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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场经济视域下情感危机问题的深层透视
——以弗洛姆情感异化理论为视角

2019-12-09李敏静

关键词:弗洛姆异化马克思

李敏静

(河北地质大学社会科学部,河北石家庄050031)

当今时代,是市场经济占主导地位的时代,机器的大规模使用、先进技术的广泛应用提高了劳动生产率,减少了人类的劳动强度,却使原属于人的精神性的主体力量的情感被这种效率原则所支配,情感仅仅成为一种计算的能力,而不是对自然美的发现、对神圣价值的感悟,从而使人们的情感满足方式越来越依赖于市场所提供的“产品”和“服务”,甚至人们沉浸在物质利益的追求中而忽视情感的享受或者说情感的满足被物欲的满足所代替,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带有了更多的功利色彩,情感异化了。因此,在市场经济体系下,对当代人情感异化的原因和解决途径进行研究是必要的。马克思着重分析了经济领域的异化——劳动异化,在此基础上,阐述意识领域的异化,缺乏对人的内心世界的深入探讨;而弗洛姆采用精神分析的方法对资本主义社会所带来的心理扭曲的现象进行了分析,并指出了扬弃这种现象的手段。可以说,基于弗洛姆的理论来分析、解决市场经济体系下的情感问题,丰富了马克思的异化理论,为当代人情感危机问题的研究提供了可资借鉴的资源。

一、市场经济视域下的情感危机问题:情感异化

孙正聿教授说:“如果我们更深入一步地从人的思维方式、价值观念和行为方式等人的存在方式的视角透视‘市场经济',那么,我们就可以对‘市场经济'的特征作出更为实质性的概括。这就是:功利主义的价值态度,工具理性的思维方式,民主法制的社会体制。市场经济按照自己的要求去塑造全部的社会生活,从而也塑造了人的这种存在方式的本质与特征。”[1]88可见,在市场经济中,以交换价值为媒介建立起来的人与人之间的互相依赖的关系“表现为对他们本身来说是异己的、无关的东西,表现为一种物。在交换价值上,人的社会关系转化为物的社会关系;人的能力转化为物的能力”[2]103-104,因此,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活动更多地围绕经济意义而展开,情感的满足及其目的笼罩上了经济的面纱,具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情感满足方式变得同质化与市场化。在万物皆商的市场经济中,情感世界在市场的复制和塑造下失去了自然本真的天性,情感被模式化、同质化,人们成了趣味标准化、愿意接受支配、顺应社会的机器,使人的情感失去了多样性和丰富性。在市场经济中,情感满足方式越来越多地依赖于市场所提供的“产品”和“服务”,借助电影、电视剧、流行音乐、言情小说等娱乐方式来满足自身的情感需要;以观赏体育比赛为载体,加油呐喊进行情感宣泄;以旅游的“愉悦”“放松”的解脱方式来释放生活的压力,甚至人们只能依靠心理咨询所提供的“心理安慰”和“情感舒缓”来解决人在社会生活中形成的心理问题和情感困惑。这种情感满足方式、解决方式是间接的,无法满足人对真实情感的需要,对情感世界的复制和塑造缺乏真实性,充满了雷同和造作,毫无个性可言,在这样的情感世界,人只能按照社会的统一步调、他人的需求而生活,隐藏真实的自我,尤其是真情实感的表达,他(她)的微笑只是想吸引、换取他人的满意而有意为之,人们之间的交谈更多地是虚情假意而不是敞开心扉,甚至是为了获得彼此的合作,等等。

其次,利益需要掩埋了情感需要。在传统社会中,充满了亲情、乡情,而且情感交往密度高、情感纽带牢固、情感融洽,情感共享更经常地在安宁与和平中进行。然而,在当代社会,同住一层楼的人彼此不相识,相互之间只有陌生感,这种陌生感使得人们不可能获得一种完全真诚、亲密的情感体验,甚至可能出现憎恨这种消极的情感。更为甚者,在人与人的交往中,首先考虑的是对方的“价值”,即人们之间的情感关系变成了相互利用的物与物的关系,人与他人进行交往不是以自身的情感需要为目的,而是为了获得高额的利润、取得更高的地位,人与人之间只是彼此利用的工具,每个人的个性都被这种务实所吞没。在这样的交往过程中,那种可能实现他们人格关系的爱、友谊和友好不但没有存在的空间,而且被劳动契约、功利性所“掩盖”,甚至产生了许多消极的情感,如嫉妒、愤怒、疏离感。情感失去了其作为确证生命存在的本质力量和构成生存意义的特性,成为了换取利益的资本。

