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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的盛世危言

2019-12-10陈尚君

古典文学知识 2019年6期
关键词:杜甫

陈尚君

杜甫一生经历几次大的变故,他都有作品详尽地加以记录,从社会观感到平日所见,从时代忧患到人生坎懔,无不存于笔底,见诸文字。世称诗史,良有以也。若仅选一篇来分析他对时政的观察与思考,我以为绝对以这篇《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最为重要。前人对此诗已有许多分析研究,我仍愿意在此写下近年阅读的感受。

宋本《杜工部集》卷一收《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一诗,题下有注:“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初作。”此注应为杜甫本人的手笔,而且应该是他晚年自编文集时所加。对此的详细考证可见拙文《杜诗早期流传考》(收入拙著《唐诗求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这是很可玩味的。众所周知,安禄山叛乱开始那天是天宝十四载十一月九日(755年12月16日),以奉密诏讨杨国忠为名,在范阳起兵。从范阳到长安路途遥远,当时消息传递最快也有几天时间,朝廷得报已经在十五日,杜甫知道当更晚。无论怎么说,杜甫得知叛乱肯定已经在月中了。这一时间正如“911”之于今日美国人一样,是刻骨铭心,无法忘怀的,杜甫在晚年对此一直没有忽忘。他虽然没有记录具体日期,但明确写于获知大乱爆发之前夕,也正要突出告诉世人,在盛世末日到来之前,自己已经感到剧变即将发生,他的担心,他的忧虞,很快就被不愿意看到的大乱所证实。

杜甫困居长安十年,经历了无数人间的酸楚,为进入仕途,也做了许多难堪的努力。应过诏举,这是不失体面凭本事可以晋身的途径,可惜并不顺利。也愿意放下身段,奔走权门,希望得到有力者的吹嘘。“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虽然很委屈,但舍此也别无办法。再就是献赋,为朝廷重大礼仪活动唱颂歌,虽稍违心,但还不算无耻。居然也走通了,十年辛苦总算有一结果。初授河西尉,不赴,再授右卫率府胄曹参军,是从八品下的微官,所好地点在长安,差可庆慰。这时已经是十四载的十月。官职确定,杜甫即起程到奉先接家小。奉先在今陕西蒲城县,唐属同州,在长安以东240里,沿京洛大道东行,一二日可到。旧历十一月初,按节气已经在大雪至冬至间,北方气候寒冷,杜甫此行并不轻松。诗可能在路途构想,归家后写就,当时是否曾公开,则不得其详。

此诗为古体,押入声韵,将于路感怀与所见所闻逐次写出,很明显地分为三大段,分段来说。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阔。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非无江海志,潇洒送日月。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当今廊庙具,构厦岂云缺。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胡为慕大鲸,辄拟偃溟渤。以兹悟生理,独耻事干谒。兀兀遂至今,忍为尘埃没。终愧巢与由,未能易其节。沉饮聊自遣,放歌颇愁绝。

此段的中心主旨,是仕与隐之内心纠结,看到社会危机之潜伏所在,说与不说之矛盾交战。杜陵在长安南郊,今西安高阳原一带,从西汉起就是杜氏家居之地,杜甫也曾说到当时有“城南韦杜,去天尺五”的俚语(见《赠韦七赞善》自注)。出身世家,对于国家,对于家族,当然有不可推卸之责任。这年杜甫四十四岁,此前大多时候都未入仕,刚沾官边,不妨仍称布衣,“穷则独善其身”可也,天下事与你何干?然而他始终不是这样,随着年事增加,对此越加执着痴迷。一句“老大意转拙”,写出他的痴心不改,坚定不悔。稷、契分别是周与殷之始祖,曾辅尧、舜,为治理天下之名臣。自期为稷、契,即愿辅佐尧舜之君以治理天下,自负间也寓含颂圣之意。玄宗在位已经四十四年,天下太平隆盛已久,表面仍然繁荣,举世都认为即便尧舜之世也不过如此。“濩落”用《庄子》语,大而无当之意。“契阔”为勤苦貌。杜甫说自己为国担忧,久费心力,无所应用,乃至未老头白。虽似可笑,但他更进一言,只要一息仍存,我是不会有所改变的,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如有一些机会,当然仍会努力,不轻言弃。“穷年”两句,宋蔡梦弼解释:“甫虽不遇,其志尤在君民,大丈夫负经纶志,常覬望豁达,死而掩棺,此志方已,是以穷年忧黎元,叹息至于中热。”大体妥当。他的同学,或者说同时代人,对此并不理解,不免常加嘲笑,杜甫不为所动,此志愈挫而弥坚。

