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迷
2019-12-10池海泉
池海泉
初相见
“溢美堂”专卖上好的胭脂水粉,司徒月是这店里的掌柜,大家都知道,司徒月这张脸,也是“溢美堂”的另一块金字招牌,再难缠的客人,对上了她的笑脸,那都是一个服服帖帖。只不过,今天来了一个奇怪的男人,一来就掏出一根香烟点上。
“先生!这里不许抽的。”
“外边雨这么大,你让我上哪儿抽?”那人晃悠到柜前,一条胳膊搭在柜上,跟司徒月站成对脸。
“给我包几盒紫云斋的水粉,脂粉小姐。”那人一口烟吹在了柜上。
司徒月心里恨得紧,这人抽烟不说,没讲上几句就给自己起外号了。脂粉小姐!亏他说得出口。
“你是要什么香味的水粉?我们这儿十来样呢,烟草先生。”司徒月狠狠抹了他一眼。
先生笑了,仔细挑了五六样:“包好送到李氏胡同107号古太太那里。我这儿有张字条,一路包了去,她知道我是谁。”说完扔下钱走人了。
下午雨小了,司徒月叫人把货送去,去的人回来说古太太的小洋楼很精神,天台上养了很多花。一个管家的老婆子验的货,回手给了赏钱,看上去体面着呢。
第二天总算放了点儿晴,店里的客不少,大姑娘小媳妇地挤了一屋子,这时,烟草先生忽然从门口钻到了女人国里,司徒月假装没看见。他跑过来一拍司徒月的手:“脂粉小姐!”
“你手脚放干净些!没皮赖臉的玩意儿!”司徒月转头呵斥。
烟草先生没生气,扑哧乐了:“给我包几样紫云斋的胭脂,还送到古太太那儿,顺便把你用的手油也卖我一盒。”
看家棒不打回头客,司徒月虽然不乐意,但生意还得照做。说实话,这个烟草先生的模样也算过得眼,出手大方,嘴巴流气,活脱脱一个只会败家的阔少爷。司徒月这种人见得太多了,可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次她看走了眼。
一连几天都没见烟草先生的影子,司徒月有些悔,当时说了要紧的话,人家表面不生气,可能以后就不来了。不来了也不打紧,就是别跑到隔壁那条街的天香阁去──天香阁可是他们的死对头。
合 股
又是好几天,烟草先生一直没来,司徒月憋不住了,叫伙计去天香阁那边偷瞄。那个伙计没去多久,就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讲:“烟草先生在天香阁和老板娘有说有笑呢。”
司徒月这一天像着了魔障一样,看什么都不顺眼,店里的伙计被她从头数落了个遍。傍晚,烟草先生哼着小曲走进店门,司徒月的心里乐出朵花来,但脸上还是绷着,她用鸡毛掸子故意把灰尘往烟草先生那儿赶。
“有些日子没来怕你想我,就过来看看,给我包几盒青木轩的货吧,还是送到古太太那儿。”烟草先生说完,两只手扣在一起,在那儿搓啊搓的,他的手慢慢打开,手心里居然多了一盒胭脂,是紫云斋的。
“哟!没想到你还会变戏法!”司徒月微微一笑。
“这是我从天香阁特意给你买的。稀罕呢,你就自己留着用。不稀罕呢,拿出来卖也成。”
司徒月哪有不稀罕的道理,平时点货,见到紫云斋的东西都要多摸上两把,虽然卖了这么多,可自己却从来没用过。司徒月看着那盒胭脂,自己的魂儿差点儿钻进去。
“送你也不是白送……你得帮我办件事。我在外边浪荡得烦,想做点儿生意,你们这行当不错,脂粉小姐能不能带我见一下你们的大老板,我想跟他合股。到时成了,我也是个东家,亏待不了你。”烟草先生的眼神变了,两只眸子里射出一丝冷冷的光。
司徒月一口回绝了,她只是一个小小的掌柜,哪里就认得大老板了?烟草先生点了点头,把钱放在柜上,转身走了。司徒月看着他的背影,本想叫他回来把胭脂拿去,可是嘴怎么都张不开……
烟草先生还是常来,每次都有说有笑,每次都买东西,每次都变戏法,又是坠子又是链子的,可每次买的货却都要送给古太太,合股的事他也再没提过。
这古太太是个什么人呢?她又是谁呢?他送的东西我也要了,我的手也让他给摸了……司徒月决定去见一见那个古太太。
转过天,烟草先生又送来一个皮围子,说是天冷了围在腰上的。临出门的时候他与账房黄先生撞了一下,两个人还客气了两声。黄先生把司徒月叫到后面问:“方才那个白衣服的人是干什么的?”