最后,物欲的满足遮蔽了人们对真正情感的需要。在当代社会中,人们生活的主要内容是物欲的满足,以物质需要的满足来取代精神需要,过度膨胀的物欲致使人们忘却真实需要——“每个人维持生命的需要和关于生存的需要”,而盲目地追求“对奢侈和半奢侈品的欲望”的满足,情感需要被物质的丰裕性所遮蔽、代替,使得情感不断欲望化。人们的生活需要物质欲望的满足,但物欲的满足绝不是人们生活的唯一目的,人们还需要自我实现所带来的幸福感。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有助于缓解人们物质需要长期受到压抑的现状,然而,物质需要的满足必须与精神需要的满足相平衡,否则将有可能刺激物欲的无限制生长,使“人们的追求日益呈现粗俗化的倾向,物质享乐成了许多人生命价值的最高标准。人们不考虑物欲追求的精神升华,只顾眼前的感性刺激,物欲不再是日趋人性化的过程,而是自甘堕落到动物层面”[3]83,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成一种征服、猎取和利用的物质利益的关系,人对自然的感受从人与自然共生共存的田园式的生活转变为目的性和功利性关系,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变成了物质欲望的满足。于是,这种追求物质的欲望成为了人生存的唯一目的,人的生命活动仅仅是追求物质利益的手段,而人对善和美的追求遭到否定,最终只能降到动物本能的层次。实质上,物的价值是一种工具性价值,即物对人的有用性;而人的价值是一种主体性价值,人是物的价值的赋予者,所以物的价值不能等同人的价值,情感的满足也不等于物欲的满足。在市场经济条件下,人们不能仅仅满足于物质的需要,而忽视对情感的追求。

二、非生产性—市场取向:情感异化的心理机制

弗洛姆认为,人面临着生存的两歧,即生与死、有限与无限以及独立性与孤独感,它们是人性的具体表现,这种生存的两歧是人与生俱来、不可避免的,对它们的处理方式决定了个人所具有的生存性质,决定了他与自然、与他人的关系是否和谐。如果偏执于一方,就有可能经历异化的命运。

动物可以通过改变自身来适应自然环境的变化,以此达到与自然的“和谐”统一;然而,自我意识、理性与想象力打破了动物这种与自然和谐的生存特征,使人成为了宇宙中畸形的生物,“一方面,人丧失了与自然的一体性,另一方面,他也不曾被赋予在大自然之外谋求新生的手段”[4]18,人作为自然的一部分,受自然规律的制约并无力改变,而作为理性的存在者,他又与自然发生了分裂,于是当人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与周围世界有明显分界时,他就挣脱了自然的束缚、逐渐获得了独立性。与此同时,这种与自然、群体相脱离意味着失去了它们的保护,使个人感到孤独、自身的无力和生存的有限性,面临着死亡。因此,“他需要不断地找到新的办法来解决生存中的矛盾,找到更高级的形式来与自然、他的同胞及他自己相结合,而这种需要就是他的精神动力的源泉,也是他的各种感情、爱恋及焦虑的源泉”[5]18-19。

弗洛姆还认为,人性中不但有不变的部分,如自我意识、理性与想象力,而且有变化的部分,即在不同历史时期所表现出来的不同性格取向。这种性格取向可分为“生产性取向”与“非生产性取向”,前者是解决情感异化的积极方式,而后者是人选择逃避自由或者说产生情感异化的心理机制。非生产性取向倾向于直接接受、剥夺他人的劳动成果,而放弃自身所拥有的创造潜力,同时把自己和他人都当作工具进行利用,拥有这种性格的个人与他人的关系不是真诚的爱和自我力量的体现,而是一些非本质的联系,具体表现为接受取向、剥削取向、囤积取向和市场取向。在十八、十九世纪资本主义兴起和上升时期,勤劳、节俭和禁欲成为社会公认的美德,在个人性格倾向中更多出现的是剥削取向和囤积取向;而市场取向则与现代社会以交换价值为基础建立起来的价值观密切相关。在市场经济中,人的需要只有通过货币这个媒介才能得到满足,占有更多货币就意味着能够满足更多的需要,获得更好的生活,因此,人们把占有更多的资源、货币等当作最重要的价值目标,“绝大多数人都把以占有为目标的生存看作是一种自然的、唯一可能的生活方式”[6]33。在这种生活方式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以竞争、对抗和恐惧为其特征的”[6]120,甚至出现了把所有人包括自己都当作商品在人格市场上出卖的现象。然而,人格的价值不是它的使用价值而是它的交换价值,影响人格在市场上能否卖个好价钱的主要因素是人格能否适应市场上的需要。在这样的情况下,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交往失去了关心、责任感,彼此之间的关系是一种交易关系,一种出卖人格与剥夺人格的关系。由此可见,弗洛姆的异化注重的是一种内在的心理体验,可以说是情感的异化,“异化是一种经验①方式,在这种经验中,人感到自己是一个陌生人……异化了的人同自己失去了联系,就像他同他人失去联系一样。他感受自己及其他人的方式就像感受物一样,他有感觉,也有常识,可是他同自己以及同外界之间并不存在创造性的关系”[5]97。

