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二题
2019-12-08朱以撒
文︱朱以撒
标签个性
著名书法家们去写春联,写了很多春联,全部挂了起来,或者铺在地上,满目通红,春之气息洋溢。在春联中穿行,内容有许多是重复的,形式也差不多。究竟哪一幅是谁写的,一时也说不清,好像是张三,又好像是李四,平时自称强烈个性,此时都看不出来。平时创作一件作品,末了必落书写者名字,没有名字也有印章,一看就明了。而春联无名姓、印章,也就混在一起不知何人所作。所谓的个性就是一个标签,也就是落款,没有落款,让人茫然。人人都觉得自己很有个性,这个个性是贴上去的。个性不是那么轻易体现的。
读一篇文章,起始不注意作者名姓,随意看上一大段,便觉得有些相似于某个作家笔法,遣词造句,笔调起落,惟此人如此。查一下,果然如此,是此君所作。就像同样提倡幽默闲适的林语堂和周作人行文不同,即便同属鸳鸯蝴蝶笔调的张恨水和程小春又如何会相似。个性不是标签,不是贴在作品上的名字才见出个性。个性就在字里行间,甚至细微到一笔一画,一字一句,任何一角都浸润着个性的信息。至于一件作品有无落款,并不能以此来断个性之有无。人们是凭作品的独异特征,知晓此为张三所作,或李四所作。如果举办一个书法展览,全无落款,这时再说个性不迟。书法史的撰写往往由书法家的作品联缀,某个书家某些作品,以人彰显作品。如果不关注作者,只以作品评说,也就会更见作品自身,少一些标签式的依附。
没有个性的作品也可以显示出美感。譬如把春联写得工整端庄、流畅清雅,让人赏心悦目,使春联起到传播喜庆之美感,也就够了。由于书写者从八法中来,多年锤炼,既便未脱凡匠之气,却也门庭可窥,有一种风雅倾向,贴于门框喜气生焉。艺术就是对朴素生活的一种装点,尽管没有个性——世界上没有那么多书法个性。
没有那么多个性。真有那么强的个性就舍不得把春联糊在门外风吹雨打,而是珍藏于秘室,时时把玩。在一个城市里,总有几个人因为某些缘由写了不少招牌,或者经常在公共场合上有展示作品的机会,使这个城市里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见得熟了久了,如芒刺入眼拔不出来,便知道是谁写的,也就以为有个性,实则是见久的缘故。许多所谓的个性都是如此,频繁地举办展览、研讨、发表、出版作品集,或者有比其他人更优越的条件频繁展示、宣传,让人看多了熟了,知道此人书写品相如此。而后这些条件不具备了,销声匿迹了,人们就忘记了浑然无知了。个性是应该让人能记住,甚至怀念的一种品质。
如果让宋代的书法家来写写春联,赵佶的书法个性是不可遮掩的,用不着寻寻觅觅,而是一眼便可知为其所作。因为他的作品太独异了,从整体到细节,和整个时代的人都不同,是在万个作品中绝不混淆的那一类。这样的作品放在小空间是独到的,放在漫长的历史空间也是独到的——当一个人不落自己的名姓时依然是让人轻易地见出,他的特色是如此特别。明人唐顺之认为:“自古文人虽立脚浅浅,然各自有一段精光不可磨灭,开口道得几句千古说不出的说话,是以能与世长久。”这当然是一个文人最快慰的事,便更多的人整日在读、在写,还是等同于一般,自诩有什么个性只是欺人欺己。
春联每一年都在更换,写春联是一种民俗活动,重在活动自身,于是以自身书写之功力为之。既然都是著名书法家书写,又是免费可得,也就领几幅回家糊上。因为不知何人所书,又看不出个性,如同无名氏所作,也就少有人收藏。春联以一年为期,等到明年春节前,必定撕下换上新的,至于书者为谁大抵无知。春联的实用性是第一位的,名家写的,孩童写的,都是用来迎春,地位高下声名大小,都在春联的书写中淡去,甚至,人们还更乐于让自家小儿写一幅童趣浪漫的春联贴上,感受天真和稚嫩,也其乐融融。一个人的书写,写春联也罢,写一件有落款的作品也罢,言说寄情也罢,言说功用也罢,都可以认同,但要言说个性,往往是贴上的标签而已。
