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蕾舞剧《小美人鱼》的创作与表演
2019-12-08谭元元
[美]谭元元
《海的女儿》是安徒生创作于19世纪的一部脍炙人口的童话作品。2005年,国际编舞大师约翰· 诺伊梅尔应丹麦皇家芭蕾舞团之邀,基于这部经典童话故事改编创作了现代芭蕾舞剧《小美人鱼》,以纪念安徒生诞辰200周年。2009年,德国汉堡芭蕾舞团开始上演这部舞剧。2010年,这部舞剧走进了旧金山芭蕾舞团,我很荣幸成为了女主角“小美人鱼”的表演者。翌年,旧金山芭蕾舞团还发行了舞剧《小美人鱼》DVD。诺伊梅尔经常说到的一句话是“Living art, living choreographer”,强调一个在世的编导要对他的作品进行持续修改。2019年,旧金山芭蕾舞团上演了复排版,编导诺伊梅尔进一步完善了这部舞剧。
一、《小美人鱼》的内容创新
诺伊梅尔作为国际编舞大师,以中外家喻户晓、观众耳熟能详的童话故事为蓝本进行舞剧创作,自然会加入许多创新之处,他对剧情和结构进行了大量改动。
舞剧序幕一开始是没有音乐的。首先出场的诗人手拿着诗集,在甲板后的白色布景上一笔一笔地书写着《小美人鱼》的故事。随后,他看到他的朋友爱德华王子和公主要结婚了,内心十分难过,悲伤之中他流下的一滴眼泪慢慢划过脸颊落入海中,眼泪幻化成了小美人鱼,这里运用了一个非常有代表性的流泪动作。这位头戴礼帽、身穿礼服的诗人就是安徒生,编导把安徒生化身为诗人放到了舞剧里,他既是故事的叙述者、参与者,也是导演者、旁观者。所以,安徒生就是诗人,诗人也就是小美人鱼,这三个人物在这部舞剧中是重合的关系。据学者分析,安徒生在现实生活中是喜欢男性的,他曾喜欢过一名叫爱德华· 科林的男子,但这份感情没能结果,因而《海的女儿》带有一定的自传性质。舞剧《小美人鱼》通过人物的重合关系,更突出了这种自传性。序幕作为铺垫,交代了人物关系。
第一幕“小美人鱼的诞生”正式展开了叙事,这场很长。小美人鱼出场时的背景是大海,表现小美人鱼在大海里自由游弋的动作是由三名黑衣男舞者托起她来完成的。在她身后的舞者们表现的是海洋里的生物,之后他们又是暴风雨的化身。看到海上的游船慢慢经过,小美人鱼感到好奇。当王子出场时,编导将舞台空间视角转换到小美人鱼看到的那艘船上——王子正和他的伙伴们打着高尔夫球,他不慎把球打进了海里。为了找球,王子跳入海中,他在海中是看不到小美人鱼的,但他能感受到似乎有什么生物一直游在他身边。编导以一段配合娴熟的双人舞来体现这种特殊的相遇和感觉。随后,海妖出现了,他制造了风暴。在风暴中,王子在海中溺水遇险,小美人鱼倾尽全力救下王子,但王子始终没有看见她。
在“小美人鱼爱上王子”的舞段中,小美人鱼的姐妹们来召唤她回到海底温暖的家,但小美人鱼对王子依依不舍。小美人鱼看见王子的脚,觉得很新奇,然后看了看自己的鱼尾,觉得自己有些奇怪。她把王子安全送到岸上后,教会的女学生们出现了,公主是其中的一员。王子误以为是公主救了他,开始对她产生爱慕。小美人鱼看到后心想,王子是不是喜欢女孩子穿着公主的那种裙子呢?然后她就寻思着如何变成有两条腿的人类去接近王子。小美人鱼为了把鱼尾变成双腿,去寻求海妖的帮助,而海妖告诉她获得双腿的代价是她的声音,于是她甜美的声音被夺去了。
在“小美人鱼变成人类”的舞段中,编导设计的动作是非常复杂的。该舞段表现了小美人鱼虽然内心恐惧,但依然执着地坚持了自己的决定。编导通过剥掉鱼尾和鱼鳞的方式来体现小美人鱼的蜕变。她的鱼尾被海妖带走了,换来了双腿和裙子。她先数了数自己的手指,又数了数自己的脚趾,心生欢喜,但她还没有完全适应自己的新身体。此时的表演需要舞者很好地控制身体的表现力,节奏也要掌握得非常准确。