三、生产性取向:情感解放的心理机制

弗洛姆不但指出了现代商品社会尤其是资本主义社会的情感异化问题,而且提出了解决情感异化的方案:“人积极地与他人发生联系,以及人自发地活动——爱与劳动。”[8]25只有从根本上改变重占有的生活方式,培养重生存的生活方式,以生产性人格的充分发展作为人生最高目标,才能避免一场精神上和经济上的灾难降临,才能解决情感异化。

重生存的生活方式不是通过一味地接受、剥夺他人的财富或者自身的囤积来生活,而是在内心创造性地运用人的力量,通过工作、理性和爱积极主动地生存,这种重生存的人“要自我更新,要成长,要饱满涌流,爱、超越鼓励的自我的桎梏、有兴趣、去倾听和去奉献”[6]94。在这种生存中,人体验到自己是活动的主体,他的活动是他的力量和能力的体现,并且获得了一种和他人结为一体的感觉,能够分享快乐,这种生活才是全面的、深刻的和美好的,才能满足人的情感需要。

重生存的生活方式决定了生产性取向在人们的生活中占据主导地位,这种生产性取向体现在人类生活的各个方面:“在思想领域中,这种生产性倾向表现在用理智②去真正地把握世界。在行动领域中,这种生产性倾向表现为生产性的劳动,其原型就是技术和手艺。在感情领域,这种生产性倾向表现为爱,它在保持个人的完整意识和独立意识的条件下,实现了人与他人、与所有人、与自然的结合。”[7]30可见,在弗洛姆看来,理性、劳动(工作)和爱使人成为完美的人,运用理性力量人们不但可以透过现象认识事物的本质,而且可以促进精神的发展,因为理性“也是一种职能,但它的职能不在扶助肉体的存在,而是在于促进精神的发展”[7]171;富有想象力的劳动(工作)可以使人规划未来并开始创造;爱是一种蕴含着关心、责任、尊重和了解于一身的能力,是“给予”而不是“获取”,这种力量使人在保持独立性的同时与人融为一体,能够把人从焦虑、孤独和恐惧中解脱出来,使人的情感异化问题得以解决。

因此,要解决市场经济下的情感危机,就“不能再以病态的人为代价来换取健康的经济”[6]187,而应该培养重生存的生活方式,经济领域对情感世界的介入才有可能得到遏制。现实生活中的人必须充分发挥其生产性取向来真正满足自身和他人的情感需要,而不是用物质的满足、片刻的情感慰藉来遮蔽人们的真正的情感需要。

四、弗洛姆情感异化理论的当代价值

在分析费尔巴哈宗教的异化时,马克思指出:“宗教的异化本身只是发生在意识领域、人的内心领域中,而经济的异化是现实生活的异化,——因此对异化的扬弃包括两个方面。”[9]187可见,在马克思看来,异化发生在两个领域:外部世界与意识领域(内心领域)③。由于马克思当时所处的时代,他集中分析了外部世界的异化,在此基础上阐释了意识领域(内心领域)的异化;而弗洛姆则吸收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对情感异化的心理机制进行了分析,可以说,他是对人的意识领域(内心领域)的异化问题进行了论述,在一定意义上丰富了马克思的异化理论,为解决当代人的情感危机问题提供了可借鉴的资源。