以下申述仕与隐之交战。“江海志”,《庄子·刻意》云:“就薮泽,处闲旷,钓鱼闲处,无为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闲暇者之所好也。”杜甫本是布衣,退居休闲是其本分,他也知道这样的生活足够轻松潇洒。“巢”是巢父,“由”是许由,都是上古的隐士,品德高尚。据说尧欲让位于许由,许由告巢父,巢父认为你不能隐形藏光,不再是我的朋友。许由领悟,至颍水以水洗耳,以为尧之所托玷污了自己的高节。杜甫说我对这一切都理解,但我绝对做不到如此,我无法轻弃这个社会与时代。

杜甫申说的另一个理由是,当今皇上圣明,是尧舜般的君主,我怎么可以轻易出世,做避世之想呢?对朝廷,对君主,我始终抱持忠诚,如同葵花向太阳,这是天性使然,绝不作他想,即不抱有任何卑污自私的想法。关键是“当今廊庙具,构厦岂云缺”两句,国家制度完备,朝章足具,朝廷得人,皇上英明,这些都无可指责,但宏伟大厦,难道就一点小的瑕疵都没有吗?蚁穴虽小,千里大堤可能因此而崩塌。朝廷礼仪庄严,运转良好,难道就没有一些可以改进的空间了吗?

这里,我读出杜甫的心声,他在后半讲的所经所感的问题,已经极其严重,他也知道如此严厉的批评时政,必然要招致许多无端的指控,乃至怀疑他到底有何居心,或被谁指使,他必须首先为自己表明进言的立场,即对朝廷,对皇上,抱持绝对忠诚的态度,绝不含任何怀疑制度、蓄谋不端的用心。我要讲的,完全是为皇家着想,是为大唐的千年社稷而忧虑。尽管官职低卑,人轻言微,始终不愿如常人般,仅仅经营小家,过蝼蚁似的日子。“慕大鲸”,“偃溟渤”,也就是他在《戏为六绝句》中所说的“掣鲸鱼碧海中”,为当代“出群雄”。心存大志,指出盛世之危机及其应对之方,上报皇家之恩,自己也能名存青史。

这一切有人理解吗?杜甫很痛苦,他只能沉饮自遣,高歌述愁,不愿平庸,更不能不将感受和盘写出。

岁暮百草零,疾风高冈裂。天衢阴峥嵘,客子中夜发。霜严衣带断,指直不得结。凌晨过骊山,御榻在嵲。蚩尤塞寒空,蹴踏崖谷滑。瑶池气郁律,羽林相摩戛。君臣留欢娱,乐动殷胶葛。赐浴皆长缨,与宴非短褐。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圣人筐篚恩,实欲邦国活。臣如忽至理,君岂弃此物。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战栗。况闻内金盘,尽在卫霍室。中堂舞神仙,烟雾蒙玉质。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

第二段开始,杜甫写自己的行程,前六句极力渲染天气之寒冷与行路之艰难。接近岁暮,百草凋零,寒风凄厉,似乎要撕裂山岗。在这种气氛中,诗人赶早出发了,天气阴冷,似乎一切都凝固了。说冷到衣带都快断了,手指僵硬到难以握成拳,都是夸张的说法,写自己的寒冷,与下文君臣之欢娱恰成对比。骊山距离长安六十里,中夜出发,步行凌晨是到不了的,杜甫应该是乘车或骑马,应有仆从跟随。凌晨的骊山,即便皇帝驻跸于此,应该总体是安静的,因此以下诸句,多是杜甫的联想,是假设,不是亲见。读过杜甫的《丽人行》,知他曾见过杨家姐妹游春之豪奢,《哀江头》中“霓旌下南苑”之盛况,他也是旁观者之一。这一天的凌晨,天地肃杀,骊山静谧,杜甫行色仓皇,大路距宫苑很远,他未必能看到什么,但胸中波澜起伏,激情澎湃,感到了地火潜藏,即将喷发,君臣耽溺盛世已久,享乐如故,对此全无体察。“蚩尤”两句,只是说雾气弥漫,行路艰难,未必有特别的寓意,但与瑶池之郁律,即豪宴间之水气蒸腾,则是鲜明的比衬。君臣欢娱奢纵,杜甫用羽林军之兵器相摩,写离宫禁卫之森严。骊山著名的是温泉,这里以瑶池指代,玄宗的习惯是天寒则到温泉避寒,大臣与梨园弟子多也随行。“乐动殷胶葛”,是说乐声奏起,声势浩大。前些年骊山考古发掘,所见有数百梨园子弟的居所,仅奏乐一项,耗靡多少,可以想象。“长缨”指高官庄重冠带,陪坐预宴,赐浴温泉,都是皇帝犒赏勋臣的特殊礼遇。数句之间,玄宗君臣之耽溺享乐,不顾民生,都渲染出来了。