看一眼
同道从日本看完颜真卿《祭侄稿》回来,问他感受,只说是看了一眼,人很多,不容细看,也就是走过,以至看如同没看,一点感受待到第二天已经消散。看一眼对今后的创作有什么帮助,会不会超过那些没有看的人?如果问这类无厘头的问题,一定要让人抓狂。当然,有人回来也写了一大篇看一眼的体会,好像《祭侄稿》让他把玩很久似的。有时,一粒米掉在地上就看不到了;有时又会被人煮成一锅稀粥。究竟这一眼真正看到什么,只有自己知道。
只是比那些没去日本看的人多一个过程而已。
有人追逐这些过程,尽管看的时间很短,但通过一次又一次的累计,这个过程就由短而长。比起没去看的人,这个过程是真实不虚的,是个人的经历,自己可以回味,也可以对他人言说。虽然国宝不是自家物,但那一瞬间的印象是一种福利被享受了。过程归过程,过程也需要有起作用的条件,很细密繁杂,现在难以说清,如果以后成大家了,把成功归于看一眼的震撼,也是可以。
过程如风,转瞬即逝。为了看《祭侄稿》此前铺垫了许多精力和时日,还有许多与此无干的琐屑。精神向往一以贯之,别的可以忽略。唐僧取经万千艰险,取经到手只是片刻——过程是必须支付的,过程成了故事。真要有结果,恐怕还是要千百遍地阅读《祭侄稿》的印刷品,它的精美程度已不亚于真迹。古人总是认为学艺学文要求其祖龙,如果不见真迹,内心会压抑不舒,这也使学《兰亭》的要见真《兰亭》,学《祭侄稿》的要见真《祭侄稿》。由于精神的兴奋点不同,人们对真迹的阅读寄予很大的期望,哪怕一晃而过。
目击真迹得到一种满足,觉得不虚此行,内心被激活,犹如对古人,快慰不已。人生总是有一些过程要记录下来,聚沙可以成塔,集腋可以成裘,如果日后类似的展览多了,许多瞬间联缀成为片断,也就不是吉光片羽。想想古代官僚,尤其是一国之权贵,位之尊,职之高,他们得见名作的机会就不少,如李世民时光的冯承素、虞世南、褚遂良这类人置身通显,他们见《兰亭序》的机会绝不会是看一眼,而是反复看,以至于笔下的《兰亭序》各标幽赏妙何如之。看一眼的人笔下是写不出来的。人与物的关系只能说有所遇有所不遇——由于不遇,不知真面目为何;由于偶遇,转瞬即逝,面目恍兮惚兮不可牢记;惟有常遇,相看两不厌,才能获知形神。
读古人帖宜于独处,它不是一个人头攒动的集体活动,场面很大,很有效果。对于每一个倾心的人来说,是参加了这么一个文明的怀古活动,这样理解会更合适。活动是要参加的,举办者和欣赏者追求各异,甚至截然相反。因此欣赏者并没有一个个人的空间,根本沉不到颜真卿那个苦痛的世界里。清人张竹坡认为,“其各尽人情,莫不各得天道”,人情能尽吗?天道能得吗?在这件千年前的祭文草稿前,写的人和看的人肯定是两个心事,欣赏的人要看它的技法,不是看它的人情,人情已经隔世。至于天道就更不是人所能理解的范围——一篇潦草的祭文,点画狼藉,言辞悽怆,居然可以吸引世界上的很多人——这一千多年来,人的理解已经改变了很多。
一些堪称经典的古人之作藏于深处,使人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藏起来是必然的,看一眼是偶然的,好像灼灼目光会烧焦一张古老的纸。如一个垂垂老矣的人,是不允许抛头露面的,在房间里呆着才安全,温度湿度都控制到正好,没有理由说关照不够。它们的替身——千千万万的精美印刷品,进入了千千万万书生的案头,说起来都是赝品,也只能如此。和赝品呆久了就有看真迹的冲动,等待它由深宫出来。有人等到了,有人一生也没等到,只能怪自己生不逢时。字是写在纸上的、绢上的,说纸和绢能承载永恒只是一个安慰,即便是坚硬的刻石也会风化漫漶,不可期待久远。这样,能看《祭侄稿》一眼,有用没用,总算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