亚的每一天能够生存下去,已实属不易。
在首都大马士革,你可能会在街头被武装分子绑架后撕票,或者会在街上行走时被突如其来的迫击炮弹击中。然而在战区的民众更加不幸,他们一大早出门,或许只是为了抢到路边更新鲜的野菜,他们整日躲在地窖,只是为了躲避武装分子“石头过刀”般的肆意屠杀。
又比如说,叙利亚的大部分地方都是禁止拍照的。
扫码阅读陈聪代表作《记者手记:燃泪天堂大马士革》
在所到之处的任何地方,如果你在一个看似毫无问题的区域掏出相机,一般立时就会有着便装的安全人员或者士兵从天而降般前来检查身份,然后问你要一份“许可”。没有?那么轻则删除照片,重则被请到安全机构里喝咖啡。
有一次,当再次因拍照问题和一位士兵纠缠了半个小时之久后,他不禁开始向我们吐苦水:长官的要求是宁可错捕不可漏放,小兵也只是奉命行事,差事难当。
再比如说,叙利亚很多地方都会堵车,不过原因不是因为车多路窄,而是因为遍地路障。
每逢外出夜归,在公路旁的无数个检查口上,总有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士兵在一片漆黑中拿着手电筒和仪器检查过往车辆和乘客,他们大多睡在路边的一个小亭子里,或者栖身在一个不避风寒的帐篷里。
这就是在叙利亚驻外的日常,那些让我感动的过往、那些让我敬畏的生命,成为促使我在一次次爆炸袭击后勇往直前的力量。
闻到死亡
身后,一墙扎眼的绿萝在破败的废墟上倔强地蜿蜒着,迎风挂着几缕不知何处飘来的被血染红的纱布片。
——《闻得到的死亡》
要说与死神擦肩而过,不得不提至今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一段经历。
2013年8月21日,我是在清晨头顶不间断的飞机轰鸣声中转醒的。
叙反对派当天声称,政府军从当天凌晨起使用含有沙林毒气的火箭弹对大马士革郊区的姑塔东区进行袭击,至少有1300人死于袭击,另有数百名伤者,且死者中包括大量妇女和儿童。
多米诺骨牌以无可逆转之势倒下,美国言之凿凿称叙政府军使用化武,军事打击的传言一度在风声中四起。
就在化武袭击事件刚刚发酵之时的8月24日,叙利亚官方媒体报道,政府军当天在大马士革朱巴尔区与反对派武装作战时,众多士兵出现遭受化学武器袭击的症状。几小时后,我争取到前往现场的采访机会,来到距此次袭击现场200米远的朱巴尔战场前线一探究竟。
从朱巴尔的军事据点入口处乘坦克颠簸15分钟后,来到了政府军刚刚发现的一个反对派武装的地下军火库。军火库里散发着刺鼻难闻的气味,里面存放着炮弹、防毒面具、装有化学制剂的油桶和盛有针剂大小有毒液体的器皿。军方官员多次警告在场所有人切勿触摸任何物事,因为一旦制剂泄露,哪怕只是几毫升,这里将会变成又一个陈尸的现场。
在军火库待着,难闻的气味令我感到呼吸不畅、心跳加速,在空气之中恍如窒息。此时,正在我们拍摄现场的时候,有人大叫一声,像是碰到了什么东西,所有人立马向军火库外撤退,半晌之后,才知是虚惊一场。后来想想,如果真是化学制剂不小心泄露的话,生死不过一秒钟的瞬间,哪还容得后退一步。
当时,我想在现场录制一段出镜视频,却遭到了政府军的反对。因为附近有一些废弃的建筑,里面可能还藏着反对派的狙击手,随时会对我们所在的据点发动狙击,谁都得贴着墙走,但是我却要在建筑旁的空地上做出镜,背后就是一片几米高的废墟掩体,对于他们来说,我就像是一个扎眼的靶子,站在空地中央一动都不动。
最后,我还是坚持在化武现场做了出镜报道,并将《闻得到的死亡》系列报道在第一时间迅速发回,报道了当天战场反对派实施化武袭击的真相,向世界发出新华社记者的声音,也是属于中国记者的声音。
后来回想起来,不论是生死一线的战场,或者是魂不守舍的等待,最终化武危机风声即止,山雨未至,像是刚刚跑完了一场悬崖边上的马拉松,累到虚脱,却也好似噩梦初醒,脚踏可爱的现实。
“期待陈聪们”
地质宫,507室。
于平、王郁涵,常常静坐在黄大年的办公室里,仿佛在等待着出差回来的老师。
总有办公室电话和手机铃声打扰这宁静。在每一次来电点亮屏幕的时候,她们一次次地接起电话,告诉对方黄老师离去的消息……
——《生命,为祖国澎湃》
回国之后,我做了一个决定,从国际报道转投国内,在全新的领域迎接全新的挑战。
很多人问过我,一个外语专业出身的国际新闻记者,为什么要转型到完全不熟悉的国内报道,并且放弃所有曾在国外取得的成绩?
