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业30年，我的“四力”进行时

□文/崔士鑫

今年，自己从事新闻工作整整30年，对记者这两个字的体会越来越深。记者，或许是天底下最好的职业，也可能是天底下最差的职业。说最好，有事先让你知道，有景先让你观赏，甚至有好吃的先让你品尝，采访一次，学问长一成，见识多一分，回来写成稿，大名署在文前，可谓“名利双收”。说最差，战火纷飞、灾难现场，随时可能受伤甚至牺牲，虽说不是每个记者都能遇到，但只要有新闻发生，不论白天黑夜，提包就得出发，对记者可谓寻常。更不用说选题难找、思路滞涩、无从下笔，“吟成一个字，捻断数茎须”一般的感受，几乎每位记者都曾遇到。

因此，要让记者职业变成最好，一定要锤炼出一双硬实的翅膀，才能在广袤的新闻天空里快乐自由地翱翔。锤炼的途径，扼要说，就是要不断增强习总书记多次强调和要求的“脚力、眼力、脑力、笔力”。乐于迈开脚步感受最热一线，善于放远眼光发现最佳选题，勤于开动脑筋挖掘事物本质，严于擦亮笔头呈现创新表达，当好党的政策主张传播者、时代风云记录者、社会进步推动者、公平正义守望者，履行好职责使命，展现人生价值，留下美好记忆。回顾自己从业30年的经历，虽然未能达到这一境界，但也是在“四力”锤炼中，受益良多。

强脚力，感受最热一线

2009年11月8日是第十个记者节，我作为获奖代表在中国新闻奖颁奖会上发言。援藏期间与西藏日报同志们一起组织策划的“雪域边线行”系列报道，获中国新闻奖一等奖。这在西藏日报历史上是第一次，从独立采写、刊播角度，也是西藏新闻界第一次。

2008年，是纪念改革开放30周年。我与西藏日报同志商量，怎样才能更好反映西藏改革开放成果。我提的第一条建议，就是一定要找一条合适线路，在行走中展现西藏发展稳定成就，最大限度用好雪域高原独特的“地利”。最终确定“雪域边线行”的主题，就是按照藏民族习惯，以顺时针方向，沿着西藏与外国、外省区交界的各县区进行采访，看这些在西藏也是边缘地区的“西藏的西藏”有多大变化，最有说服力。采访历时4个月，走遍了西藏沿边境线、边界线的33个县区。50篇稿件，可以说篇篇“沾泥土”“冒热气”“带露珠”。后来我们又策划了“重走解放军进藏路”等系列报道，也都靠好脚力收获了好文章，先后荣获中国新闻奖。我也在采访中走遍了西藏所有的74个县市区。

扫码阅读崔士鑫代表作《村民自治头一年》

乐于迈开脚步感受最热第一线，是我从1989年进入人民日报群工部工作时，慢慢养成的。那时交通条件差，搞舆论监督尤其难。不止一次在不通公交的地方，要坐三轮车、马车或只能步行到达采访地点。最难受的是听到受害人诉说悲惨的情景、看到当事人无助的眼神。有一次到哈尔滨调查一起医疗事故，一个年仅17岁的小伙子在工厂干活时，左腿被机床碰伤，造成封闭性骨折。因做手术的骨科医生为索取红包，违反医疗常规，最终导致截肢。母亲的悲泣和小伙子绝望麻木的神情，至今忆起犹觉心痛。经过多方采访核实写成的报道刊发后，很快得到反响：省市两级纪委成立专案组，当事医生受到了查处。虽然一篇报道未必能杜绝类似悲剧再次发生，但至少在一段时期、某个地方，歪风邪气得到震慑。这篇稿件获得人民日报好稿一等奖。作为记者，这种正义得到伸张的畅快之感，又绝非什么奖项能够相比。

1995年我调到国内政治部，先后跑法制、党建和统战群团新闻——我喜欢“跑新闻”的说法，好新闻都是“跑”出来的，尤其是要跑基层。1999年，我已是中央常备记者，跑时政新闻较多，但喜欢跑基层的“旧习”未改。1998年村委会组织法公布施行，发生了一些乡镇干部干扰村民自治的事件。村民自治是发展基层民主的大事，然而真正深入下去做调查的记者很少。我只要有机会，就会根据民政部等提供的线索，到基层深入调研。山东栖霞57名村官集体辞职事件、浙江温州村民集体罢免“村官”案、山东微山全国首例因村账不交接引发的官司等报道，很多都成为后来研究村民自治问题的重要案例。我综合各地情况写成的报道《村民自治这一年》，入选中国新闻出版研究院评出的“报道改革开放40年40文”。