在陆地上,小美人鱼和王子终于见面了,但她连路都不会走。王子觉得这个女孩很奇怪,不会走路,也不会说话,他就把女孩带到了船上。在船上,小美人鱼遇到了公主,也看到了王子和公主之间的感情与日俱增。在船上的舞会中,女孩们都换上了舞会礼裙,只有小美人鱼还穿着水手的服装。她努力地想取悦王子,但一切已成定局,小美人鱼伤心欲绝,陷入了难以自拔的痛苦。
第二幕开头的场景是一个密闭的小房间。编导把房间里的地板和墙壁都设计成斜面,并在这个非常狭小的房间里放置了一把很小的椅子,椅子边的海螺是小美人鱼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拥有的关于海的记忆。在这里,小美人鱼第一次穿上了足尖鞋,也穿上了教会女学生的裙子,她以为变得像公主一样就可以得到王子的爱,但她终究还是失败了。此时的她仿佛被囚禁在一个压抑的空间里,这和她此前在海洋中自由游弋的状态有着天壤之别。她想游上去,但是房间到顶了,没有空间了,无论她如何挣扎都无法逃离这个空间的压制,抑或是爱情和命运的枷锁。在王子与公主的婚礼上,小美人鱼只能做伴娘。这时海妖混在了宾客中,他带来了被他夺走的小美人鱼的鱼尾,并给了小美人鱼一把匕首,他告诉小美人鱼,只要她杀了王子,将血滴到她的脚上,她就可以变回美人鱼,回到海洋的世界。有趣的是王子得到的最后一件结婚礼物居然是一根高尔夫球杆,极具讽刺意味。
当其他人都离开,舞台上只剩王子和小美人鱼时,王子并不清楚状况。本来小美人鱼是去杀王子的,可当王子看到那把匕首时,他竟把匕首当作了玩具,他甚至还装死。此时舞台上重现了小美人鱼在海里救他的那一幕,但王子却始终意识不到她的无助与悲伤。对他而言,小美人鱼一直只是一个有趣的玩伴,他一直在捉弄她,如同玩游戏一般。
在第二幕中,编导设计了一个王子在剧中唯一一次对小美人鱼有点心动的情节:他觉得小美人鱼似曾相识,想要给她一个吻。但王子忽然想起他爱的人是公主,便改变了主意。在他往后撤退之时,小美人鱼有倾身向前的动作,这是她能够亲吻王子的唯一一次机会,然而,她连这次机会也失去了。这个情节的设计更加突显了小美人鱼的悲剧色彩,把王子一无所知的愚钝与小美人鱼为爱牺牲之后的痛苦绝望形成鲜明对比。这是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体会到的事——在现实生活中,每个人所经历的痛苦都是自己在承受,别人未必知道其中的煎熬。在剧中,小美人鱼所经历的就是渴望而不能得的爱情。
在小美人鱼的最后一段独舞中,她奋力脱掉本不属于她的裙子和鞋子,捶打着地面和墙壁,想要寻找出口,但她最终慢慢地倒在了约束她的那个小房间里。这时候诗人拿着诗集出现了——在舞剧结尾,诗人与小美人鱼合二为一,他们做着完全相同的动作或进行着和谐相融的舞动。舞剧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整个舞台向上升起,小美人鱼和诗人在星辰中共同进入了极乐世界。
从这部舞剧的内容可以看出,编导描绘的不是一个梦幻般的童话故事,而是充满忧郁、悲痛、残酷和折磨的成人世界。这部舞剧在国外被规定为13岁以上的观众才能观看,即说明了这一点。但编导并没有背离原著的精神,而是保留了原著中最细腻且深刻的思想情感,并对其加以舞台化的全面呈现。
二、《小美人鱼》的形式创新