其实我的答案,仍然和“燃泪天堂”有关。
回国以后有一件事令我特别难忘:因为我的“战地美文”受到关注,新华社新闻研究所《新闻业务》杂志举办了一次“陈聪作品研讨会”,研讨会的成果在杂志上刊登,封面标题是“期待陈聪们”。
这一经历令我倍受鼓舞的同时,也让我产生了很大的疑问:常驻三年的战地人生中,我几乎已经将我的全部身心投入到战地报道当中,并且结出果实;在今后的国际报道中,我还能突破现在的自己吗?还能写出《燃泪天堂大马士革》那样的作品吗?或者只会原地踏步?
我心中开始萌生不一样的想法。促使我最终做出决定的,还有纪录片《再见,霍格沃兹》中,在《哈利·波特》系列电影中饰演反派女食死徒贝拉特里克斯的海伦娜·伯翰·卡特说过的一句话:“我并不擅长看自己的表演,因为那总是以绝望告终。那是因为,许多时候,作为一个演员,你想着自己正在创造一个全新的角色,包括外貌也要全新改变。然后你看着自己,心想‘噢,我还是我’。”
我突然明白,每个人的梦想中或许都在憧憬着一个全新的自己,他会在人生的每一个新的阶段,决绝地扔掉过去的印记、抛弃过去的成绩,然后头也不回地全身心寻找全新的突破和改变。
海伦娜的语气看似轻松,但没人知道她几十年来的沧海桑田。即使经历再多的惊心动魄,她最为人所知的,仍然是《看得见风景的房间》里,那个稚嫩的少女——这个世界令人绝望的地方往往在于,每一个曾经惊心动魄的故事,都终究会归于虚无。
我想要看到改变命运的无数种可能。那么,就让从前的归从前,往后的归往后,一脚踏入国内报道,开始新征——
那一年,我来到了四川凉山的悬崖村。
一个建在1500米海拔的山坳里的村落,长期进出只能通过悬崖峭壁间用木棒和藤条编成的17段藤梯,稍有不慎就会跌入悬崖。我去采访的时候,爬的是当地政府刚刚修好的一条新的“天路”,是一段用6000根钢管打造的峭壁“天梯”。尽管我们大汗淋漓、手脚并用地攀爬4个多小时才从山脚爬到村里,但村民们告诉我,“天梯”对他们来说,已经像是“通了高速”。
那一年,我去到了吉林大学的地质宫。
那是地球物理学家黄大年离世前两年发生的事情。在实验用的无人机库刚刚建成的第二天,有人开着卡车要来拆除机库,说“这是违章建筑,必须得拆”。黄大年急了,一边喊着“不能拆,我们打过报告的”,一边就往卡车前的空地上一躺,阻挡卡车前进。阳光正强,他眯着眼睛,就这样躺着。他的几个学生马上也在他身边躺下,所有人都惊呆了,这可是位世界级的大科学家呀……
那一年,我登上了位于黄海前哨的开山岛。
这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岛,白天日头一照汗流浃背,夜里狂风大作像是闹鬼,一场台风就能锁住整个小岛,一个大浪就能卷进一个生命,可王继才心疼的不是自己被岛上岁月惹出的满身湿疹和关节疼痛,而是岛上一面面鲜艳的国旗。为了护旗,他曾摔断肋骨、几次险些跌落大海,可陪伴他和妻子王仕花的,就是一口水窖、三只小狗、四座航标灯、数十棵被吹歪的苦楝树、200多面升过的旧国旗。这样“平凡得无聊、艰苦得离谱”的日子,王继才从26岁开始,坚守了32年,直到他突发疾病倒下的那一刻……
那些与生命有关的遇见,就像是悬崖村四周的巍峨高山,像是吉林长春的漫天大雪,也像是黄海孤岛的绝美日出。那些遇见,也驱使着我尽力让自己笔下的一个个人物变成一簇簇火把,温暖自己,照亮别人。
生命之树长青
我下过乡,在春天乡野之夜,曾听到过庄稼拔节的声音。从没想过,多少年之后,我竟在自己的内心也听到了这种声音。我告诉自己,做记者,写稿子,让你成长了。
——张严平
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距离一篇倾注心血完成的稿子《魂牵“北上无音讯”——来自长征英烈后人们的思念》刚刚播发不久。
用心完成每一篇稿件,就像攀登一座高峰,艰难跋涉以至于精疲力竭。然而落笔之后,便开始构思下一篇稿子如何起笔,开始排出后续几篇稿件的“日程表”……这是日常惯有的节奏了。
