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儿
2019-12-10吴远道
吴远道,作品见《小说选刊》《散文选刊》《小说月报》《中华辞赋》《北方文学》《长江文艺》《青岛文学》《牡丹》等报刊。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哦,纯姐》、文学作品选集《吴远道文学作品选》、长篇小说《淹死之鱼》等。
房间,一缕袅袅的烟雾随着音乐的旋律在飘荡。
他的脸色仿佛刚刚轻轻飘起小雨的天空,恁地难以排解心头的酸楚;但也不想关掉菲儿曾送给他的DVD。DVD正播放的是《山茶花》。沉浸在山茶花的高贵而不显,怀才而不遇的意境里,他茫然望着窗外。
在这种时候,最好不要讨论身边的事情。他想,听音乐也许会让乱糟糟的心情轻松些。
“嗯,现在,我需要的是平静,一种远离尘嚣的平静!”
他的脚下是咣当响的地铁,头上是嗡嗡叫的飞机。住在他隔壁的是新近搬进来的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孩,每天总有一段时间她发出浮浪的淫笑和透过隔板送过来的床上压榻声。尽管长年租住这间貌似棺材的小屋,他还是觉得十分满足。他毕竟生活在阳光之上,不像一些农民工和比他更糟的异乡人住地下室。看惯了大城市的灯红酒绿和贫富悬殊,他不因为当初从北京大学毕业,一直不能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而气恼。
“真的,我至少能够生活在北京。那种令无数人羡慕的光环将我笼罩得忘却了失落、孤寂,伤痛……”
他试图改变自己,不要留恋母校,但一有空闲还是跑到图书馆看书。每当走入海德格尔、卡夫卡等人的书里,他往往到闭馆的时候才知道又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可以说,自从毕业七八年来,他大部分时间差不多是这样度过的。于是,他摸了摸钱包,看里面是否有钱让他搭乘地铁回到离北大尚有十几站路远的暂住地,也就是现在听音乐、看窗外下雨的这个狭小房间。倘若一角钱都翻找不出,他不得不帮环卫工人和小餐馆老板干点活,填饱肚子,再回家。第二天,他得去找活干。他干得最多的是帮一些小公司搞宣传、策划什么的。他的文笔不错,智商也高,如果不是立志走出一条文学新路,将大部分心思放在读书、写作上,脚踏实地给老板打工,他的生活绝对不像目前这样。许多熟识他的人都持这样的观点。
他生性叛逆,固执地标新立异。三十好几了,仍然一事无成,而且穷愁潦倒,被熟知他的人骂作书呆子。
“是的,我是书呆子。”
他又大不解,难道自己真的是书呆子吗?
“我是书呆子,我还能知道自己是书呆子。那么你们这些没日没夜为名利拼命的人们又是什么呢?”
哈哈,他吐了一口长长的烟雾。烟雾打着转儿,随着音乐在逼仄的空间流窜。
这些话在朋友听来,觉得还可思议;但是在一些成功的外人看来则要笑掉大牙了。
是的,一个小学还没毕业却腰缠万贯的老板就差点笑掉他满口金牙。那天,他赴这位私人企业老板的饭局——他给这位喜欢附庸风雅的老板改过一首诗,让老板声名鹊起——老板跟他讨论人生成败、生命意义时,两人的观点大相径庭,最后闹得不欢而散。这位老板当着几个朋友的面,罵道:哼,简直不可思议的书呆子!他愤愤不平离席,也回敬道:呸,镀金的空壳花生!
空壳花生是他们当地骂人不学无术、徒有其表的最恶毒的话。他居然借用来骂这位私营企业老板。他从心理上颇感胜利了。然而,朋友帮他找的一份能填饱肚子的工作,就此泡汤。
如果造物主当初造人,分两类就好。一类物质,一类精神。像他热爱文学,从事精神活动生产的,可以不吃饭不要居住场所。这是不可能的!他懊恼之余,为了填饱肚子,付房租,蹲图书馆,不得不违心去接一些活做。
单调乏味、劳累沉闷的工作没有让他放弃对理想的追求。每回到这间不足六个平米的房间,他就开始笔耕,往往写作到深夜。有时写完一篇稿子,就感觉无比兴奋。于是,又无端地想一些过去的事情。
唉,一晃踏进社会快十个年头。可是,自己仍然是个异乡人,一个想坚守自己却时时又出卖自己的人……
明净的窗外,雨点大起来。他的思绪如这飘落的雨,经风一吹,歪歪斜斜,然后极不情愿地洒在长青的树叶上和正吐新绿的地面。有些新绿在护城河的岸边,离他租住的高楼有些远,他只能隐约去看去猜了。《山茶花》接近尾声。他不想再回味自己,而莫名地想起这盘DVD的人。
“好几年不见了啊!华哥,你还好吗?”