乐于跑基层的记者，笃信生命价值在于体验。他们能以苦为乐，永远保持强烈的好奇心和查根问底的冲动与激情。因为增强脚力的过程往往充满艰险。比如在“雪域边线行”“重走解放军进藏路”采访时，我们经常要翻越皑皑雪山、跨过湍急冰河，深入一路多发飞石、泥石流灾害的边远县区。印象深的是在然乌湖附近路上，报社其中一辆车，因路况复杂，撞上山崖，幸亏司机处理果断，才避免车毁人亡。就在同一地点，在那几天前，一辆载有1人的大车，翻入帕隆藏布，造成重大伤亡。然而正因为艰险，常人罕至，记者才更应到达。一般人难有机会得到的体验，正常情况下听不到的故事，我们要替受众去体验去记录，报道才会新颖鲜活、不落俗套。“道阻且长，行则将至”，用到脚力与记者成长的关系上，也很贴切。

强眼力，发现最佳选题

当记者，经常会遇到团队采访的情况，例如做主题宣传或典型报道。有人认为团队采访效率低，采访不易深入，有一定道理。但如果换个角度看，团队采访是观摩学习他人所长、补足自身盲区的绝佳机会，是学习增强眼力的好时机。

听好的记者采访提问是一种享受，逻辑清晰如行云流水，有的深挖细刨，有的一语带过，基本上能明白他的写作框架。有人确实从一开始就明白要写什么，懂得哪些素材有价值。而有的记者采访提问，逻辑不清东拉西扯，听不出重点要了解什么，有些明显是亮点，却被轻易放过。这就是采访当中眼力的区别：是否心中有个坐标系，去衡量每个新闻事实的价值。从小处说，这个坐标系是一篇文章的框架，从大处说，就是有时代背景和社会关切的坐标。对党的新闻舆论工作者来说，这个坐标系就是党的中心工作，国家事业发展大局。凡事从大局出发，从政治角度、战略角度断定它的新闻价值，才有发现力，具体采访能发现有价值的故事和细节，报道策划能找到好的选题。

上世纪90年代，市场大潮兴起，社会活力增加，但商品质量问题日益突出，国家首次召开了全国质量工作会议。一次外出开会，一位女同志迟到了，原因是没戴眼镜，把通知时间看错了。事后有人问，眼镜是碎了吗？她说没有，就是刚配的眼镜戴上以后头很晕，配了几副都不行。我自己不戴眼镜没有体会，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就报了一个有关眼镜质量的选题。一调查不得了，上海地区眼镜不合格率为50%，北京55%，武汉73%，广州95%！顺藤摸瓜，到江苏武进等全国3个有名的眼镜集散市场调查，发现许多乡镇集体厂家或私人所产眼镜的验光、原料、磨制、装配都不过关，有的甚至用窗玻璃或玻璃瓶底代替光学镜片，价格出奇低廉，挤压正规厂家的优质眼镜，占领了市场。全国近3亿戴眼镜的人，饱受劣质眼镜之害。调查后写的《三亿双眼镜的期待》《“眼镜之乡”探幽》，很快引发社会反响和国家管理部门关注，不久就开始对眼镜市场进行质量抽查。

