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舞剧《醒· 狮》之“醒”

刘青弋

戏剧的魅力在于说出不为人知的“传奇”，舞剧的本意亦为用舞蹈讲“故事”，这故事即为编导在作品中叙述的所有的事件整体。一般认为，舞剧艺术“长于抒情，拙于叙事”，因而舞剧的选材大多偏重于观众熟悉的历史事件、文学经典，或民间传说。可是最终，“成于兹”还是“败于兹”还得看舞剧自身叙事的“造”“化”—因为，虽然借助观众熟悉的经典或传奇，舞剧可以避开繁冗的剧情交代，但是，如果叙事没有将众所周知的原“传奇”演绎成新的“传奇”，将原“传奇”讲得不落俗套，那么，舞剧往往容易既丧失原作吊足观众胃口充满悬念的结局，亦将人类社会复杂的“论述题”演变成肤浅的“简答题”，沦落为其他艺术之旧“传奇”的附庸。多年来，中国舞剧大多迷失于此。然而，《醒·狮》的出彩莫过于成功地突破了这一藩篱，在本事与演事的双重叙事中，实现了对舞剧叙事难点的克服，难能可贵地坚守舞蹈本体语言独立性的探索，彰显了舞蹈“不用言传”却让人“难以言传”的独特的艺术魅力。

一

《醒·狮》的叙事之“醒”“悟”首先显现于叙事结构的合理、贴切、简练，并注重整体一贯性。

“结构第一”为清代著名戏曲理论家李渔对于前代戏剧创作经验的总结，也是传给后世戏剧创作的法宝。因为“结构”二字“如造成物之赋形，当其精血初凝，胞胎未就，先为定制全形，使点血而具五官百骸之势”[1]3，因而“结构第一”的要求在于“立主脑”“减头绪”“审虚实”“密针线”“脱俗窠”[1]17-34。以其分析《醒·狮》，可见其创作的成功首先在于努力践行了戏剧叙事对于结构的基本要求。

显然，舞剧的“序·起势”和“尾声·醒狮”都以现代人的追忆，带着观众进出一段历史。通过“三元里抗英”这一历史事件，讴歌中华民族的百年觉醒和在外来侵略面前不屈的英雄气概是《醒·狮》之主旨。不过，以早已进入中国学校教科书的历史事件作为表现主题，以文化传承中妇孺皆知的狮舞、狮人、狮事作为艺术表现的切入口，这一选择对于编导创作来说，仿佛拿起一把“双刃剑”，既会给人亲切感，却也让人难有新鲜感。然而，《醒·狮》则既借“三元里抗英”传奇和南狮艺术传统之梯登高，又防止了其成为阻碍舞剧创作的俗窠和高墙。其原因为何？显然，我们看到了编导对其所表现的历史事件及性质所做的深入把握与合理阐释—准确定位“三元里抗英”这一历史事件中“民间自发”“武装反抗”“外来入侵”等性质，编织一出新的戏剧传奇，结构舞剧起承转合的框架，形成自身的叙事逻辑和艺术特色。

《醒·狮》的名称来自传统南狮的称谓，本事里与三元里反侵略斗争无甚关系，但是，舞剧的演事则以这极富于象征意义的符号作为事件的引发点和作品的主题、关键词，其核心在于将动词的“舞狮”和名词的“狮舞”密不可分地融为一体，所舞之“狮”以多重隐喻成为舞狮人与舞狮民族的象征，并将着力点用于揭示“狮”之“醉睡”“觉醒”与“发威”：当世事未殃及自家生死，人和“狮”均迷醉于彼此的争强好胜、声色享乐、鸦片迷幻的醉生梦死之中。而面对“外来入侵”的炮火，“睡狮”和人的挨打都是猝不及防的被动；而当被痛打、被惨打、被往死里打时，那么“狮”之“警”“醒”、“狮”之“怒”“吼”，都以生物的本能引爆自发性的反抗，形成“发威”之势。

编导将故事锁定于民间“自发”的事件，因此剧中的主角和人物的选择都是不起眼的普通人—既非起义军的领袖也非为官方指挥下的政府军，而是一群有着自己的爱和怕，过着世俗生活的百姓；他们反抗的勇气不是来自天性，亦非来自后天的教育，而是“被迫地发出最后的吼声”；甚至他们反抗的能力也不是来自武装训练，而是来自他们日常生活中舞狮、竞赛和习武的传统—也即乡人间“狮”舞的“争”“斗”所练“武”“术”和“把式”成为他们御敌的杀手锏；剧中主人公成为农民反抗的领袖是在大敌当前一贯具有的“义”“勇”品格和责任担当。由此，《醒·狮》的编导在舞剧中讲述的是一个因输了“狮”“斗”抑郁而终导致丧父的阿醒成长的故事；并由这位平凡、憨厚、仗义的乡村年轻人作为关键人和事引出其与醒母、凤儿和龙少等人，以及在反侵略斗争中发生的人和事；以“醒狮之争”这一关键的、最有影响的情节作为生发点，牵出全剧走势，通过表现由拉帮结派的“内斗”向同仇敌忾“御外”的转变，实现了舞剧的“主脑”之立。