“他啊,买东西的,送给古太太,不知道是谁。哦,对了,他还想和大老板合股做生意呢。”
“古太太?合股……把他要的东西给我看看,快!”
司徒月不知黄先生怎么了,赶紧拿了包好的货过来。黄先生拆了包,抽出里面的纸条,司徒月抻着脖子看,上面都是一些肉麻得不能再肉麻的话。黄先生将纸条翻过来掉过去地看了很久,又把盒里的胭脂全都倒了出来。
“黄先生,您这是?”
“没什么……装好送去吧。这次你亲自去送,见一见那个古太太,好好跟人家说话,这样的大主顾,我们得护着。”
司徒月拿着东西上街了,她正好也想见见这个古太太。刚转过街角,司徒月就感觉好像有人在跟着她,她猛地回头,却什么都看不见。
司徒月有些怕,她加快脚步,来到了李氏胡同107号门前。那是一座青灰色的小洋楼,楼顶有许多花,窗上都上着帘子,小院里也都是花花草草,一个老婆子正在拾掇。司徒月上前拍了拍门,在问清楚之后,老婆子让她进去了。
过了一阵,楼上抛来一个女人极细的声音:“让她上来吧。”老婆子开了门,带着司徒月走了进去。客厅里坐着一个穿紫绒高领旗袍的女人,她头发盘起老高,大腿白得像葱秆子,想必就是古太太了。
“随便坐吧。”古太太站了起来,她看了看司徒月带来的货和纸条,眉头稍微皱了一下,“又是这些东西……就不能换个花样?”
“古太太一个人住?”司徒月笑着问了一声。
“男人在外边鬼混,几年都不见个人影,不一个人住,几个人。抽烟吗?”古太太拿出一支细长细长的烟卷,司徒月摇了摇头。古太太慢慢走到后窗前,翘起兰花指,斜靠着抽了起来。司徒月不知该说什么,于是说了一句:“古太太楼上的花真漂亮,我能看看吗?”
古太太顿了一下,眼睛里好像闪着两把刀子:“好啊!”司徒月跟着古太太沿着旋梯向上走,没走几步,古太太脚绊了一下喊道:“哎哟!”司徒月刚想上去扶,老妈子又在下面喊:“太太!有客找!非见您不行。”
司徒月和古太太一起下了楼,门口站着烟草先生,他的手指不停地在门柱上敲。古太太和他的眼光对了一下,开口嗔道:“滚!还有脸来找我!”说完话就背了过去。
“古太太,有话好说嘛。”
“叫你滚!以后别送东西来了!”古太太骂完大步流星地走了回去,重重摔上了门。
看 戏
司徒月站在他们中间,心里知道他们肯定是相好的,便狠狠瞪了一眼烟草先生,转身疾行。她在前面走,烟草先生就在后面跟着,刚走到巷子口,烟草先生上前拽住司徒月,说:“别走,等等我。”
烟草先生的眼光动了动,好像是想说什么。
“走!我带你去个地方!”烟草先生突然笑了,他拉住司徒月的手一路跑上小山顶的亭子里。亭子里的石桌上摆着一个瓶子和两个细腿大肚杯,旁边还有一个收音机。司徒月往亭子下面看,正好能看见古太太的房顶。
烟草先生打开收音机,里面传来洋舞曲,他对着司徒月鞠了个躬,伸出手来,司徒月不知不觉地将手送了过去。伴着洋舞曲,他们两个在亭子里跳开了,司徒月刚开始不太会,但学得快,才一小会儿,她就在烟草先生的手底下转个不停,而那个古太太正在屋顶浇花……
两个人累了坐在石凳上喝酒,烟草先生又变了戏法,这回他变出来的是一张文明戏的票,上面印着戏名《月儿迷》。
“这是今天晚上大戏院的票,你七点在戏院门口等我,我要是没来你就先进去看,记住一定要去看。”烟草先生郑重其事地说道。
“这些原本是人家古太太的吧?”“不,这些原本就是你的。过了今天,我都是你的。”说着,他便将司徒月轻轻揽在怀里。
回到店里的司徒月依然是恍恍惚惚的,她开始盘算编个瞎话晚上好溜出去,就在她犯愁的时候,黄先生托人捎来话说,晚上“溢美堂”的人全都放假,谁都不准呆在店里。司徒月乐得连晚饭都没吃,她换了新衣裳,淋了香水,将紫云斋的胭脂慢慢地涂在了脸上。
可是当天晚上,烟草先生没有来。城里又开始打枪了,这个没什么好奇怪的,人们照常往戏院里走。枪声越来越密,戏院的大门被关了起来,只剩司徒月还在原地站着……
报童满街吆喝:“号外!号外!大亨孙玉栋身中两枪当场毙命,杀手中弹逃跑跌下山崖尸骨无存!号外!号外……”
再 见
