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年代我们村

2019-12-10马河静

牡丹 2019年31期

马河静，三门峡市渑池县作协主席。河南省作协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燕赵文学》《中华文学》《精短小说》杂志签约作家。曾在《牡丹》《黄河文学》《小小说选刊》等期刊发表小小说、中篇小说、短篇小说以及散文若干，并获奖多次。

生产队长张五强看见女儿巧珍戴了块手表，就问这是谁哩？巧珍说：“朝军哩，说叫我玩几天。”她爹说：“朝军是知识青年，咱是农民，怕高攀不起。”巧珍卸了手表让她爹看，她爹一看是上海牌的，说：“上海手表好，听说得120块钱哩。”她爹把手表放到耳朵边听，噔噔噔的声音震得耳朵发痒，就取下端详，只见秒针像疯驴拉磨一样转，他咧着嘴笑，又拿起听，咦！没声音了。他扒拉扒拉耳朵又听，还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再一看，不见秒针走了，他拿着手表在掌心拍了一下，针又动了。爹把手表给了巧珍，说：“这叫手表？”

巧珍埋怨她爹，说他把手表拍坏了。她爹说：“是它不走，我给他拍好的呀。”巧珍戴了两天，发现手表随心所欲，想走就走，想停就停。有时眼看站着丝纹不动，你对着它“哈”地一声，它又噔噔噔走了。巧珍说：“这是头驴。”

巧珍把手表还给了朝军，并说了手表的毛病。朝军居然说：“好好的呀？到你手里咋就坏了？”又说：“坏了算了，啥时候我让我爸给你买个新的。”巧珍听了这话想：你就是给我买块金表，我也不敢跟你来往了。大雁南飞的一天，社员们在西沟锄红薯地。看见金墩顺着小路哒、哒、哒地过来了。金墩小小年纪，不务正业，整天在外流窜做小生意，大家都看不起他。队长说：这个行当是下九流才干的。

巧珍看见金墩穿着露着脚趾头的塑料鞋，问：“这叫凉鞋吧？”金墩嘿嘿一笑，却抬起左手梳理头发，一边梳理一边说：“啊——是凉鞋。”大家这才看到了他手腕上的手表。

王二旦说，“老天爷！你戴手表啦！”金墩手脖一扭，对着大家展示一遍，说：“嘁！少见多怪，这不叫手表，这叫电子表。啥叫电子表？就是不用上劲的表。”说着解开表带，递给队长看，队长看罢二旦看，二旦看罢给巧珍。巧珍看着秒针也像疯驴拉磨一样转。就问：“这种表走得准吗？”“比全刚手表都准。”“结实吗？”“扔到地上照样会走，不信你试试。”“我可不敢扔，要扔你扔。”金墩接过手表，朝着天上扔了上去，大家都“啊”了一声，只见手表像麻雀一样，飞上蓝天，划个弧形落了下来，打掉了一片红薯叶。巧珍拾起一看说：“就是就是。”大家传着看了一圈，都说：“还走着哩。”金墩对巧珍说：“你往远处扔，坏了不让你赔。”巧珍拿着不舍得扔，只是轻轻地一抛，哪知抛到了脊梁后，“咚”的一声掉进了地边的水塘里。她急忙跑过去捞出来在衣襟上擦，擦罢一看，秒针仍然转着。大家又轮流看了一遍说：“神了神了！走着哩。”我说：“你们都没有劲，看我把它扔到那片白云上。”队长说：“算了算了，万一失了手，可不是一俩钱的事。”我说：“落下来它还走着，说明是真表;要是不会走，说明这种表球都不顶。”说着，我就拿起手表抡胳膊转圈，像风车一样越转越快越转越快，然后猛地脱手，手表像出膛子弹飞向对面山崖，我仿佛看到撞出了火星，霎见一块小石头松动滚落，带动大石头滚下，顿时山崩地裂，飞沙走石，迎面扑来，人们噔噔噔地倒退。半天灰尘降落，人们才缓过神来，跑到崖根翻石刨土寻找手表，把所有土石翻了几遍，手表杳无踪影。金墩火了，一巴掌打到我脸上，说：“你赔得起？”我闯了弥天大祸，木着脸，一口气不敢吭。队长黑丧着脸熊金墩：“在哪拾的破玩意来影响生产，你看看石头压坏了多少苗红薯！都干活干活！”我扭头往地里走，看见了手表，原来手表被石头弹到了地中间，拾起一看，呀了一声说：“还走着，还走着！”大家又轮着看了一圈，手表毫发无损。金墩说：“电子表比上海表好多了，我有渠道，便宜，60块钱！”王二旦接口追问：“你说啥？多钱！”“60块。”王二旦一把抢过手表戴到手脖上说：“我买下了。”金墩说：“钱哩？先掏钱。”王二旦说：“狗日你小看人不是？回去给你。”金墩对大家说：“这是从广州进口过来的，很难弄，谁想要，我专门给你们跑一趟。”真高级的手表，太便宜了！社员们有钱的掏钱，没钱的卖猪，把钱给了金墩。第三天，金墩带着现钱下了广州，一去没有音信了。有人说他走私被扣起来了，有的说他拿着钱贩卖几批手表了，于时纷纷破口大骂。

