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短篇小说)
2019-12-10少一
少一
一
姊妹山出事了,出大事了!
一只成年公鸡经不起母鸡勾引,从林间树枝上起飞,振翅一跃,从湖南飞到湖北,完成了它的冒险之旅,跨界之旅,也是爱情之旅——这是后来经过调解双方都认可的事情。然而,由此引起的边界纠纷曾惊动县、乡两级官员。我的上司老呆(当然是我赐予他的雅号)把任务交给我时说,处理好这件事情,所里今年的工作就可以交代了。
巍巍武陵山自北向南一路逶迤,奔到这里突然打住。它桀骜不驯的头颅被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凿开,一劈两半,耸峙如一对发育成熟的孪生姐妹。
姊妹山,灵秀有型,亭亭玉立,对这样的山体来说,再没有比它更熨帖的名字了。一条溪河从谷底穿流而过,形成自然的楚河汉界。河的南边属湘西,对面即是湖北恩施。两山之间的直线距离不过百十米,远观就像紐约世贸中心的双子楼。可是,若从山麓跋涉,再好的脚力,没一个钟头也爬不到山顶。“出门就过河,过河再爬坡;对面喊得应,走到日头落。”这样的民谣就是唱给姊妹山的吧。凑巧的是两座山的半坡上各住着一户人家,也不知他们祖上是哪朝哪代从何处迁徙而来,摆开这样的架势,各有主权象征、分庭抗礼的意思。这两户人家是空间距离很近的邻居,炊烟升起,山风送香,谁家煎炒了什么菜肴,彼此都能闻到香味儿,端着饭碗,两边也尽可聊得亲热。可惜他们属于不同的省份,而且湖南这边是土司的子嗣,对面则系苗裔,有别的民族习性和行政隶属关系造成无形的心理距离,隐隐地隔离着、疏远着他们的情感交往。就在前不久,两家因为一只公鸡发生误会,把关系搞僵了。
这里不得不赘述几句。
姊妹山有着广阔的牧场,两家的禽畜都习惯放养。拿鸡来说吧,从蛋壳里孵出来一下窝,鸡妈妈就领着孩子们满山跑,啄虫子、吃野果和其他食物长大。它们有站着睡觉的本领,夜晚不用回笼,就歇在树枝上瞌睡。公鸡该打鸣打鸣,该踩背踩背。母鸡怀蛋憋得难受了动爪子就地刨个坑,因陋就简生下来鸡蛋。到了春天产蛋季节,每天大清早,主人起床后的头件事就是拎着篮子满地里“捡星星”。漫山遍野的鸡蛋被晨露浸润,反射出太阳的光芒,把主人的眸子映照得晶亮。它们就是夜间从天上散落的、来不及回去的星星——这当然是山里人极富诗意的说法,而且原创。
湖南老胡家的那只公鸡是怎么到了对面麻家的,我们不得而知,只能借助想象做一个主观判断。万能的度娘告诉人们,家禽非比野鸡,再能耐的公鸡也飞不过百米。所谓“不飞则已,一飞升天”只不过是文人笔下的话语游戏,全然不可当真。就算两边山上旁逸斜出的树枝拉近了空间距离,这道鸿沟也委实难以逾越。我们替老胡家的公鸡这样设想,或许它腾飞时,碰巧刮南风,一股气流顺势将它送到了彼岸。它是一只幸运的公鸡,有着追求卓越的理想,带着某种殉情的决绝与悲壮腾飞——它成功了!这似乎没什么好奇怪的,我们完全可以从古人流传下来的典籍里替公鸡的行为找到注脚。既然能“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既然可以“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那么,老胡家的公鸡又怎么不能私奔到对面山上去呢?