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者是“新闻民工”“地命海心”渐渐成为同事间调侃的高频词时开始,或者是听闻又有一位十分敬佩的同事跳槽到某大型互联网科技公司开始……说不清浮躁的是我们,或者是这个瞬息万变的时代,就好像当我在发布会上拿起手机拍摄短视频素材的那一刻,我说不清是融媒时代改变了我,还是我向融媒时代屈服了。
有时候我会感到自己身上一种深深的无力感,那种感觉仿佛是知道一个被战火灼烧的国家已经焦土遍野颓势难挽的感觉。与此伴随而来的是深深的疲累,以及对新闻“锐度”“灵气”恐将丧失的恐慌。
这几个夜晚,我翻阅着很多同事们写的采访笔记,蓦地又回想起自己刚刚入职时的情景——
也是一个晴好的早晨。
下了地铁,来到西二环边上的一个大院,门口地上画着一条警戒线,线内的岗亭里站着居高临下的武警。略带紧张地刷了卡走进去,圈在院子里的是一栋铅笔造型的主新闻楼,一栋报刊楼和大大小小十多栋低矮楼房。
社门口的传达室外围着几个人,看样子像是来会谈拜访。在新闻楼门口立定,手搭凉棚环顾四周,目之所及,单位大院里的每一栋古朴老式的建筑,甚至每一块剥落了墙皮的墙体,无不向来者居高临下地诠释着一个偌大新闻机构的神圣与庄严。
新闻楼的三层仿佛是整个新闻机构智慧与力量的结晶。从主新闻楼三层办公平面的东头走到西头,耳边传来一片一片噼里啪啦的打字声,看见有人为稿子在电话里争得面红耳赤,还有领导和前辈们手里拿着一叠稿子来回穿梭的干练身影……这一幕幕无不提醒着我:这就是国内做新闻最好的地方之一啊。
一晃九年过去。
天真远了,韶光远了,蓦地想起朱淑真的一句诗:东君负我春三月。
叩问内心,我们又为什么而选择坚守?
我想到了《魂牵“北上无音讯”——来自长征英烈后人们的思念》的结尾:
“问一声亲人红军啊,
□2014 年3 月16 日,本文作者(前排右一)在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郊区的雅布鲁德镇前线和士兵合影。
几时里格人马,
介支个再回山?”
每每唱到此处,刘瑛任由眼泪汩汩流下。
找到了亲人的下落,绵延不绝的思念仍在继续流淌。
随着合唱团走遍长征沿线的刘瑛,慢慢找到了祖辈慷慨奔赴战场的答案:“心中有理想、有信念,就再没有什么能阻挡长征胜利的脚步。”
秋日的于都河,深沉安静。它收容峰峦重重的倒影,也收纳层层叠叠的光阴,80余年的时间仿佛凝滞在这缓缓流淌的河水中。
□2018 年11 月7 日,本文作者在新华社第五届“好记者讲好故事”活动展演上作为优秀选手演讲。
□2019 年1 月30 日,本文作者在国新办发布会上提问。
他们曾经年轻,也将永远年轻。
或者,就是为了每一次触碰高洁灵魂、每一次心弦被撩拨、每一次沉浸在巨大的感动或失落时,这依然火热滚烫的内心吧。
也许,内心依然火热,初心就能走得更远。
因为,拥有理想和信念的人们,就可以永远年轻。
尾声:所谓流年
上人生的旅途罢。前途很远……然而不要怕。不怕的人前面才有路。
——鲁迅
今年11月8日,是第二十个记者节。作为这个大家庭的一员,我们都在继续前行着,找寻着,守望着麦田,期待着新的遇见。
九年记者生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如果说有什么事情是我所不能放弃的,那恐怕就是用全身心的精力完成一篇稿子,用一整天的时间与一个个平凡的人们交谈,这就是当下的每一天里,我找寻的足迹。好让我觉得生命并没有那么恣意地被湮灭,或者被延续。
每一个人,每一句话,每一个场景,都是构成生命最真实而重要的存在。
所以,道一声节日快乐,然后,为了下一站的人、下一站的风景,我们再上这趟旅途吧,在这条路上渐行渐远,除了足迹赫然,我们已融入这路,变成这路中的一点。
或许到了某一天,终将明白所有执着与坚守都是值得的。
也许终将无法明白,但已经走过沧海桑田,那过程就是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