约翰· 诺伊梅尔是一位才华全面的编导,《小美人鱼》延续了他一贯的风格,除了音乐是由年轻优秀的俄罗斯女作曲家乐娃· 奥尔巴克谱写之外,编舞、导演、舞台设计、灯光设计、服装设计都由他一人亲自担纲。
在舞台布景方面,舞剧的前半部分所运用的横贯舞台背景的白色波浪形灯光条不仅可以用来表现海浪,还可以用来分割陆地和海洋。灯光条的上下移动实现了陆地和海洋这两种空间的切换,就好像是两个时空在交织。例如,随着灯光条的逐渐上升,深蓝色的灯光布满舞台,意味着王子逐渐下降到海里。舞剧的后半部分出现的正方形房间又巧妙地以四个斜面强化了空间的压迫感。
在剧中人物的服装、头饰、妆容和道具等方面,编导也有自己别具一格的想法。在第一幕中,他借助服装来实现鱼尾巴的效果。小美人鱼的“鱼尾巴”是从日本能剧中取得的灵感,编导将其设计成了一条大大长于下肢的蓝色裤裙。因为裤裙很长,且有一定的重量,所以舞者在表演过程中要用腰部所有的肌肉力量来控制好它,避免出现绊倒的意外情况。三名托起小美人鱼的黑衣男舞者的动作也都是经过特殊设计的,他们要配合得十分默契,才能使鱼尾巴的形状呈现得更好看。为了保证配合的稳定和默契,每一组表演人员都是固定的,不会互相调换。小美人鱼的妆面和头饰的灵感来自非洲部落,她的面部涂白,并以“人”字形的蓝线将面部一分为三。此外,她的额头上装饰着一个贝壳,贝壳上还有一颗珍珠。小美人鱼很喜欢珍珠,而且珍珠对她来说是一个很容易得到的东西,所以这一元素十分符合她的身份。为了防止贝壳脱落,化妆师把歌剧里用来粘假发的那种胶水调得更加浓稠。这个妆面要用45分钟才能完成,为了能让妆面更加持久,需要另外喷一些酒精,演出结束后卸妆往往要用35分钟。海妖的妆容则有点类似于中国京剧里反派的脸谱,他的胸前有一条蛇的图案,彰显着一种邪恶的神秘力量。至于为何选用了打高尔夫球这一形式,是因为编导认为打高尔夫球是一项有点“愚蠢”的运动,所以这项运动非常适合王子的角色。
编导非常在意细节的处理。在小美人鱼变成人类之前,她已经在后台换过一次衣服了,这时她穿的衣服和之前穿的那一套是不一样的,这套衣服是用布一圈一圈缠在身体上的。但是,由于编导要求这身衣服的颜色一定要和此前的那套衣服看起来完全一样,所以,表面上看不太出来差别。在小美人鱼的鱼尾变成双腿时,腿的颜色和身体的颜色不同,这是因为编导斟酌后认为这双腿本来就不属于小美人鱼,所以不必给腿补上白色。编导还巧用轮椅来表现小美人鱼难以行走的状态。
总之,编导恰如其分地运用着他所选择的表现形式,准确地刻画了每一个人物的形象和内心世界,让整部舞剧具有独特性并富有感染力。
三、“小美人鱼”的表演体会
饰演“小美人鱼”这一角色对我而言是一场突破自我的挑战。这其中的难度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首先,难度体现于对体力的考验。第一幕“小美人鱼的诞生”有1小时10分钟,中场休息20分钟后,第二幕是50分钟。除了第一幕和第二幕中各有一次回后台换装的机会,其余时间我一直在舞台上表演,所以对体力有很高的要求。那三名托起我的黑衣男舞者的任务也非常重。
其次,难度体现在与舞伴和服装道具的配合上。在完成几组难度较高的双人舞动作时,因为我和我的舞伴已经汗流浃背了,所以我要时刻小心不能滑倒。在表演小美人鱼游弋在王子身边的双人舞时,虽然王子看不见小美人鱼,但舞者必须要表现出一种很熟悉的感觉,所以我们要反复练习。因为演出的时候他不能看我,而我们必须要表现出一种默契。同时,无论是与黑衣男舞者的配合,还是与王子或诗人的配合,我们的动作都要十分精准以免踩到我的“鱼尾巴”。若其中出现问题就会中断整场演出。例如,有一次我的“鱼尾巴”缠得太紧了,在地上滚动的时候,我的脚就被缠在了一起,导致无法继续滚动,最后“海妖”只能把我拖到舞台中间开始“剥麟”。在斜面房间的椅子上进行舞蹈时我也要很好地把握自己与环境的关系,在最开始的排练中我就不慎摔了下来。
