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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性启蒙与新时期文学的身份认同

2019-12-09谷鹏飞

关键词:现代性身份文艺

谷鹏飞

[西北大学,西安 710127]

文学社会学意义上的文学作品身份认同不同于文学风格学意义上的审美体认,而自有其复杂特征。大体来讲,作为文学社会学核心要素的文学共同体(作家、作品、读者、批评家、艺术体制、时代、环境、民族等)及其内部因素的此消彼长与博弈较量,决定了“新时期”中国当代文学的启蒙主义身份认同方向。

一、主流意识形态文艺制度的松绑与 新时期启蒙主义文学身份的重塑

伴随着主流意识形态于1978年后对“文革”的“拨乱反正”与“思想解放”政策的出笼,“文艺为政治服务”“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身份认同,相继被调整为含义相对宽泛的“文艺为人民服务”“文艺为社会主义服务”的身份认同。作为“文革”结束后的首次文坛集体检讨,1978年6月5日召开的“中国文联第三届全国委员会第三次扩大会议”,就在原则上将“文学艺术必须为工农兵服务,为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服务”规定为新时期文艺建设的总任务。(1)《中国文联第三届全委会第三次扩大会议决议》,《人民日报》1978年6月8日。1979年10月30日,第四次全国文代会也在时隔近二十年后成功召开。邓小平同志到会并作了《在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上的祝词》,《祝词》明确了执政党新时期的基本文艺政策:“坚持百花齐放、推陈出新、洋为中用、古为今用的方针,在艺术创作上提倡不同形式和风格的自由发展,在艺术理论上提倡不同观点和学派的自由讨论。”《祝词》同时要求艺术工作者要“自觉地在人民的生活中汲取题材、主题、情节、语言、诗情、画意,用人民创造历史的奋发精神来哺育自己”,通过自己的文艺创作,“引导人民提高觉悟”,“努力用社会主义思想教育人民,给他们以积极进取、奋发图强的精神”,并“认真钻研、吸收、融化和发展古今中外艺术技巧中一切好的东西,创造出具有民族风格和时代特色的完美的艺术形式”。(2)邓小平:《在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上的祝词》,《文艺报》,《邓小平文选》(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210-212页。意识形态紧箍咒的松动与文艺身份认同的调整,带来文艺创作与文艺思想的活泛。社会主义文艺的春天似乎很快就要到来了。1978年,“伤痕文学”率先登场。紧接着,反思共和国成立以来个体、社会、历史命运曲折的“反思文学”,与反映新时期时代社会生活巨变的“改革文学”喷涌而出。

在此期间,作为文艺作品出版部门的主流文艺出版社也不甘落后。1979年5月,上海文艺出版社率先推出了《重放的鲜花》小说集。《在桥梁工地上》《本报内部消息》《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改选》《小巷深处》《在悬崖上》《红豆》《美丽》等作品得以重放,这既为新时期有违“禁忌”的文学作品的公开出版作了大胆尝试,也鼓励了作家重新思考自己的创作取向——鉴于书名的讽喻意义不言而喻,透过书名,作家不难领会到自己创作应有的取向。

与此同时,思想理论界关于“人性”“人道主义”“异化问题”与“文学主体性”等问题的讨论如火如荼。1978年底至1983年,为配合意识形态领域的思想解放,“人性”“人道主义”问题再次成为理论界讨论的焦点。知识分子尽管还心存余虑,但已不再像以往一样,对一些攸关文艺本质与文艺规律的重大理论问题三缄其口。“人是什么?”“文学是什么?”“文学是否应该表现共同人性?”等一些问题,被置入公共领域公开讨论。这种讨论经由周扬于1983年在“纪念马克思逝世100周年学术讨论会”上所做的《关于马克思主义的几个理论问题探讨》的长篇发言之强化提升,成为新时期文艺创作的潜在法则。尽管这一法则在当时就受到了胡乔木的严厉批评。文艺到底该不该表现超阶级的共同人性,文学到底该不该作为政治的工具,诸如此类的问题,所有有经验的作家都心知肚明。文艺理论家也不再噤若寒蝉,而是不约而同地肯定了文学描写普遍人性的合理性。所以,尽管该期文学界对如上问题的讨论尚存有不少歧见,但它却提醒人们注意:必须重新认识文学的性质,必须重新估量文学的价值,必须重新认识文学与作家的关系,这就在客观上加深了人们对文学本质问题的思考,使人们逐渐认识到,“阶级性”既不是人的本质属性,也不是文学的本质属性,因而不能成为文学身份认同的归宿。而文学从政治功利主义与文艺工具主义迷途知返的结果,是其一方面为新时期文学正面抒写人性问题提供了合法性辩护,另一方面也开启了新时期现代性思想启蒙的滥觞。