问题是老胡现在要不回自家的公鸡了,原因是他不相信公鸡会自己涉险——那么深的溪涧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弄不好会殒命。聪明的公鸡绝对不会胡来。老胡的疑虑忽略了别人的感受,让对面麻家人感到羞辱。摆在眼前的事实令麻家人解释不清,但无论如何他们也扛不起强盗的骂名——他们祖祖辈辈清白做人,从没拿过人家一根针一缕线。所以,老胡家要想把鸡收回去,必须先得把话说清楚,将名誉还给人家。
事情就有点儿复杂了。
其实,多大个事儿嘛,说出来狗都会笑掉大牙。可两家人就是不依不饶,110都快打爆了——北边信号弱,结果,两家不厌其烦的报警都让湖南这边受理。两边县长知情后都对此事表示“严重关切”。县公安局长顶不住了,打电话下了最后通牒,戴所长,别把鸡不当回事儿。它涉及睦邻友好和民族团结问题,顶顶全是大帽子,搁谁头上都戴不起。这样吧,我给你三天时间把这事解决掉。如果办不好,你吱声,我亲自走一趟。
这话吓得老呆不轻。他本来是想拖一拖不了了之的,哪想到领导重视非比往日,兹事体大,刻不容缓,而且上纲上线。
二
本来约好老胡今天去麻家调解“鸡案”,而且,老呆也要和我一起上山的,可局里临时开会把他召去,我只好单干。
临别时,老呆叮嘱我,应对那两家人要多开动脑筋,切切不可大意,不能全按书本上的套路来,今天无论如何都要把事情整利索。他们不签字,你就吃住在山上,两边轮着来,等我开完会回来收拾他们。
分到这个派出所,我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单是自然环境恶劣也就罢了,五十出头儿的戴所长比我爸还显老,平时绷着一张苦瓜脸,总感觉像别人欠他什么东西似的。所里三个人,窗口女孩儿和所长是胳膊肘拐弯的亲戚,临时招聘,主要职责是接待办事群众,负责日常办公。警察就我和老呆,有活一起干,谁想避开谁都不成。老呆在山里一待就是二十多年,看样子,他打算在这儿待到退休。据说,局里好几次要给他“换一换”,他却哪儿都不去,就守着姊妹山不挪窝。原因定然有,可他不言说,对外人永远都是谜。
我感到肩上担子沉重,一路心事重重。说实话,老呆处理农村矛盾纠纷很有一套,据说是跟师父学的(警察也有领路师父)。虽说他那些烂招搬不上台面,但使起来管用,人家都服他。我入职小半年,平心而论跟着他长见识不少,但我骨子里时常会冒出一些不可理喻的念头,比如说,有时候我真希望他的“法术”失灵,等着看他闹笑话。我不知道自己这种心态从何而来,我能想到的理由无非是我不愿生活在他的影子里,只想用另一种办法找到自己的存在感。我感觉老呆就是笼罩在我头上的一片乌云,长此以往不散开,我将暗无天日。
现在机会来了,我反倒不安起来。老呆不在,我就像被人抽去主心骨,心里虚虚的,对自己能不能拿下“鸡案”半点儿底气都没有。这时候,我才实打实地觉得老呆并不是可有可无的,他的存在跟空气一样不可或缺。至少,暂时对我是这样。
走一路想一程,不觉就到了山脚下。爬山之前,我得好好打量一番姊妹山。如果不是出了这档子事,我可能永远也不会来这里游历,而且可以预言,这样的攀爬往后定然寥寥。所以,对我而言,这次孤独的旅行意义非同寻常,有着朝圣般的纪念。
这是春季里一个无可挑剔的晴日。阳光在惠风里闪耀,金黄的空气温暖又清澈,两面巨大的绿色坡体坦荡荡地倾斜在蓝天之下,就像两扇没有完全关紧的大门,留出可供穿越的缝隙,给人一种强烈的压抑之感。两条软绵绵的“之”字形小路从两侧又高又陡的“门楣”上飘落下来,像两根没有完全展开的绳子盘绕在坡面。我要走北面的山路去老麻家。这样的选择表面上看是因为他家占据着公鸡的话语权,更深层次的考量是我们须得放弃主场优势,不让老麻对我们产生地方保护主义的猜疑。我们主动上门既是一种姿态,也是一个台阶。老胡开始不同意,认为上老麻家就意味着理亏、示弱、丢脸面。老呆没好气,你到底想不想要回你的公鸡?一句话就把老胡拿死了。
路真的不好走。前不久山里刚下过一场透雨,本就窄的路面被雨水冲出沟槽,深深浅浅的豁了边,落脚须得十分小心,弄不好就会崴脚。我正累得气喘吁吁,老胡打电话来,说他已经到了老麻家,意思是催我抓紧点儿。
我大概还要半个多小时。我说,我没到之前,你什么都不要说,听清楚了吗?