最后,难度还体现在编导对表演的严格要求上。饰演王子的舞者艾伦· 罗比森不会打高尔夫球,他为了这部芭蕾舞剧专门练习了打高尔夫球,因为不仅要打得像,而且要把球打到墙的高度。他曾调侃地说:“在别人练基本功时我在练习打高尔夫球。”编导一直强调要打得准,所以他的压力很大。还有,在排练最后一个吻时,编导要求我们不能用芭蕾舞传统的那种舞台化的方式来演绎,他希望我们能够用一种更真实的方式来演绎,但同时要控制好时间点。为了真实地表演这一幕,舞者必须相信自己就是这个角色,完全融入其中才能说服观众。
诺伊梅尔非常善于启发演员,在小美人鱼变成人类的舞段中,他告诉我,新生儿是不会走路的,而且小美人鱼之前一直是在游泳,没有行走过,她突然变成人类肯定适应不了。所以在这之后有一段独舞呈现的是一种不太漂亮甚至有点丑陋的状态,但小美人鱼很勇敢,她愿意为了爱情去选择过人类的生活。小美人鱼的每一段独舞的情绪都不同。在表现小美人鱼最后彻底绝望的舞段中,我需要把脚上的鞋子在三千名观众面前脱下来,而我之前从来没有做过这种行为。起初,因为足尖鞋的鞋带系得特别紧,不好解开,后来我就只系一个蝴蝶结,这样容易一点。脱完鞋,小美人鱼还要把伴娘的衣服脱下来,这时的她非常痛苦,已经快要窒息了,她不断敲打墙壁,很想游回海里,但是她已经错过了最后的机会。小美人鱼在这个舞段中的情绪是十分愤怒的,她觉得自己付出了那么多却还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表演时我真实地在呐喊,但是整个乐队的声音盖过了我的声音。在这段独舞中,我有时会因演得太投入而使敲击墙壁的手掌都出现了淤青。
在结尾,舞台灯光设计得很用心,展现的是一点一点的小星光和我们身上的追光。舞台上很黑,我们会感到有点晕,什么都看不见,为了动作一致我们设有一个暗号,就是嘴里发出“嗞”的声音。这段舞蹈几乎没有一点古典芭蕾的影子,是极具现代性的编排。编导会要求我们跳得越慢越好。在现场的效果是很梦幻的,观众看到的是一片星空。
在小美人鱼和诗人的双人舞段中,小美人鱼的妆面已经花了,身上的白色也渐渐褪去,我想这正好符合她此时的境况。因为演到这里有时我的身上已满是淤青,实在太疼了,所以我想那就哭吧!这时我已经不需要去刻意演戏了,在舞台上经历了两个小时之后,我就是小美人鱼了。
结 语
已年过八旬的约翰· 诺伊梅尔在创作之路上并未止步,他于近年还创作了舞剧《安娜· 卡列尼娜》并举行了首演,他对艺术的执着追求与精益求精的品格让我尤为钦佩。
其实,我无法评价自己的表演,因为我在舞台上看不见我自己,只有演完之后在大屏幕上才能看到最终呈现的效果。每一次表演都有不一样的感觉,这也是我们现场演出非常难的一点,必须一次性演下来,不可以中断重来。在这几十年的舞蹈生涯中,我得到的深刻体会是无论你已经演绎了多少角色,还是需要继续苦练,需要不断历练。我非常感谢《小美人鱼》!我在35岁时表演了这部舞剧,它激发了我的潜能,让我在舞台上获得了新的成长,也让我更加坚定地热爱艺术,犹如小美人鱼爱上王子一样,虽然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我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