就在大家觉得没有指望的第二年秋天，还在这块红薯地头，金墩穿着西装革履戴着黑墨镜回来了。他把电子表给了买表的人，又卸下墨镜说：“看，为了卖表给人家争夺，被人打伤了。”大家看到了他的左眼角有块疤痕，无不感恩戴德。

巧珍自言自语说：穿皮鞋，戴手表就是拽啊。于是，她悄悄對金墩说：“再下广州把我也带上啊。”

“麻花轱辘两头转”，是啥？是自行车。

“中间坐个王八蛋”，是啥？是电工王二旦骑着自行车。王二旦拽了，骑了一辆自行车，耀武扬威地在周边几个村子收电费。因为他姑父是公社——电老虎——电管所的所长。

更拽的是，张队长把如花似玉的女儿巧珍，嫁给了骑自行车的王二旦。

有一天，二旦到我家收电费。我爹说：“侄儿，今个没钱，明个我把鸡蛋卖了给你吧”。骑自行车的王二旦哼了一声，把闸刀一拉走了。

且不说我们两家沾亲带故，就是他的骑车师傅哑巴的电他也敢停。六亲不认，我就编了上面两句顺口溜。咱就说哑巴吧。哑巴自然不会说话，但是他是后天哑的，不仅有听力，而且脑子聪明透顶，啥活看一遍就会。公社铁匠铺引进了一台精密设备——“空气锻压机”，也叫空气锤。老铁匠不会使用洋家伙，第一次开机就把手打碎了，领导就让哑巴去操作。哑巴见啥学啥，学啥会啥，车、钳、焊、锻样样在。铁匠铺因他升级成了铁业社。

哑巴的表哥在县城废品收购站当领导，有一辆取起铃不响其它都响的自行车。有一天，哑巴“哗啦啦啦”把车骑了回来，让社员们大开眼界。那天在月亮下面，全村青年殷勤地喊着“师傅师傅”，跟着哑巴学骑车。学到半夜光景，出师了三个人，天明就学会了八个人。太阳出来时，二旦玩臭能，学着从前面上车，把车子撞到了碌碡上，把脚拐撞弯了。哑巴让人把车拐放到场边树疙瘩上，脚拐上垫了块木板，他拿着铁锤“咚咚”几下，打眼一瞄，直了。