烟草先生再也没有出现过,“溢美堂”也莫名其妙地被盘了出去,招牌换了,伙计散了,司徒月向店里扫过最后一眼,带上自己的东西离开了。她来到山顶的亭子里,看着古太太房顶那些枯死的花,眼里酸出几滴泪来,看来她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司徒月拿着攒下的钱,在巷子深处开了一家小脂粉店,没有伙计没有丫头,什么都是自己做。每个月的进项仅够填饱肚子,有时还要求爷爷告奶奶地赊着货钱……身上值钱的东西差不多都当了,可是烟草先生变出来的东西不能碰,全都存在钱盒里,坠子、链子、胭脂、戏票,还有那包烟……这些东西司徒月每天睡觉前都要拿出来摆弄一下,把胭脂和烟放到鼻子底下闻,有了这些味道才能睡踏实。那条大街司徒月再也没有去过,她怕看到以前的门脸,更怕看到天香阁胡太太那副得意扬扬的样子。
忽然有一天,有人敲门,从门缝下塞进来一张戏票,是烟草先生的那张,上面全是干透了的鲜血,等她开门找人的时候,街上却是空空荡荡的。
司徒月捧着那张戏票哭了一夜,心上的那根弦彻底断了,家里又来了信,让她回去看看,姑娘家的漂泊在外边不合适。司徒月虽然舍不得,但还是把小店盘了出去。
司徒月提着行李打着伞来到了那条街上,眼里全是泪,她仿佛看见十字街口“溢美堂”还在那儿,蓝底金字的招牌。她走进店去,店里一个人都没有,突然,门口进来一个人,純白的衬衫马甲和鸭舌帽,嘴里叼着烟卷儿,竟是烟草先生,而他身后站的,正是古太太!
原来,烟草先生和古太太是中共地下党员。古太太道:“‘溢美堂的大老板是大汉奸孙玉栋,专帮日本人干坏事,很多同志都死在他的手上,我们的任务就是刺杀他。孙玉栋很狡猾,每次出去都要放十几个替身,别的同志前两次都杀错了人,组织上就派我和他下来,我们谁都不认识谁,只有联络方式和联络暗号。我们通过送胭脂水粉来联络,情报都被他刻在胭脂盒上,每一种胭脂都代表不同的意思,再加上盒子上的密码,我就可以破译出他的情报。
“孙玉栋极难接近,我就是靠着和他最宠的七姨太打麻将才慢慢认识他的。这个人戒心很强,对我们这几个经常玩牌的人都要派人盯着。‘溢美堂是他的产业,用他的人来传情报,特务们察觉不了,这就是他经常去你那儿购置东西的原因。
“我把我知道的消息通过浇花传递出去,各种花,每个位置,先后顺序,连起来就是暗语,而这种暗语只有他才看得懂。我收到他的情报后,会定时去楼上浇花,他也会定时去看……
“那天你一进巷子我就看到了,你后面鬼鬼祟祟还跟着两个人,我当时就起了疑心,怕你是个特务,后来才知道那两个是天香阁的伙计。
“后来你问起我的花,我以为我暴露了,正想借扭脚解决你时,他来了。”
烟草先生接过话头:“我去店里找你,伙计说你来这里送货,我才赶来的。”
古太太点头:“我也是看了他手指上的暗语,才认出他来……这样风险太大了,万一两个人一起暴露,那一年多的心血和几位同志的牺牲都毫无价值!于是我就和他演了那场戏。
“当时,我已经探听到确切消息,孙玉栋那晚七点会在你们店里陪她的七姨太挑胭脂,他传给我最后的情报就是,我动手,你掩护。后来我浇花时告诉他,事成后穿过钟楼街,那里有同志接应。
“他约你看戏是想把你支开,不想伤着你。当天晚上我们按计划行动,他在‘溢美堂前一击得手,我就在暗处掩护他撤退,他来到钟楼街口忽然又掉头了!他当时中弹伤得很重,我上去救他,他说你还在钟楼下等着,不能过去……好在有接应的同志,是他们冲过来引开了敌人,要不我们都得死。
“撤下来以后,我们和组织上断了联系,我安排他养伤,谁想到这臭小子居然向我借钱,想把那个店面盘下来给你。我叫他伤好了直接来找你,他说怕你会恨他,就偷偷地给你送了戏票,老大不小的了还像个孩子。”
烟草先生耷拉着脑袋,脸臊成了一块红布。
“行啦,我还有别的任务呢,就不搅和你们了。”古太太起身走到门口时却站住了脚步,她回头不舍地看着烟草先生,本来笑眯眯的眼睛也湿成一片。
选自《今古传奇故事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