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身则无疾
2019-12-10周裕锴
周裕锴
身如馆舍
我有一间舍,父母为修盖。住来八十年,近来觉损坏。早拟移住处,事涉有憎爱。待他摧毁时,彼此无相碍。(京兆重云智晖禅师《临终偈》,《景德传灯录》卷二十)
关于人的身体,道家视之为“逆旅”,是暂时寄寓精神的旅馆;佛教视之为“火宅”,是贪嗔痴之火包围的宅院。京兆重云智晖禅师这首偈,也将自己的身体比喻为住房,并在此比喻基础上引申演绎,从而在生命最后一刻表达了自己对待死亡的乐观态度。
智晖禅师是五代禅僧,本为咸秦人,俗姓高氏。出家后,谒高安白水本仁禅师,领悟微旨,是为曹洞宗青原下六世。智晖后于终南山圭峰旧居建佛寺,有祥云屯于峰顶,因目为重云山。后唐明宗赐额长兴寺。后周显德三年七月,垂诫门人,并示此偈,趺坐而化,寿八十四,僧腊六十四。
智晖这首临终偈,语言简洁朴素,而口气幽默轻松。儒家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而这里却把身体比喻为父母共同修建的一间房子,“我有一间舍,父母为修盖”,建造房子的材料,即自己的身体,都是父母赋予的。这个比喻很可能受《大宝积经》的启发:“此身又如馆舍所起,皆由草木墙堑众缘所共合成。”(卷五十二)智晖表示,自己住在这房子中,“住来八十年,近来觉损坏”,房舍年久失修,已经损坏,这是比喻近来已感觉到身体出了问题,死亡即将降临。“早拟移住处,事涉有憎愛”,自己早该搬家,但牵涉到对这间房舍的感情。这是比喻早就明白身体四大皆空的道理,却一直心存憎爱之心,贪生怕死。不过这种状况马上就会结束,“待他摧毁时,彼此无相碍”,身体的房舍一旦坍塌,生与死、去与来之间便再也没有什么障碍了。
关于身体与建筑之间的比喻关系,明曾凤仪撰《楞严经宗通》卷一解释“此大讲堂,户牖开豁”一节曾有较详细的说明:“世尊欲破心不在内,必先以讲堂林园户牖为喻,讲堂喻身内,林园喻外物,户牖喻六根。……若执定此心,惑为色身之内,以脏腑为堂奥,以六门为户牖,揽外境为林园,非此无安身处。一旦堂圮牖坏,境谢见亡,而所谓明了者将安在乎?世尊虽就彼常情,辨晰内外次第,亦灼然示以色身如幻,非所宜执。如讲堂户牖,与我了无干涉云尔。智晖禅师临别偈曰:‘我有一间舍……彼此无妨碍。乃跏趺而逝。此憎爱俱忘,去来无碍,将并其能见者而忘之矣,又何内外之可言哉?”的确如此,智晖在临终前笑对死亡,写下这首偈,用俏皮的口吻表达了对“色身如幻”的通脱理解。
吾躯即佛
吾有一躯佛,世人皆不识。不塑亦不装,不雕亦不刻。无一滴灰泥,无一点彩色。人画画不成,贼偷偷不得。体相本自然,清净非拂拭。虽然是一躯,分身千百亿。(布袋和尚偈,《五灯会元》卷二)
明州奉化县布袋和尚,唐末至五代后梁时期僧人,未详氏族,自称名“契此”。据《景德传灯录》卷二十七的描写,契此的尊容是“形裁腲脮,蹙额皤腹”,身体肥胖,行动迟缓,皱着额头,腆着大肚子。他出语无定,寝卧随处,常以杖荷担一布囊,生活用具都放在囊内,沿街乞食,不忌鱼肉俎醢。时人称他为长汀子布袋师。布袋和尚有不少神异的故事在民间流传,他不仅到处“叫化”,乞食化缘,而且随处“教化”,用他预测吉凶的特异功能,更用他便于传唱的白话偈颂。我们可以说,布袋和尚是唐代以来继王梵志、寒山之后的又一个白话诗僧。
这首偈用通俗的语言表达了禅宗“即心即佛”的观念。参禅学佛的人,最终的愿望是能成佛,所以到处求佛法。《景德传灯录》卷六记载马祖道一与大珠慧海禅师之间的一段对话:“初至江西参马祖。祖曰:‘来此拟须何事?曰:‘来求佛法。祖曰:‘自家宝藏不顾,抛家散走作什么?我遮里一物也无,求什么佛法?师遂礼拜问曰:‘阿那个是慧海自家宝藏?祖曰:‘即今问我者,是汝宝藏。一切具足,更无欠少,使用自在,何假向外求觅。师于言下自识本心,不由知觉。”与此相比,布袋和尚偈说得更为形象。
“吾有一躯佛,世人皆不识”,世人所识的佛皆是供养在佛殿、佛窟里的形象,那只是一些外在的泥塑木雕的佛像,而非内在的一切具足的佛性。“不塑亦不装”以下六句,说明藏在自家身体里的内在佛性,不同于佛教信徒用灰泥塑造、用雕刻装饰、用颜料描绘出来的偶像。这种内在的“佛”既画不出,也偷不走。这种表述使我们想起赵州和尚上堂所说的话:“金佛不度炉,木佛不度火,泥佛不度水,真佛内里坐。”外人画不成、盗贼偷不走的正是“内里坐”的“真佛”。