后来，哑巴表哥见自行车拐“刺啦刺啦”蹭泥瓦，才发现车拐被修了，就不借给哑巴了。

可自打王二旦有了自行车以后，村里再没有人会骑车了——以前学会的因为没有车骑，又把本领丢了。谁想骑二旦的车？没门！二旦见自行车比见自己媳妇都亲，哪能让别人骑！摸一下都不让！一天哑巴急着办事，路过二旦家门口，见二旦的自行车扎在院子里，他不由自主拐了进去。二旦不在家，媳妇巧珍就取了钥匙给了他。哑巴办好事回来还车子，只听二旦在院里骂巧珍：“你这个败家婆娘，啥都敢往外借，他狗日要把车骑坏了，我要了你的命！”恰好哑巴走到门口。二旦抬头看见了哑巴，立马改口说：“呀，是你借去了，我还以为是金墩呢。”哑巴想骑车，就总去表哥家踅摸。这天他看见废品堆上有个自行车架子，铁锈已将钢管锈得几乎穿空。他翻看了一下，凡是过去上油的地方，基本没锈啥。他就用钢锯把中轴和花固筒这些关键部位锯下来，开始制造自行车了。三脚架、前叉、车把，都是用不同的钢管焊接的，车条是用八条扁钢代替的，车座是用木头疙瘩镟好按上的。最难做的是飞轮和车链子，他用锯子锯，车床车，沙轮打，整整做了半年。实在不能做的内外胎、钢子等零部件，只好掏钱买了。为了减轻重量，他没安后座。凡是黑色的部分，全部用黑胶带缠了起来，其它地方喷上了相应的油漆，立马一辆黑明铮亮的自行车出厂了。为了掩盖车条、中轴焊接的缺陷，他弄了彩色装饰毛条，缠到上面，轮子一转，使人眼花缭乱。

春暖花开的一天，社员们在村头麦场开会，恰好哑巴和二旦骑着自行车过来了。大家嚷叫让两辆自行车比赛，看谁骑得好。哑巴看不起二旦，推着车就要走。金墩掏出一盒洛阳牡丹烟，比划着说：“哥，我出一盒烟，你给他比赛。”这时又有人加码，加到五盒烟，谁赢了，烟就是谁的。

五盒纸烟太有诱惑力了，哑巴哇啦哇啦点头同意。于是，村治安主任瓦斗拿出了比赛方案。第一局，花样比赛。二旦先开始。只见二旦跨车猛骑几步，然后爬到车座上，左手掌把，右手转着脚踏，在麦场转了三圈，引来了阵阵掌声。

挨住哑巴了，他在场边拾了两块半截砖头，随便往地上一撂，两砖也就相距一乍距离。只见他把车往前一推，跟着身子一跃，稳稳地坐到了车座上，他双脚蹬车，双手叉在腰间，就像扭秧歌一样，在麦场转了三圈，然后在只有一乍宽的砖头中间穿了过去，更赢得了大家的喝彩。

主任说：“第一局打平手。”主任说平就平。第二局，快骑。从麦场往南下坡，再上到对面柿子树下转一遭回来，看谁回来的早。第二局二旦赢了，因为哑巴的车毕竟是打造的，下坡也没有二旦上坡快。

第三局比慢。二旦车把太灵活了，上去没走几步车就倒了。哑巴则像玩杂技，本来车胎气不足，只显得稳当，可他有意识不稳当，就像小脚老太，歪歪扭扭，踉踉跄跄，三米距离竟然骑了三分钟。

场上比分零比零。

二旦说再争一局，看谁车上带人多。他的车梁上可以坐两个小孩，后面坐一个大人还能抱一个小孩。哑巴拍着二旦的后座，指了指日头，意思说：等我后面安个后座再比赛。

于是，主任宣布明天比赛，一局定成。第二天上午，四邻八乡的人都来看比赛了。只见哑巴推着三个轮子的车来了。这是他连夜将车改造的，后面又加了个轮子，车架子上面放了一块一米宽的车厢板。大家嘻嘻哈哈地围着看，看着看着“呼啦”一下就往板上坐，挤挤挨挨坐了12个人。哑巴摇着身子蹬着轮子在麦场转圈。

王二旦气急败坏地说：“这是啥东西！敢叫自行车？”

主任摸摸看看，说：“这个这个——叫个啥子车呢？前面一个车轮，后面两个车轮。没见过，也没听说过，應该叫“仨轱辘”车吧？”

我说：“二旦的车也不应该叫自行车，说‘自行，应该是自己会走才叫自行车吧？”

我这一说，主任难住了，说：“熊孩子说的有道理，这个——俩轱辘为啥叫‘自行车呢？”

二旦的儿子小虎说：“我爹的车就能自行！”说着他把自行车一推，只见自行车像脱缰的驴冲下坡底。不防二旦的爹从小路过来了，场上的人大声惊叫：“快躲开！躲开……”眼花耳聋的二旦爹抬头看见像个人朝自己跑来，老汉扎煞着胳膊迎着说：“跑慢点！慢点……”自行车不偏不倚把他撞翻在地。腿快的人下来一看，脚踏砸在脚踝上，立马红肿起来，二旦上去就拉，他爹疼得像杀猪一样嚎叫。分明是骨折。主任就指挥大家寻磨棍绑担架，把二旦他爹往公社卫生院送。