正是有了这样一种观念的铺垫与总体认识,嗣后的20世纪80年代中晚期,理论界持续发生了关于“文学主体性”的讨论,这种讨论在理论逻辑与价值取向上都直接承袭并支援了上述现代性的文学启蒙思潮。受李泽厚《批判哲学的批判——康德述评》一书及其关于哲学“主体性”相关问题系列讨论的启发,1985年,时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的刘再复先后在《读书》《文学评论》等杂志撰文,系统阐述其关于“文学主体性”的基本主张。刘再复提出,“文学中的主体性原则,就是要求在文学活动中不能仅仅把人(包括作家、描写对象和读者)看作客体,而更要尊重人的主体价值,发挥人的主体力量,在文学活动的各个环节中恢复人的主体地位,以人为中心、为目的。具体说来就是:作家的创作应当充分地发挥自己的主体力量,实现主体价值,而不是从某种外加的概念出发,这就是创造主体的概念内涵;文学作品要以人为中心,赋予人物以主体形象,而不是把人写成玩物与偶像,这是对象主体的概念内涵;文学创作要尊重读者的审美个性和创造性,把人(读者)还原为充分的人,而不是简单地把人降低为消极受训的被动物,这是接受主体的概念内涵。”(3)刘再复:《论文学的主体性》,《文学评论》1985年第6期,第12页。这种带有显著欧洲启蒙主义文学运动精神的文学宣言,由于既契合了主流意识性所希望营造的整体时代精神,又在很大程度上抓住了当时文学发展存在的问题,加上刘再复本人在文艺理论界的崇高地位,因而受到了文艺理论界的广泛欢迎与参与讨论,起到了“文的觉醒”与“人的觉醒”的双重启蒙功用。

面对如上文艺启蒙洪流,作为文艺管理部门的各级文艺体制尽管还心存疑虑,但也不甘无所作为。这一时期,意识形态威权部门(全国文联、文化部、中国作协等)通过建立“评奖制度”的方式,奖励那些与主流意识形态具有一致思想倾向的文学作品。据统计,在1978年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25部作品中,“伤痕”题材占10篇,“改革”题材占8篇;1979年该类小说获奖作品中,“伤痕”题材与“改革”题材各半;1982年后,“改革”题材获奖作品开始在数量上占有绝对优势。(4)孟繁华、程光炜:《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第168页。作品通过“题材”的甄别择拣即可获得大奖,折射出其时文学与意识形态的互为奥援关系,也反映出意识形态部门寄予文学在新时期一如既往的厚望。这一点,我们还可以从时任中国文联主席的周扬在1981年“全国优秀中篇小说、报告文学、新诗评选大会”上发表的讲话中看出。周扬直言:“我们评奖的目的,就是要发挥评奖的积极作用,促进我国社会主义文学艺术的发展和繁荣、促进我国的文学事业在三中全会和四项基本原则的指引下,沿着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正确轨道前进,实现文学创作和文学理论的真正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使文学创作水平和鉴赏水平更进一步提高。”“评奖的目的就是要培养和提高人们健康的欣赏趣味和欣赏水平,克服一切庸俗的、低级的趣味。”“就是要促进我国文学艺术的发展和繁荣,大大发扬文艺创作中的社会主义和爱国主义精神。”而评奖的标准,则是坚持“政治标准与艺术标准的统一”。(5)周扬:《按照人民的意志和艺术科学的标准来评奖作品》,收入《周扬文集》第五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第372-375页。“评奖制度”的设立,既配合了思想领域改革的推进,也确保了新时期文学的与时俱变,使新时期文学起到思想启蒙与社会变革的功用。

