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苏轼两首《如梦令》说起
2019-12-10张强
张强
泗州是水陆都会,是通济渠即汴河联系东南的节点,在这里,一代又一代的文人墨客,留下了动人的故事和不朽的诗篇。
当我把目光聚焦到宋神宗元丰七年(1084)的时候,发现那年腊月初一,淮河及汴河结冰,苏轼弃舟登岸,不知不觉中,在泗州停留了四十天。或许是为了解乏,或许是为了消磨时光,苏轼到泗州和尚开的澡堂洗了个澡。这一洗,不要紧,洗出了两首词,诞生了一个崭新的词牌《如梦令》:
水垢何曾相受,细看两俱无有。寄语揩背人,尽日劳君挥肘。轻手,轻手,居士本来无垢。
自净方能洗彼,我自汗流呀气。寄语澡浴人,且共肉身游戏。但洗,但洗,俯为人间一切。
《如梦令》词牌的原名叫“忆仙姿”。从字面上看,第一首词的大意是:澡堂里的水和身上的灰垢,什么时候才能融合到一块?在雾气腾腾的澡堂里,怎么分辨都分不清。我跟擦背的人说,麻烦您挥动手臂一整天了,轻点轻点吧,我的身上没有那么多的灰垢。
第二首词的大意是:擦背的人干净了,才有资格为他人擦澡。水雾缭绕的澡堂,蒸得我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我跟擦背人说,你我在做赤身游戏。尽管洗吧尽管洗,俯下身子,可以看清人间的一切。
这两首词,简直是太妙了!明明是光着屁股洗澡,苏轼还要“忆仙姿”。为了有所掩饰,苏轼将词牌《忆仙姿》改成了《如梦令》。如他在词序中写道:“元丰七年十二月十八日,浴泗州雍熙塔下,戏作《如梦令》两阕。此曲本唐庄宗制,名《忆仙姿》,嫌其名不雅,故改为《如梦令》。盖庄宗作此词,卒章云:‘如梦如梦,和泪出门相送。因取以为名。”或许是苏轼太喜欢这两首词了,后来撰《东坡志林》一书时,再次记录此事。
唐庄宗指沙陀人李存勖,沙陀是西突厥的一部。李存勖是李克用的儿子,李克用病逝时,赐李存勖三支箭,让他发誓完成三件事。一是讨伐投靠朱温的刘仁恭,并攻取幽州。二是打败契丹,讨伐背信弃义的耶律阿保机,解除来自北方的威胁。三是消灭篡唐建梁的朱温。李存勖接过三支箭后励精图治,经过十五年的努力,实现了其父的遗愿,并在魏州(治所在今河北大名县西)称帝。
李存勖统一北方后,认为天下太平,开始宠幸伶人,又扮演一个名叫“李天下”的角色粉墨登场。此外,又自制音乐,供伶人演唱,并创作了《忆仙姿》。后终因荒政,仅仅在登基后的三年,便迅速地走向败亡,陷入了其兴也勃、其亡也忽的历史循环怪圈。欧阳修在《新五代史·伶官传序》中评论道:“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或许是苏轼认为,《忆仙姿》的音乐更能展示他享受洗澡的过程,一高兴,写下两首词。
写完以后,一斟酌,又“嫌其名不雅”,于是,苏轼取原词中的“如梦”二字为词牌。其实,在苏轼的潜意识中,是欣赏“忆仙姿”这三个字的。
后来的情况是,《忆仙姿》这一词牌经苏轼这么一改,就此消失了,乃至于近人只知《如梦令》。特别是李清照的《如梦令·昨夜风疏雨骤》响彻华夏后,知道《忆仙姿》的人则更少了。
从词序“浴泗州雍熙塔下”一语中当知,苏轼是在泗州寺院中洗澡的。寺庙是什么时候有澡堂的?北魏杨衒之《洛阳伽蓝记》卷四《城西》叙述西晋石塔寺旧迹时有“此是浴室”语。据此,西晋时,寺庙已有供僧人集体使用的澡堂,只是不知此时是否对外开放?