首先,弗洛姆把心理学的方法引入马克思异化理论,从方法上拓宽了马克思异化理论的研究方法,同时为当代人的情感危机问题的研究提供了精神分析的方法。弗洛姆通过对重占有的生活方式、重生存的生活方式、非生产性取向和生产性取向等概念的分析,阐述了市场经济对人的情感的影响,这种探索进一步丰富了马克思异化理论。由于受时代条件的限制,马克思把精力主要用于反对历史领域中的唯心主义,进而科学地揭示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辩证关系,这也成为马克思观察、研究一切社会现象的方法论。然而,也不容否认,由于时代背景所限,马克思对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之间相互作用的微观机制没有进行深入系统的研究,更不用说对产生、解决情感问题的心理机制进行深入地研究。弗洛姆则对人的内在心理规律进行了详细地研究。可以说,弗洛姆的探索使历史唯物主义与人的内心活动相联系成为了可能,为研究当代人情感危机问题提供了方法论指导,即不但要坚持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而且需要采用精神分析的方法对当代人的内心世界进行解剖。

其次,弗洛姆从个人心理角度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情感异化问题的分析在具体内容上丰富了马克思意识(内心)领域的异化理论的内涵,剖析了当代人在微观领域或者说内心领域所面临的问题,并提出可供解决的途径。尽管马克思和弗洛姆都以人的矛盾本性作为异化的开端,但由于马克思侧重于外在世界的考察,得到的是在对象化活动的过程中所表现的人的二重性:自然性与超越性、个体性与社会性,因此,马克思意识(内心)领域问题同样以劳动为中介,把个人与社会、历史相结合,即从宏观的角度进行阐述。而弗洛姆则以人的内心世界为着眼点,得出以心理活动为根据的人的二律背反:生与死、有限与无限、独立性与孤独感,因此,弗洛姆主要探讨社会生活所带来个体情感的发展变化,这是对人内在的、微观世界的考察。也正因为如此,二者对于扬弃意识(内心)领域的异化的途径设计也不同:马克思将自愿分工代替自发分工,以及消灭同时发生的私有制看作是“人类真正历史的开端”,以此作为意识(内心)领域走向全面健康发展的基础;弗洛姆则将改变重占有的生活方式为重生存的生活方式,培养生产性取向看作情感异化的最终扬弃。尽管二者在异化的基础与扬弃异化的设计上不同,但可以说二者起到了相互补充的作用:劳动的异化是情感异化的基础,而情感异化则是劳动异化对人的精神所产生的消极影响;废除资本主义私有制和消灭分工使人摆脱外在束缚,是情感走向健康发展的社会条件,而健全人的爱、理性,是人在保持独立性的同时与他人融为一体,消除人的焦虑、孤独、恐惧等消极情感的内在条件。人只有摆脱内外两种束缚,才能够实现自由、全面的发展。可以说,弗洛姆从微观角度对人的内心世界的分析补充了马克思从对象化活动出发对人的情感问题的考察,也只有把这种微观角度和马克思的宏观视域相融合,才能完整地剖析当代人面临的情感危机问题产生的原因及解决的途径。

除此之外,在剖析当代人的情感危机问题时,需要注意的是个人与社会之间是相互作用的,双向的而不是单向的。这一点也是弗洛姆理论的不足之处。弗洛姆强调的是社会对人的单方面的作用,而忽视了个人与社会之间的互动关系,“一个人的精神是否健康,从根本上讲,并不是个人的事,而是取决于他所处的社会结构。健康的社会能促进人的如下能力:爱他的同胞,创造性地工作,发展他的理性与客观性,获得自我感,自我感的基础是对自己的创造性力量的体验。不健康的社会则造成人们相互之间的憎恨与不信任,将人变成供他人利用与剥削的工具,剥夺他的自我感,直至他屈从于他人,或者变成一个机器人。”[5]58-59人只有与社会形成良性互动,才能在现实的生活中关怀和实现情感的体验,找到自身生存的本根。

注释:

① 有的译文为体验,参见:埃里希·弗洛姆:《健全的社会》,欧阳谦译,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8年,第120页。

② 有的译文把生产性倾向译为能动性;把理智译为理性,参见:埃里希·弗洛姆:《健全的社会》,孙恺祥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第24页。

③ 从广义上讲,情感是人类精神生活中与理性、意志、信仰、欲望等相并列的一种心理活动;狭义的情感指的是人所持有的主体对客体是否满足其需要的一种态度体验,因此,可以认为,情感属于马克思所说的内心领域。在有的地方,为了简单明了,突出主题,内心领域的异化直接称为情感异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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