自从公鸡到了老麻家,老胡还是第一次登门。我不想让他把事情搞砸,给我的工作制造麻烦。
左边是一片密匝匝的树林,林子里有鸟儿叽叽喳喳。我听出来了,它们正在热烈地讨论着我的到来。它们见多了各种各样的动物,唯有人见得稀少。我想,这时候最好能有个人出现。
喂,前面的后生等等我。大山里的生活就这么神奇,你刚意念的事情,马上就会变成现实。
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刹住脚,扭头看去,一个老人噌噌撵上来。他看上去六十多岁,顶着一脑袋爆炸型头发,走路一挺一挺,腰不弯,气不喘,毫不费劲的样子,一看就是那种走惯了山路的人。
你是要去老麻家吧?走近后,他问我。
山上就住老麻一个独户。我想,这老人应该也是去他家。我说,您是他家客人?我们正好搭伴。
他纠正说,我要去湖北走马坪,翻过山就是。
走马坪,我听老呆说起过这名字。我问老人,您走亲戚?
算是吧。他的回答模棱两可,都二十年了,不是亲戚也走成亲戚了。
我疑惑,老伯从哪里来?
他定住身子,面向大山,挥手指向南方,我住山那边,离这儿不远呢。
眼前只有山,脑子里没概念。我在想,不远是多远?
年轻人,你是要去处理他们两家那只公鸡的事吧?
我的着装暴露了身份,但我仍感好奇,您消息真灵通,听谁说的?
老伯说,这一带,治安上的事情就没有瞒得住我的。
我脑海里浮现出《西游记》中敲锣巡山的大王形象,再仔细打量他。他穿一件警察蓝长袖执勤襯衫,左袖上的警察标志明显用针挑掉了,只留下一个隐形的国徽图案,两边衣领上的领花依稀尚存。因为长久洗涤,他的制服明显泛白。我说,老伯,您干过村治保主任吧?我的印象中,村干部都配发过协警服。
哈哈,你看走眼了。他有点儿小嘚瑟,告诉你,我当过警察,退休好些年了。
我一时错愕。入警时间不长,我还来不及了解派出所太多的历史。我满含歉意,想不到您还是我的老前辈,多有得罪,对不起啦。
他并没把这事放心上,倒是关心起我的工作来。他说,你一个小年轻有把握拿得下来吗?
说实话,处理这类鸡零狗碎的矛盾纠纷,我还真缺乏经验。我说,我心里没谱,到时候走哪儿看哪儿吧。
老伯思忖一番,说,山里人脾气刁蛮,歪点子多,不想好对策,你多半会无功而返。
听这话,好像他已经揣着锦囊妙计。我不屑地说,老伯有什么好主意还请赐教。
我也没什么好办法,应付这种事,只能见招拆招。不过,这种事我见得多了,我有把握搞定他们。他转而望着我,请缨说,要不,我陪你走一趟?
正愁没个帮手,我求之不得,急忙说,好啊,就怕耽误您走亲戚。
我那亲戚卧床好多年了,哪天去看都是看,不在乎这一时三刻,反而是你的事情拖不起。
我有些不放心。他若真能帮我摆平“鸡案”,当然是好事,如果成事不足,让他搅浑水,我担心事情不好收场。
老人鬼精,看出我的疑虑,开条件,要想把事情圆满解决,你必须答应我一个要求。
十个都行,我承诺道。
一切听我的,你见机行事,配合好就成。
哦,原来他是想当主角,把我边缘化。我就知道,天上从不会掉馅饼,而且不偏不倚砸我头上。
放心吧,我不会抢你的功劳。我都是退休的人了,对功名无所谓。你回所里,该怎么交差怎么交差。
我讪然无语,继而想到另一个问题,进门后,怎么给人家介绍老伯的身份。同事?老了;协警?更老了;治保主任?撒谎!我试探着问,您对这一带一定很熟悉,他们都认识您吧?
