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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过官的幺姥爷

2019-12-10章金辉

牡丹 2019年31期
关键词:大官老人家南阳

章金辉

幺姥爷去世多年了,在他生前我一直不知道他是多大的官。说官不大吧,自己养育了五个孩子不说,还替姐姐养了两个;说官大吧,我从来没见他坐过单位的小汽車,更别说拎包的秘书了。上班摇摇晃晃地骑着旧自行车,叮叮咣咣乱响。退休后生病住院,都是舅舅开车送或者打车去。

幺姥爷是我姥姥的弟弟。我姥爷年轻时被日本兵杀害,姥姥养不活五个闺女,幺姥爷就把二姨和三姨带在身边,跟着他走南闯北。他前半生漂泊不定,辗转了不少地方和单位,连大姨和大舅都说不清他到底做什么工作,老人也不谈工作上的事。他当多大官,从我明事起就是一个谜,从母亲断断续续的描述中知道,幺姥爷曾经在信阳军校当了好多年干部,后来去了南阳地区财委。我说那是大官啊,表哥表弟们嗤之以鼻,他要是大官,我们会混成这样?

说的有道理,他家养的七个孩子,一半以上没有正式工作,有工作的也与他没什么关系。轮到我们这辈,表哥表姐们说谁也没沾上他的光,有的现在还在外面打工。我觉得这事不对劲,幺姥爷每天看书看报看新闻,慢条斯理地说话,不疾不徐的模样,都不像是个小人物。人是有点瘦小,可肚子里面的知识不少,讲起道理来逻辑清晰,分析事情井井有条,不是大官哪有这水平。何况亲耳听大舅抱怨过,这爸不是亲的,人家都把孩子安排得好好的,他白当那么大的官,啥也指望不上。

说这话时幺姥爷已经退下来了,听了后很生气地说,那是国家的,国家的,又不是我自己的。他的声音不大,说话也慢,加上大姨小姨也给大舅帮腔批评他,从来不为家人考虑,太呆板。幺姥爷说不过子女们,气鼓鼓地骑车出门,去老年大学看书写字,大家哈哈大笑,说老头又生气了啊,今天可以消停了。

幺姥爷喜欢到处走走看看,也经常回老家。大概是隔代亲吧,他很喜欢我,我也很好奇他的故事,记得那时还在上初中,总追问他当的什么官,带了多少兵,打过仗没,老人笑眯眯地摆手,不紧不慢地说,我不是官,不是官啊,打仗那事我干不了,干不了。我不信,您不是大官怎么看病不花钱?老人乐得满脸菊花,我是离休啊,离休,国家照顾。我说幺姥姥看病是不是也不要钱?他连连摇头,不行,那不行,她得花钱,我有退休金啊。

有一次,他问我上学能不能吃饱,我说不能,妈妈每天只给我四角钱,我要吃一个油酥饼加一个块饼呢。幺姥爷哦了一声,问母亲怎么回事,母亲说怎么可能,他是想攒钱买东西吧。晚上放学回来,幺姥爷和蔼地对我说,我早上去你学校了,走路四十分钟呢。我说您去干什么,我没看见啊。他笑着戴上老花镜,你上学,我调研嘛。拿出一个小本子,你们学校的早餐不贵啊,油酥饼二毛五,块饼一毛,包子一毛,豆浆五分,你一顿吃两个饼,四毛钱应该够啦,咱们不能浪费。没想到谎话这么快戳穿,我一时语塞,嘟囔着说我就想买点书看。幺姥爷于是很严肃地对母亲说,他喜欢看书啊,看书是好事,你得多给点钱,他买书啊。

后来我去了洛阳上学,经常给幺姥爷写信,汇报学习生活情况,像作文被老师当成范文,黑板报比赛得奖,运动会拿了名次等,都是重要报告话题。除了认真地给我回信,他总会同时寄上十块二十块钱予以鼓励。有次五一放假我没回家,溜到南阳去找表哥们玩,玩够了才想起还没去看幺姥爷,走前急急忙忙地去补个课。老人家特别开心,说知道你来了,好几天了。幺姥姥也说,他这几天都没去老年大学,一直搁家等着呢。老人家拉着我的手,问怎么到的南阳,我说坐火车。他说很好啊,十六岁就可以一个人跑这么远了,跟以前干革命一样啊。他又问,你坐火车买票吗?我很得意地说,我们铁路学校的都知道怎么逃票,列车员也管不住呢。老人脸上的笑容有点凝固,慢吞吞地说,你们该不该买票呢?我又尴尬了,支支吾吾说不上来。他叹了口气,你们以后要到铁路上工作啊,自己都不买票,怎么办呢?幺姥姥赶紧过来拉开我,对他说,现在的社会都这样,你少说几句,买菜去吧。幺姥爷低着头去拿菜篮子,嘴里还不住地唠叨。

毕业后我到了一个边远小站上班,幺姥爷专门来看我,和我一起做饭吃,说我做得不错,比他强,这样就能在基层安心工作了。几年后我提了干,到了襄阳,他又专程过来了,问问我具体干什么工作,说干部不好当啊,得勤奋。我上班后,他一人坐车去了隆中,晚上拿着老花镜和小本子对我说,南阳和襄阳都说诸葛亮是自己的,我现在都看了,你觉得是哪里的呢?这个话题太有嚼头了,我当然理直气壮地认为诸葛亮是襄阳人,于是把平时积累的诸多论据高谈阔论一番。老人家耐心地听着,还时不时记上几笔,等我说完了,他连连点头,你还是在看书啊,今天讲的有很多我不知道,回去了到图书馆看看,有些资料需要核实啊。过了一会,他又慢悠悠地说,襄阳南阳都是干工作嘛,在哪里都行的。

后来我到了郑州,正好小舅也在郑州工作,他从小舅家坐公交车过来看我,问我郑州铁路局的历史,还有二七大罢工的事情,仍然很认真地听着,听完后长时间地沉吟。我突然想到,幺姥爷可是军事院校出身的,在桐柏山大洪山参与过革命战争,怎么可能不了解郑州铁路局当时的情况?莫不是勾起了当年的回忆吧,于是也不敢再说了。老人家问我,你们铁路局有图书馆吗?我说真不知道。下午下班回来,他像发现了宝贝一样很开心,说你们局的离退休处真不错,我去阅览室看书了,很大啊。好多老同志还在院子里搞活动呢,写字,比我写得好。

他回家不久,我听到他生病住院的消息。坐了夜车赶去南阳看他,他高兴得咧开嘴不停地笑,让姥姥给我拿水果吃。然后努力地坐起身,和以前一样问我工作、学习、生活,完了很开心地拍着床沿,你们都在进步,也都很忙啊,过来看看我就好了,赶快回去工作吧。幺姥姥说,你得让他吃饭啊。幺姥爷笑得像个孩子,他不能在医院吃饭啊,去三姨家吧,我这儿的病号饭不好吃,不好吃。

几年后,那个始终轻言细语的老人家离开了。我赶去时,他的生前单位同事正帮着张罗告别仪式。在空旷的大厅里,主持人念着冗长的稿子,除了幺姥爷详实的生平经历,就是各种高大上的赞美语句,我知道这些资料和评价都是真实的,哪怕听上去那么冠冕堂皇,只是很难和那个瘦小的老头联系起来,也没有听进去。始终弄不清楚的官职也都明白了,我抬起头,看着那张悬挂着的黑白照片,老人家依然笑眯眯地看着我,特别亲切,不由会心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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