《醒·狮》的叙事，表面上和其他同类题材的舞剧叙事无甚差异，但却不失“有戏”。仔细分析，我们可见精心营造的剧情走势与戏剧冲突的主线，使得戏剧矛盾和人物性格及情态不断地在“冲突—和解—冲突—升华”间穿梭、转变，最后达到了统一。

在以从狮惧—狮爱—狮斗—狮怒发威形成冲突到升华的剧情走势中，以从内斗—情系—异心—同心御敌的过程揭示冲突到升华发展的内因；以从习俗—本性—外侵—教训及警示等方面揭示冲突到升华发展的外因；以狮愚—狮善—狮睡—狮醒及自省的过程揭示全剧隐喻的主旨。同时，以“孝与志”与“母子情”表现阿醒与醒母之间的冲突与和解的结果；以“胜与败”与“对手情”表现阿醒与龙少间的冲突与和解的结果；以“娇与憨”与“恋人情”表现阿醒和凤儿间的冲突与和解的结果；以“情与义”与“兄妹情”揭示凤儿和龙少间的冲突与和解的结果。最终，此前所有的冲突都在杀戮和求生的冲突中得到和解，升华为以“义”“勇”为核心的反抗。

舞剧《醒·狮》表现的是抵抗外来侵略者，却避开直陈武装斗争的场面，亦不见外来侵略军的身影，只是借茶馆中唱曲者口中的“叹世歌”、路边倒落的深受鸦片毒害的尸身、天幕上敌舰在肆虐的炮火下的挺进和乌云滚滚的黑暗下负重的劳工身影、狮王争夺战中血腥的炮火—寥寥几笔就成功地将繁复的鸦片战争的历史背景交代得十分清晰；并且整个剧情的起承转合干净利落，不着冗句，却处处事转神不断。例如，当序幕中那块覆盖醒狮历史的红绸落下，一个暗转，便以简笔画般的动态效果，绘出四位主人公的身份、关系，以及母慈、醒憨、凤娇俏、龙少傲等鲜明的人物个性；紧接着，在主人公的形象特征的定格中，一组组世俗男女以缓慢的退步进入舞台，如倒带的电影画面，渐现一幅集市街景，而当画面中的人活跃起来，便带着观众进入了1841年的三元里街市；然而，舞剧《醒·狮》并非像其他诸多舞剧那样将街景变为地域风情展示，而将其构成主要人物关系和叙事发展的背景，推动故事前进；虽然鲜明的广东地域特色的民间舞蹈作为街景热闹的组成部分，但从不“以舞害意”；即便民间的“狮舞”亦是为“狮斗”开端自然地做了铺垫；拥挤着看热闹的群众既是编导眼中的街市景观，亦是和剧中主要人物之间形成互看的“街景”。而阿醒与凤儿兄妹一前一后在男子群舞烘托下，在板凳垒成的高台上初显的高超武技，亦在充满鲜明人物个性的舞蹈中揭开了矛盾冲突。再如，在茶馆中，只用在特写光的强调下，老板送给龙少烟枪作为礼物的一笔暗示，便为龙少染上毒瘾埋下了伏笔；而随着为朋友讨回公道的阿醒的出现，茶桌瞬间被层叠垒就，几道红绸穿堂拉起，茶舍瞬间变成斗狮比武场，让“狮斗”的矛盾冲突进一步升级；同时，让赢了比武的阿醒被醒母训斥拉走，而让输了比武的凤儿对阿醒生情，从而让接下来的戏剧和人物关系向不同方向发展。再如，凤儿在月夜与阿醒约会告别时突降滂沱大雨，从醒母手里接过雨伞的阿醒急追而下；然而，剧情却如电影镜头瞬间切换到了凤儿家中，即刻转入凤儿撞见吸食鸦片的龙少后，兄妹之间产生的暴风雨般的矛盾冲突；而送伞的阿醒追到了凤儿，则是在她已因痛苦再度回到雨中、悲哀地站在因抽鸦片而家破人亡的父女身边的场景。一把撑开的雨伞，遮住了黑暗中的风雨，亦暗示着黑暗中浸漫的腥风血雨和民族灾难。