二、现代性的多元叙事与新时期文学的启蒙主义身份认同

在新时期文学之前的一段历史时期,身份问题曾不仅是阶级问题,也是攸关作家写作命运的政治问题。作家的身份诉求即代表着其阶级诉求与政治诉求,身份问题由此抽离自然血缘体认而跃升为一种身份政治。然而,作家身份的外在诉求,必然会掩盖作家对“我是谁”的本体性生存追问,必然会使作品陷入一种线性的叙事逻辑,必然会消解作家的主体性身份,进而产生身份认同的焦虑与危机。这种焦虑与危机可能会由于外在环境的遮蔽而长期受到压制,但它往往会随着文学环境的变化而展露出来。新时期文学的身份认同正是这样。面对20世纪80年代初期全社会的思想真空与文化沙漠,那些曾经被认为是“优秀的文艺作品”在历史事实与新的时代面前轰然坍塌。然而,新的文学还要继续存活。面对新的时代、新的现实,作家不得不重新思考:拿什么样的文学来填充国人的精神真空,又拿什么样的文学服务于新的时代?三十余年来对外来文艺思想及文艺作品的持续性抵制排斥,造成了文艺界对外来东西的普遍隔膜,因而出路之一似乎在于作家需要立即打开窗户去认识外面的世界。但中国传统的东西也似乎去古未远。这对亘古就有着深厚民族情结与拯救情怀的中国作家而言,又不啻为一种极好的精神食粮。正是由于这些内外因素的复杂绞合与相互作用,促成了这一时期的多元文学叙事与启蒙主义文学思潮的井喷。

一方面,带有鲜明批判特征的现实主义文学,如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先锋文学喷涌而出,它们强调文学的主体性,突出文学的个体性身份,从个体性叙事的角度为文学抒写人性自我与普罗大众生活愿望的合法性辩护,使集体主义式的宏大历史叙事逐渐让位于启蒙主义的个体化叙事。作家也不再是被“改造”和必须“向工农兵群众学习”的对象,相反,其首先必须承担起启蒙民众的社会职责。“五四”文学的启蒙主义传统再一次被接续起来。后者以新的文学叙事形式直接声援了意识形态领域新的文艺思想的建构,并冲破了共和国成立以来由国家理念和创作规范层累而成的重重教化主义帷幕。以“伤痕文学”与“反思文学”为例,它们对集权主义时代个体遭受身心摧残的严厉控诉,对人性被严重扭曲异化的深沉反思,实际就是对人性、人情、人的价值与尊严的庄严辩护。刘心武的《班主任》、卢新华的《伤痕》、王蒙的《蝴蝶》《布礼》、丛维熙的《大墙下的红玉兰》《远去的白帆》、张贤亮的《灵与肉》《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冯骥才的《啊》、古华的《芙蓉镇》、高晓声的《李顺大造屋》等,尽管它们在很大程度上还是在大写的“我”的框架内定义与确证个体自我的价值,但其敢于直面历史过错,反思民族创伤,突出个体生命与人性的尊严,却彰显了文学创作的人道主义与现代性启蒙立场,开启了新时期作家主体性身份诉求的滥觞。而如果说在“伤痕文学”与“反思文学”中,作家还多停留于对历史的简单控诉及思考,还未对社会现实开出一剂明确的药方,还未真正认识到新时期文学的职责,那么,到了“改革文学”,这一状况已得到根本性的扭转。“改革文学”立足20世纪80年代的时代现实,抒写了处于现代性进程中的中国社会之方方面面,从而直接声援了意识形态领域的改革开放主潮与整个社会现代化的历史进程。蒋子龙的《乔厂长上任记》《开拓者》《锅碗瓢盆交响曲》,柯云路的《三千万》《新星》,张洁的《沉重的翅膀》,张贤亮的《男人的风格》,高晓声的《陈焕生上城》,贾平凹的《鸡窝洼人家》,路遥的《人生》《平凡的世界》,这些作品或关注改革开放时代的宏大历史进程,或关注新时代人物的人生遭际与命运变迁,或为观念形态处于社会现代性进程中的人的生存辩护,或在价值取向上为新的时代现实划出明确的界标,从而共同构成了“改革文学”的启蒙主义身份认同取向。