1997年为迎接十五大召开，人民日报开辟“当代优秀共产党员风采”专栏，派我采访李雪健。此前没有从党员角度写过演员，我压力很大。没有角度学文件，我忙找来决定十五大召开时间的十四届六中全会的文件：中央加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若干重要问题的决议。决议指出“社会精神生活方面存在不少问题，有的还相当严重”。顺藤摸瓜，了解到演艺界乱象更甚，有人专门写了《’96演艺界怪事多》。经过学习心里有数了，到李雪健所在单位采访，除了重点挖掘他作为演员的戏德与敬业，我还特别针对演艺界艺德滑坡现象，采访单位领导。不过采访结束，我的文章题目还没有习惯性地“蹦”出来。准备离开时，李雪健说他也住报社附近，我可以搭他的车走。这很出乎我的意料，我正想了解一下接受采访等工作场所之外李雪健的状态，于是欣然蹭车。一路聊天，内容切换为他以往在贵州的生活。突出感觉是他接受采访与私下聊天，内容虽然不同，语气态度几乎没有变化，都那么平和实在。登时感觉题目有了：《台上台下李雪健》。认真演戏、踏实为人，正是李雪健有、个别演员无的亮点。稿件刊发后，报社一位部门领导跟我说，介绍李雪健的文章不少，你写的这个李雪健，和平时看到的不一样，写出了“熟悉的陌生感”。我想，这种不同，可能就是坐标系不一样，眼光所关注的新闻点就有区别。

曾经看到一位前报社同事写他报考人民日报华东分社，考官出的题目是“你对浦东改革开放有何建言献策？”他不由感叹：考题之大，“领教了人民日报的格局”。入社后讨论布置选题，“总让我疑惑他们正坐在中南海的某间办公室里，思考这个泱泱大国当下遇到的问题，殚精竭虑地寻找破解之道。”实际上这正是党报着力培养的记者看问题的高度与角度，所谓“站在天安门上想问题，站在田间地头找感觉”。有了高度和格局，才能不断增强眼力，发现新闻事实中的意义与价值。

强脑力，挖掘事物本质

我当年报考人民日报，遇到的第一次“大考”是写评论。群工部给报考者出的考题，是《读者来信》版一组照片，一些孩子辍学务工、摆摊卖货，要求写出一篇600字的评论。我临近毕业时正在备考中国新闻学院，看了许多与时政有关的材料和书籍，对一些现状与问题，有较为深入的了解与思考。比如中国教育问题，有一份材料，提供了当时中国文盲多少人、半文盲多少人，警示中国教育问题的严重性。所以我很快写成评论第一个上交。

后来得知，作为主考官的部门主任阅后颇为惊讶，认为语言犀利有点“鲁迅文风”。不过他看到我写的全国文盲半文盲准确数字，有点怀疑我是自己编的。那时没有搜索引擎，他就让监考的主编来核实。我如实讲了能写出准确数字的原因。不久，就签约等待入职了。

从业30年，我的体会，记者坚持撰写评论，是迫使自己深入思考问题、提高新闻作品思想性，或者说是增强脑力的有效途径。因此入社后，虽然主业是采访报道，但从来没有放弃写评论的“癖好”，也留下不少与此相关的有趣回忆。

在“政治·法律·社会”版夜班当主编期间，人民日报由12版扩为16版，各版都创办了评论栏目。当时我们在第10版创办的评论栏目叫“时代新语”，而邻版“教育·科技·卫生”版创办的评论栏目叫“今日新语”。后来一位值夜班老总认为不能都叫“新语”，要求我们改名，当晚就改！经过反复思索，我们最终确定栏目名称为“时代热评”。

由“热评”二字我联想到，当时报纸上的新闻评论，多数都是新闻第一天发生、第二天见报、评论最快也得第三天刊出，时效性差。于是请示部领导同意，从我开始轮流，每天有一位编辑，从下午开始，就从当晚要上版的新闻中寻找线索，在夜班出大样前写出一篇评论，与新闻同时见报，彰显“热评”热度。这在互联网不十分普及的时代，给人新奇之感，特别受一些评论力量薄弱、依靠转载评论的都市报的欢迎。

□2010 年8 月，本文作者崔士鑫（左一）在西藏嘉黎县采访农牧民。

□2017 年4 月，组织人民日报新媒体培训班，崔士鑫带头学习无人机拍摄。

2007年我去援藏，当时西藏日报刚刚改为彩报，上了新的采编系统，换了许多熟悉电脑的年轻编辑上岗。他们素质较高，但版面经验较少，同时由于以往写作力量较弱，报纸上除了偶尔发社论评论员文章，自主动作的评论很少。在社党委支持下，我提出“栏目立版、言论带版、策划强版”的办报理念，用栏目规范编辑行为、用言论提升内容质量、用策划突出宣传重点。西藏日报各版都创办了自己的评论栏目，在最受读者欢迎的第5版“动态西藏”版，我提议创办了评论栏目“雪域热评”，从我开始，所有副总以下采编岗位人员，每月必须完成一篇言论任务，尤其是要保证“雪域热评”每天一篇的稿源。一开始有人为难，经过一段时间的培训锻炼，涌现出一批写评论的高手，“雪域热评”成为品牌栏目。2011年西藏日报获第二十一届中国新闻奖报纸言论的一等奖，填补了区内在这一中国新闻作品最高奖项的空白。更重要的是，有了评论写作的基础，整个报纸内容的思想性、深刻度都有明显提升。