老伯会意,说,那可不一定,我都退休好些年了。再说,早些年山里治安一直好着呢,我露脸的机会并不多。
这就有点儿麻烦,我想不出道道来。
你就说我是退休老警察,所里警力不足,返聘过来搭把手。
名正言顺。他连这个都替我想好了。
又一个问题冒出来,老伯对案情到底知道多少?他口口声声一副包打天下的架势,到时候若驴唇不对马嘴,岂不让人笑话!我道出自己的担忧,老伯,您对案情有所了解吧?
当然。他语气十分肯定,还言之凿凿地说,那只公鸡确凿无疑是自己飞过去的。
这正是两家争论的焦点。这个问题不定论,调解工作无从着手。可是,平心而论,我也不知道公鸡是不是自己飞过去的。这个结论下得不准,会让人家揪住把柄,把自己套进去。现在老伯这么武断,我不知道他的依据是什么,他有湖北亲戚,是否带着情感偏向,老胡家又能不能接受。
这时候,我们已经走到半坡。老伯停下来,指着对面老胡屋门口的林子说,公鸡就是从最近的树枝上扑棱过来的。那么远,它肯定飞不过,只能顺着气流滑翔,中间有一段不小的落差,最后斜刺着落在这边林子里,然后往上走,一直往上走……他边说边用手比画,意思很明确,我们必须统一到这样的认识上来——事情都是由公鸡造成的,不存在盗窃或抢劫之说。这是解决问题的前提,到时候由不得他们把水搅浑。他把自己的这一套归纳为“调解工作要掌握主动权,不能让当事人牵着你的鼻子走”。
再走一段坡路,我们来到一棵大枫树下,我听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狗吠。我说,老伯,您上前,让我走后面吧。
为什么?
我想起刘亮程的那句话,城里人不怕车就好比山里人不怕狗。我说,我怕遭狗咬。
这个,你就不懂了。老伯呵呵笑,狗只咬后面的人。
我疑心他在故意捉弄我。他给出的理由是,狗不咬前面的人,它怕遭到后面人的袭击。狗才不蠢呢。
三
老麻家的两只看家狗凶恶得很,当着老麻的面使劲叫,争先恐后地向主子表达着忠诚。这两个狗东西简直疯了,叫到最后,竟然连老麻的呵斥声都置若罔闻,让人疑心它们是在和老麻表演双簧,合着伙地欺负我们。
老伯压根没把狗放在眼里,眼看都快咬着脚后跟了,他只当没看见一样,大胆地往前走。老伯没撒谎,我走前面,狗专门和他较劲,果真没为难我。
老麻家的房子是一栋五柱四骑的木屋,正屋三间,东头是吊脚楼,西端配有牲口房。我迈过半米高的门槛走进居中的堂屋,只见对着大门的墙壁上嵌着一个神龛,木制的。神位上供奉着哪位神明,我不认得,但肯定不是关公,也不是妈祖,应该是他们苗人的先祖。神龛里来不及燃尽的香烛能让人想到老麻对祖先祭祀的虔诚和勤勉。堂屋两侧各摆开几把木椅,正中位置放着一张小方桌,上面覆一床薄薄的毛毯,几只白瓷杯里连茶叶都放好了,灌满的开水瓶侍立一旁,只待客人一到就可以开泡。老胡已经坐在桌边,面前的烟灰缸里栽着好几个烟头,指间的香烟正寂寂燃烧,烟雾如心事一般缭绕。最显眼的当然要数西墙边花篓底下的那只公鸡,它就像一个待审的犯人被罩住,失去了自由。它太过健硕的身躯差不多占满了整个花篓的空间,鸡冠从篾缝里探出去,脑袋却昂不起来。公鸡才是今天的焦点,可它对自己不利的处境浑然无知,还不时咯咯地叫几声,表现出一股不识时务的反抗精神。
屁股没坐热,老伯就端着茶杯,招呼我出去走走。在老麻家周边转悠来转悠去,我发现他老瞅那些鸡,然后问我,你看出什么名堂没有?
