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入者、漂泊者与他们的深圳故事
2019-12-10魏华莹
魏华莹
张运涛是一名高中教师,结识他时已是著述颇丰的作家了。他之前的作品多关注小城青年,在《四十七个深圳》这部新作中,作者用多年的采访积累写出了四十七个深圳故事。
这些故事分为三个篇章,分别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和新世纪,每部分由数篇小故事组成。这三个时代,就是改革开放四十年来的社会发展史。通过一个个从中原农村走出的人闯深圳的故事,还原了他们的百态人生。在既有的理解中,这些人或被涵盖为“农民工”、“进城务工人员”,抑或“底层”,没有人去关心他们从哪里来,也没有人去关注他们的城市生活。他们终归是和城市游离的。在很大程度上,城市属于高楼、咖啡厅、高级酒店以及灯红酒绿、光鲜亮丽的原住民、成功者或中产阶级,而作者则刻意地回避那些成功的形象和故事,寻找、发现那些仍是底层的人生。
在这些故事中,我们会发现他们有着各种各样的动机,但基本属于敢想敢干者。他们不安于农村的贫困生活或小县城的低廉工资,想换一种人生,毅然来到深圳。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文学叙述中,这些人是被肯定的,他们尚属于“改革者”的文学序列中,或者属于路遥笔下高加林、孙少平那样不安于现状的农村优秀青年形象。但随着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物化的崛起,失败者的人生逐渐成为被遮蔽的对象,流行的是成功人士的“半张脸的神话”,或者咖啡厅、高尔夫等等带有物化叙事的新方向。因之,在读这些故事时,会把读者拉回那个由着一腔热血的年代。
八十年代的故事《木棉花开》写一对高中同班同学,相恋但没有得到家人的支持,复习多年也没有考上大学。方丽娟在流产之后被家人送到深圳打工,鲁国中也寻到深圳去。二人终究没有在深圳重逢,反而越来越远。鲁国中经历多年流转做上了生产灯具的大型国有企业的业务代理,而方丽娟在妹妹的公司帮忙。两人终于在2015年相约见面。鲁国中摆上精心准备的白玫瑰以及方丽娟高中时喜欢的画,然而他也只能在忐忑中怀念对方曾经的样子。
九十年代的故事《未来的幻想》,写陈力量高考没有考好,只有去一所私立大学读书。毕业后回县城当一名临时工,因工作上受到委屈,决定抛开稳定的生活去南方打工,并说服妻子一起到深圳。在数十年中,他频繁跳槽,从鞋厂到印刷厂,再到自己开工厂,资产越来越大,俨然创业成功的典范……
除了这些为了金钱的奋斗故事,作者还关注到他们的精神世界与梦想。《吉他》中的肖劲东高考落榜,跟人南下深圳,成为一名鞋厂工人。但他一直没有忘记自己对吉他的热爱和幻想,工余,他喜欢背着吉他去工厂附近的歌厅唱歌,还赢得厂花的青睐。然而婚后,这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实在不适合世俗世界,于是妻子提出“要吉他还是要家”的追问。在家庭和生活逼迫下,他摔掉吉他,换了工作,在比亚迪厂做工人。厂庆时又忍不住应邀表演,演出的成功又重燃了他的吉他梦。他拜师学艺,周末去音乐厅听歌,喜欢灯光暗下来,一个人孤独地站在舞台中央,抱着吉他唱歌给人听。
在这些故事中,他们曾经作为外来者的艰辛、人生的不断流转在微型小说中被一笔带过,作者告诉我们,他们已经习惯说“我在这儿过得很好”,因为在深圳这十几年,已经习惯了委屈自己。读这些文字,使我想到了那些远去的小人物,他们被时代的浪潮裹挟,他们或是电视剧中的打工妹,或是流水线上的计件工人,他们的梦想和初心,他们对于城市的渴望,或因他们来自农村那脆弱的出身,使得进阶之路步履沉重。
我们也会发现不同时代闯入者的自觉意识不同。在上世纪八十年代,那些离开家乡闯荡深圳的人,多少还有些在原乡待不下去,不得不出走的故事,如《出门》中的枣花,她是王畈第一个闯深圳的人,原因是男女私情被发现以及那个年代的不被容忍。上世纪九十年代之后,金钱的力量凸显,在《都是钱闹的》中,向云被八百块钱的工资诱惑,停薪留职去了深圳;在《位置》中,孙月明不愿回乡做干部,背水一战去了深圳。而在新世纪的讲述中,越来越多的则是自觉抛弃小镇生活,不满足于微薄的收入以及一眼看到尽头的生活。《创业》中的杨红旗大学上的是广州的三本院校,读大学期间就开始做小生意,军训结束就做到了收入过万,等不及毕业就开始创业。杨红旗坚定地选择了深圳——深圳是年轻人的,深圳的机会多。即便父亲不看好,他也仍然坚持折腾自己。如果说在之前的讲述中,闯深圳还多少带有感性的冲动,而在越来越近的故事中,深圳则更多成为一个理性的选择。
这一个个人生故事、飘零的个体,结成共同的纽带,和在城市中生存下去的共同记忆。四十年的改革开放史,也是一部城市化进程史,一个个怀着梦想踏入城市的人生漂泊史。毕竟,时代给了人们更多的选择,他们不必像曾经的高加林那样被打回原乡,而是有了更多人生的可能。即便漂泊生活的艰辛,仍会使他们怀念曾经的过往,或是那时的情感,或是一把吉他,或是家乡的菜园,但他们都不愿回去。
作者在创作谈中提及,自己通过多年的采访了解到这些不同的深圳故事之后,一直在考虑如何用文学表达。文学是什么?德文有精确的释义macht sichtbar,意思是“使看不见的东西被看见”。这些深圳故事的原型就来自作家的家乡王畈,也多是他的同代人,甚至有作者的亲弟弟。作者在作品中并没有臧否他们的选择,没有高高在上的評判,只是一种文学呈现,使得他们的人生故事被读者看到,使得更多小人物的命运有了文学言说的可能,使得更多的人能够去关注他们的物质生活与精神世界。最后,借用克莱齐奥的那句话,“如果说作家手中的笔必须具备一条美德的话,那就是:它永远不应该被用来颂扬那些富贵权势之人,哪怕是以最随意的口吻。”文学拒绝任何以大欺小的理论或做法,坚定地守护着“人”,这也是文学的意义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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