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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地关系研究中的多元视角*

2019-12-09韩茂莉

关键词:形式土地人类

韩茂莉

[北京大学,北京 100871]

农业社会与工业社会所面临的环境问题不同。就性质而言,由农业发展引发的环境后果属于物理性破坏,而工业社会留下的则是化学性破坏。物理性破坏在没有超过弹性范围时应为可逆的,化学性破坏在一定程度上具有不可逆的特点。基于中国历史的开发进程,人地关系讨论的主要内容集中在农业社会阶段。

人类立足在大地上,不仅在这里营造了存身之处,也获得了衣食之源,而所有这一切都来自于农业。农业繁衍了人类自身,也奠定了人类文明发展的基础。人类需要农业,昨天如此,今天如此,明天依然如此。因此,研究人地关系的视角应是多元的,要正视农业引发的环境问题,也要关注农业技术维系的人地关系。

距今一万多年前农业诞生,人类即开始改变环境,从那一刻就建立了真正的人地关系。目前我们的学术研究、媒体,甚至整个社会,涉及人地关系乃至于环境史,看到更多的是破坏,毁林开荒、破坏草原、土壤沙化,以及物种的消失、生物多样性的减少……所有这些现象,不仅停留在过去的年代,而且影响到了今天。揭示这些现象的本末,谴责人类过往行为中的失误,几乎成为共同的声音。我们为人类曾经的愚昧、贪婪而痛心、反省,也希望通过学术研究而重新建立科学的人地关系。

但我们也不得不承认其中似乎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事实,那就是:人类对环境的扰动,换来了农业,我们的祖宗、祖宗的祖宗都是依靠农业得以存活,有了祖宗才有我们。这一系列的关系告诉我们,环境的改变似乎不是无缘由的恶作剧,无论用农田取代天然植被,还是由此引发的环境恶化,事实上都是人类生存与繁衍的需要。如果我们只将讨论问题的视角,放在对农业开垦引发环境遗患的谴责上,必然令人想到若没有人,就没有这一切改变与破坏,人类是所有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其实这是一个问题的两个侧面——人类对环境的扰动与繁衍自身的需求,我们绝不会否认人类存在的合理性,也不会否认农业是人类文明的基础。那么,讨论人地关系,在我们正视一万多年以来人类农业活动对环境造成的扰动之后,是否还要看到人地关系的另一面?回顾世界历史,18世纪工业革命之前,人类都处于农业社会,那无疑是一个漫长的时代。一万年前全世界农田只有几块,今天则占有全世界南极大陆之外60%以上的土地,成了占地面积最大的产业;一万年前农业养活的人口是有限的,今天全世界十几亿人还没有哪一个离得开农业。人类的繁衍不仅依赖食物、依赖农业,农业自身也伴随社会进步而发展。

“可持续性发展”是我们熟悉的概念,我们讨论这一概念,更多地将环境的可持续性发展与农业的可持续性发展视为一题,若仔细推敲,两者应该有所区别。 “环境的可持续性发展”偏重于没有人类直接扰动之下的自然环境本身;“农业的可持续发展”则融入了人地关系,也就是人类在从事农业活动过程之中,不但用人工栽培植物取代了自然界中的植物,而且为了保障农作物的产量,采用了一系列技术,支撑农业不断发展下去。若以时间而论,中国农业已经存在了一万多年;若以农业养活的人口而论,2019年中国总人口至少在13亿以上。因此,我们从任何一个视角都应该承认,农业或者说中国农业拥有可持续性特征。既然如此,我们的研究既要注重人地关系中的负面现象带来的环境问题,同样应该关注维系农业可持续发展的科学内涵。

中国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农业大国,我们不但是世界上农作物的最早的驯化地,早在一万年前即将野生植物驯化为粟、黍、水稻,也摸索出一套精耕细作的农业生产技术。正是精耕细作的农业技术,不仅维系了中国农业的可持续发展,而且成就了上下五千年的中华文明。在中国古代农业技术之中,对于土地的保养有着深厚的科学内涵。翻开古代农书,从春秋战国,到20世纪初期,几千年间古人对于土地的保养几乎与当代的耕作学关注的措施别无二致。其中历代农书中涉及最多的是施肥,农业生产能够持续下去,最根本的是土壤之中必要的养分补充。农作物生长过程都会吸收养分,因此无论任何土壤,都需要不断地补充土壤肥力。而养分的补充形式,大概存在两种形式,我将其称之为:内部补充形式,即自我肥力补充;另外一种为外部补充形式,即人工施肥。“内部补充形式”不是通过人工施肥添加肥力,而是依靠撂荒休耕,培育绿肥,达到补充肥力的结果。我们谈到欧洲,总会提及欧洲农业存在着的二圃制和三圃制,并且也总会带着赞叹的口吻,评价欧洲的农业比我们高明得多,是在生态自我循环过程中达到和谐。其实,但凡读过中国历史文献的人都知道,在中国历史早期,至少西周时期,土地利用存在一种菑、新、畬的形式,通过农学家的解读,菑、新、畬分别就是初耕地以及耕种一年、两年的土地,在这样的土地利用过程中,存在休耕一年或两年的现象。那时中国人采取的休耕形式,与欧洲的二圃制和三圃制极为相似。休耕,不仅通过土壤的休息恢复地力,且将土地上生长的野草作为绿肥,补充肥力。