我说,老麻家的草鸡长得真壮实,一个至少有八斤重,能炖一大锅,够十个人吃。
老伯眯眼笑笑,自说自话,是这么个情况,嗯,我心里有数了。
再回到堂屋后,老伯宣布开会,我先开场。按照约定好的台词,我把老伯隆重介绍一番,讓他主持今天的调解。
他轻咳一声,清了一下嗓子,蛮像那么回事。然后,他结合自己的肢体语言,对公鸡飞越的过程来了个“情景再现”。最后,他一锤定音,称公鸡就是自己飞到老麻家的,与盗窃和抢劫无关。得出这样的结论后,他说,我们先解决第一个问题,对这个基本事实你们有没有不同意见?他指指老胡,你先说,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老伯的推理合乎逻辑,老胡无可辩驳。
老胡哼唧半天,说,我同意。
老麻抢白老胡说,那你为什么要说我们偷了你家的鸡?
那是我气头上说的话,我心里不是这么想的。
老伯插话说,老胡,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药不能乱吃,话不能乱说嘛。不过,总的说来,你还是个厚道人,你有这个态度就好办了。那么,老麻,你呢?
老麻说,老胡只要承认公鸡是自己飞过来的,我的气也就消了,这一页也就翻过去了。
我就说嘛,两家人对门处户住着,朝也见晚也见,哪有解不开的结?老伯说,那么,我们商量后面的事情。请二位发表一下意见,提出各自的要求。
老伯的话甫一落音,老麻就接了腔。他说,老胡,你家公鸡骚情,自己飞到我家来了。你不来抓,要我给你送过去,你自己没长腿吗?
老麻说公鸡骚情,让老胡感觉难为情,就好像他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似的。老胡的一张脸红得像灌了猪血,嘟囔道,现在是我家公鸡飞过来了,过错好像都在我这边。可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如果不是你家母鸡咕咕叫,我家公鸡再骚情也不至于只朝这儿飞。它怎么就没飞到别处去呢?所以,你家母鸡也有责任。
老麻当然明白,老胡是说自家母鸡不守“鸡”道,勾引了他家公鸡,但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老胡对自家母鸡的指责。他辩解道,我家母鸡再不规矩,也没飞到你家去,是你家公鸡主动找上门来了。
老胡鼻孔里哼一声,看看你家那些鸡婆子吧,一个个胖得像企鹅,连路都走不动了,还飞?
老伯见双方交火,扯的又是一个不着调的皮,又轻咳一声。他指出,老胡的话有点儿道理,但并不全对。俗话说,鸡无绳牵,狗无栏关。公鸡要到老麻家来,谁也管不住,你怎么能怨人家母鸡呢?不过——他把话头转过来,对准老麻说,我想问清楚一件事情,你家现在有公鸡吗?
老麻挠着脑袋,惭愧地摇摇头。
老伯一拍大腿,我就说嘛,老胡家的公鸡为什么会冒着生命危险飞过来?原来,它是无偿支援你家母鸡来的,它相当于扶贫。
老胡和老麻都听傻了。
我突然想起老伯考验我的话,原来,这就是他围绕老麻家一番考察后所发现的“新情况”,他说“心里有数”指的就是这个。
姐的半边咯——栽黄连,
苦的苦来呀——甜的甜……
歌声在山林里绵延缠绕。他故意把尾音拖得很长,带着蒙古长调的韵味。我听说,土家人会走路的就会跳舞,会说话的就会唱歌,还真不虚传。他这一唱,让我想起一件事。我说,老伯,今天把您的正事给耽误了。
他说,什么正事?
见他微醺,我开玩笑说,那湖北亲戚是您的老相好吧?
他打出一个悠长的酒嗝,你看你看,说话没大没小了不是?