此下十句,语气急转,是全诗之关键所在。在朝堂,在温泉,玄宗君臣耽于享乐,动辄就赏赐群臣丝帛金银,然而有没有人想过,这些赏物是从哪里来的?“本自寒女出。”杜甫的答案和后来白居易写《缭绫》时认识一样:“缭绫缭绫何所似,不似罗绡与纨绮。应似天台山上月明前,四十五尺瀑布泉。中有文章又奇绝,地铺白烟花簇雪。织者何人衣者谁?越溪寒女汉宫姬。”这些工艺讲究、制作精良的丝帛,无一不是民间寒女一寸一寸手自织成,其间包含多少辛苦和眼泪。国家以征赋的方式,强迫地方官员催缴,稍有迟延则杖击鞭挞。以天下齐民之辛苦,供一人之享乐,虽是那时的体制,杜甫则强烈指出,自古以来设君设臣,治理天下,根本的目标是什么?“圣人筐篚恩,实欲邦国活。”这里“筐篚”,指皇家的赏赐,设君以赏有功,惩不靖,根本是为国家有效运转,万民安居乐业,这是治国的根本道理。“臣如忽至理,君岂弃此物。”全诗中以这二句最为严厉。臣有贤愚,偶有偏失,但皇上怎可轻忘于此?国家是李家的天下,皇帝更面对列祖列宗,亿兆苍生,责任重大,何能忽忘?五代后蜀后主孟昶《颁令箴》告诫所有官员:“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苍难欺。”其实就是杜甫这几句诗的正面阐发。被后人称为“每饭不忘君”的杜甫,这时露出金刚怒目的一面:皇上怎么连治理国家的基本原则都轻忘了?朝廷那么多官员,稍有良知者都应有临深履危之感吧。不会都昏惑无感,无动于衷吧?

此节最后十二句,再写豪富之家的挥霍无度。卫、霍指汉武帝时以外戚得到重用的卫青、霍去病,隐指玄宗因宠惑杨贵妃而重用杨家人。“驼蹄羹”,与《丽人行》所写“紫驼之峰出翠釜”为同一珍肴,是用骆驼之脚腱处一小块肉蒸制而成,其豪侈可知。其他几句各有所指,不一一罗列。此下四句剧烈收束,与前之铺排完全不同。虽然前人有“今君厨肉臭而不可食”之成句,但在极度渲染以皇家为代表的豪家奢华生活后,马上出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两句,将社会两极分化严重到的程度作了惊心动魄的揭示,语气之激烈,独掩前古。白居易《与元九书》称颂杜诗,独举此二句,原因在此。人間荣悴富贫,如此悬殊,对比如此强烈,在杜甫写下的当时,相信即已经呜咽动情,不能自已。千年后读此,仍能感到他内心之炽烈悲怆。

北辕就泾渭,官渡又改辙。群冰从西下,极目高崒兀。疑是崆峒来,恐触天柱折。河梁幸未拆,枝撑声窸窣。行旅相攀援,川广不可越。老妻既异县,十口隔风雪。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入门闻号咷,幼子饥已卒。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岂知秋禾登,贫窭有仓卒。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忧端齐终南,洞不可掇。

全诗第三段,杜甫再回到自己的行程。仇兆鳌解此节,认为杜甫赴奉先,是从万年渡浐水,东行至昭应(今西安临潼区),骊山在昭应东南二里,而泾、渭二水,交会于昭应城北,因此杜甫在骊山不远处取道北行,渡过泾水,为往奉先之便道。这里的官渡仅指官方管理的津渡,与古战场无关。“群冰”四句,极力渲染气氛之酷烈与行程之艰难,并将内心感受到的时代困境,用形象之渲染传达出来。关中公历十二月初,即便再冷,会有部分河道结冰,而泾、渭群冰浩荡西来,极端年份也应是春初的景象,更难以形成“恐触天柱”的壮景。这是写诗,不必完全坐实,传达的是杜甫内心的悲兀苍凉。过渡再过桥,桥已多年失修,偶然原因而未作拆除,行走其上,不免有摇动不安全的感觉。这里,也包含对此一时代风雨飘摇的感受。

一路辛苦,终于到家,见到家人,生活状况也很悲凉。杜妻杨氏,是司农少卿杨怡的女儿,尽管至今关于杨氏家族还很少可信记载,杜甫夫妇之结婚时间,杨氏之年寿,都还难以确认,但可相信她出身世族,比杜甫年轻一些,这时年龄也就三十多岁吧,生活艰难,容易见老。十口应包括共同生活的家人与仆侍。闻一多《少陵先生年谱会笺》从杜甫《九日杨奉先会白水崔明府》一诗中读出,杜甫在前一年秋寄家奉先,主要是他夫人家的亲属杨某为奉先令,家人托他照顾。居官是变化无常的,杜甫在京城选官稍有头绪后,立即到奉先探视,当有许多不得已又无法明说的缘由。