我说用哑巴的自行车多好哩。大家豁然开朗，就是嘛，这仨轱辘车又平稳走得又快。就急忙抬起二旦爹放到车厢板上。哑巴骑着正要走，只见金墩牵头毛驴来了，他把驴套绑到车把上说：“叔，让驴在前头拉，您省点劲。”

大路上，只见毛驴拉着“自行车”哒、哒、哒地在前面跑。二旦小跑跟上喊：“慢点，我爹腿疼！”再后面是主任，边跑边喊：“二旦——把烟拿上好说话……”

县长牵着高头大马，马上坐着披红挂彩的劳动模范——片儿，在县城大街上游行。游行结束，县长说：“这匹马就奖给你们大队了。”片儿说：“我听说有种扎衣裳的机子，拿马换机子吧？”县长说：“扎衣裳机？哦——你说的是缝纫机吧，那种东西咱没有。”既然劳动模范张口要，县长也就有办法。他到洛阳地区商业局弄了一台“蝴蝶牌”缝纫机。机桌面上还铺着带黄色穗子的红罩子，显得很喜庆。全村社员敲锣打鼓把缝纫机接了回来。缝纫机是送给生产大队的，可这是片儿挣来的，所以就放在片儿家。片儿26岁了还没成家。她长得低矮白胖，说话还是个大嗓门。这都不算原因，关键她是“片儿”。啥叫片儿？片儿就是说话颠三倒四不着调儿。但是片儿是个实在人，干活不惜力。在修水库工地上担土比赛，片儿硬是把年轻小伙比垮了。于是她当上了青年突击队队长。可她做针线活不行。比如说纺线，她纺的线细的像丝线，粗的像纳鞋底绳;再说她织布，织出来的布，断头多，且跳线，人们说她织的布是“灯草绒”。片儿坐到了缝纫机跟前捣鼓，嘿！竟然有模有样地转着圈轧了一面旗帜——在那红旗招展的年月里，公家做的也就是红旗了。社员们来找片儿做啥衣裳活，她更是热心帮忙。不长时间，片儿竟然成了能工巧匠，不仅会做，还会裁剪。大家再看片儿，觉得片儿漂亮了，说话也有辙了。村里做针线堪称一流的巧珍，也坐到了缝纫机前蹬着脚踏转圈，不防手食指被缝纫针扎破了。巧珍疼得咧着嘴，可她一声不吭，趁人不注意，就用剪子把皮带割烂了几节。不出两天，缝纫机因皮带断了而停机。片儿可不是省油灯，双手叉腰扎到门口骂：“狗日谁把缝纫机弄坏——天打五雷轰！”偏偏哑巴路过接了腔：哇啦哇啦，哇啦哇啦……哑巴的爹小名叫“狗吃”，而他的大名叫“五雷”。哑巴误认为片儿骂他哩。

再聪明的哑巴也不会说话，30多岁了，仍然是个光棍。也有人给他介绍，可他见女人就吓得浑身打颤。当他知道片儿骂人是缝纫机皮带断了时，就用一截牛皮把皮带接住了。片儿做活很会废物利用。她把剪下来的边角料，根据布料的大小、质地、颜色，由小块缝成大块，再轧成成品。因此，村里家家户户都有用碎布轧成的围裙，小学生背的各色花书包。一时间，片儿成了热饽饽，提亲的人能把她家的门槛踢折。特别是过去对她打眼不看的英俊小伙，突然间像蜜蜂一样围着她转。片儿越发欣喜若狂，整天跟小伙们打打闹闹。有好事者风传说片儿跟哪个哪个亲嘴了，跟哪个哪个睡觉了，还说哑巴也往她跟前凑。治安主任瓦斗想，既然能跟哑巴来往，我这个主任还不比哑巴强？