我赶紧吐舌头。
老伯说,跟你明白地说吧,那亲戚的确是个女人。她老公是个瘸子,许多年前在湖南这边杀了人,被枪毙了,案子就是我办的。瘸子被枪毙之前,老是放心不下患风湿性关节炎卧床的老婆……不管怎么说,瘸子的死都与我有些关系,所以,我只能把她当亲戚一样,抽空去那边看看。说到这儿,老伯有些哽咽,也不知道是不是酒性发作了。
我还有一事求教。我说,干吗要把老胡家的公鸡杀掉呢?
他反问我,你是不是觉得这么处理不地道?
看来,他还没醉到份儿上。他说,那只公鸡就是个祸害,不除掉它,早晚还会给派出所惹麻烦。
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我说。
你想啊,让老胡把公鸡抓回去,这事就肯定没个完。公鸡老惦念着老麻家的母鸡,还不三天两头地往这边扑腾?所以,这种事得从根上解决掉。
哦,我说,不过,我总觉得白吃人家的鸡不好。
老伯说,问题是你白吃了白喝了,人家高兴呀。
我不由得想起老呆的那些奇门怪招——在山里干警察,他们是那么一脉相承。
下山的路走得轻巧,我们不觉就到了谷底。
老伯指着前面的一条岔道说,天不早了,我要赶路,你也快点儿回所里复命。今天先说到这儿,下次有机会,我再给你翻古。他拍着肚子,我这里装的故事多如牛毛呢,十天十夜都掏不完。
就此别过,我和他呈V字形朝不同方向走。走了一段,我回头望去,只见老伯苍老的身影披着暮色在小径上踽踽独行。他也心灵感应似的回过身来,远远地向我挥手。又走完一段路,等我再转身回望的时候,那个身影消失了。天色渐渐暗沉下来,我模糊的视线里只剩一条荒芜的小径向山边延伸而去,最终隐没在一片树林里。这时候我蓦然想起,老伯姓甚名谁我居然都没问清楚。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我心里无端升起一种落寞和惆怅……
老呆比我先回所里。事情完美收官,他当然高兴。听完我的汇报,他叹息一声,小卫啊,今天帮你的人就是我们所里的前任所长,也是我的师父。我给你说说我们师徒之间的故事吧——
二十四年前,秋天的一个晚上,我和师父在大山里办案回来,刚端着碗准备吃饭,接到林业站求助,说是他们的工作人员在查处一起破坏国家自然保护区珍稀植物事件时,受到当事人阻碍,请求派出所支援。师父撂下碗筷邀我赶过去,到小旅社一看,是湖北走马坪的一个男人在这边挖兰草被查获。你知道的,在我们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兰草属二级保护植物,不准随便采挖和买卖。可是,那男人性子倔,死活不肯随林业站的人走,引来许多人围观。我们赶到后,发现男人不仅个儿矮,而且是个瘸子。见了警察,他愿意配合。师父押着他回所里接受调查,我在后面收拾兰草。哪想到回所途中,在一条石板路的拐弯处(说到这里,老呆特别解释说,后来修新街,那条路被改造没了),瘸子借夜幕掩护突然逃跑,师父疾步追赶。说起来,也是我们经验不足,或许因为他是个瘸子,师父没引起足够重视,疏忽了对他身体的搜查。哪料到瘸子突然从腰间拔出一柄二十五厘米长的尖刀,转身朝师父猛刺。瘸子一刀刺中师父腹部,一股热血顿时从他的肚子里汩汩冒出来,摁都摁不住。小卫呀,师父真是好样的,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想到的还是我的安危,仍然拦腰抱住凶手,不松开。瘸子急于脱身,拔出刀来又连续砍向师父的头部和大腿,一刀,一刀,又一刀。直到我赶来后,他气息奄奄地喊道,戴曦,小心啊,他、手、里、有、刀……師父九死一生,后经抢救勉强保住一条命。
喂,小卫,你怎么啦?
我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分神,我终于知道老呆为什么舍不得离开大山……
责任编辑Euclid Frakturo@p季 伟
文字编辑Euclid Frakturo@p李 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