舞剧在“减头绪”“审虚实”方面所用之功，将历史所涉旁枝繁叶砍去，从而成功地使得“主脑”之立十分鲜明，亦让舞剧有了“脱俗窠”的创新。当舞剧将视角专注于“狮”（人）之“睡”与“醒”时，就带出了某种对人性内省和对历史反省的力量：一方面反映人们纯朴、善良、仁爱和艺术化的生活，另一方面对其文化陋习中的脸面之争、困顿挫折面前的沉沦颓废、家国城破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愚昧、“人生似鸟同林宿，大限来时各自飞”的自私进行了不露痕迹的批评。然而，面对侵略者的践踏，家园被毁，亲人被害，被死亡逼到角落的普通百姓就像雄狮被唤醒，改正了文化中的劣根，取而代之的是同仇敌忾的民族团结和不畏牺牲的英雄气概，显现了一个民族的刚性和精神的底蕴，从而提升了舞剧思想的深度和力量。

二

《醒·狮》的艺术之“醒”“悟”也显现于叙事话语的鲜明特色和艺术创新。

由于“主脑”立得明确，因此《醒·狮》鲜明的语言特色与其相辅相成。因为，本事中三元里抗英斗争中的农民领袖精通武术，同时带动村民练武，因而在反抗侵略的斗争中充分发挥了中华武术攻守防身的技击价值，同时也大大弘扬了其中浸透的尚武精神和爱国主义品质；因而演事中的《醒·狮》以广东为代表的南派武术动态作为言说的风格参照，由此中华武术素有的“南拳北腿”的差异，亦成为《醒·狮》言说的重要特色。“百度百科”在“南拳北腿（中华南北武术流派的差异性）”条中曰：“日出泰山之巅，空旷间，大开大合，蹿纵跳跃，舒展大方，这是北派武术的特点；月悬于小桥之上，竹林间，短桥寸劲，阔幅沉马，迅捷紧凑，此乃南派武术的特点。”①《醒·狮》并不生搬南拳的套路，而是注重汲取南拳以技补短（南方人体格的不足）、以身体的敏捷为前提，在突变中推动力的爆发，增强攻击力量的核心。双人舞一招一式亦不离开“武家”儿女的身份。特别是阿醒和龙少相争的双人舞，似“龙腾虎跃”般“躲闪腾挪”，中华武术“借劲发力”“四两拨千斤”的运动原理，南派武术贴身进步、见缝插针、环环相扣、以快制胜、出手迅猛等技术特色都被充分借鉴，并与当代“接触即兴”的编舞方法有机结合，从而使得舞剧中的运动技能、叙事语调和审美感觉都摒弃了对外来舞蹈程式的跟风，赋予舞剧浓郁的民族特色。而紧扣“主脑”，不被炫“舞”炫“技”干扰而跑偏，则保证了舞剧叙事的完整性、形象塑造的一贯性和艺术风格的统一性。

《醒·狮》的艺术特色还在于舞蹈节奏的独特，借鉴传统醒狮鼓乐、粤剧鼓乐与古战场擂鼓作音的节律和节拍，以伴随着和鼓乐（例如，隐现在节奏中的“流水”“平鼓”“一点头”“三点头”“五点头”“七点头”“齐收”等）风格一致、带着休止符与切分音的音乐，舞动以醒狮的转头、顿首、亮相，以及南拳短打武术的寸劲，形成舞剧民族语言节奏的独特魅力。以具有振心、激昂、蹈奋、助威的木音鼓乐同样的艺术效果，在“发威”时达成气壮山河的效果，从而准确地传达了中华民族不可战胜的意志。但是，舞剧对南拳和醒狮的表现，又不是让自己沦为武术或狮舞的附庸，而是借助两者，成就舞剧艺术自身。

合理并巧妙地运用道具是《醒·狮》的另一大亮点。醒狮之器具因为都在意料之中，本文不作赘述。在生活中处处可见的桌子、板凳，被编导赋予多层意义，大大地推动了舞蹈变化发展。饭桌、茶桌、麻将桌，拼垒起来就成为斗狮的擂台，陡然形成的台中高台增加了表演技术的难度，亦在限定的空间中，彰显类似南拳贴身近战特色的舞蹈风格，亦强化了人物间的矛盾冲突。另一妙处是，在“虎门销烟燃热浪，西方铁舰入珠江，只怕山河一朝碎，广州城破暗无光”的《叹世歌》中，编导出人意料地将桌面竖立面向观众，形成让观众俯视的观看效果，将“镜头”聚焦于一双双忙碌“搓麻”的手和沉迷于游戏和赌博中攒动的人头，从而将“狮”人之“醉睡”揭示得让人抚掌叫绝！