这个“真佛”拒绝一切外在修饰,是自家本来面目。此处“体相”二字指形体相貌,与法相宗所言法性法相不同。所以“真佛”就是“真我”,即体相本真自然的自我。此“自然”的“体相”未曾遭尘境污染,所谓“佛性常清净,何处惹尘埃”,因此不需要“时时勤拂拭”,不需要外在的持戒修行(参见《坛经》法海本)。就以上而言,布袋和尚偈可谓继承了六祖、马祖、大珠以来的南禅精神。
然而,这首偈的最后两句“虽然是一躯,分身千百亿”,却超越了南宗的“教外别传”,因为“分身”的概念,也贯穿于佛教诸经之中,即“教内”经典之中。如《法华经》卷四《见宝塔品》,称多宝佛“彼佛分身诸佛,一一在于十方世界说法”;同书卷五《从地涌出品》称“尔时释迦牟尼分身诸佛,从无量千万亿他方国土来者”。有了最后两句,则布袋和尚的“一躯佛”,便不仅是“一切具足”的清净法身佛,而且是能“分身千百亿”向民众教化的应身佛。
布袋和尚在临终前曾在岳林寺东廊下端坐磐石,而说偈曰:“弥勒真弥勒,分身千百亿。时时示时人,时人自不识。”说完便安然而化。后来其他州县有人看到他负布袋而行,坐实了分身的说法。于是,后世佛教徒因为布袋和尚关于“弥勒分身”的偈语,便根据禅籍记载“蹙额皤腹”的描写,塑造出大肚能容的弥勒佛的形象。具有讽刺意义的是,这躯佛却是用灰泥塑成、木头雕作或彩绘描就,供养在各地的弥勒殿上。
无身无疾
与君皆丙子,各已三万日。一日一千偈,电往那容诘。大患缘有身,无身则无疾。平生笑罗什,神咒真浪出。(苏轼《答径山琳长老》,《苏轼诗集校注》卷四十五)
这是苏轼的绝笔诗。径山琳长老,法名维琳,湖州武康人,俗姓沈氏,为沈约之后,好学能诗。神宗熙宁年间,苏轼通判杭州,请维琳住持径山,其后退居铜山,自号无畏大士。其事见《补续高僧传》卷十八。徽宗建中靖国元年,苏轼自海南北归,行至常州,病重。维琳自杭州径山前来探望,作《与东坡问疾》偈:“扁舟驾兰陵,自援旧风日。君家有天人,雄雄维摩诘。我口吞文殊,千里来问疾。若以默相酬,露柱皆笑出。”七月二十六日,苏轼作此诗次韵答之。
“与君皆丙子”,苏轼与维琳同龄,都生于仁宗景祐三年丙子。“各已三万日”,此是大略言之,非精确统计。王十朋注引飞卿曰:“《年谱》:先生生于景祐三年丙子,卒于常州,乃建中靖国元年辛巳,实二万三千四百六十日。今云三万日,举成数耳。”
“一日一千偈”二句,这是用后秦高僧鸠摩罗什的典故,以赞誉维琳诗偈的机锋。《高僧传》卷二《鸠摩罗什传》:“什年七岁,亦俱出家。从师受经,日诵千偈,偈有三十二字,凡三万二千言。诵毗昙既过,师授其义,即自通达,无幽不畅。”维琳当然未必日诵千偈,苏轼这里只是借罗什事喻指其平生诵偈无数,且作偈无数,皆机锋迅疾,如电光一闪,不容诘问。苏轼《金山妙高台》诗曰:“机锋不可触,千偈如翻水。”又《次韵王定国南迁回见寄》诗曰:“乐全老子今禅伯,掣电机锋不容拟。”又《和蒋发运》诗曰:“夜语翻千偈,书来又一言。”屡屡称赏禅者诵说千偈,机锋如掣电,不容拟议思考。维琳《与东坡问疾》偈有“我口吞文殊”之句,自诩机锋不容小觑,所以苏轼答以“电往那容诘”之语。
“大患缘有身”二句,是回答维琳“问疾”之事。《老子》十三章:“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苏轼借用《老子》的说法,认为疾病的产生,皆是由于自己执着于物质组成的身体。如果意識到“无身”,如《维摩诘经》中维摩诘居士现身有疾而说法那样,意识到“是身如浮云,须臾变灭;是身如电,念念不住”,意识到“是身不实,四大为家;是身为空,离我我所”,总之,意识到身体的虚妄性,那么,使人忧患的疾病将不复存在。
“平生笑罗什”二句,意谓自己将平静地迎接死亡,而不相信那些神妙咒语的治病效果,平生一直觉得鸠摩罗什的做法非常可笑,所以维琳长老也用不着再说偈颂。《高僧传·鸠摩罗什传》:“什未终日,少觉四大不愈,乃口出三番神咒,令外国弟子诵之以自救。未及致力,转觉危殆,于是力疾,与众僧告别。”鸠摩罗什试图用神咒挽救生命,可谓枉费心力。苏轼在病重时,借用罗什将终时事,酬答维琳的问疾,表达了自己坦然面对死亡的态度,这真达到了悟透人生、任运随缘、临终不乱的境界。周煇《清波杂志》卷三记载:“径山老惟琳来问候,坡曰:‘万里岭海不死,而归宿田里,有不起之忧,非命也邪?然死生亦细故尔。后二日,将属纩,闻根先离。琳叩耳大声曰:‘端明勿忘西方。曰:‘西方不无,但个里着力不得。语毕而终。”也就是说,苏轼写下这首绝笔诗后不久,耳朵逐渐听不见,气若游丝。后两日,这个千年不遇的旷世天才便离开了人世。
(作者单位: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