沐浴是动物的天性,与其他动物相比,人的沐浴,是在从自为走向自在的过程中完成的。进入文明时代,浴室成为私密空间。据《左传》,晋国内乱,公子重耳出逃途经曹国。曹共公听说,重耳不同于常人,腋下的肋骨连成一片,出于好奇,趁重耳洗澡时偷看。这一不礼貌的行为激怒了重耳,重耳归国当上国君后,立即声讨曹国。可怜的曹共公做了一千件好事,只因窥浴一事不得体,便引来杀身灭国之祸。
或许是受寺院的影响,唐代出现了公共澡堂。如孟浩然《腊月八日于剡县石城寺礼拜》有“讲席邀谈柄,泉堂施浴衣”语,这里所说的“泉堂”,指石城寺中的澡堂。又如孟浩然《东京留别诸公》一诗中有“树绕温泉绿,尘遮晚日红。拂衣从此去,高步蹑华嵩”句,孟浩然离开东京洛阳时,别具一格地邀大伙一起洗澡。走进绿树环绕的温泉,孟浩然轻快地撩起衣襟,仿佛在“高步蹑华嵩”。孟浩然的举动太浪漫潇洒了,难怪李白要写下“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李白《赠孟浩然》)的诗句。
时至宋代,士大夫到公共浴室洗澡,已成为时髦和风尚,如黄庭坚《宜州家乘》中有“浴于小南门石桥上民家浴室”语。公共浴室消解了士大夫的矜持,人们发现,到澡堂擦背并不违反“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经·开宗明义》)的教义。相反,洁身可以更好地内修品质。《礼记·儒行》云:“儒有澡身而浴德。”孔颖达疏:“治德,谓沐浴于德,以德自清也。”沐浴是修身的一部分,或许是这样的原因,苏轼在雍熙塔下洗澡,才格外地惬意。
士大夫走出家门,热衷于到公共澡堂洗浴,主要与其设施齐备相关。从“寄语揩背人”中当知,在公共澡堂里,可享受到擦背和敲背等方面的服务。从“我自汗流呀气”当知,可以在气蒸中大量排汗,促进血液循环,增强代谢能力。
商品经济的冲击下,宋代的寺庙澡堂已成为盈利的场所。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寺院澡堂不可能放几个和尚给人擦背。因为擦背可以养家糊口,所以才引出苏轼“寄语揩背人,尽日劳君挥肘”等语。
宋代的澡堂是赚钱的行业,且有个好听的名字。如耐得翁《都城纪胜》“诸行”条有“浴堂谓之香水行是也”。吴自牧《梦粱录》卷十三“团行”条亦有“开浴堂者名香水行”。
除供洗浴外,宋代的澡堂还可供休息。如洪迈《夷坚志补》卷八“京师浴堂”条云:“宣和初,有官人参选,将诣吏部陈状,而起时太早,道上行人尚稀,省门未开,姑往茶邸少憩。邸之中则浴堂也,厮役两三人,见其来失期,度其必村野官员乍游京华者。”或许是囊中羞涩,参选官人往往到澡堂中休息小住。
在两首《如梦令》中,出现的水垢、居士、自净、肉身游戏、人间一切等词汇,均出自佛典。这些词语出现在作品中,增添了许多趣味。其中,水垢既指自身上搓入水中的灰垢,又与佛家的烦恼之心相关,如《大乘义章五本》有“染污净心,说以为垢”等语可证。因在詞中有意使用佛教术语,乃至于有人认为,苏轼经历“乌台诗案”事件后,开始思考人生,经此,完成了从以儒学入世到以佛学出世的思想转变。
其实,两首《如梦令》只是拿自己开涮,隐含了苏轼炫学的文化心理。苏轼一向“生性诙谐爱开玩笑”(林语堂《苏东坡传》),洗澡时不忘游戏,为表现与世人之间的不同,故意以佛语书写洗澡时获得的满足感。经过这么一捣鼓,一件不上台面的俗事,便格外地动人了。
那么,这样写,是不是有大不敬之嫌呢?其实不然,苏轼虽然精通佛学,但不佞佛,有时还会逗逗和尚。一天,苏轼带着歌妓到杭州的静慈寺玩耍,大通法师看了很不高兴,认为此举亵渎了佛门圣地。苏轼深不以为然,当即作双调《南歌子》令歌妓演唱,有心要气气大通法师。其词曰:
师唱谁家曲,宗风嗣阿谁。借君拍板与门槌。我也逢场作戏、莫相疑。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眨眉。却愁弥勒下生迟。不见老婆三五、少年时。
这首词与两首《如梦令》有同工异曲之妙。起句不凡,以“师”领起,直接追问,大师您在庙里念经唱的是哪家曲子?继承了佛家哪一宗派的衣钵?三四两句以谐语为庄语,“借君拍板与门槌”韵味十足,是说我借用你的板子和木鱼打拍子助兴,逢场作戏一场,请大师不要生气。言外之意,大师啊,我十分清楚你的底细,别再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了。
下片以“溪女”领起,溪女指代歌妓。“偷眼”“眨眼”生动传神,一方面是正在演唱的歌妓偷偷地瞄向法师,另一方面是法师为歌妓妙曼的身姿和优美的歌喉打动,心潮澎湃。随后笔锋一转,以“弥勒”指代寺中的小和尚,说他们出生太晚,没能亲眼看见大师你年轻时放浪的形象。“不见老婆三五、少年时”含蓄蕴藉,揭开了大师当年卿卿我我的面纱。当年,大师的老婆只有十五岁,正值豆蔻年华,言外之意,那时,大师你与老婆共赴巫山,是何等的潇洒,现在,就不要再装蒜了,何必一定弄出一副得道高僧的样子?
宋代诗僧惠洪叙述《南歌子》写作背景时说:“东坡镇钱塘,无日不在西湖。尝携妓谒大通禅师,师愠形于色。东坡作长短句,令妓歌之。”(《冷斋夜话》)如以此为参照,当知两首《如梦令》没有什么微言大义,也没有什么深奥的佛理哲思,不必过度地解读。
(作者单位:淮阴师范学院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