当板凳成为年轻人练武的器具，被以“顺势”“顺劲”地贴身舞动，或在仅十多厘米的宽面上如履平地般地翻腾跳跃，时而让板凳如粘在脚上般地被任意左右翘动、竖起、倒落，时而被作为对手与其见缝插针地贴身进击或缠绕，禁不住让人赞叹“中国功夫了得！”男子群舞的编排汲取了南拳运动注重细节、技法多变、注重腰马步伐、动作优美的特点，充分显现了国人的自信、潇洒和充满智慧的民族特性。演员们扎实的基本功显现了中国一流舞团的专业素质和良好的台风，并且借鉴南拳与醒狮的技术技巧，以浓烈的中国气派超越了当下司空见惯的舞蹈，让在场的观众群情振奋，民族自豪感油然而生。而在阿醒和凤儿的双人舞中，板凳成了这对“神仙侠侣”传情达意的媒介。进而，板凳还不时演变为分割时空的“屏障”，在开合之间实现空间的转换，聚焦不同的人物行动。例如，在四位主人公发生冲突的现场，在板凳“屏障”的一合一开中，将画面切到醒母对头戴白色狮头准备迎战“狮”“斗”的阿醒的教训，展开了阿醒心中母与子、志与孝的激烈冲突；再次一开一合中，转向凤儿在满台的乌烟戾气中，对戴着黑色狮头发誓要赢得“狮”“斗”的龙少的苦劝，展开凤儿心中兄妹间情与义的激烈冲突；继而，又用群舞背负板凳和在板凳和“尸体”堆起的“坟丘”上想象到胜利而狂笑的龙少，隐喻传统“狮”“斗”陋习的沉重和对人的精神毒害。再如，在突如其来的炮火袭击下，以板凳虚拟的内外空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面表现村民如在睡梦中受到魔鬼惊吓的孩童一样惊慌失措、呼天抢地、四处逃窜，最后躲在墙角抖瑟的胆怯和恐惧；一面表现阿醒顶天立地扛住被炸毁的三元里牌楼的责任担当；另一方面又表现用自我的牺牲唤醒民众而奔走呼号的凤儿的义勇。

作为“非遗”的醒狮中的“大头佛”（大头娃娃）面具及其“大葵扇”，在剧中亦被多次运用，借用其滑稽、可爱的形象，在剧中需要之时出现，形成诙谐、幽默的戏剧效果。当一个个“大头娃娃”的“头颅”在侵略军的炮火下四处滚动，便以强烈的戏剧张力成功地隐喻了残酷的杀戮；当凤儿在炮火中弥留之际，扮上“大头佛”的面具，在对与阿醒、醒母共舞的幸福回忆中倒下，以某种深刻的象征，控诉侵略者对百姓生命及其幸福生活的剥夺。于是，为亲人复仇的决心坚定了，民众觉醒的导火索就此点燃。

三

自然，我们对舞剧追求经典还有更高的期待：或许，舞剧的下半场进一步深化主人公的思想觉醒，并将人物从“小家”爱恋更多转向“大家”情怀，推动叙事的发展和人物的成长，使得在大敌当前“顶天立地”的阿醒形象和“我以我血荐轩辕”的凤儿形象具备更有力的逻辑支撑；同时，进一步强化作为“引狮人”的“大头佛”这一在民间文化中浸透世俗鲜活生命的隐喻力量，将使舞剧更加“锦上添花”。

总之，《醒·狮》以独特的民族舞蹈语言的创新向世人展现了中华民族的自尊、自省、自立、自强、自信。舞剧对历史的钩沉，让我们的耳畔回响着三元里人民警告侵略者的铮铮宣言：若敢再来，不用官兵，不用国帑，自己出力，杀尽尔等猪狗，方消我各乡惨毒之害也！[2]《醒·狮》能够在当代诸多的舞剧中脱颖而出，原因无疑在于对中国舞剧叙事艺术独立性和民族舞蹈语言独特性探索的成功—是舞剧结构追求完整体现于“立主脑”“减头绪”“审虚实”“密针线”“脱俗窠”等方面努力的结果，也是创作者们深扎民族历史、文化、生活的结晶。

“后生可畏！”在这句人们对《醒·狮》年轻编导的赞叹中，是否预示了新一代年轻编导开始成为中国舞剧创作的中坚？在经历了长期的探索、积累、孕育、阵痛之后，中国当代舞剧是否将迎来新的气象，一如醒狮这一麒麟般的瑞兽，一旦苏醒，便能威震八方？我们将拭目以待。

【注释】

① https：//baike.baidu.com/item/南拳北腿/53908?fr=aladdin.（2019-01-26）