瓦斗主任这就来找片儿了：“片儿，外面造谣说你乱搞……我想，咋说也不会吧？”片儿坐在缝纫机前，右手食指敲着缝级机面板说：“闲着也是闲着！”主任一愣：“你——你说啥？”片儿：“主任说啥就是啥。”主任：“要说嘛，一女百家提，但是也得看看家吧？”片儿依旧敲着面板回答：“谁来张嘴都不容易，我总不能给人家搁那儿！”主任听得云里雾里。转念一想，这分明是勾引我的嘛。于是转口说：“呵呵，好！毫不利已，专门利人，本主任敬佩之至。”“不要拐弯抹角啦，你就说你来想干啥？”“你看我——比哑巴强吧？”说着就去亲片儿。“强！”片儿一巴掌打到主任脸上说。主任脸上立马起了五指红印，嘴角也流出了血。主任恼羞成怒，抽出门栓就往片儿头上打。片儿头一伸说：“打，不打你就不是人！”主任楞了，恨恨地说：“从今往后你就别想再用缝纫机了。”说着他举起门栓就向缝纫機上砸。片儿惊叫一声，扑到缝仞机上。在这千钧一发关头，主任头顶上的门栓被谁夺掉了，扭头一看，是哑巴。

主任怒发冲冠，指着哑巴说：“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哑巴哇啦哇啦几声，意思可能是：我自己结果了吧，免得你动手。说着他举起门栓朝自己额头“咚”地一声，头破血流，倒在地上昏了过去。主任一看要出人命了，就说讹人嘞啊，转身溜走了。哑巴苏醒过来了，片儿在烂棉裤上拽了一些棉套子，点着烧成灰，趁热敷到哑巴额头上止住了血。哑巴爬起就走。片儿看见哑巴裤子烂得露着屁股，就喊住他，从缝纫机的小抽屉里取出一只红裤衩说：“这个给你穿吧。”哑巴摇摇头。片儿说：“今个不把裤衩拿走，我把你裤子扒了换上。”哑巴赶紧接过裤衩跑了。哑巴穿上裤头不露屁股了，可露裤衩。红艳艳的裤衩很显眼。瓦斗主任看见了，觉得大有文章可做：红布是从哪来的？谁给他做的？这可是做红旗用的布啊！于是就召开社员大会批斗，又把红裤衩顶到哑巴头上敲着锣游街，游到片儿家门口，给哑巴脖子上挂了一双烂破鞋，开始呼口号。这明显是指桑骂槐嘛！万万想不到，哑巴突然像头疯牛一样，一头顶住主任，把主任顶到了门前的悬崖下，他跟着也跳了下去。人们急忙下到沟底看，只见瓦斗主任脸朝天，摔在大石头上。哑巴脸朝地，躺在主任身上。

人们翻下哑巴，看看主任已经咽了气，急忙抬回去装殓埋葬。

片儿摸摸哑巴，还有微弱气息。

人们刚埋葬了瓦斗主任，忽然听得山村上空传来一声哭喊：“我的爹呀——”哭声惊天动地，痛得肝肠寸断。人们寻着哭声到了哑巴家，只见哑巴已经入殓。片儿披麻戴孝，头上却顶着缝纫机罩子，就像出嫁新娘，显得凄婉妩媚又动人。

哭声感染着人们，女人们跟着抽抽噎噎。这时，我们几个年轻小伙发一声喊：“起殡啦！”十几个小伙赤手扣住棺底，“嗨”地一声抬起，轻飘飘的迈步，一口气把哑巴送到了墓地。

几天以后，人们发现片儿失踪了。缝纫机也不见了。又过几年，修“大寨田”推掉了哑巴的坟墓，才发现棺材里没有人，只是几件烂衣裳包着蝴蝶缝纫机。人们大吃一惊。联想开来，长长“啊”了一声说：“想不到这俩人……”

张巧燕说：“谁要给我个收音机，我就嫁给他。”