另一方面,一些模仿西方现代主义的诗歌艺术,也成为打开国人思想视界的重要武器。其时崛起的现代主义诗歌,如“今天诗派”“朦胧诗”“第三代诗歌”等,均以反叛的姿态,破除威权命令与意识形态迷障,在对现有政治秩序与文化秩序的解构中张扬作为个体主体性的自我。大致说来,追求诗歌的个体性、经验性与表达的自由,用“新的美学原则”彰显主体性的自我,是20世纪80年代包括北岛、顾城、舒婷、徐敬亚等“朦胧诗人”,与雷抒雁、叶文福、洛根野、熊召政等现实主义诗人,艾青、田间、绿原、牛汉、辛笛、郑敏、公刘、流沙河等“归来诗人”,以及于坚、翟永明、韩东、海子等以“反崇高”“反文化”相标榜的“第三代诗人”的一致的艺术取向。即使是那些标以“意识流小说”“新潮小说”“新写实小说”等称号的小说作品,也均从形式、主题、内容等方面探索了作为个体的人在现代社会中的生存境况,进行了类似于现代主义诗歌的实验探索,完成了小说艺术的“向内转”,开启了小说艺术的现代性叙事潮流,使西方现代主义小说叙事在时隔半个多世纪后再次成为中国小说借鉴的对象。如该期成绩较为突出的“先锋小说”,在艺术技巧与创作主题方面均表现出一种类似于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对现有秩序的颠覆与反抗。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蓝天绿海》、徐星的《无主题变奏》、残雪的《苍老的浮云》《山上的小屋》等、余华的《一九八六年》《世事如烟》、苏童的《一九三四年的逃亡》《飞越我的枫杨树故乡》、格非的《褐色鸟群》《迷舟》等,都是借用西方现代主义的文学技巧与写作主题,或表达个体自我对生存现实与人生境况的挣扎反抗,或揭示人类自我人性的丑恶与生存的无奈,或隐喻个体自我的存在虚幻与生存偶然,或抒写个体生命在刹那与瞬时的真实体验……总之,用边缘人的身份叙事视角,抒写个体自我生命与生存的真实,体现文学的主体性精神,是新时期现代主义诗歌与小说的共同追求。即使是那些出现时间稍晚于“先锋小说”的“新写实小说”,也以放逐传统现实主义的宏大叙事、悬置作者的主观情感与价值立场、呈现人类生存与生活的原貌为鹄的,从而表现出鲜明的现代主义叙事特色。刘恒的《狗日的粮食》《伏羲伏羲》、刘震云的《一地鸡毛》《单位》、方方的《风景》《白梦》、池莉的《烦恼人生》等,都在冷静的叙事中,启发了人对个体自我价值与生命意义本身的思考。

当然,如所指出,新时期以来中国作家对于文学现代性的身份叙事是有着复杂心态的。“在王蒙、刘心武等人的作品中,现代性源自一种理想,一种富国强民的强烈冲动和现实诉求;而在韩少功、张承志等人看来,现代性应该与愚昧决绝,它是一种氛围,一种表征,一种实力与先进文化的共同体;这种现代性到了余华、苏童等人身上就变得模糊和多义,它首先是一种精神追求,一种对远古优秀文明的继承和发扬光大,同时又是一种家谱,与西方话语体系有着千丝万缕的血缘关系;而在残雪、陈染等人的笔下,谈论现代性无异于谈论鬼怪和荒诞,是一种很有现实意义却又显得虚无和脆弱的事情。”(6)[美]慕容怡嘉:《文学的阀门:身份认同、现代性与思想之舞》,《文史博览》2005年第Z1期。

正是这种现代主义的复杂叙事与身份纠缠,使得现代主义的文学叙事在中国短暂繁荣后,至20世纪80年代末复又遭到悬隔,它再次印证了中国当代文学与现代性的身份追逐之间的复杂关联。从新中国建立前夕提出的“新的人民的文艺”,到20世纪80年代前期提出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再到1958年后提出的“共产主义文艺”,再到“文革”时期提出的“真正的无产阶级文艺”,直到“文革”结束后提出的“新时期文学”,中国当代文学的身份认同频繁发生转化,其表面上是中国当代文学风格的变迁,而背后所掩盖的,则是中国时代社会生活本身的变革。进入新时期后,中国当代文学对西方现代性文学的借鉴引纳,则又使中国当代文学一度染上深沉的现代性文学气质。虽然新时期文学之前的多样现实主义文学悬当下为未来的进步主义文学观念,并不同于一切包含自由主义文学、现代主义文学在内的非现实主义文学——后者是一种永恒静止的神圣时间观念,但是,二者都可以在现代性的文学观念里找到其栖身意义:对于现实主义文学,其意义在于个体舍身融入一往无前的现实时间洪流中,将自我消解于永不回返的虚无,而对于非现实主义文学,其意义则在于个体逃离现世的历史时间而沉浸于永恒的静穆当中,体验现在即永恒的身位感。由此来反思新时期文学,其意义或许也正在于此,它再次公然重启了一种符合中国社会与文学现代性发展潮流的全新身份认同方式与认同观念。