他想,一个住在另外一个世界的人,也许真好!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迟早的事。有什么不好的呢?时间这东西总是那样冷酷无情,无关生者痛痒,专制地将一切不幸抹去。活着的人,却因为有限的生命而不懈努力去争取,但谁能延长造物主给予的有限寿命?
这个话题,好像就是那年同村的菲儿惊喜地见到他从北京回来,热情地迎上他时,他跟她谈过了。他也许不应该那样说,在一个比自己小,涉世不深的女孩面前谈论一些从图书馆里学来的关于生命、生存、生活的话题。菲儿居然听得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天真而崇拜地望着他。
他想想看,很有可能是那次自己滔滔不竭的演讲式谈话俘虏了这位如花似玉的小妹妹吧。也许是这次的邂逅,改变了菲儿的人生。
“是的,我可能是加重菲儿不幸的肇事者!”
他上大学时,菲儿才上小学三年级。菲儿的母亲把菲儿生出来后就死了,是难产死的。菲儿没有父亲。菲儿只听小姨说,她的妈妈比小姨长得还好看。
菲儿的小姨是他的小学班主任,全村当时唯一戴眼镜的女人。菲儿的小姨一生不孕,对菲儿视为己出,但菲儿懂事后却十分羡慕同龄人有爸爸妈妈的疼爱。因为没有爸爸妈妈的爱,菲儿性格上表现出有些孤僻和固执,不过从表面上看,显得还是阳光灿烂的。
对于妈妈,菲儿是彻底绝望了。她只能通过妈妈的照片和外婆、小姨的形象去想象妈妈是怎样一个人。而等她知道自己也应该像其他孩子一样有个爸爸的时候,却没人能正面告诉她谁是她爸爸,她的爸爸在哪儿。小姨不说,外婆外公也不说。她有一次受同学欺侮了,哭着喊妈妈叫爸爸,外公还嚷她,不准再提那个畜生!她哭着喊“不嘛,我要爸爸妈妈——”。外公不仅没有花哄她,反而给她一记耳光。
菲儿记得,她长这么大,这是外公第一次舍得打她。尽管这记耳光过去了好多年,但菲儿每次想起,就像刚被打时一样。
菲儿一天比一天长得人见人爱,别说身边的男孩对她特殷勤,就是见过她的老男人也对她百般讨好。大概因为身边总有骚扰,她勉强初中毕业,混个职高文凭。她不知道是谁葬送了自己儿时的美梦,她心一横,独自跑到村口,一个空旷的地方,哭喊道:“去吧,那让人纠结的虚无缥缈的东西!”
菲儿尾随南下打工的队伍漂到南方。
姐妹中,有一个是本村的,人长得没菲儿漂亮,但心眼儿比菲儿多,妒忌心比菲儿重。每看到老板同事对菲儿优待,就指桑骂槐地啐道:“呸——,有啥了不起的,不就是荡妇生的小妖精么!”