述家事的一节,语意极其明白,但又沉痛至极。家人寄住奉先,虽说有杨令照顾,毕竟相隔年余,一直难以忘怀。杜甫留京,是謀出身,这是杨氏能够理解的关系家庭发展的大事。对杜甫来说,则于家人有深深的歉疚,忍饥受渴,也应该与家人在一起。匆忙到家,情况比想象中的更加凄凉。幼子因为饥饿,刚刚死亡,听着家人的哭声,杜甫感到身为人父,居然让孩子因为没有食物而不得存活,以至夭亡,实在是自己的失责。时值仲冬,秋天的谷米已经完成收获,因为贫穷,仓促间造成孩子的不幸,这是谁的罪过?

以上一段杜甫述自家的遭际,是在叙述贫富尖锐对立,“路有冻死骨”的一个具体案例。如果仅叙述到此,杜甫的不幸和感伤都还是一己的感受,是他自家的迷失,但他绝不是一个如此狭隘孤独的人,接下来的几句将他的思想推到一个空前的高度。“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这两句要特别体会。杜甫要说的是,我的家族是襄阳杜氏,在这个士庶分明的社会中,我出生在享有许多特权的家庭。在租庸调制的社会管理中,庶民对国家有缴纳田租、庸物以及服役公门、为国从军的责任,稍有迟缓或延滞,将受到严厉惩罚。国家有战事,更有征戍的义务。这些杜甫都不必承担,他当然是幸运的,但他更感到,以自己的特殊地位,家人生活犹且如此艰难,幼子居然贫饿而死,那些地位远不如自己的贱民,他们又该如何生活?由此推己及人,想到那些丧失产业的人们,想到那些为国远戍边关的战士,他们的待遇远远不如自己,在这个寒冷的冬天,他们又如何生存?继续说,国家将大量的财富消耗在权贵之家的享乐中,盛世的假象无法掩藏千家万户妻离子散的悲剧。这里,杜甫是有明确的阶级意识的,即自己是统治阶级的一分子,但他又自觉地超越了自己的阶级立场,将视线投向更广大的庶民阶层:他们比我还要更为艰难!

最后两句:“忧端齐终南,洞不可掇。”说自己的愁绪如终南山一样绵亘无边,“洞”说水势浩淼无际,漫无头绪,不可拾掇。忧国忧民,横贯全篇,至此戛然而止,余音震动天地,经久不息。

《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在杜甫一生诗歌写作中具有重要地位,在整个中国诗歌史上也具有重大的开拓意义。可以说,在杜甫以前,议政的诗有,咏怀的诗也有,但却从来没有一篇作品涉及如此重大的时政叙述。全篇酣畅淋漓,章法谨严,从一次平常的回家旅行,述及对一个时代的巨大殷忧,表达在盛世外表下,各种社会矛盾之积累已经达到总爆发的临界点。对此,不能不佩服杜甫敏锐的社会观察和政治感觉。更特别的是,这首诗写成不足十天,他殷忧困扰的一切表象,马上就被无情的现实所打破。当然,安禄山叛乱的发生,应该在他的预想以外,社会矛盾积累如此,四十多年国家繁盛带来的经济富裕,并没有兑现在民众的日常生活中,中下层人民没有得到盛世的幸福,他们活得很艰难,这是杜甫明确感受到的。推己及人,杜甫理解这是社会普遍的感受,他感觉到了,他不能不说,但他也明白这样说话是犯大忌讳的,因此他必须说明自己的这一切想法完全是出于对王朝,对社会,特别是对君主的无限忠诚。可以说,这是一篇空前宏大而激烈的时代抗议书,所感所见,直指乘舆,好恶分明,无所掩饰,即便是在唐代相对开明的时代,玄宗是否有容忍这一批评的雅量,还真不好说。

但我总有一感觉,此篇长诗虽然写成于安史之乱爆发的前夕,但因为可以理解的原因,在杜甫生前可能未必发表,当然更不可能献于朝廷。世乱改变了一切,杜甫的写作因乱而改变,从玄宗以下朝廷君臣,忙的是平叛,是逃亡,是生存,乱前的一切都已可以不必再提起。如果是这样,此诗在当时即便没有起到振聋发聩的作用,仅存于杜甫的私箧,晚年方整理入集,或许也是这首伟大作品的幸运。事过境迁,到玄宗孙子的年代,对此可以不必太忌讳了,白居易读到时,已经是半个世纪以后,《新乐府》所涉及的方方面面,其实正是这种精神的敷衍。而这首长诗的生命力,则日久弥新,杜甫的警告,应为任何时代的统治者所记取。说它辉烛千年,照耀古今,应不为过。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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