大概从春秋时期,随着人口增多,菑、新、畬这类通过休耕恢复地力的内部补充形式逐渐被淘汰,土地连作成为中国农业土地利用的常态。伴随土地连作,以人工施肥为特征的土壤肥力外部补偿形式逐渐成熟。在中国古人的摸索中,施肥成为一种讲究,何时、何地施肥,施何种肥,怎样施肥,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体系,在每个年度的农业生产进程中,精心安排在各个时节,用古人的话语“用肥如用药”,多了、少了都不行。精耕细作的耕作制度是支持中国传统农业实现可持续发展的基础,施肥只是其中一个环节,选种、育种、耕作、整地、播种、中耕除草、灌溉、收获,当代耕作学中的每一项内容,中国古人都早已纳入实践。正是中国农业的发展,我们的人口从几千万,到一亿,再到十几亿。中国农业和谐的人地关系,固然不是面向整个自然界,但立足在农业生产体系内部,成功地实现了农业的可持续发展。

在肯定中国传统农业技术存在科学价值的同时,必然不能回避的问题,就是以农业开垦为前提所导致的环境恶化。其实,农业社会中土地和农民之间休戚相关,对于农民来说,土地不仅仅是生产资料,而且是农民维系生存的基础,农民对于土地的爱护胜于自己。既然如此,为什么会出现种种导致环境恶化的现象呢?

对于这样的现象,若加以社会分析,土地所有权应是其中的关键原因。中国历史上有地的地主,无论是自耕农,还是被称为地主的田产比较多的农民,都是不同形式的自耕农。土地的主人,自会珍惜和在乎土地,但他们的土地在自己耕作的同时,也会将一部分出租给佃户。土地的收成一般有两种分配形式,即分成租与定额租。仔细推敲,这两种分配形式的获取形式牵涉到不同的人地关系。佃户不是土地的主人,他们的劳动报酬是年终收获的一部分。我们看看定额租,无论这块土地是丰年还是灾年,如果地主规定给他的佃户一亩地有30斤的粮食保证,无论是什么收成,这30斤粮食都在合同之中,佃户不必过多考虑土地保养与增产的问题,一年的产量对于他而言不是最重要的,合同规定的30斤,他就应该拿到30斤。但是,分成租就不一样了。如果佃户与主人之间规定的是四六分成、三七分成,等等,不管如何分成,总产量的提高对于佃户手中的收获物来说就完全不一样。如果总产量200斤和100斤,佃户手中分到的数量是完全不同的。所以说,在不同的租额约定之下,耕种土地的农民,他们对待土地的态度和由此所产生的人地关系是完全不同的。当然,作为一块土地的地主,在什么情况下签租,签订的是定额租还是分成租,是有道理的,他会根据经验和土地的腴瘠,确定彼此之间的关系。尽管如此,分成租与定额租并非仅仅是地主与佃户谁拿多少的问题,也涉及对待土地的态度,乃至人地关系。

当然,我们讨论这一问题的地域,均属于精耕细作区域。中国是一个大国,各地的社会发展进程与自然环境存在差异,对于黄河、长江流域而言,以精耕细作见长,但在中国丘陵山区以及云贵高原、秦巴山区,刀耕火种,都属于游耕状态下的土壤肥力内部补偿形式。这样的地区又出现另一类人地关系。

人口学研究表明,明清以来人口不断增殖,环境问题也变得越来越突出。比如,今天我们讨论由农业而导致的环境问题,主要集中在几个敏感地带,即长城沿线的农牧交错带、东南丘陵山区、南方围湖造田区。为什么这三个地带所引发的环境问题最为严重,并且一直遗留到今天?讨论者主要着眼于生态脆弱、环境敏感这样的命题,而被忽略的问题是土地所有权。各类历史文献告诉我们,无论土地开垦者租种蒙古人的牧场,还是围湖造田、垦山为地,土地的开垦者都不是土地的主人,他们对于土地的态度就如同今天城市中的共享自行车,我们都看到的现象,无论是北京还是上海,共享自行车“缺轱辘少把”是常见的现象,因为那不是自己的!道理是一样的,开垦这些土地的人们,很少去想这块土地、这个地区的将来,他们注重的是眼下的生计。所以撂荒也好,水土流失也好,毁坏林木也好,土壤沙化也好,湖面消失也好,可以说都与他们无关。开垦者在流动中寻找生计,由于他们不是土地的所有者,所以可以肆意地、毫无责任地从事开垦。也许正是与自己无关,才使他们的行为没有任何顾忌。清人严如熤在《三省边防备览》中就谈到秦巴山地,一棵棵参天大树在焚烧中轻易毁掉,以致今天这片山地依然存在严重的水土流失。

其实,人地关系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人的需求与环境的限度各在其中。中国古人并非不懂环境、不关注环境,关键在于关注的结果与自己的关系。因此我认为,讨论人地关系的视角,不应该仅仅是谴责,固然谴责唤起的警醒是十分必要的,但另一方面被我们忽略的问题,农业遗产中的科学内涵,以及人们毫无责任地破坏环境的根源,也许应成为研究人地关系的另一个视角。

历史告诉我们,人类社会的发展必定需要以环境为代价,无论用农田取代天然植被,还是对各类资源的获取……这样的环境代价无论我们愿意不愿意承认,它都在那里,而且进入工业社会更加重了环境恶化的不可逆性。通过我们的研究揭示出来的种种现象,最终目的是能够在今天的行为中减免错误,以及知道怎样去减免这些错误。古人在数千年内实现的农业可持续性发展应有我们需要的经验,而土地所有权与开垦者的分离带来的后果,是否也是建立新的人地关系的思考点呢?

这是我对于人地关系思考过程中的一点并不成熟的想法。我相信随着以后的研究不断进行,相关的思考亦会更加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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