菲儿慢慢知道自己日思夜梦的父亲是谁了,尽管真正是谁她到死也没弄清楚。她恨母亲,更讨厌那个流氓父亲!她觉得自己竟是如此卑微,生命里流淌着肮脏的血液。她一段时间以来,下班后把自己关在房里,拼命地用淋浴液洗澡,用消毒液清洁身子。她也特别恨过去隐瞒实情的外公外婆、小姨,以及一切曾隐瞒她真情的善意说谎者。
那年春节,他还是回家了。菲儿也回家了。几年未见,菲儿出落得亭亭玉立如荷花一般,但脸色如林姑娘那样,满含忧郁。
“华哥。”在村口那片空旷地,她首先看到他,远远地亲昵地喊。
“菲儿——”他不知道为何自己见到她也喜出望外。
他们彼此问候对方,彼此的心情像即将开春的小河在唱着欢快的歌。他仿佛看出了她的忧伤,像一个大哥哥一样关切地询问。在他的面前,她无拘无束,一吐苦水。他静静地听,然后告诉她,生活原本是一池澄净的春水,只不过人为地搅浑了。如果一味地计较浮在水面的杂物、泡沫,水底的内在本质将在每个人有限的生命面前擦肩而过。面对不幸,好心人总是掩饰恶源,让不幸者不因难以承受之重而失望,绝望。生存的法则,便是为“我”而活。所以,你不应该爱恨混淆,要学会感恩。
菲儿瞪大明亮的眼睛,痴痴地望着像远山一样深邃的他,眼角渗出了晶莹的泪花。
“是啊,如果从小就失去快乐,我怎能尝到人生有这么多的美好哩!”菲儿对他莞尔一笑。
他的心底也绽开了笑意,两眼直直地看着她:一顶鹅黄的太阳帽将小圆脸衬得朝气十足,两只亮晶晶的大眼睛幽深得让你不敢多看她一眼,高高隆起却小小的鼻尖沁着早春少有的汗珠。
为了心中的梦,他不敢对菲儿多看。如果看入了神,她哪一天嚷着要跟自己回北京,自己的窘迫之境岂不暴露无遗,到时怎样回故乡?美好的东西还是要让它停留在某个程度和时刻。
“我常常说别人为别人而活,为世俗所累。那我自己呢?”
他貌似伟大、坚强,仿佛世界上只有自己在雄心勃勃地做属于自己的人。哈哈,这种想法,也太可怜了!岂不是五十步笑百步耳?
春节后,他回到北京继续卑微地生活,圣洁地圆梦。菲儿也没有因为本村的那个女孩,离开那个工厂。她回到工厂后,不再幽闭自己,而是与同事、朋友在休闲时光放浪,尽情享受着生活的丰富多彩。
自此一连两年,他不再回老家,也不接菲儿的电话,不回菲儿的短信。一对原本相识相知的人儿,就像匆匆过客一样,在他生命的记忆里没有留下丝毫踪迹。
去年清明,他回家祭扫父母的坟茔。无意中,他碰到了阔别多年的小学班主任。他才知道菲儿已长眠地下。
菲儿的小姨,他的小学班主任跟他说,菲儿从小以他为偶像,也想将来考到北京上大学,在首都北京工作。
他只管听,没作声。
老师继续告诉他,她没有走她娘的老路,在这个光怪陆离的浮躁年代。她十分冷静抑或传统地对待儿女情长,对待来自各种各样的外界诱惑。但不知为什么,那一年,她突然从工厂的宿舍楼跳下来……
他听后,心“咯噔”狂跳了几下,继而沉重起来。转而一想,是否因为本村同事的刻意挖苦与那双火辣辣的眼睛,使她对爱情、婚姻格外谨慎,去赢得一种外在的胜利?是否因为一种情感的缺失久而久之抑郁成疾,无可自拨,最终选择解脱?
就在他努力回避自己与菲儿有可能的关联时,班主任老师又惋惜地對他说,爱华,菲儿真的喜欢你!这丫头真傻,明知不可为却为之,你看,等你等成了剩女!
老师布满皱纹的脸上挤出一丝苦笑,望着他:呵呵,其实你当时也不小了,也该找个人照顾你。当时怪我不要她向你表白……
他没有对老师过多说什么。他只是从嘴角挤出一丝苦笑。想不到,或许天底下还真有这种一心的女子。如果是,那就是他为了自己的虚荣,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梦断送了一个年轻美丽女子的生命!但也许自己还没有那么伟大。他“哈哈”一笑。
菲儿的小姨疑惑地从老花镜里瞅他。
“老师,请带我去看看菲儿好吗?”
菲儿的坟前已杂草丛生。他用手拔去枯草。然后,燃香,烧钱,放鞭。
他莫名地喃喃自语。一阵春风吹来,纸钱飞起来。他似乎听到了菲儿的呼唤。
“其实,能躺在这里无所谓不好。我们能清楚说出自己在哪里吗 ?安息吧,亲爱的小妹。”
他傻傻地望着杂草丛生、新绿点缀的坟茔,终于说出一句能让站立一旁的菲儿小姨听明白的话。
责任编辑 婧 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