张巧燕是队长张五强的二女儿，和我一样，都是18岁。她长得比她姐还好看，这么说吧，那天她看了我一眼，就把我的魂抓走了。

就是从她看我那一眼开始，我天天晚上做着收音机的梦。

我家穷，买不起收音机，我就开始制造，做了个矿石收音机。当第一次听到里面发出叽儿——的声音时，我想制造成功了。接着再听，里面永远是叽哩哇啦，咕哩咕噜，呜呜呜。金墩说：“敌台吧？”把我吓了一跳。正当我沉浸在兴奋与迷惑之时，西隔墙王二旦家传来了“嗒嘀嗒，嗒嘀嗒，小喇叭开始广播啦……”我们跑过去一看，小虎坐在炕上，正对着一个小匣子看，原来是红灯牌收音机。他爹二旦是电工，有收音机也是理所当然的。从此，村里人们看见小虎格外亲，男女老少茶余饭后，都想到他家去听刘兰芳的《岳飞传》。二旦西院是金墩家。金墩有个半岁的妹子，好哭，饥了哭饱了也哭，可一听收音机响就不哭了。有一段时间她得了夜哭症，一过半夜就瞪着眼睛哭，时间可准。她一哭闹，一家人都睡不好觉。金墩与二旦家是隔脊房，中间的隔墙是土胚垒的，老鼠在上面打了一个洞。也就是说，金墩妹子一哭，小虎一家也受到了干扰。小虎妈巧珍是个热心肠人，听得隔墙小孩哭，就把收音机打开对着窟窿让小孩听，小孩立马不哭了。那个时期，村里排练样板戏，唱沙家浜。巧珍能说会道，就演阿庆嫂。金墩爹是个大脑袋，就演胡司令;我爹脑子灵光，也会拉弦子，就扮演刁德一。这个时候，他们三个就经常到小虎家跟着收音机练习唱腔。金墩爹唱得好，只见他头一歪，眼一瞪，手一指：“遇皇军，追得我，晕头——转向……多亏了阿庆嫂，他叫我水缸里面把身藏……”且说二旦自从有了自行车，活动范围扩大了，夜不归宿也是常事。这天小虎看见他爸二旦回来，就神神秘秘地对着他耳朵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不要对别人说啊。”二旦说好。小虎说：“前天晚上，我妈怕你回来看见，把一个人藏到咱家水缸里了。”二旦听了一惊：“藏的谁？”小虎说：“你猜。”他爸摇摇头。小虎说：“笨死你了，是金墩他爹！”二旦思前想后：一是他们俩在学校时就谈恋爱，因为金墩家穷，巧珍他爹坚决反对;也因为自己是管电老虎的，巧珍爹就把她许配给了自己;二是隔墙上的老鼠洞口日见扩大，为什么？三是“小孩嘴里掏实话”啊！追本溯源，还是自己买的收音机给他们提供了来往的机会。一怒之下，他就把收音机砸了，从后墙头扔了出去。这个时候，我在我家房后的麦场上推桶箍，听得二旦两口在院里吵闹，接着从他家院墙飞出了收音机，差点砸住我的脑袋。我拾起扁了壳的收音机，打开开关，不会响，我就给他家送去。巧珍看见我进院，立马换了笑容说：“收音机坏了，你拿去玩吧。”我像捡了个宝贝一样，准备把它修理好。万想不到它比矿石收音机还难摆置。我朝思暮想，废寝忘食，讨教老师，翻阅书本，捣鼓时间不短。大概在两年以后，里面终于发出了“嗒嘀嗒，嗒嘀嗒”的一句音乐，而后又断了。偏偏这个时候听得门外唱“沙家浜”。出门一看，是金墩提着个收音机，叮叮当当响着在前面跑，他爹拿根扁担在后面追。只听他爹骂道：“你这小狗日，我卖的猪钱准备给你说媳妇哩，你敢偷去买收音机，看我不打死你个狗日货！”我正跟着看热闹，只见人群中走出张巧燕，拦住金墩爹说：“算了算了，买了也就买了，一家人骂哩多难听。”

我一听，坏事了，“一家人”？谁跟谁“一家人？”只见巧燕接过收音机，呀了一声说：“双卡三用机。”金墩他爹看看巧燕，如梦初醒，说：“说得对，说得对。”

这阵势让我彻底泄了气，返身回屋，把“红灯”抓起，“嗡”的一下，扔到了后墙头外面。只听得墙外狗娃“汪”的一声叫唤，不大一会儿，我家的狗娃叼着收音机回来了。可能是收音机打住狗娃了。我摸了摸狗头想，狗娃比人灵性，这个东西不该扔掉。

他是哪个村的？

我们村。

他有手表吗？

没有。

他有自行车吗？

没有。

他有缝纫机吗？

没有

他有收音机吗？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