记者不能只是记录者，同时也应成为思考者。尤其在全媒体时代，作品有思想深度、洞悉事物本质，才能真正说服人、打动人，给人深刻印象。要写出有思想深度的作品，前提就是如备考一样广泛阅读、勤于思考，把阅读当生活、让思考成习惯，脑力就会随之增强。

强笔力，呈现创新表达

在“四力”当中，脚力是基础，眼力是必须，脑力是根本，笔力是关键。笔力就是要把通过脚力眼力脑力得来的所感所看所思等，通过恰当方式表达出来、呈现出来的能力。没有笔力，其他“三力”再强，新闻作品的质量也会大打折扣。

2004 年10 月，崔士鑫乘坐马车到科尔沁草原采访牛玉儒小时候生活的地方。

什么是恰当？恰当就是能否达到感染人说服人的目的。所以笔力的核心不是写作或制作新闻产品主体，而是你要说服、感染的对象，是受众。对不同内容、不同受众，表达方式、呈现方式绝不可千篇一律、千文一面。因此从观念层面讲，增强笔力就是增强受众思维、创新思维。核心是受众，关键在创新。

许多媒体对不同文体，都存在一定套路。当记者时间久了，也很容易形成个人的套路。创新就是要勇于走出自己的舒适区，以服务受众为旨归，尝试不同的表达与呈现。我的体会，一是在确保深耕主业的同时，积极拓展题材范围，不拒绝陌生的写作领域，努力“掘井”的同时不断“挖塘”，基础作业面宽了，融会贯通，才可以把井挖得更深。二是不拘泥于文体的“成规”，比如在思想性见长的评论中加入情感，在叙事性见长的报道中多点剖析。

2004年前后，各地曾发生多起以自杀相威胁讨薪、申冤的事件，有人称为“跳楼秀”。当年3月，19岁的西安灞桥村民刘亮爬上高高的广告牌，讨要他的奖品“宝马车”，有人就说他是无理取闹，在表演“跳楼秀”，但结果牵出一桩惊人的西安彩票造假案。

案情披露后，我撰写了评论《从“刘亮案”反思“跳楼秀”》。在提出不应冷血看待弱势群体的无奈之举时，我尝试用一种抒情笔调来讲明道理：“实际上，如果不是因为感到自己受冤太深，刘亮是不会轻易爬上那么高的地方来讨公道的。其他那些上演‘跳楼秀’的人，要讨还的虽不是‘宝马’，然而，他们想讨要的数千元甚至几百元，对许多贫困民工来说，不但是自己累死累活挣来的血汗钱，有时还是全家人生存的希望，是病中母亲的呼唤，是面临辍学子女的期盼。如果没有身后那些期盼的眼神，不是背负着沉重的精神压力，谁会为了几个钱而玩死亡游戏？何况对于一般不敢出头露面的农民来说，站在那么多人面前，在生与死之间作决断，更是需要莫大的勇气。因此，每次‘跳楼秀’背后，肯定有一个辛酸的故事。”这篇短短的署名评论，在与一些重大主题评论的PK中，被评为人民日报好新闻一等奖，有评委说是因为看了“心颤”。

全媒体时代，媒体创作手段更加丰富，可以融合文、图、音频、视频、动画、VR、AR、无人机拍摄等形式。在去年首次评选的中国新闻奖媒体融合奖项当中，有许多运用多种媒体创作手段的好作品。新媒体产品比传统媒体更有天然的创新优势，只要我们肯于学习、不断创新，笔力的增强空间会大大拓展。面对全媒体，从业30年也只算“新手”，增强“四力”无止境，永远都是进行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