三、余论与反思

一种文学的身份认同虽然端赖于作家的写作立场,但在某些情况下,它往往直接受制于作家所处时代的总体境况。因此,对于新时期文学而言,真正重要的问题依然是:在一个新的社会体制持续受挫,而具有现代性指向的社会主义社会的脚步还远未到来的情境中,文学到底还能不能担当现代性启蒙的重任?纯粹的启蒙主义文学身份诉求会不会沦为堂吉诃德式的“风车大战”?这是20世纪80年代的作家们在张扬现代性的写作立场时普遍遇到的问题。并非出于官方的授意,而是基于传统知识分子的担当使命,作家们自觉自愿地在20世纪80年代承担了思想重建与文学启蒙的使命,文学成为作家借以逃脱那些陈旧习俗的基本工具。然而启蒙主义式的个体自我——个体知识的扩展、道德的完善、理性的提升,均须以割弃集体主义式的宏大叙事为代价。然而新时期启蒙主义文学的共同特点却在于,它们力图以一种浪漫主义的情怀去实现现实主义的光荣使命,去打破那种曾经迷惑个体的“克里马斯”共同体,将个体从自我的异化中拯救出来,将社会从革命的洪流中解脱出来。用一种宏大的理性观念与道德理想去启蒙大众,教育国民,这原本是启蒙主义的最初始理想。然而现在,作为作家的启蒙主义者发现,他们最初引以为高尚的终极观念,恰好正是自己通过理性批评所反对的东西。启蒙主义者陷入了一个自己给自己营构的怪圈:他们以浪漫主义的喜剧方式开始,而以现实主义的悲剧结局收场。时代留给作家们思考的问题依然是:在不放弃个体自主性的条件下,如何才能保持社群主义的启蒙理想呢?

这一困境的解决要求文学重新回到人性自我问题的思考上来。因为在人性中既存在着一种普遍性的东西,也存在着个体自我的丰富性;个体丰富性的扩充必然要求个体自我得到尊崇,而个体自我得到尊崇必然会带来自我对普遍人性的认同。这样,以对人的个体性的维护尊崇为出发点,完成对普遍人性认同阐扬,成为新时期文学的一种重要认同方向。我们在“寻根文学”中可以看到,其以“文化寻根”为理论铺垫,以乡土抒写为写作视角,或着眼于个体生存独特文化环境的铺写(如阿城的《峡谷》、李杭育的《葛川江上人家》、李锐的《眼石》、贾平凹的“商州”系列、莫言的“红高粱”系列、林斤澜的“矮凳桥”系列等),或着眼于对个体生命根源的探索(如韩少功的《爸爸爸》、王安忆的《小鲍庄》、汪曾祺的《大淖记事》、阿城的《棋王》、郑义的《老井》等),或对文化与人类存在本身进行抒写描摹(如冯骥才的《神鞭》《三寸金莲》、陆文夫的《献身》《美食家》、邓友梅的《京城内外》《那五》等),它们均以回归中国文学抒写人性自身的传统为己任,认同一种普遍性的文学文化理想——一种类似于“五四”以来中国文学所持的启蒙主义传统。事实也是,20世纪80年代的作家抗拒现实,将精神性的反思置于写作的中心,所秉承的正是“五四”时期作家感怀民瘼、心系国计民生的启蒙主义理想。不同在于,后者所充当的是“新启蒙者”角色,所认同的是“新启蒙”理想,那就是:要建立一个颇富意义的象征世界,在这个世界中,每一个阶层都能找到其象征性的身份表达,每一个个体都能够觅得其生存的踪迹,每一个社会成员都能发现自己所理想的价值世界。

这样,通过“新启蒙”文学所建立的形象世界,一种理想的社会秩序得以在想象中建立,它可以为现实生存的人们提供生存与行动的指南。这与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当代文学解构崇高主题,认同世俗生活,表现出对现代性与主体性精神的刻意放逐,构成明显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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